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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城南旧事(6)

“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儿。”我俩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去,门洞黑乎乎的,我摸着开了门,有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吹开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凉又湿,我仍是对她说:

“你妈妈,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两个泪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湿又长,她说:‘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

“嗯。”

“她说,小桂子可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

“嗯。”

“她第一天见着我,就跟我说,见着小桂子,就叫她回来,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爹去……”

“嗯。”

“她说,叫她回来,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就说我不骂她……”

“嗯。”

我们已经走到惠安馆门口了,妞儿听我说,一边“嗯,嗯”地答着,一边她就抽答着哭了,我搂着她,又说:

“她就是……”我想说疯子,停住了,因为我早就不肯称呼她是疯子了,我转了话口说:“人家都说她想你想疯啦!妞儿,你别哭,我们进去。”

妞儿这时好像什么都不顾了,都要我给她做主意,她只是一边走,一边靠在我的肩头哭,她并没有注意这是什么地方。

上了惠安馆的台阶,我轻轻地一推,那大门就开了。秀贞说,惠安馆的门,前半夜都不闩上,因为有的学生回来得很晚,一扇门用杠子顶住,那一半就虚关着。我轻声对妞儿说:

“别出声。”

我们轻轻地,轻轻地走进去,经过门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盖子,有了响,里面是秀贞的妈,问:

“谁呀?”

“我,小英子!”

“这孩子!黑了还要找秀贞,在跨院里呢!可别玩太晚了,听见没有?”

“嗯。”我答应着,搂着妞儿向跨院走去。

我从没有黑天以后来这里,推开跨院的门,吱扭扭的一声响,像用一根针划过我的心,怎么那么不舒服!雨地里,我和妞儿迈步,我的脚碰着一个东西,我低头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把它放在窗台上。

里屋点着灯,但不亮。我开开门,和妞儿进去,就站在通里屋的门边。我拉着妞儿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贞没理会我们进来,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着我们,她头也没回地说:

“妈,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贞以为进来的是她的妈妈,我听了也没答话,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想说话,但抽了口气,话竟说不出口,只愣愣地看着秀贞的后背,辫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欢这样,说是思康三叔喜欢她这样打扮,喜欢她用手指绕着辫梢玩的样子,也喜欢她用嘴咬辫梢想心事的样子。

大概因为没有听我的答话吧?秀贞猛地回转身来“哟!”地喊了一声,“是你,英子,这一身水!”她跑过来,妞儿一下子躲到我身后去了。

秀贞蹲下来,看见我身后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侧着头向我身后看,我的脖子后面吹过来一口一口的热气,是妞儿紧挨在我背后的缘故,她的热气一口比一口急,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秀贞这时也哑着嗓子喊叫了一声: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

秀贞把妞儿从我身后拉过去,搂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搂着,亲着,摸着妞儿。妞儿傻了,哭着回头看我,我退后两步倚着门框,想要倒下去。

秀贞好一会儿才松开妞儿,又急急地站起来,拉着妞儿到床前去,急急地说道:

“这一身湿,换衣服,咱们连夜地赶,准赶得上,听!”是静静的雨夜里传过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尖得怕人。秀贞仰头听着想了一下又接着说:“八点五十有一趟车上天津,咱们再赶天津的大轮船,快快快!”

秀贞从床上拿出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妞儿,不,小桂子,不,妞儿的衣服。秀贞一件一件一件给妞儿穿上了好多件。秀贞做事那样快,那样急,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她又忙忙叨叨地从梳头匣子里取出了我送给小桂子的手表,上了上弦给妞儿戴上。妞儿随秀贞摆弄,但眼直望着秀贞的脸,一声也不响,好像变呆了。我的身子朝后一靠,胳膊碰着墙,才想起那只金镯子。我撩起袖子,从胳膊上把金镯子取下来,走到床前递给秀贞说:

“给你做盘缠。”

秀贞毫不客气地接过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没说声谢谢,妈妈说人家给东西都要说谢谢的。

秀贞忙了好一阵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一箱子,然后提起箱子,拉着妞儿的手,忽然又放下来,对妞儿说道:“你还没叫我呢,叫我一声妈。”秀贞蹲下来,搂着妞儿,又扳过妞儿的头,撩开妞儿的小辫子看她的脖子后头,笑道:“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妈呀!”

妞儿从进来还没说过一句话,她这时被秀贞搂着,问着,竟也伸出了两手,绕着秀贞的脖子,把脸贴在秀贞的脸上,轻轻而难为情地叫:

“妈!”

我看见她们两个人的脸,变成一个脸,又分成两个脸,觉得眼花,立刻闭住眼扶住床栏,才站住了。我的脑筋糊涂了一会儿,没听见她们俩又说了什么,睁开眼,秀贞已经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儿的手,说:“走吧!”妞儿还有点认生,她总是看着我的行动,并伸出手来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我最后一个出来,顺手又把窗台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里。

出了跨院门,顺着门房的廊檐下走,这么轻,脚底下也还是噗吱噗吱的有些声音。屋里秀贞的妈妈又说话了:

“是英子呀?还是回家去吧!赶明再来玩。”

“嗳。”我答应了。

走出惠安馆的大门,街上漆黑一片,秀贞虽提着箱子拉着妞儿,但是她们竟走得那样快,秀贞还直说:

“快走,快走,赶不上火车了。”

出了椿树胡同,我追不上她们了,手扶着墙,轻轻地喊:

“秀贞!秀贞!妞儿!妞儿!”

远远的有一辆洋车过来了,车旁暗黄的小灯照着秀贞和妞儿的影子,她俩不顾我还在往前跑。秀贞听我喊,回过头来说:“英子,回家吧,我们到了就给你来信,回家吧!回家吧……”

声音越细越小越远了,洋车过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儿又蒙在黑夜里。我趴着墙,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雨水从人家房檐直落到我头上、脸上、身上,我还哑着嗓子喊:

“妞儿!妞儿!”

我又冷,又怕,又舍不得,我哭了。

这时洋车从我的身旁过去,我听车篷里有人在喊:

“英子,是咱们的英子,英子……”

啊!是妈妈的声音!我哭喊着:

“妈啊!妈啊!”

我一点力气没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远远地,远远地,我听见一群家雀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不是家雀儿,是一个人,那声音就在我耳边。她说:

“……太太,您别着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紧,大夫不是说了准保能醒过来吗?”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么不着急!”

我听出来了,这是宋妈和妈妈在说话。我想叫妈妈,但是嘴张不开,眼睛也睁不开,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子,在什么地方哪?我怎么一动也不能动,也看不见自己一点点?

“这在俺们乡下,就叫中了邪气了。我刚又去前门关帝庙给烧了股香,您瞧,这包香灰,我带回来了,回头给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关帝庙给烧香还个愿去。”

妈妈还在哭,宋妈又说:

“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了俩孩子走?咱们要是晚回来一步,咱们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儿!唉!那火车,俩人一块儿,唉!我就说妞儿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相……”

“别说了,宋妈,我听一回,心惊一回。妞儿的衣服呢?”

“鸡笼子上扔的那两件吗?我给烧了。”

“在哪儿烧的?”

“我就在铁道旁边烧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

“唉!”

两个人唉声叹气的,停了一会儿没说话。

等再听见茶匙搅着茶杯在响,宋妈又说话了:

“这就灌吧?”

“停一会儿,现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动弹时再说。——家里都收拾好了?”妈问。

“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电灯今天也装好了,这回可方便喽!”

“搬了家比什么都强。”

“我说您都不听嘛!我说惠安馆房高墙高,咱们得在门口挂一个八卦镜照着它,你们都不信。”

“好了,不必谈了,反正现在已经离开那倒霉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么也别跟她说,回到家,换了新地方,让她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才好,她要问什么,都装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宋妈。”

“这您不用嘱咐,我也知道。”

她们说的是什么,我全不明白,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吗?我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这里,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顶了,“呀!”我浑身跳了一下,又从上面掉下来,一惊疑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宋妈说:

“好了,醒了!”

妈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宋妈也含着眼泪。但是我仍说不出话,不知怎么样才可以张开嘴。这时妈妈把我搂抱起来,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张嘴,一匙水就一下给我灌了下去,我来不及反抗,就咽下了,然后我才喊:

“我不吃药!”

宋妈对妈说:

“我说灵不是?我说关帝老爷灵验不是?喝下去立刻就会说话。”

妈给我抹去嘴边的水,又把我弄躺下来。我这时才奇怪起来,看看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门窗和桌椅,这是什么地方?我记得我是在一个?……我问妈妈说:

“妈,外面在下雨吗?”

“哪儿来的雨,是个大太阳天呀!”妈说。

我还是愣愣地想,我要想出一件事情来。

这时宋妈挨到我身边来,她很小心地问我:

“认得我吗?英子!”

我点点头:“宋妈。”

宋妈对妈笑笑。妈又说:

“你发烧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妈妈给你送到医院来住,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还装了电灯呢!”

“新的家?”我很奇怪地问。

“新的家,是呀!我们的新家在新帘子胡同,记着,老师考你的时候,问你家住在哪儿?你就说,新——帘——子胡同。”

“那么……”有些事情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所以要说什么,也不能接下去,我就闭上眼睛。妈说:

“再睡会儿也好,你刚好还觉得累,是不是?”妈妈说着就摩抚我的嘴巴,我的眼皮,我的头发,忽然一个东西一下碰了我的头,疼了一下,我睁开眼看,是妈妈手上套的那只——那只金镯子!我不由得惊喊了一声:“镯子!”妈没说什么,把金镯子又推到手腕上去。我的眼睛直望着妈妈的金镯子,心想着,这只金镯子不是——不就是我给一个人的那只吗?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我糊涂了,但不敢问,因为我现在不能把那件事情记得很清楚。我怎么就生病,就住到这医院里来了呢?我是一点儿也不清楚。

妈妈拍拍我说:

“别发呆了,看你发烧睡大觉的时候,多少人给你送吃的、玩的东西来!”

妈妈从床头的小桌上拿起来一个很好看的匣子,放在枕边,一边打开来,一边说:

“匣子是刘婆婆给你买的,留着装东西用,里面,喏,你看,这珠链子是张家三姨送你的。喏,这只自动铅笔是叔叔给你的。你自己玩吧!”她便转头跟宋妈说话去了。

我随着妈妈的说明,一件件从匣里拿出来看,我再摸出来的是一只手表,上面镶了几颗钻,啊!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但是——我手举着表,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想着,它怎么会在这只匣子里?它不是,也被我送给人了吗?

“妈!”我不禁叫了一声,想问问。妈回过头看见,连忙接过表去,笑着说道:

“看,这只表我给你修理好了,你听!”

妈把表挨近我的耳朵,果然发出小小滴答滴答的声音。然而这时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她们的影子,在我眼前晃。

“妈!”我再叫一声还想问问。

妈妈慌忙又从匣子里拿出别的玩意来哄我:

“喏,再看这个,是……”

我忽然想起好些事情来了,我跟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妈妈为什么那样慌慌忙忙地不许人问?现在我是多么的思念她们!我心里太难受,真想哭,我忽然翻身伏在枕头上,就忍不住大声地哭起来。嘴里喊:“爸爸!爸爸!”

妈妈和宋妈赶着来哄我,妈妈说:

“英子想爸爸了,爸爸知道多高兴,他下班就会来看你!”

宋妈说:

“孩子委屈喽,孩子这回受大委屈喽!”

妈妈把我抱起来搂着我,宋妈拍着我,她们全不懂得我!我是在想那两个人啊!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我很怕!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你应当帮助我啊!我是为了这个才叫爸爸的。

我哭了一阵子很累了,闭上眼睛偎在妈妈的怀里。妈妈轻轻摇着我,低声唱她的歌:

“天乌乌,要落雨,老公仔举锄头顺水路,顺着鲫仔鱼要娶某,龟举灯,鳖打鼓……”

她又唱:

“饲阉鸡,阉鸡饲大只,给英子吃,英子吃不够,去后尾门仔眯眯哭!”那轻轻的摇动使我舒服多了,听到这里,我不由得睁开眼笑了。妈妈很高兴地亲着我的脸说:

“笑了,笑了,英子笑了。宋妈已经把家里的油鸡杀了给你煮汤喝呢!”

宋妈从桌底下拿出一只小锅,打开来还冒着热气,她盛了一碗黄黄的汤还有几块肉,递到我面前,要我喝下去。我别过脸去不要看,不要吃。碗里是西厢房的小油鸡吗?我曾经摸着它们的黄黄软软的羽毛,曾经捉来绿色的吊死鬼喂它们,曾经有一个长长睫毛大眼睛里的泪滴落在它们的身上……我不说什么,把头钻进妈妈的胸怀里。妈妈说:

“她不想吃,再说吧,刚醒过来,是还没有胃口。”

我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刚可以起床伏在楼窗口向下面看望,爸爸就雇来一辆马车,把我接回家。

马车是敞篷的,一边是爸,一边是妈,我坐在中间,好神气。前面坐了两个赶马车的人,爸爸催他们快一点,皮鞭子抽在马身上,马蹄子得得得得,得得得得,一路跑下去。马车所经过的路,我全不认识。这条大街长又长,好像前面没尽没了。

我觉得很新鲜,转身脸向着车后,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两边的树一棵棵地落在车后面,是车在走呢?是树在走呢?

我仰起头来,望见了青蓝的天空,上面浮着一块白云彩,不,一条船。我记得她说:“那条船,慢慢儿地往天边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她现在在船上吗?往天边儿上去了吗?

一阵小风吹散开我的前刘海,经过一棵树,忽然闻见了一阵香气,我回头看妈妈,心里想问:“妈,这是桂花香吗?”我没说出口,但是妈妈竟也嗅了嗅鼻子对爸说:

“这叫做马缨花,清香清香的!”她看我在看她,便又对我说:“小英子,还是坐下来吧,你这样跪着腿会疼,脸向后风也大。”

我重新坐正,只好看赶马车的人狠心地抽打他的马。皮鞭子下去,那马身上会起一条条的青色的伤痕吗?像我在西厢房里,撩起一个人的袖子,看见她胳膊上的那样的伤痕吗?早晨的太阳,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那不太干净的脸上,那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我不要看那赶车人的皮鞭子!我闭上眼,用手蒙住了脸,只听那得得的马蹄声。

太阳照在我身上,热得很,我快要睡着了,爸爸忽然用手指逗逗我的下巴说:

“那么爱说话的英子,怎么现在变得一句话都没有了呢?告诉爸,你在想什么?”

这句话很伤了我的心吗?怎么一听爸说,我的眼皮就眨了两下,碰着我蒙在脸上的手掌,湿了,我更不敢放开我的手。

妈妈这时一定在对爸爸使眼色吧?因为她说:

“我们小英子在想她将来的事呢!……”

“什么是将来的事?”从上了马车到现在,我这才说第一句话。

“将来的事就如英子要有新的家呀,新的朋友呀,新的学校呀……”

“从前的呢?”

“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没有意思了,英子都会慢慢忘记的。”

我没有再答话,不由得在想西厢房的小油鸡,井窝子边闪过来的小红袄,笑时的泪坑,廊檐下的缸盖,跨院里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鱼缸,墙上的胖娃娃,雨水中的奔跑……一切都算过去了吗?我将来会忘记吗?

“到了!到了!英子,新帘子胡同的新的家到了!快看!”

新的家?妈妈刚说这是“将来”的事,怎么这样快就到眼前了?

那么我就要放开蒙在脸上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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