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在四灵恶地间,龙楼宝殿中。
山里有座庙,名叫鬼谷寺。
这鬼谷寺,昼显夜隐,常人难至。
寺中有尊神像,光秃秃的头顶垂着一圈黑发,样貌丑怪,非僧非道,左手执黑,右手执白,他面前宽大的梨木供案上,有一个未落子的棋盘。
这神像身后是重重叠叠黄布幛,布幛从巨梁垂下,画满朱砂写就的蝌蚪般密密麻麻的符箓,年深日久,却未积灰如土。
这时候夜深人静,月光照下来,一切黑白分明,犹如刻镌,又有些如梦似幻。
啪的一声轻响,一只黑猫幽灵一般跃上黑漆漆的墙脊,踏在那青灰的瓦片上。
突然,黑猫碧莹莹的眼睛警觉的张开,背脊弓起来。
一名赤衣少女出现在古寺中,抬头看了看黑猫,笑道:“九命玄猫!此刻换你巡夜了?方才无极鬼狼没有与你交接么?无需紧张!是我回来了!”
这九命玄猫颇通灵性,似乎听懂了少女之言。喵的冷哼一声,自顾自的舔起爪子,梳理起油亮的皮毛。
赤衣少女慢慢走近神像,掐指如飞,口中喃喃念咒,轻喝一声:“天地玄黄!弹指门开!”
陡然间,黄布幛上的蝌蚪符箓每一笔每一画皆发出鲜艳妖魅的红光,那笔画仿佛活过来一般,迅速游动起来,幻化成巨门之状。
赤衣少女提气跃起,恍惚之间整个身影没入门中。
一刹那间,红光消散,一切冷寂如初。
九命玄猫波澜不惊的打了一个哈欠,身形一纵,窜到供案下,蟠伏于地,老神在在的眯着眼打盹。
赤衣少女出现在一座云雾缭绕的山谷之中,谷口离地三丈高处,一方平滑如镜的大青石上刻着“鬼谷”两个红漆大字,不过因为月色朦胧,看不分明。
青石之下,有一个精致的八角木亭,亭中站着一名黑衣老妇,手拄飞鸠金藤杖,提着一盏羊角气死风灯。
赤衣少女恭敬的作揖道:“巨门老母!”
“破军星君!你一个人回来了?在外头疯了一天,是不是又捅了天大的篓子?我巨门堂下的那几个执鞭者……”黑衣老妇嘶哑着声音道。
赤衣少女破军星君忽然跪下来,道:“还请老母恕罪!破军无能,未能杀了执黑者,让巨门堂的几位执鞭者白白送死!”
黑衣老妇巨门老母目光猛然一厉,道:“是谁叫你去截杀汪直的?!”
赤衣少女破军星君道:“是破军自作主张!”
巨门老母斥道:“谷主闭关!你们这些小家伙全都胡闹起来!先是禄存那个志大才疏的小子,跑出谷中去那中镇霍山当什么山主,弄个乌烟瘴气的五镇会盟,想要一统江湖。再是文曲那个小丫头片子将一个小白脸弄到谷中来了,而后是你这疯丫头居然痴心妄想去截杀天下执黑者!还有,贪狼带你一起出去的,那蠢货到哪儿去了?”
“贪狼师兄!他……他本与我一起的,设下鱼鳞阵之后,在羊肠一箭放了一把火,说是要到恒山寺,给执白者收尸。”破军星君嚅嗫着说道。
“执白者?!商辂七老八十,风烛残年,不杀他一阵风也吹倒了!贪狼也疯了吗?去招惹执白者做什么?”
“贪狼师兄并没有出手,他听说东厂的恶人崇砂天罗要对执白者下手,不过是去看看热闹罢了。”
“好!好!你们这些小东西!是不是都反了天了?”巨门星君拿着飞鸠金藤杖,笃笃触地,厉喝道。
“老母!外头的人都说汪直是个混世魔王,无恶不作!连皇帝老儿都裁撤西厂了,我们杀他,不过是为天下除害!”破军星君辩解道。
“还要狡辩!朝堂险恶,江湖险恶,你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倒是没吃过亏,哪一日惹出泼天大祸来,要是祸及山门,你们在外头一个个儿死个干净都于事无补!当年,咱们鬼谷老谷主刘青田出山,帮着洪武皇帝驱除鞑虏,打下江山,可是最终不得善终。天下已定,咱们鬼谷本就应当退隐山林,安分守己。可是姚广孝那个疯子唯恐天下不乱,帮着燕王朱棣夺了皇位,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当年让建文小儿带着武当道士剑劈山门,差点儿破了千年大阵!你们又有多大的能耐?!这次杀不了汪直,回头让他查出来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咱们少不了又是通天的麻烦!”
“汪直不过是炼气化神的功夫,身边还带着‘秦岭九熊’几个炼精化气的狗腿子罢了。有您巨门老母和武曲老父在,更何况谷主坐镇,怕他做什么?!方才在山下遇着禄存师兄,他现在是中镇霍山山主,领着五镇人马正在村里面驻扎。执鞭者的后事,尽有他料理。汪直纵有通天本事,应当也寻不出任何纰漏来。”
巨门老母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说什么你都听不进!这次回来,进谷思过,不许你再出去惹祸!等谷主出关,你再听候发落!赶紧进去罢!”
破军星君起身,又拱了拱手,忙不迭进谷去了。
这时,黑暗中浮现出一个身影,是一名黄衣男子。
“廉贞!”巨门老母道。“贪狼星君、禄存星君、文曲星君、破军星君皆不安分,看来都是感应到天下动乱将至!咱们鬼谷虽然遵从‘天人通逾,从心所欲’的方略,对门下弟子放纵得很!但是,毕竟他们年少轻狂,多少有些不谙世事!众人之中,你最老成持重,请你下山一趟,将贪狼追回来!此外,禄存那里,虽然是谷主所允,让他出山历练,做个什么中镇霍山之主,说出来落草为寇似的。不过也要请你劝他一劝,小心驶得万年船!”
“老母所说甚是!不过廉贞却不明白,文曲星君将那客人请入谷中,老母为何不介意?”黄衣男子廉贞星君疑道。
“紫薇入谷,当有一段大机缘!廉贞!老母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放不下文曲星君。问世间情为何物?哎!你是一个好孩子,若是能参破情关,将来这鬼谷都是你的。你且听着,老母总是为你好的。”巨门老母爱怜的看着廉贞星君叹息道。
“廉贞遵命!”廉贞星君抱拳道,说罢,身影又隐藏在黑暗之中。
此刻的赤衣少女破军星君轻车熟路的走在谷口“花千树阵”之中,全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听巨门老母说到文曲星君将一个小白脸弄到谷中来了,按捺不住好奇心,口中念念叨叨着“小白脸!小白脸?小白脸?!小白脸!!!”,一溜烟向谷中一座高耸的绿玉明堂跑去。
那绿玉明堂前方中庭栽种九株冠盖亭亭,硕大犹如小山的桂花树丛丛花开,中秋飘香,花蕊洁白,破军进来,便卷起一阵香风,刮得桂树上几只金铃铛清脆的响起来。灵璧石下一只龟纹绿足的华亭丹鹤被惊起,大理石池中几条团聚的七尾朱鱼像昙花绽放一般倏然游动。
一名绿衣美婢紧赶慢呼道:“破军大人!轻声!轻声!”
破军星君不好意思吐吐舌头,拾阶而上,绕过巨大的中堂,到后院中,是一座宽大的茶寮,那绿衣美婢打开门。破军迎面看见一名白衣美少年和一名紫衣女子坐在茶寮前厅的黄杨屏风前沏茶,惊道:“左辅!右弼!这么晚了,怎么你们也在这儿!”
那白衣美少年便是左辅星君,他腰间插着一根玉笛,轻轻一笑道:“破军姐姐好!两日没见姐姐了!”
右弼星君自然是那紫衣女子,她手持一管湘妃竹洞箫,道:“文曲姐姐这儿有贵客!咱们可不是在这儿赏桂陪客么?”
破军星君嘻嘻笑道:“自古以来只有‘金屋藏娇’的典故,文曲姐姐倒来了一出‘桂堂藏客’!她这香闺之中,从来没有臭男人来过。”
左辅星君笑着指了指自己,便要开口。
破军星君笑道:“你年纪小的很!算不得男人!更不是臭男人!”
右弼星君道:“破军之星主口舌,你这小妮子伶牙利嘴,谁都说你不过!”
破军星君道:“贵客呢?”
左辅星君努了努嘴,道:“便在后方内堂!”
破军星君道:“右弼姐姐怎么说是赏桂陪客呢?哪有将客人晾在里头,自个儿在这里喝茶痛快的道理?”
右弼星君道:“正主儿在那里,一屋子客人,咱们可没有立足之地!”
破军星君惊道:“一屋子客人?!不是只有一个小白脸么?文曲姐姐怎的这般喜欢热闹了?这些人到底是怎样进谷的?”
左辅星君道:“说来奇妙!那客人带着十三名随从路过一草亭村,不知怎的寻到鬼谷寺中,看见鬼谷老祖神像前那个棋盘,居然左手执黑,右手执白,下了一局棋。又不知怎的,触动咱们山门的阵法,连值巡的吞天灵犬都未拦得住,居然就这么进谷来了!文曲姐姐守着灵泉,自然知道寺中一举一动。这客人棋艺非凡,她本就是个棋痴,在咱们谷中除了谷主再无敌手,遇着这名客人,她怎会放过?!只是巨门老母不放心,便让我和右弼姐姐在此镇守!”
破军星君眼眸一亮,道:“妙哉妙哉!如此说,这小白脸是不请自来的咯?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文曲姐姐深闺寂寞,这小白脸来得凑巧,与文曲姐姐棋逢对手,当真是天作之合。”
右弼星君幽幽白了破军一眼,道:“你这疯丫头!说你伶牙俐齿,你嘴上连门把儿都没一个,什么‘小白脸’?什么‘深闺寂寞’?什么‘天作之合’?你在这儿胡言乱语,若是让廉贞星君听见,要你好看。”
破军星君吐吐舌头,道:“嘴上有门把儿的是那鬼脸狮子!”
说着,破军不理会二人,径直走向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