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几日,都城传遍了一句话:皇帝遣散了后宫三千佳丽,准备不日迎娶冼府三小姐冼越入宫封后。婚期便在十日之后。
坊间的传言流得快些,冼越本不信,知道父亲同自己说过之后,手中的笔霎时顿住,黑墨洒在宣纸上,毁了一副上好的丹青画。
自皇帝大婚的消息一出,冼府便开始忙了起来。婚事仓促,但毕竟是国礼需样样俱到。所有人都紧张与繁忙,唯独冼越空洞着眼睛望着远处,不知如何是好。
她知道她将会成为皇后,可是不曾想这一日竟来得这么措不及防。
冼府不易出更不易进。顾扬来的时候,手里捧得是一套嫁衣,翡翠珠纱、玲珑绮缎,美不胜收。他揽下了送嫁衣一职,来到了冼府,来到冼越面前。
外堂内的丫鬟小姐们纷纷拥上去瞧那一件价值连城的嫁衣,冼越轻扫了一眼,目光便于顾扬的眼睛对上。
顾扬他笑着,一脸轻松:“陛下差人送婚服的事,我揽下来了。”
“世子幸苦了。”冼越瞧着他,垂下眼帘。
“算不上幸苦,能够手捧婚服送到三小姐的面前,顾扬心向往之。”他一双眼睛含笑的看着她,温声道,“对了,陛下说一定要见三小姐亲自穿上,若是哪里不合适送回宫再改。”
旁边的小姐们听见了,连忙笑拉着冼越的手:“走,妹妹,试婚服去了。”
冼越被她们推着走,内屋里哄哄闹闹,外堂里冷冷清清。婚服繁琐,时间漫长,顾扬愿意等。
等冼越再次被推出来时,凤冠霞披,美人兮娇娇含目,胜却人间无数。顾扬紧紧的看着她,笑了。
“好看。”他说。
“扬世子也这般认为对吧,我妹妹这容貌都城里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她相较的了!”旁边的小姐们笑着。
顾扬静静的,与她四目相对,恍若天地之间只有他二人一般。
婚服的尺寸刚刚好,冼越穿着最合身不过。
“三小姐是未来的皇后,这是早就定下的,连婚服也都是早都预备好的。三小姐不日后便是皇后,顾扬在此先向小姐道声喜。”
冼越身子一怔,微麻,扯出一丝笑容:“扬世子客气了。”
“并非客气,顾扬再真心不过。”
“是吗?”冼越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认真的看着他,“扬世子真的高兴吗?”
顾扬良久没说话,过来许久才打开手中的玉骨扇,笑道:“自然高兴。”
他是高兴的。
“不光我替小姐高兴,小姐也要提我高兴才是。”顾扬说道。
“什么意思?”
“我要迎娶蒋府的小姐了!”顾扬笑,笑容极甜。
迎娶蒋府的小姐?蒋都的女儿?冼越一时怔住,没有说话,垂下眼帘。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他们还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是世子,她是未来皇后,以往的一切犹如大梦。他们谁也不敢冲破身份,谁也不敢冒天下不韪,谁也不敢在冲破各种禁制向对方走去,所以梦醒了。
“这是世子的喜事,冼越也再此先恭贺了。”她说完便回了房间。
冼越沉默的将婚服褪了下来,又规规矩矩的放好。旁边的丫鬟都不敢说话。她颓然地坐在床榻上,瞧着这身婚服。
她身上有太多东西,有冼府苦心栽培的心血、有父亲的期望与家族的命运。她不只是她自己,或者早已经没了她自己。
她能遇见顾扬已是幸运,顾扬他并不只是她所爱之人,更是另一个她。如今,宴已散,曲已终,他们各自该醒了。
......
大婚之日来的极快,皇宫的轿撵早早的来了,迎亲队伍浩浩汤汤,都城上下热闹非凡。
冼府的大堂内挤满了人,都是冼府的大小家眷,前来与要出嫁的姑娘说几句体己的话。冼尉拉着女儿的手,嫁女父自然会不舍,再三叮嘱之后仍是放心不下。直到管家急急进来俯在他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冼尉这才匆匆的走了。
家中兄长将冼越背上轿撵,轿撵出了冼府行在都城街上,她这才真的算嫁出了门。前来围观的人浩浩汤汤,道路两旁围瞒了路人,十里长街热闹非凡。这场景就像那日长灯会一般,举国欢庆。
但不一样的是,这十里长街里面,没有他。
冼越坐在轿撵,没有紧张,也没有任何彷徨。她的人生正朝着预备好的路线走,绝不会差。不知行了多久,轿撵终于到了皇宫。
停下来时,只听见旁边一阵骚乱之声,周围的人纷纷逃窜一下没了秩序。她待在轿中不明所以,心忽然不知为何慌乱起来。
她掀开红盖头,只见大红的车帘缓缓被揭开。
她怔住,是顾扬。
掀开她婚轿车帘的人是顾扬。是梦尚未醒吧,冼越袖中的手紧紧的掐了掐,疼痛真实而存在,不是梦。
他穿着一身戎装,玄色盔甲着身,脸上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疤。
“你,,你怎么来了?”冼越略惊,怔怔地看着他。
顾扬将身子探了进去,嘴角微微一笑:“瞧不出来么,抢亲,怎么,害怕了吗?”
抢亲?抢皇帝的亲。
见她懵了,他温声又道:“别怕,既然你是将来的皇后,那不管皇帝是谁你都是将来的皇后。”只要,换一个皇帝就行。
“顾扬,你别犯傻。”她惊,声音微抖。
顾扬不管,轻轻在她额头拍了拍:“答应我,乖乖待在里面别出来,等我回来。”
“不,顾扬,你回来。”她大喊,可顾扬早已离去。
她跌撞滚下轿撵,四周早已经是狼藉一片,皇宫乱成一锅粥,宫人们四处逃窜,乱象丛生。
周围是顾扬留下来护着她的兵马,这些士兵负责看守她不离开轿撵一步。她着急,可是却闯不出周围士兵的阻拦。
顾扬不能谋反。他才刚刚回都,根基不深,纵使他在巫山郡私养兵马,但又怎能够与禁军所斗?一旦谋反,赢则受人诟病,输则没了性命,不管是输还是赢,谋反都不是一个好的主意。
终于,天色渐黑时,护在她周围的士兵匆匆逃走,她彻底慌了,逆着人群跑向深宫,一袭红衣格外醒目。
皇宫实在是太大,跑着跑着她便哭了,她以为他们都没有为彼此奔去的勇气,可是她猜错了。是她冼越没有冲破一切的勇气,而他却有。
夜幕已经降临,但却没了刀枪剑戟的声音。旁边四处有士兵流窜,有的说,他们败了。冼越分不清他们是哪一边的人。她只能明确此刻自己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她害怕结局,害怕这场斗争的结局这么快便来了。
四周太乱,地上有各种人的尸体。宫人的,士兵的,周围仍有人在厮杀。冼越身处危险之中,
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杀红了眼的士兵挥着箭向她射来。她惊恐之间,只见那箭越来越近,忽而,顾扬突然出现,那一箭射在他的背上,她甚至都能够听见利器刺进血肉的声音。
“顾,,顾扬。”她声音沙哑,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他的脸上沾染了血迹,盔甲被砍碎了,里面的衣衫被血染红,像她的嫁衣一样。
“不是让你等我回来吗?”他看着她,嘴里溢出鲜红的血,忽而他倒向她的肩头,无力的靠在她的颈窝。
“冼越,我败了。”他语气疲惫。
夜幕太黑,四处的火焰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在地上燃着。
“败了便败了吧。”她抱住他。
“可是以后再也不是我让你开心了。”
冼越哭,她从未想过他们是这样的局面,她情愿他们变成自己各不相识,也不愿他为她这般冒险。
“放开朕皇后!”
皇帝带兵来了,四周灯火通明,士兵们将他二人围住,插翅难飞。
“越儿!”冼尉着急大喊。
顾扬听见声音立即拿刀架在冼越的脖子上,威胁众人:“不要过来。”
“你不敢伤她。”皇帝见了,一点也不着急。
顾扬笑了笑,眼睛血红:“不敢?”他手中的刀贴得近了些,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朕以为你今日之举是在打皇后的主意。”皇帝手中的拳头捏紧,眼角似乎还有些淤青。
“与她有何关系?”顾扬手中的刀贴进了些,“当年我父亲为你所杀,此番行径是子报夫仇,天经地义。”
他尽力撇开与冼越的关系,他已经败了,绝不能因这件事情连累与她。
皇帝忽而大笑起来:“天经地义?你若是赢了说天经地义尚可,可你现在输了,就是乱臣贼子!不过朕倒是小瞧了你,没想到这几年你在巫山郡竟养了这么些兵马,若不是你非不娶那蒋家小姐惹怒了蒋都,他也不会将今日的事情先行禀告于朕。”
原来是蒋都卖了顾扬。蒋都没来支援,只靠巫山郡的兵马又怎能够打到禁军?
顾扬大笑。他顾扬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他不会耽误人家姑娘,更不会让自己喜欢的人寒了心。
“输了便是输了,又有何惧?不过临死前能拉一个垫背的,也是足以。”他大笑,手中的刀紧了紧,但却把握好了力道。
“放了皇后!”皇帝大怒,拿起旁边士兵的弓箭。
顾扬没管,俯身在冼越的耳边轻笑了笑:“冼越,我要走了。记住,不要想我。”
“不要。”冼越哭着摇头,他不能死,他死了她怎么办?
皇帝箭法极快,在顾扬还没有任何动作之前就刺进了他的胸膛。顾扬闷哼一声,手轻轻抚过冼越的发梢向地上倒去。
“顾扬!”冼越大喊了一声。
“你别死,求求你,你不要死!”她抱着他,撕心裂肺的哭着。
是她的错,是她没有勇气在之前就让他带她走,是她有着种种顾虑不敢迈向他,是她没有勇气没有信心没有胆量。如果在长灯会或是在河边,更或者在那日他带着婚服来的时候,她就让他带她走,就不会发生现在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她哭着,拿起地上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他可以为了她行天下之大不韪,是她欠他的。
“越儿,你干什么?放下手中的刀。”皇帝着急,紧张的看着她。
“救他,”她将刀逼紧了紧,“救他!快让人来救他!”
“听见没有,找人救他,不然我就和他一起去死!”
“好好好!”皇帝和冼相满口答应,赶紧差人。
“越儿,你赶紧将刀放下。”冼尉着急。
冼越手上的动作依旧,看着他们:“你们答应放了他,我就放下刀。”
“你疯了,他是乱臣贼子,如何能放!”冼尉大怒。
“你们若不放,那我就同他一起死。”
“放。”皇帝开口,紧盯着她,“他若没死,放他便是。”他神色认真,他从未这般如此紧张在意一个人的性命。
见他答应,冼越终于松了一口气,手中刀从手中滑落,随即无力的昏了过去。
......
再次醒来之时,已是在三日后。皇宫的一切已重新整理,短短时间又恢复如常的秩序。
皇帝坐在她的床榻边,见她醒来不免欣喜。
“越儿,你醒了。”
“顾扬,他死了吗?”
皇帝没说话,他早猜到她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那个人:“他没死,朕答应过你饶他一命,但是他忤逆谋反是事实,朕将他流放至边关,再不可回都城。”
见她不太相信,皇帝拿出一封书信给他。信上所写“吾所犯诸罪,难见卿面,就此一别,望卿珍重。”
是顾扬的字,他没死。冼越眼角划过一滴泪水。他没死便好,只要他还活着,即使他们永不再见也值了。只要他还活着,他就还可以追寻他自己所向往的世界。那个地方有溪有云,有他的自由。
不知浑浑噩噩了多久,半梦半醒之中,她总是能见到那个摇着玉骨扇冲着她灿然一笑的男子,他的模样那样清晰可又那般模糊。
这短短数月,如同黄粱一梦,转瞬而来又转瞬即逝。佛前一面,是神灵的眷顾还是捉弄,流云一场,难见天日。
他曾说过,所爱隔山河,山河亦可平。如今他们之间果真隔了千山万水,山川万物不可平,惟愿山河遥寄,幻化一缕鸿毛,拂过他身边,再埋葬于泥土里。
......
十年之后。
“南葵如今变化了新的模样,自皇帝迎娶皇后之后,遣散后宫佳丽,与皇后一夫一妻形同寻常百姓恩爱如常。皇后仁德有智,帮衬着皇帝治理南葵,南葵越来越好。就在上个月,皇后诞下一子,各国邦朝使者络绎不绝,都是来道喜的。”
侍卫坐在桌前喝着酒,嘴里大声的念叨着。
忽而,他又觉得不解气,莫名的大吼了一声:“你说你,老子在你面前守了十年,别人早就升官发财,就老子天天在这里给你讲着皇帝皇后的事情。真是晦气!”
侍卫呸了一声,拿起桌上的馒头往牢房里扔去。
牢中,那人一动不动,身上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粗布麻衣,头发乱糟糟的将脸遮住瞧不见人样。
“呦,今日怎么不捡着吃了?你这乱臣贼子,若是当年谋反那会成功了也就是个皇帝,但你命不好,输了,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十年,若我是你早就一头撞死了!”
没错,侍卫口中大骂之人正是顾扬。
今日或许天气甚好,他微微抬起头瞧着从墙缝里洒进来的那微弱的一缕阳光,双脚早废的他朝着那光亮爬去,缓缓地,他粗糙的手伸向那阳光,极好,极暖。
侍卫说得对,他早该一头撞死,不过今日他带来了好消息,他该死了。
皇帝撒了个谎,他并未放过顾扬,而是四肢全废将他扔进深牢。不仅如此,皇帝还特地命人时时报备皇帝皇后的恩爱日常,让他仅好的右手三年一封书信寄往皇宫,交到皇后的手里。
顾扬活着的唯一信念便是他的三年一书信。
第一封信他说边关路远,但沿途景致极好,走走停停赏花听雨。
第二封信他说大漠长烟,有长河飞雁相伴,浑看长天落日一线。
第三封信他说奇峰峻岭,偶遇一佳处,筑琴买酒近看溪云。
现在他不必再写第四封信了,因为她过得很好,今日是她孩子的满月酒,她应当是满怀笑容,见完宾客再回到屋子,轻轻的唱着摇篮歌。
他打碎了碗,拿着瓷片在手腕处割下一道长口。血液像黄昏时的红云,飘在十年之前那一天。
“你这愿与寻常女子许的不同。”
“有何不同?”
“寻常女子所愿大多都是已自己为中心,譬如,未出阁的便是嫁个好丈夫,出阁的便是生个胖儿子,或者不管出未出阁都祈愿自己容貌越美、身形越好。你的?”
“我的怎么?”
“姑娘的愿倒像是个男子,不,准确的说像是帝王。”
“那你的呢?”
那人神色带笑,眉眼澄朗:“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神灵有耳,公子所愿必会实现。”
他点了点头,爽朗一笑:“姑娘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