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三嫂出门以后，提着篼篼唰疾走。
就在她忽然出现在紫竹寺的一刹那，马马儿感觉像天上的救星落到了自己的身边，他巴不得一头扑到云嬢嬢的怀里去。
他好想有个亲人，好想有个依靠。
可马马儿走到云三嫂面前，只是往前倾了一下身子，就立即停了下来。马马儿知道，云嬢嬢毕竟是个外人。然而，云三嫂却没有把马马儿当成外人来看待。她拉着他的小手，尽量给他温馨。
马马儿哭了。
云三嫂含着眼泪把他劝说一翻，然后把芋儿、萝卜拿到井边上去，给他淘洗干净。当云三嫂正要生火煮食时，郭二公子和冯水生进来了。
马马儿知道，郭二公子和冯水生同样是来看他的，便主动走了上去。
“你奶奶走了，我们心头也不受活①。”郭二公子说着，在眼睛上揩了揩，然后躬下身子，将一床铺盖、几件衣服和一个反边边铜盆(既可当锅，又可做盆)，从背篼头拿起出来，递给马马儿。“这是我爹欢迎②你的，收下吧。”
马马儿看着郭二公子，顿③了一下，才把东西接到手中。
待马马儿放好手中的东西，郭二公子又提出一个小布袋，说：“这儿间还有一坨玉麦面，你先拿着吧。”
云三嫂立在一旁，激动地说：“啊呀，郭老爷硬是，想得好到家吧。这下，你就可以热热和和过上一冬了。”
马马儿正在道谢郭二公子，忽然背后又传来了说话声：“大慈大悲的佛祖呀，求求你保佑保佑马马儿吧。”
大家扭头一看，是陈秀才来了。
他跪在捹满④灰尘的佛像面前，双手合十，虔诚地乞求道：“他没有爹娘、没有亲人，没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家，千万要保佑他呀……”
陈秀才作了揖，叩了头，来到马马儿身边，他本想安慰马马儿几句，可他喉咙杆一下子硬了，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响当当的大男人，居然在奶泡泡娃娃⑤面前，做起哭兮哭兮的样样。过了一会儿，他才把一个裹着破旧衣服的包袱递到马马儿面前，说道：
“我乃一个穷生员，实在没有什么……好的给你。把它穿在身上吧，虽然破旧，甚至穿不出世……但它可以御寒，就把它胎⑥在里面吧……”
陈秀才说着，蹲下身子，又帮马马儿揩了揩眼泪：
“只要坚强，就没有迈不过的坎……”
马马儿点了点头。
云三嫂说：“你看，大家都在关心你。这个冬天，不要到处乱跑，好吗？”
陈秀才说：“云嬢嬢所言极是，你在这里，大家都会帮助你的。”
云三嫂和陈秀才他们，一把连劝着马马儿。不久，又来了一些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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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受活：舒服。②欢迎：送给。③顿：读信，犹豫。④捹满：沾满。⑤奶泡泡娃娃：未脱奶气的小孩。⑥胎：打底，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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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七手八脚，给马马儿洗了澡后，将大笼大挎的衣服给他穿在身上，又拿剪刀帮他剃了头发。那些下细的妇女，不仅把缸缸钵钵给他清洗一遍，整理规与①，还把换下的衣服、铺盖全部拿出来，抖堂②烫了一遍，然后拿到井边上去，洗得干干净净。
周大爷说：“要不，哪个把他捡回去算了，权以做个好事。”
云三嫂问：“马马儿，你愿意跟到他们不？”
马马儿没有开腔。
江泥水匠说：“捡他可以，但必须对他好，嫑捡回去当佣人整。如果有这些打猫儿心肠③，那就少来这一套。”
李幺姑说：“慢慢来吧，只要他不乱跑，有合适的人家，大家帮到物色一个。”
乡亲们在庙子头呆了一阵，先先后后走了。只有云三嫂，她最先来到庙子头，又是最后一个离开庙子的。
临走的时候，云三嫂再三叮咛马马儿说：
“把井上边去，要看到路走，嫑栽到井头去了。烧火煮饭，要小心火烛。如果灶烘头有火，灶脚下就离不得人。灶烘门前，草草迂迂要敛断牵，看把火惹起来。记到，屋头外前都耍不得火，嫑烧住这儿了儿了④，留些僵不儿，整成丑八怪。
“一个儿出门，千万不要舞⑤水。看滚到水头去，整来淹死呻咋整吧？人家说运气不好，牛脚板儿窝儿窝儿头，也要把人淹死。还有，嫑给其他娃娃些各逆⑥，但是别人欺你，你也不得干。如果有人打你，整不赢就跑，嫑给人家抵到干。因为你太小了，气力虚儿黄⑦。在外前走，反正嘴巴乖点，对人要有礼貌。记到，别个的东西，随便它好稀奇，哪怕值九几了⑧，你也嫑给人家胖⑨，嫑给人家摸儿⑩。再巴适，是人家的，无论如何嫑稀奇。混来的财，富不到人。做人要诚实，脚手要干净，凭劳动得来，心安理得。一旦蹅抹脚了，叫把软作?拿给人家逮到，说起出去，丢分儿?。而且，一辈子都挽不回来。
“与人相交，一点要交好人，交有本事的人。交到不好的人，把自己也伙坏。与人相处，要吃得亏，要让得人。该大方的时候要大方，不该大方的时候就不能大方，不然，人家把你当特儿宝?。性格也很重要，性格可以决定人的命运……
反正说话做事要有子午?，自己的招牌，嫑自己把他打烂了，不要到奸不脱?的，社会野火?，相信你慢慢就会懂得许多道理了……”
尽管马马儿还很懵懂，但他听得懂，云嬢嬢是真正在关心他。
云三嫂走出山门，马马儿跟着撵了出来。云三嫂听见脚步声，回头看着马马儿。马马儿见云三嫂调过头来，立刻止住脚步，假装做起没有追赶的架势。从马马儿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痛苦的内心里面有一种哀求，有一种渴望，有一种期盼。
马马儿注视着云三嫂的表情，甚至下意识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云三嫂也完全明白马马儿的举动，顿时眼流子猋了出来。
不是我心硬不愿收下你，是我实在没有法子养活你呀。长期战乱，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谁也说不清楚。你叫我怎能收下你呢？假如我咬住牙巴收下了你，别个对你的痛情自然减少了，反而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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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规与：也说归一，即规矩。②抖堂：全部。③打猫儿心肠：坏心眼。④这儿了儿了：这里那里。⑤舞：搅。⑥各逆：打架或吵架。⑦虚儿黄：弱、差。⑧值九几了：价值很高。⑨胖：pang或kuang，拿。⑩摸儿：偷。?软作：软节。?丢分儿：失面子。?特儿宝：傻瓜。?子午：符合情理，守规矩，有底线。?到奸不脱：不明事理。?野火：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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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马儿呀，请你原谅我吧。我真的不是心硬，我真的不是……
云三嫂万般无奈地敛了一把泪水，嗖儿声调过头去，涩擗擗①地走了。马马儿也是唰声往前倾了一下，但又立即停了下来。他望着云嬢嬢的背影，直到泪水模糊他的双眼……
天黑以后，风大了起来。
马马儿一个人凴②在倾斜的山门上，心慌意乱地望着对面的田野。
时间慢慢过去，他不得不重新回到先前与奶奶一起睡觉的地方。但急剧下降的气温冻得他久久不能入睡。
破墙外前呼啸的风声，一遍又一遍地传到阴森恐怖的庙里，令马马儿毛骨悚然，甚至差点魂不附体。马马儿实在没有法子，就把稻草抓来铺在底下，再把郭二公子送给他的铺盖搭在面面上，将自己严严实实偎③了起来。
马马儿想起爹娘的死，想起奶奶的爱，想起乡亲们的关怀。他的眼泪，又涌泉似的流到脸上，再从脸上滴到草席上，令草席湿了很大的一片。
马马儿憎恨战乱，渴望日子能够太平，期盼奶奶能够复生。但现实总是意想不到的残酷，不仅折磨他的精神，还悬些不儿④断绝他的生路。
马马儿倦了，脑子里迷迷糊糊起来。
他一会儿看见奶奶向他走来，一会儿又看见奶奶慢慢消失……马马儿想靠近奶奶，想抓住奶奶的手，可马马儿怎么也抓不住她呀……
日月交替，夜幕终于退去了。
早晨的亮光透进了大雄宝殿，大雄宝殿里的空气异常稀薄，稀薄得让马马儿接不上气来。他感到心慌，感到头晕，感到了人生的郁闷。
马马儿再次走到山门旁边的楠木树下，伤伤心心地大哭起来：“奶奶……奶奶……奶奶呀……你回来吧……你不能丢下我呀……”
马马儿凄惨的哭声，随风传了很远，叫刚刚走出村口的云三嫂，一下子听见了。
云三嫂知道，这个时候，马马儿巴望不得有人关怀，巴望不得⑤有人痛爱。于是，她三步并着两步，一趟跑到庙门口，唰声蹲下身子，紧紧地把马马儿拉进了怀中。
马马儿没有谙倒云嬢嬢这么早就看他来了，也没有谙倒⑥云嬢嬢会把他拉到怀里去。陡然之间，马马儿只觉得自己从绝望的深渊里被人拯救了转来；陡然之间，马马儿伤痛的心灵愈合了许多；陡然之间，马马儿凝结的血液开始了流动；
他感到了亲人般的温暖……
马马儿再一次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云三嫂用衣襟为马马儿擦着泪水，但云三嫂的眼泪却又“簌簌”地滴在了马马儿身上。
云三嫂牵着马马儿的小手，来到泥砖砌成的灶烘门前，说：
“看到没有，这些菜叶叶，要先泹水⑦，沥起来滴干。不泹水，进口刮苦⑥。然后烧辣锅⑧，焌水，再把菜叶叶倒下去……”
在云三嫂的帮助下，马马儿终于吃上了两根煮熟的萝卜，喝了半碗滚烫的玉麦面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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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涩擗擗：很不情愿。②凴：读pēn，靠。③偎：盖。④悬些不儿：差点。⑤巴望不得：迫切盼望。⑥谙倒：估计到。⑦泹水：去蔬菜苦味、涩味方法。⑧刮苦：很苦。⑨烧辣锅：烧干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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