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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亲爱的布丽奇特,”希尔维一边检查再加工后成形的小餐垫,一边说,“别忘了实践造就完美。”这块餐垫在她手中慢慢散开,仿佛某种动物经历漫长冬眠,刚刚醒了过来。

“茶准备好了!”

厄苏拉毫不理会。她坐在床上,弯腰驼背,全神贯注地面对女王陛下,正往她的王冠上穿一种希尔维让她“将就用一下”的灰黄色毛纱线。

莫里斯本来应该回校,但他的水痘在三人中发得最厉害,脸上还千疮百孔,像被鸟啄过。“在家多待几天吧,年轻人。”费洛维大夫说。厄苏拉觉得莫里斯已经好透了,浑身喷涌着过剩的精力。

他像一头百无聊赖的狮子,在房中到处走。在床下找到一只帕米拉的拖鞋,开始踢足球。接着拿起一个瓷娃娃,一位裙摆蓬松宽大的女士,那是帕米拉的宝贝。他把它高高扔起,它摔下来,碰在琉璃灯罩上,令人担心地叮了一声。厄苏拉吓坏了,扔下编织器,捂住了嘴。还没等裙撑女士在帕米拉的丝面鸭绒被上找到一处蓬松的地方降落,莫里斯已经抓起厄苏拉扔下的编织娃娃,把它当小飞机,拿着它在屋里到处跑起来。厄苏拉看着可怜的索兰洁女王在屋里飞旋,身体里拖出一截毛纱线,仿佛一条小飘带。

接下来,莫里斯做了一件尤其邪恶的事。他打开老虎窗,立即,一阵恼人的冷气扑面而至。莫里斯将木娃娃朝黑暗这个敌人狠狠地扔了出去。

厄苏拉立即拖了一把椅子到窗前,爬上去往外仔细看。借着室内的灯光,她发现索兰洁女王困在了两扇老虎窗之间的屋顶上。

此时,莫里斯土著生番一般从一张床跳到另一张床,嘴里发出呜呜声。“茶准备好了!”布丽奇特站在楼梯脚,一声紧一声地招呼。厄苏拉义无反顾,向外爬去,英勇的小心脏怦怦直跳,任务固然艰难,但她决意要救回她至高无上的主人。斜坡有冰雪,又湿又滑,厄苏拉将小脚丫放在窗外斜坡上,一下都还没站稳,便滑走了。她发出一声轻叫,趴倒在屋顶上,仿佛一个没有雪橇的滑雪者,脚朝下往下滑去,在经过编织娃娃时向它伸出手。斜顶下没有平顶,也没有任何东西把她截住,她就这样向夜的怀抱投去,急速地、战栗着,冲进了无底的深渊与虚无。

黑暗降临。

1910年2月11日

黄芥末酸菜酱的颜色很黄,比黄疸病人的脸更鲜艳。费洛维大夫坐在厨房桌边,借一盏冒着黑烟的油灯吃点心。他把酱涂在黄油面包上,又盖上一块肥厚的火腿,遥想起自家食柜里冷存的熏肉。猪是他自己选的,他将它指出来,给农夫看。这头猪虽不爱动,却是解剖学课程的范本——后腰、肘蹄、面颊、肚皮,一切清清楚楚,还有两条肥美的后腿可以清炖。这许多肉让他想起自己刚用手术剪刀咔嚓一声从死亡嘴里救下的婴儿。“这是生命的奇迹。”他毫无喜悦之情地对粗枝大叶的爱尔兰小女佣陈述道。(“我叫布丽奇特,先生。”)“今天晚上我不走。”他又补充说,“因为这场雪

太大。”

其实费洛维大夫不爱在狐狸角耽搁。它这个名字究竟是怎么取的?有什么理由要去纪念这样一种狡猾的恶兽?费洛维大夫年轻时也曾一身猩红,骑马打猎。他忖度,不知那小女佣明早会不会端着热茶和面包溜进他的房间。他想象着她将热水壶里的水倒进脸盆,像他母亲在好几十年前一样,在卧室火炉前为他打香皂。费洛维大夫对他太太是绝对忠贞不贰的,虽然他的思绪已经驰骋到了遥远的地方。

布丽奇特手持蜡烛领他上楼,烛光摇曳,他跟随女佣瘦削的背影来到冷飕飕的客房。她为他点亮房中矮柜上的蜡烛,匆匆道一声“晚安,先生”,就消失在了走廊的黑暗中。

他睡在凉飕飕的床上,口中泛出黄芥末酸菜酱味,令人不快。他想回家,想睡在费洛维太太松垮、温热的身边。这个女人不得上天眷顾,既无高雅可言,浑身还总隐约散发出炒洋葱的气味,但也并不能说太难闻。

战争

1915年1月20日

“你们就不能快点吗?”布丽奇特生气了。她怀抱泰迪,在走廊里不耐烦地站着。“说几遍才行?茶准备好了。”泰迪在她怀抱的牢笼中挣扎。莫里斯全神贯注于印第安蛮族复杂的舞步,对她完全充耳不闻。“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从窗子上下来,厄苏拉。为什么开窗?外面这么冷,别把你冻死。”

厄苏拉刚要随索兰洁女王投身窗外,把她从屋顶的荒蛮之地救回来,一丝疑虑摄住了她。脚下发虚怎么办?屋顶这么高,天又这么黑。闪念间,帕米拉走来说:“妈妈叫你们洗手吃茶。”紧接着,布丽奇特就咚咚咚上了楼,不屈地重复着那句“茶准备好了”。拯救皇室的希望彻底落空。“至于你,莫里斯,”布丽奇特说,“简直是野蛮小鬼。”

“我就是野人,”他说,“我是阿帕切人(?美国原住民之一种)。”

“你就算是霍屯督人酋长也不关我的事,茶准备好了。”

莫里斯为了表现得目中无人,又继续喊了一声才冲下楼去,把楼梯踩得吱嘎乱响。帕米拉在拐杖头上绑了一只打兜网球用的旧球拍,将女王索兰洁从屋顶的冰天雪地里捞了回来。

茶点是一只白煮鸡。泰迪吃溏心蛋。希尔维叹息着想到,自从家里养了鸡后,好像每餐都在吃鸡。家里有鸡舍,还在战前种芦笋的那块地上开了一个散养场。老汤姆已经离开,但柯尔家的“瑞格力先生”听说没有走。看来,他到底还是不喜欢别人叫他“老汤姆”。

“这不是我们养的鸡吧?”厄苏拉问。

“不,亲爱的,”希尔维说,“不是。”

鸡肉老得像弹簧。自从乔治在毒气战中受伤后,格洛弗太太的料理便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他住在法国一家战地医院,希尔维问及伤势,格洛弗太太说不清楚。“多可怜。”希尔维心想,如果自己的儿子在远方负伤,她肯定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亲自照料她可怜的孩子。若是莫里斯也许不至于,若是泰迪她一定会这样做。想到受伤的泰迪无助地躺着,热泪就刺痛了她的双眼。

“你怎么了,妈妈?”帕米拉问。

“没事。”希尔维说。她在鸡架子里找到许愿骨,让厄苏拉许愿,厄苏拉说自己不知如何许愿。“怎么说呢,一般我们许愿都希望自己的梦能够成真。”希尔维说。

“我的梦不会成真吧?”厄苏拉说着,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我的梦不会成真吧?”厄苏拉说,她想到梦中追了自己一晚上的巨型割草机,以及将自己绑在木桩上,手持弓箭围住她的印第安蛮族。

“这就是我们自己养的鸡,对吧?”莫里斯说。

厄苏拉喜欢家里的鸡,喜欢鸡舍里暖融融的干草和漫天的鸡毛,喜欢从母鸡温热的身下掏出更温热的鸡蛋来。

“这只是亨利埃塔,对吗?”莫里斯坚持道,“格洛弗太太说它老了,已经可以吃了。”

厄苏拉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自己的盘子。她特别喜欢亨利埃塔,从白色的老肉块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亨利埃塔?”帕米拉恐惧地惊呼。

“是你把它杀了?”莫里斯焦急地询问希尔维,“场面血腥吗?”

狐狸已经吃掉了好几只她们的鸡。希尔维说,她真没想到鸡的智力如此低下。不比人类差多少,格洛弗太太说。去年夏天,狐狸还吃了帕米拉的小兔。兔子由乔治·格洛弗救下,分赠帕米拉和厄苏拉。帕米拉为自己这只在花园里搭了窝。厄苏拉竭力争取,把小兔带进家门,安顿在玩偶之家里。小兔撞翻了屋内的小摆设,留下了甘草丹似的黑色粪便。

布丽奇特发现后,将它转移到室外的一间茅厕中,便再没有人见过它了。

甜点是果酱板油布丁和吉士饼干。果酱是用去年夏天的野莓做的。希尔维说,去年夏天就像一场梦。

“在我们学校,”莫里斯口无遮拦地说,“这种布丁叫‘死婴’。”寄宿制学校对他说话不经大脑的习惯似乎没有修正效果,反而让它越发严重了。

“好好说话,莫里斯。”希尔维警告他,“别老是这样恶形恶状的。”

“死婴?”厄苏拉说着,放下小勺,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碟子。

“德国人最喜欢吃。”帕米拉用一种吓人的声音说。

“布丁吗?”厄苏拉糊涂了。敌人当然也吃布丁,谁不吃布丁?

“不,是小孩。”帕米拉说,“不过他们只吃比利时小孩。”

希尔维看着布丁,看着一层层血一样的果酱,打了个冷战。这天早晨,她目睹格洛弗太太面带刽子手的冷漠表情处决了可怜的老亨利埃塔,将它的脖子摁在扫帚柄上一折为二。非常时期这也是没办法,希尔维心想。“外面正打着仗,”格洛弗太太说,“就不要大惊小怪了。”

帕米拉不肯罢休。“到底是不是,妈妈?”她平静地追问,“是不是亨利埃塔?”

“不是,亲爱的。”希尔维说,“我以人格担保,绝不是亨利埃塔。”

突然,后门传来敲门声,打断了讨论。大家安静下来,面面相觑,仿佛做坏事被当场捉了现行。厄苏拉不明白为什么。“希望别是坏消息。”希尔维说。是坏消息。几秒钟后,厨房传来一声尖叫。那个“皮实”的山姆·威灵顿死了。

“战争多可怕。”希尔维喃喃自语。

帕米拉将自己用剩的一小团驼色粗羊绒给了厄苏拉,厄苏拉保证,因帕米拉救驾有功,女王索兰洁将为她编一块杯垫。

那天晚上睡觉时,两人将面对敌人勇敢保全了性命的撑裙女士和索兰洁女王,肩并肩地放在床头柜上。

休战

1918年6月

泰迪过生日。泰迪降生于巨蟹星座下。希尔维说,巨蟹座是一个谜样的星座,虽然她认为星座纯属“无稽之谈”。“四岁能谜样到哪里去?”布丽奇特说。

为了给泰迪“一个惊喜”,希尔维和格洛弗太太准备办一个小型茶会。希尔维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莫里斯可能要爱得少一些,但对泰迪她是最最尽心的。

泰迪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过生日。几天来大家都严禁提及“生日”二字。厄苏拉没想到严守秘密居然这样难。希尔维对此却驾轻就熟。她叫大家把“要过生日的孩子”带到外面去,好让她布置一切。帕米拉抱怨说,怎么从来没人给她过生日惊喜?希尔维说:“当然给过你啦,只是你不记得了。”这是真的吗?如今已经不可考证,帕米拉皱起眉头。厄苏拉完全想不起自己生日办过惊喜茶会,别说惊喜茶会,似乎连普通茶会也没有办过。帕米拉的脑中,过去是一条直线;厄苏拉的脑中,过去是一团乱麻。

布丽奇特说:“来吧,我们去散步。”希尔维说:“对呀,再给杜德兹太太带些果酱去吧。”昨日,希尔维卷起袖子,用围巾包头,帮格洛弗太太做了一天果酱,她们攒下配给得到的糖,用这些糖煮了好几铜锅从花园采来的野莓。“好像在军需用品厂干活。”希尔维一边用漏斗给果酱装瓶,一边说。“这哪儿算得上。”格洛弗太太喃喃反驳。

花园里野莓丰收。希尔维读了许多讲水果种植的书,宣布自己已经是大半个园丁。格洛弗太太干巴巴地说,种野莓容易,等到种花菜时她就知道难了。希尔维雇来山姆·威灵顿的故交克拉伦斯·杜德兹,负责花园重活。战前他是庄园副园丁。负伤遣返后,他戴上锡面具,遮住半张脸,想去杂货店工作。厄苏拉与他初次见面时,他正在地里准备种胡萝卜。他一转身,她看到他的脸,顾不上懂礼貌,尖叫了一声。面具上画着一只圆睁的眼睛,涂成与真眼一样的蓝色。“马看了也怕。”他说着微微一笑。面具没有遮住他的嘴。她觉得他还不如不笑。他的嘴唇皱作一团,模样古怪,好像出生时没有长在脸上,是后来加上去的。

“我这是运气好。”他对她说,“火炮轰炸,厉害极了。”厄苏拉觉得他运气一点也不好。

胡萝卜还来不及冒头,布丽奇特就开始同克拉伦斯出双入对了。到希尔维挖出第一个成熟的爱德华七世马铃薯时,布丽奇特已经订婚了。因为克拉伦斯买不起戒指,希尔维就送给她一枚自己“常年拥有”但从不佩戴的镶钻戒指。“不过是小玩意。”她说,“不值多少钱。”其实这是帕米拉出生后,休从新邦德街上花大价钱为她买来的礼物。

山姆·威灵顿的照片被贬到仓库里的一只木箱中。“我不能留着,”布丽奇特烦恼地对格洛弗太太说,“又舍不得扔掉。”

“你可以把它埋起来,”格洛弗太太的建议让布丽奇特打了个冷战,“就像巫蛊术那样。”

大家向杜德兹太太家进发,满载果酱,还带了一捧麝香豌豆花。希尔维对自己种出了这些花很感自豪。“你就说品种叫‘参议员’,万一杜德兹太太对花艺有兴趣。”她对布丽奇特说。

“她没有。”布丽奇特说。

莫里斯当然不去。早饭刚过,他就背着午餐骑车去找他的朋友,要在外面玩一天。厄苏拉和帕米拉对莫里斯的生活不感兴趣,莫里斯对她们的生活也毫无兴趣可言。小弟弟泰迪则完全不同,他像小狗一样忠诚友爱,大家也像爱护小狗一样爱护他。

克拉伦斯的母亲仍在庄园留任,据希尔维说,她负责一种“半封建时期遗留下来的职务”,在庄园上住一间散发死水和陈墙灰气的小屋。屋顶受潮,墙皮像松弛的皮肤一样鼓出来。宝森在前一年因为犬疫死了,希尔维专门订了波旁玫瑰,来装点它的坟。“这个品种叫‘路易·欧德’。”希尔维说,“我想你可能有兴趣知道。”眼下,她们又养了一只狗,一只躁动不安的黑色杂种小猎狗,取名特里克西,其实不如叫“小麻烦”,希尔维总是笑着说它:“哎呀,小麻烦又来了。”帕米拉曾见格洛弗太太拿穿靴子的脚照准它狠狠踢下去,希尔维于是不得不“同她谈谈”。布丽奇特不肯带特里克西去杜德兹太太家,她说杜德兹太太一定会唠叨个没完。“她不欣赏狗的天性。”布丽奇特说。

“狗本来就不是一种供人欣赏的动物。”希尔维说。

克拉伦斯在庄园入口等她们。庄园主屋位于榆树夹道的大路尽头,离入口还有好几英里远。唐兹一家世代深居此处,只在庆典和赶集时偶尔露面,还每年短暂莅临市政厅圣诞派对。他们有自己的礼拜堂,因此在公共教堂里见不到他们。如今他们更是完全不露面了。战争一个接一个掠走了他们的三个儿子,此后唐兹一家仿佛从人间消失了。

避而不看克拉伦斯的锡面具(“是镀铜面具。”他纠正道)是难以办到的。大家生活在一种害怕他取下面具的恐惧中。他睡觉时取下来吗?如果布丽奇特嫁给他,是否会发现面具下的恐怖画面?“那下面呀,”孩子们听到布丽奇特对格洛弗太太这么说,“没有的,比有的多。”

杜德兹太太(布丽奇特叫她“杜德兹老妈妈”,仿佛她是一个儿歌人物)给大人做了茶,布丽奇特后来说它“淡得像饮羊水”。布丽奇特喜欢“茶匙放进去能站得住”的浓茶。无论帕米拉还是厄苏拉都弄不明白饮羊水是什么滋味,但这三个字读来有一种悦耳的声音。杜德兹太太给孩子们喝泛着奶泡的牛奶。满满一瓷扎庄园自产的牛奶,新鲜出世还存着余温,用一只大汤匙舀给孩子们喝。厄苏拉喝了要吐。大家将果酱和麝香豌豆花递给杜德兹太太时,她悄声对克拉伦斯说:“来这儿搞慈善了。”“妈妈!”克拉伦斯呵斥她。杜德兹太太将花束递给布丽奇特,后者新娘一般将麝香豌豆花一直捧在怀里,直到杜德兹太太说“放到水里去呀,你这个傻姑娘”。

“要饼干吗?”克拉伦斯的母亲拿出貌似与她的小屋同样潮湿的姜饼分给众人。“真高兴见到孩子们。”杜德兹太太仿佛看异兽般看着泰迪。泰迪不肯放下姜饼和牛奶,一心一意地吃着,唇上沾了两撇胡子样的奶沫。帕米拉用手绢替他擦了。厄苏拉心想,杜德兹太太见到孩子大概并不高兴,她深深觉得杜德兹太太对孩子的态度肯定与格洛弗太太差不多。当然泰迪例外。泰迪无人不爱,连莫里斯有时候都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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