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时分。
县衙内堂的厅房里，摆了几桌酒席。蒸菜热菜一上桌子，满屋子大气汤汤。把总、幕友和拥得起水的几个差役，分别?在里长、粮长中间，按到桌子上的项桩、朝头①，五抢六夺。一双双筷子，去了又来去了又来。看到夳块家子的朒儿②时，还够起双手，左右开工，甚至站起身来，搂急干③。
幕友见眼面前的这些里长、粮长倯头饿虾，嘴头含到，筷子夹到，心头想到。他暗自发笑：只顾那张逼嘴，却不管喝了这台烧酒，要喊回去干些什么。
大家嗨得④正上劲，幕友忽然站起身来，干咳几声，把几张桌子扫视一遍。待大家都注意到他的举动之后，开口说道：“县太爷为国效力，不幸染了风寒，无法与在座诸位当面痛饮，要我带他向各位问好，敬大家一杯。”
幕友酌了⑤一口烧酒，说：“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告诉大家吧，正县，已经不是大明的正县了，它是大西的正县啦。”
大家盯着幕友，幕友不慌不忙，把帽子抽了抽。
“唉呀，大明跨啦，如同逝去的光阴，就像溪河的流水，一去不返。作为聪明人，顺从天意，归顺大西，那是最明智的选择呀。”
“听到没有吧，赵老二说了，大明江山，日崩了⑥。今天把你们整几来，就是看你几爷子知不知趣，是勤二光三⑦作对喃，还是老老实实卖命。”一旁把总，本来也是吃喷朋(喷头儿)⑧，却歘声触了一下酒杯，摌欢头儿说道，“日不拢怂，猫儿钻灶哄。如果要想作对喃，‘康敞’，一刀割了⑨，去你妈**。如果老老实实干喃，锤子说头，肯定有点搞眼。最起码，多而不少有点啷头⑩。反正来边鸡屎臭，在边朒朒香。随便你们选，随便你们选。”
“既然来了，肯定要选朒朒香的干噻。”李茂盛见把总语气来得太陡，贵兮说道。“牙子都吃黄了，连这低低儿都懂不起嚯。不怕得?，县太爷放心，把总放心，赵老……噢，幕友老爷放心，负责整巴适。”
“好，好。”幕友竖起拇指，把李茂盛飘扬一番，“如今正县，百废待兴，正缺人手。如果好好干呐，县太爷……嘻嘻，那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幕友话还没有说完，又见把总一口接过去说道：“要想不亏待喃，就看你几块龟儿子个儿咋表现了。”
幕友愣起眼睛，心想让把总把话说完，可他反而不奓腔了。于是，幕友接着说道：“一句话，表现好了，就有火烤。”
幕友说着，起身走到李茂盛侧边，在他肩上啪声一拍。李茂盛唰声把心口一挺，腰杆硬伸硬着打得毕直，心头凉分儿凉分儿的。
“大明虽然不在了，但你们几大爷，依然还是里长、粮长。不过，你们背得大明的里长、粮长了嚯。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大西的里长、粮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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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项桩：颈项上的肉。朝头：脑壳与颈项之间的肉。②朒儿：肉。③搂急干：加油干。④嗨得：吃得。⑤酌了：酌音爪，饮了。⑥日崩：崩读奔，搞砸或崩溃。⑦勤二光三：调皮捣蛋。⑧喷朋(或喷头儿)：非受邀者，随受邀客人一起吃喝。⑨割了：割音gěi(给)，杀了。⑩搞眼：搞头。啷头：油水。?不怕得：口语，让对方放心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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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老子记到，你几个私娃子娃娃，懂不？是大西的里长粮长了嚯！嫑猫儿子眼睛——昏懂懂的。酒肉饭干了，还把老皇历拿来紧到翻。”
把总也学幕友，离开座位，跩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在桐梓里里长黄松青肩膀上，噹声一个。黄松青正想悄悄个儿捻几砣墩子(肉)来给婆娘娃娃揣回去，不料挨了把总一个，身上的肌肉，顿时就像狗扯一样发起抖来。
“说去说来，你几块虾娃儿，求神不淘，翻过去是里长粮长，翻过来还是里长粮长，尽捡起手①。二天，担怕要说点那勾②哦。要是只想独哽不来上点寿③呐，慢慢个儿才给你们那块话。”
虽说把总是个胎神，可长期在江湖鬼混，还是多而不少晓得点要整三下箍：
“你们在座的几大爷，敢说，那块背得鬼④吧？整点杂果儿⑤，比我都还杀火⑥。豁、哄、黑、诈，欺上瞒下，尽是夹子窝儿塌生疮——?手。不过，话又说回来，随便你咋游，随便你咋海，反正要整起走。不要嘚儿哪噹，米花糖，说些来扯，说些来晒起。如果光晓得耍水⑦，装飞儿失像⑧喃，谨防，老子一火把你提断根！”
等把总把欢子摌完，幕友再次走到李茂盛面前，举杯说道：
“为保正县这方，县泰民安，来，我们干一杯。”
今天，李茂盛协助差役四处找人，做了个出展事，幕友对他印象很深，他晓得幕友赏他一杯，是要他带个好头。
一杯拿下，李茂盛轰声站起，拍着心口，大声高气说道：
“道谢县太爷，道谢幕友，从今以后，我李茂盛就是大西人了。县太爷呢，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不管什么事情，尽管吩咐，绝不拉稀摆带⑨。”
“来哇，句句都是尖窝儿⑩。老兄呀老兄，港！”
幕友一句点啄?，大水、红瓦几个村的里长、粮长立即附和起来：
“县太爷看得起我们，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我们几十个里，几十个弟兄，李茂盛是带头大哥，他最日得起壳子?，他说了算，我们保证贴起(紧跟)。”
“对，贴……贴……贴起……”
当然，李茂盛妖气，做事谭吼吼的?，侧边一索索?甜嘴巴儿又跳得憨展劲，底下就有人悄悄斗起耳朵来：“注意到嚯，今天这个塘子，野火?。”
“鬼儿子又婆又颤，硬是不得吆台?。”
“像是来(胎)到好处的样样，你看他，屁儿都挣泛了?……”
“呦喂，他娃娃的格式，你又不是嫑得，讲就?骐蚂子栽桩——显屁儿白。”
“既然是这样子，我们还是把幕友面前去掩艺儿?一下。”
“对哇，大家走来品起?，哪个都当幺姑不儿，嫑整来二天长行拿他们提拌……”
不过，也有人自始至终稳起不偷?：“爬哦，见人屙屎屁儿痒。底火都还没有抠实在，行市都嫑得咋长起的，就跳扎劲了。挨打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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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捡起手：得好处。②那勾：食物与钱之类的东西。③上寿：送美食、钱或贵重物品。④鬼：这里指会耍花样的人。⑤杂果儿：小动作。⑥杀火：点子、办法等，贬义。⑦游：狡猾。海：耍水：也可说散、理扯等。⑧装飞儿失像：唱反调。⑨拉稀摆带：软弱无能，不敢担当。⑩尖窝儿：顶尖的。?点啄：提示。?日得起壳子：数第一。?谭吼吼：高傲自满，洋洋得意。?一索索：一群。?塘子野火：形势复杂。?不得吆台：不得了。?屁儿得挣泛了：挣泛：挣开。过于出风头。?讲就：经常。?掩艺儿：做样子。?品起：不分前后。?稳起不偷：不动。?挨打壳儿：该批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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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房头闹哄哄的，幕友、把总频频举杯，把烧酒你拽过去，我拽过来。几十个粮长里长，就像几百辈子没有吃过油大①一样，放开喉咙，敞欢②一顿。尽管拿得肥大块些让来打耳根③，在喉咙杆上巴倒烫，却还烧急嗨④。没用多久功夫，桌上的东西就被全部劈翻⑤。甚至连巴脚脚的渣渣子，也刨毙⑥得一干二净。
幕友这个老鬼，一台烧酒，就把“里长粮长”些收买了。块块无事肚皮塞的嘚儿圆，二麻二麻⑦走出衙门，已是三更时分。
桐梓里里长黄松青，与李茂盛不仅同路，而且还是毛勾儿。二人出了北门，黄松青巴到李茂盛肩膀，偏儿倒痴朝屋头走去。
一路上，黄松青不断揉着心口板板，神哐哐的与李茂盛讲得白泡子翻。
“秃顶大哥……你娃娃……日得起壳子……几法式就成了县太爷的打心捶捶⑧……说啥子咹……这回子整……整到了吧……”
“啥子整到哦，连毛都没有捡一根。”
“你看……不，是县……县太爷……好加器……器重你，所以我说……你娃娃整……整到了……”
“搞错没有，我咋没有觉得咹？”李茂盛突然停住脚步，把黄松青看了看，“唉，黄松青。是不是县太爷悄悄个儿许过你啥子香饵哦？先说清楚嚯，如果有香饵，嫑瞒到我吃独食子哦。”李茂盛奸心莫道，啥子事情都想占点起手⑨，他倒装一句，反过来把黄松青说来障到⑩。“我晓得，你肚皮头飞加装得话。如果你娃娃得势了，要记到是我李茂盛给你搭的桥嚯……”
“秃顶大哥，你说到哪……哪合儿……去了？”黄松青今天来到县衙里头，硬是猪儿子滚稍缸——搂饱一顿。一路上，不停地打着饱嗝儿。“我黄松青……瘦筋八怪的样子……混身不带富贵相……能得嬢勾儿?势……势哦。”
“哪个说的哦？”
“秃顶大哥……我不会整……不像你……儿几年?就来(胎)到了。整了朗多年……到今天我还是啥都没得一个……我是千做万没得，你是不做自然来……算……算了，我们不说……不说这些。你看你……肥头大耳……战乱这样子整法，都没有把你整闭气……还满起……福相……”
“是不是哦？”
“当然是了……秃顶大哥，对真人不说假话。兵荒马乱，我早就看穿了……一点没得意思，哪个想……想过要得……得什么势哦。不说你也晓得，我……我这个人的性格，太……太直劈了。整不来弯横倒拐……说不来好……好听话，取……取不来乖。当……当啥子官哦……嫑整来人也搭罪……神也搭罪。我是饿来……饿心慌了，想来坤……坤(吃)一顿……这顿饭倒是巴适，可惜没有给婆娘娃娃……揣……揣得有回去，我硬是失悔来……失悔不得……”
“哟，还看不出来嗲。你娃娃吃顿酒肉饭，都还想到自己的婆娘娃娃。这年头，像你这样的人，包?找嚯。”
“啥……啥子包找……”
“二天，我也要学你。啷到?好吃的，还是给婆娘娃娃揣点回去。”
两人说说话话，不知不觉就走了泡十里?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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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油大：肉食。②敞欢：尽情。③让来打耳根：让，腻。让来打耳根，贪吃过量闷头。④烧急嗨：不停地吃。⑤全部劈翻：(桌上)全部吃完。⑥刨毙：(碗里)吃尽。⑦二麻二麻：半醉半醒。⑧打心捶捶：心腹。⑨起手：好处。⑩障到：用反话或刺激性的话让对方接受。?嬢勾儿：什么。?儿几年：那几年。?包：不好。?啷到：碰到。?泡十里：大约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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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喂……啊呦喂……啊呦喂……”
“咋了……咋了……咹……”
“心口，啊呦喂，啊呦喂……咋状不痛哦……”离桐梓里不远的时候，黄松青叫冷风一吹，直喊心口精痛。“啊呦喂，啊呦喂……”
李茂盛定睛一看：哟，黄松青的死瓜萝①肚皮，涨得嘚儿圆。肯定吃多了！
“黄松青，把心口按紧点。嫑说话，是背得遭口风了②。”
黄松青跟到李茂盛，又鼓住劲走了一两里路，他看见路边上有棵槐树，便凴到③树子，呻呻唤唤：“秃顶大哥……我……来不起了……歇一期期儿④吧……”
“这加半夜了，还歇一期期儿⑤？那不是整拢天亮？”
“我硬是来……来不起了……”
“啥子来不起哦？你还没有我吃得多哩。”李茂盛说着，随手撅根树枝，叫黄松青拄起。“来，拄起走，没得好远了。”
黄松青拄着树枝又走几步，就当真走不动了，李茂盛只好把他扶起。两人走着走着，黄松青突然惊叫起来：
“呀……鬼……鬼……”
黄松青说着，直往李茂盛身上钻。李茂盛叽咕道：
“滚你妈哟的，我才鬼迷了，寻些虱子在脑壳上爬，黄松青他走不动把啥子给我没得了吧？关我锤子事！”
李茂盛一把搡开⑥黄松青，眨眼就是一趟。
黄松青失去依靠，“咚”声倒在冷咪咪的地上。他脑壳头先是嗡的一声，接着眼睛一跨，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有大鬼小鬼一窝蜂扑到身上，拖的拖，抬的抬，七拉八扯，把整个身子给他弄得痒痒的。黄松青想：
管它喽，我也很累，走就走吧，跟他们一路耍一下，放松放松还是安逸。
李茂盛跑了一截，回头一看。黑夜里的黄松青，倒在地上七拱八翘，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抽搐。李茂盛本来就是狠心人，这个时候，他肯定不想顾问黄松青了。朋友又做啥子(爪子)嘛？日霉的时候，求大爷管你。李茂盛唪声调过头来，不痒不痛骂了一句：
“饿痨子，闷吃死涨哇，命都遭收起走求。”
李茂盛独自跑了，黄松青也在迷迷糊糊中，跟着鬼魂逍逍遥遥走了。不过，黄松青这一走，还算走得安逸。毕竟不是饿死的，说起出去也要好听得多。
李茂盛回到家里，已是鸡叫二遍。他的眼睛塞溜了，将将子倒在床上就打起呼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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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死瓜萝：鼓得圆而硬。②是背得遭风了：是不是被风吹了。③凴：不读píng，读pēn，靠。④歇期期儿：歇一会儿。⑤豪：还要。⑥搡开：搡不读sǎng，读chǎo，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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