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冬月二十三日夜里，溪河两岸，刮了一场寒风。
不到鸡叫时候，飞花渡侧边的流沙堰村子头，“轰隆”一声巨响，云三嫂身子猛地一扯，随即就被惊醒过来。她唰声一翻，坐在床上，警觉地听了一阵：
多半是后头没人居住的泥砖碉楼，坍塌了。
云三嫂没去管它，依还躺在床上。可她翻来覆去，咋个儿都睡不着。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情，一个接一个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有抢劫杀人无恶不作的军兵凶相；有公公、丈夫和乡亲们倒在血泊中的惨烈场面；有黑夜里撕心裂肺的惊叫和白日青光哭爹喊娘的哀嚎；有烧毁的房屋和烧焦的尸体；有饿死冻死在村头路边的老人和儿童；有一个个死得冤冤枉枉的男女青年；有惊慌失措匆匆逃难的人群；还有溪河里头漂浮的头颅、膀子和白哪哪的大腿……
夜风吹呀吹呀，房外不断传来啶啶咚咚声响，云三嫂拉起铺盖，罯①到脑壳，踡成一坨。努力强迫自己，好好睡觉，别去想这想那。可她恍恍惚惚，眼前又出现了三月间军兵在村子头剿杀的一幕。
那天中午，云三嫂瞅到郭员外齁脖儿发了，不能见风，便领着儿子狗娃儿，伙起邻居郑王氏，风蒿蒿②钻到郭家青冈林里去捡柴。
他们打转身时，已经下午了。云三嫂背着柴火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茅草房上竹篙噼噼啪啪燃烧声音。她抬头一看：
哇！不好！村子头火光冲天。
再一觑，溪河两岸，到处都是火光。云三嫂不禁打了几个寒颤：“日塌了！”
郑王氏也吓悚了：“呀喂呐……”
云三嫂烧急喊：“搞点，搞点，搞快点。”
郑王氏说：“恐怕又是……”
云三嫂一口说道：“肯定是，军兵些。”
狗娃儿听说军兵，一趟扑进娘的跟前，惊喔儿喔儿叫唤起来。云三嫂赶紧弃了柴火，一把蒙住狗娃儿嘴巴，压低声音嚷道：
“乖儿唉，哭不得，哭不得。让龟儿子些听见了，那可是要砍脑壳的呀。”
郑王氏也甩了柴火，紧紧抓住云三嫂衣服，弓③在她屁股后头，东躲一下，西藏一下。
云三嫂被一老一少夹在中间，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唉呀，拐了，拐了④。”
云三嫂突然闹了起来，郑王氏战战兢兢问道：
“啥……啥子拐了？”
“婆婆儿⑤，还一个人在屋头。”
“婆婆儿？啊呀……”郑王氏也很着急，但她知道没办法，“算了……我们还是去藏到，立在这里，不是办法，要是军兵杀过来，那就麻得紧⑥哦。”
“不行，我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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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罯：不读ān，读wō，意为覆盖。②风蒿蒿钻到：偷偷，但有轻狂之意。③弓：音jiōng，弓着腰杆。④拐了：坏了，糟糕。⑤婆婆儿：丈夫母亲。⑥麻得紧：严重，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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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疯话嗦？你看这个劲仗，去哇，弄得死你？”郑王氏吼着道，“走！快点去藏到！”
“藏到？”云三嫂鬼火直见冒，“婆婆儿遭了咋整哇？”
郑王氏犟不过云三嫂，三人飞快地向村子头跑去。
村子头到处都是军兵。砍杀声，呼救声，此起彼伏。云三嫂分不清眼前这些军兵，究竟是明军、西军，还是其他什么军，登时心都紧了。
“日你的瘟伤①，这样子乱来，我们咋胜得住哦？”
“横顺不听，你看好凶哇？”
“纵块②，你帮我把娃娃睃到，我一个儿回去！”
“不行，你一个儿更见去不得！”
“不存在③，我跟到漏隐洞头……”
“说得轻巧，走村子中间咋个穿得过去吧？除非变蒙蒙子过飞。你默到④你好凶嚯？逮到弄得死你。”
“说不来的事⑤嘛，郑王氏唉，帮我把娃娃睃到，难为⑥你吧。”
“云三嫂！”这回，郑王氏随便云三嫂怎么说，她都把她死死吊倒不放，“你这一去，说难听点，真正把你弄死了，还无所谓，就怕整来到死不活的呀。”
“要是婆婆儿遭了，咋整吧？我是媳妇子，大难来了，不管婆婆儿，你问得过心不？”
“你听我说嘛，如果张婆婆藏到了，你回去找不到她！如果张婆婆丢翻⑦了，你回去救不了她！”郑王氏想，这个时候，张婆婆多半都已经遭了，你云三嫂回去也没得用，弄得不好反而一起赔进去。“你有娃娃，万一遭了，娃娃怎么办？不儿⑧喊他去当叫花子？”
的确，我死了无所谓，可狗娃儿怎么办呢……当叫花子好造孽哦。
“这个时候摸回去，不犯于⑨，先藏起来，等龟儿子些走了再说。”
云三嫂看看狗娃儿，又看看村子，左右为难。
“反正我郑王氏，不可能眼鼓鼓⑩看到你跑回去遭起。”
“唉呀！”云三嫂蹢了个脚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硬是太人?了。”
好不容易，郑王氏把云三嫂拉回了青冈林。
时间慢慢过去，云三嫂心头十分忐忑，她始终惦记着婆婆儿。无厌不得?十恶不赦的军兵些，一灿火?被老天爷收了，好让眼前这个世道，恢复正常的平静。
打麻虾眼时，云三嫂与郑王氏绕开军兵视线，背?了一大圈，蹅水躲进破烂不堪的紫竹寺。
在紫竹寺，云三嫂又有几次高矮要回去找她的婆婆儿，但每一次都叫郑王氏恨倒?把她拦下了。他们好不容易熬到半夜，村子头没了声响，房屋燃烧的火光渐渐疏?了，才一趟跑回家里去。
在储藏芋禾的地窖头，云三嫂找到了体弱多病的婆婆儿。
还好，婆婆儿没事。
云三嫂又和郑王氏一起，到村子头四处找人。结果，乡亲们死了不少，活着的，全都外逃躲避去了。
就这样，几十户人家的流沙堰村子，只剩下云三嫂一家三口和郑王氏。两家人虽然躲过一劫，但战乱的阴影，一直留在了他们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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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日你的瘟伤：惊讶，厉害，或凶狠。②横顺：横，音huán。纵块：这样做的意思。③不存在：没得事。④默到：以为。⑤说不来：没有办法。⑥难为：感谢。⑦丢翻：遇难。⑧不儿：口语，难道。⑨不犯于：没别要。⑩眼鼓鼓：眼睁睁。?太人：太不好办。?无厌不得：因厌恨而希望。?一灿火：很快。?背：绕。?恨倒：估到，强迫。?疏：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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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娃儿常常在梦里头惊呜呐喊：“军兵杀来了！军兵杀来了！”
郑王氏也吓得再也不敢回家过夜，每天晚上，都是挤在云三嫂家里。
在云三嫂看来，溪河两岸的人们，尤其是流沙堰村子的人们，嫑得咋捡到了这张背时帖子，一点不清寂①。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受了无数的罪。
云三嫂是个妇道人家，她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其实，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乱。在整个川西坝子里，几乎所有村子都是惨不忍睹。死伤百姓，不计其数。
云三嫂躺在冷咪咪的床上，越想越怕，越怕越想。
八月间，军兵影子渐渐消失。那些外出躲避，没有搭瘟，没有饿死的乡亲，在烂九黄天气过后，陆陆续续回来了。不过，流沙堰与其他偏僻村子不一样。乡亲们回到家里，无论男女老少，根本不敢出门，尽都躲在隐蔽处悄悄活动。
入冬以后，又有小道消息说：大明的军兵都被弄死完了，西军也退到了陈州去。这才使得村子里的人们，在大白天胆怯胆怯地走出门来。最近几天，云三嫂从门缝头看见村子西南边的田坝头，接连出现了人影子。
当然，田坝头有了人影子，她就担心起自己在旱地头悄悄种下的萝卜和青菜来。虽说只是一些蔫虚蔫虚的萝卜青菜，可毕竟是她起早摸黑，偷偷摸摸种出来的。一旦不在了，一家三口今后的“口粮”也就没有了，那可是关系到一家人还活不活命的大事呀。
还是早点挖回来稳当。
想到这里，云三嫂轰声推开铺盖，穿上衣服，拿起锄头，一趟走出门外。
门外一盯墨黑，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顶着呼呼的寒风，摸出村子才发现先趟②巨大声响，不是泥砖碉楼坍塌，而是前里这座挡风水的塔子，从根根塌③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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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清寂：安宁的意思。②先趟：也说先头，刚才的意思。③根根塌：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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