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马儿跑到单坝坝上，一个人伤伤心心哭了起来。
本来已经讨到两个芋母，可以拿回去让奶奶饱餐一顿。殊不知大舌头儿半路抢劫，看到稀饭化成水。想伦理呢，又被李茂盛打得鼻青脸舯，还提来甩到沟头。
爹娘死去了，奶奶病倒了，自己单独出门要遭别人欺负。小小马马儿，生不逢时，命运是多么的凄惨啊。
在田坎上，他把水水滴嘚儿的裤子脱下来揪①了揪，把脸上的水珠泪珠揩了揩，绝忘地看看空空的篼篼，看看远方的村子，看看头上的天色，沮丧地又往郭家丧场走去。
郭家丧场上，帮忙的乡亲们分头行事去了，只稀捞稀捞②五六个人。马马儿见对面桌上有碗热水，便走过去抿了一口，不烫，就“咕儿咕儿咕儿”的喝了起来。
一旁的人们，都忙着给郭公子夫妇连③衣裳、载纽子、纳鞋底、开孝帕、打纸钱、包老袱，谁也没有注意到马马儿的举动。
马马儿喝了水，正要去挨挨擦擦，却听背后“嘭”的一声，他回头一看，是跍在竹笼侧边给郭夫人梳理的郑王氏，刚刚直起身来，倒在了地上。
李幺姑呐喊说：“搞点，搞点，把她抽起来。”
刘裁缝也烧急喊：“郑王氏，郑王氏……”
陈二嫂问道：“咋喽？咋喽？”
马马儿一趟跑过去，可云三嫂比他近些，车身已把郑王氏搊到了椅子高上。
陈秀才反应慢些：“怎么倒了呢？”
郑王氏闷了一下，说：“没得事。”
云三嫂说：“还说没得事，先就差点跶一跤④了。”
黄幺娘说：“那就回去休息吧。”
郑王氏听见喊她回去休息，黑着眼油说道：“跶一跤有好凶咹？一块二块闹嘛了。”
“人话都听不来，喊你回去休息，还拐味了⑤嚯？”李幺姑已经猜到郑王氏为什么不想走了。“等会儿我们给郭老爷说一声，不就对了呗。”
“对，我们给郭老爷说，”刘裁缝也贵兮说道，“人家郑王氏来过，将将子才走。”
郑王氏是一个孤寡老妇人。
三月二十二那天，流沙堰村子遭遇军兵掠杀，她和云三嫂捡柴去了，错过了与乡亲们结伴外出躲避的机会。住在云三嫂家里几个月，直到乡亲们回来后，她才回到了自己屋头去。但她屋头一贫如洗，毫无抓拿。
郭家出事以后，心想过来混口饭吃，殊不知跶了一高。尽管大家都在维敬她，但郑王氏有她的想法：
如果半中腰走人，郭老爷没有看到过，到吃饭的时候，只怕人家黑嘴打脸。
郑王氏掌起脑壳⑥，稳起不偷⑦，大家便忙碌去了。
“郑婆婆。”马马儿见郑王氏蔫疲打像⑨的样子，关切地问她道：“没有跶住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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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揪：拧。②稀捞：稀少。③连：缝。④跶一跤：跤读gāo。⑤拐味了：错了。⑥掌起脑壳：生气时把脑壳偏起不动。⑦稳起不偷：软拖硬抗的样子。⑨蔫疲打像：蔫头耷脑，没精打采。⑧跶住：跶坏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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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王氏听见说话的是个娃儿儿子，而且声音陌生。她车过头来，只用眯睁眯睁的眼睛把马马儿看了一眼，依然凴在椅子凴凴①上，啄起脑壳②没说话。
“不受活呀？”马马儿说，“那我给你捶一捶。”
尽管郑王氏才六十起一，可这年把，她衰得多了。今天，天气稍微冷点，就整得到死不活。马马儿给她说话，她一点不想奓腔。
马马儿闭了嘴巴，半握拳头，在她背上轻轻敲打。
竹哑巴从郭家院坝头出来，路过郑王氏面前，一眼看见了马马儿脸上的伤痕和湿叽叽的裤子，顿时惊讶起来。他躬下身子，在马马儿裤子上捏了一把，揪得下水来。他咿咿呀呀，比比划划，惊动了其他人。
“就是先趟③那个小伙子得嘛。”云三嫂听到竹哑巴吵闹，抬起头来，发现马马儿当真一身焦湿，满脸伤痕。她贵兮走过去把细一看，不光脑壳上有青头儿包，脸上一条是条的楞楞都还挂着血珠子。“做孃兮④整成这个样子了？一身是水，众多影象⑤，脸墩子都焮胀(強)了。”
马马儿见云三嫂和竹哑巴同情他，嘴巴一偏，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其他乡亲，也调过头来看着马马儿。
“究竟哪个欺负你了？”云三嫂问，“是大人？还是到奸不脱⑥的娃娃些？”
马马儿用他油邋勾儿⑦似的袖子擦着眼泪水，没有说话。
“巴啊得，”云三嫂说，“你说吧。”
“是大……大人……”
“大人？”云三嫂又问，“搒⑨人家的东西了？”
“没有，我……从来……不舞⑧别人的东西……随便它有好稀奇……”
“讨人家的人嫌不？”云三嫂挖到又问。
“也不是。”马马儿心里道：连我都才这丁丁儿大，就是你来把腰子给我撑起，我也没得那个齁劲⑩，更何况奶奶常性都在教我。
“那，”云三嫂说，“他们凭啥子打你咹？”
马马儿正想解释是别人抢他的东西，云三嫂却又嚷了起来：
“太不对了吧。只图是个娃儿儿子，好欺是不？嫑哭，嫑哭，小伙子得嘛。”云三嫂把马马儿诓了一阵，又做活路去了。“大人八汉的，欺负小娃娃，嫑得咋下得绊?哦？如果我们的娃娃，走出去叫别人打呻，天唉，还不是就一样的。”
“打就打吧。”陈秀才问，“咋一身都是水哩？”
“不光打我……还把我提来甩到沟头……”马马儿说，“咋不一身都是水呢……”
“沟头？屁儿心太黑了吧。”刘裁缝吃了一惊，“这还是人不，众不冷的天……”
“究竟为其啥子事？”陈二嫂问，“总得有个原因噻？”
“他们……”马马儿说，“抢我的芋母。”
“抢你的芋母？”云三嫂唰声抬起头来，“还把你提来甩到沟头？”
“哪个？哪个？”李幺姑也是一下子火了，“哪个？”
“一块……一块两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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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凴：凴不读píng，读喷，动，身体靠着的意思。凴凴：名，指沙发、椅子靠背。②啄起脑壳：埋着头。③先趟：刚才。④做孃兮：为何。⑤众多：这么多。影象：伤痕。⑥油邋勾儿：脏来放亮。⑦到奸不脱：不明事理。⑧搒：pàng或kuàng，未经允许而拿。⑨舞：弄，偷。⑩齁劲：胆量。?得绊：狠得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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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爷子？怪不得。”刘裁缝把手头的剪刀倒过来，咚声在桌上扙(捶)了一个，说：“众不造孽的娃娃，抬到①打人家，还甩到沟头。我叫无厌不得②这种人，拿得兵哥子些两刀把他击伙③算了。”
陈秀才问：“在哪里？”
马马儿用手一指说：“那边，高墩墩过去。”
刘裁缝说：“高墩墩过去，二郎杠嚯？”
陈二嫂问：“他们使啥子打你？”
马马儿说：“软悠软悠的……篾片子鞭鞭……”
陈秀才说：“这么坏？”
黄幺娘说：“嫑说我咒哪个，不信啊你试④吧，这种人，终久没得好下场。”
云三嫂说：“如果二天有人再打你，不管哪个，不给他脸。打不赢，咬得要咬他两口。人要占精灵点，人不精灵死吃亏。”
听到大人些都在嗔恨⑤坏人，他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心肠很软，不由得抖了一口长气，然后车个方向，又在郑王氏身上轻轻拍打起来。
“云嬢嬢。”马马儿见大家都喊侧边这个善良的女人叫云三嫂，他也就称她叫嬢嬢了。“郑婆婆困身打颤，肯定冷。”
“就是吧。”云三嫂说，“那气就喊她回去休息，她高矮不走。几十岁了，还飞犟，你硬把她没得法。”
“像我嬢⑥，穿这点点儿。但我小，背得住⑦吧，随便它好冷，跳几下就过气了。你众不大年龄，咋跟我两个比得⑧咹？”
“郑婆婆，天在落雪了，你还薄虾虾⑨一层，咋不多穿点点儿衣服？”马马儿问郑王氏的时候，其实自己也在打抖，而且肚子还咕咕直叫。
“乖娃娃唉。”郑王氏有气无力说道，“婆婆穷，没得衣裳。”
马马儿知道了，原来郑婆婆跟我一样——穷。
郑王氏休息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来，准备继续去做活路。她巴到方桌，走得筋筋绊绊⑩，就像要倒要倒的架势。云三嫂说：
“你看你，走路都打偏偏了。”
“打偏偏喽，哈怕?要死了。”郑王氏默到?云三嫂嫌她来吃受用，“紧倒说，你没有看到我做浪多?活路呀？”
“郑王氏，她不是那个意思。”陈秀才说，“是怕你身体受不了。”
“这么久了，你还嫑得我的天性呀？”云三嫂说，“来，我送你回去。”
“送我？几十里几百里我都晓得朝屋头走。一截截儿子，我稀奇你送我。”
“这个郑王氏，好心好意送你，还不干。”陈二嫂说，“硬要跶住才安逸嚯？”
“口口声声就拿‘跶住’来喒口?……”人一病，心眼也长多了，郑王氏“啪”声甩了剪刀，一个儿咕噜咕噜道，“等求你们在这儿，走了免得牵你们眼睛?”
郑王氏说着，车勾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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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抬到：合力。②无厌不得：恨不得。③击火：击毙。④试：音告。⑤嗔恨：诅咒。⑥像我孃：像我一样。⑦背得住：受得了，能够承受。⑧比：不读bǐ，读těn，比。⑨薄蝦暇：薄稀稀，很薄。⑩筋筋绊绊：很勉强的样子。?哈怕：哈，音hǎ。哈怕，可能。这里是气话。?默到：以为。?浪多：那么多。?喒口：借口。?牵……眼睛：不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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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她，”李幺姑气懂懂地说道，“跶倒不关我们的事。”
“来，不要我送可以，把棍棍拄起。”云三嫂不丢心，又撵上前去，递了一根竹棍给她。“回去罯①到脑壳睡一觉，等我空了，请杨郎中来给你看一下。”
郑王氏接过棍棍，连鼻子都没有拱一下②。一个儿啄起脑壳，一蹋一蹋回家去了。
马马儿知道郑婆婆心情不好，他睩睩子盯着她的背影，直到有几片雪花落在他脸墩子上，才望起脑壳，看看天空，然后转过身子，轻轻走到陈秀才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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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罯：不读ān，读wō，意为覆盖。②拱一下：动一下，形容不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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