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镇山主齐聚一堂。
东镇沂山陈贵先,西镇吴山蔡子良,南镇会稽山张子贵,北镇医巫闾山林敬忠,中镇霍山姚碧松。
天下名山,五岳之外,隋封四镇,宋封五镇。元朝之时,五岳已然封帝,有明一代,便将五镇加封山神。五岳风光,五镇奇观,相得益彰,名扬天下。
中镇霍山姚碧松起身,环抱作揖,开口道:“诸位山主!今日急急忙忙请大伙儿过来商议,是昨夜发生一件事情。存放在梧桐院里那些黑衣官吏的尸体不知为何,踪影全无。照客商所说,这些官吏受朝廷指派,召集行商,共同截杀西厂汪直。不想反而被汪直那魔头所杀。此事关系重大,我五镇又不得已牵涉其中。按理说,应当报官,但是这尸体又莫名其妙寻不着了,到时候说不清不免引火烧身。若是不报官,众多行商与这村落之人饱受荼毒,这悠悠众口谁又堵的上?当真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啊!还请诸位共同参详,出个主意,接下来如何是好!”
西镇吴山蔡子良说道:“照我说,咱们何必去惹这麻烦,那官吏的尸体丢了便丢了,跟咱们又有什么干系?将这些事情交给那些当事的行商便可,由他们去与官家打交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咱们五镇只是路过,搭了一把手而已,总不要挨刀子砍脑袋罢?”
南镇会稽山张子贵忧心忡忡道:“若是咱们江湖之中的事情,倒是快意恩仇!可是朝廷的事情,哪有这么爽利?杀无辜之人去冒充功绩的事情,这世上还少了么?官家的手段,最怕没有由头,有了由头,便是树上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再说,咱们沾上这人命官司,那些乌纱翅儿就变作官字两张口,一张口要钱,一张口要命!咱们那时节就真正的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不是倾家荡产成了叫花子,就是杀人谋逆成了笼雀子!”
几方山主闻此言,一时默不作声,深以为然。
东镇沂山陈贵先起身来,度步到厅中,与姚碧松相向并立,笑道:“姚山主所说,无非只是两件事,一件事情是汪直滥杀无辜,另一件事情是官吏尸体被盗!其实也简单的很!汪直滥杀无辜,是朝廷要管的事情。官吏尸体被盗,是咱们五镇的事情。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些事情总是瞒不住的,若不报官,咱们五镇便有伙同汪直的嫌疑,所以第一件事情当然要交给朝廷。至于第二件事情,虽然透着蹊跷,但我们总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哦?交代?!那么陈山主认为,该怎样交代?”姚碧松缓缓道。
“所有的事情都指向汪直!杀人的是汪直,这偷盗尸体的,自然也是汪直。大伙儿想一想,如果偷盗尸体的不是汪直,或者不是汪直安排潜藏在这村中之人,那咱们五镇岂不成了‘监守自盗’、‘贼喊捉贼’,下场更是不堪。”陈贵先笑道。
姚碧松道:“照陈山主这样说!咱们倒是有现成的法子,不过这个法子,会让咱们与汪直那魔头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北镇医巫闾山林敬忠道:“姚山主所说甚是,陈山主所说也甚是!”
“有件事情,大伙儿恐怕也健忘了。”陈贵先幽然道。
“却是何事?”南镇会稽山张子贵道。
“昨夜遇上汪直,他扬言日后要将我五镇封山拆庙!对于此事,诸位意下如何呢?”陈贵先道。
南镇会稽山张子贵不以为然道:“陈山主!听这些商旅们说,朝廷裁撤西厂。纵然汪直口放狂言,但他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封山拆庙之语,也许不过是他的气话罢了。诸位有何见教?!”
西镇吴山蔡子良抢话道:“张山主这话讲得很好!但是诸位!咱们可别忘了,西厂裁撤也不是第一回了,成化十三年内阁首辅商辂率领群臣罢免西厂,可是过了一个月,皇帝又重开西厂。更何况现如今汪直势力雄厚,在边军之中也是一呼百应。纵然裁撤西厂,谁敢说他日后不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陈贵先呵呵一笑,胖脸肉颤,道:“这样说来,咱们五镇气数大,这回真正撞上大运了!朝廷也好,汪直也罢,都是咱们惹不起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咱们堂堂五镇只能任人宰割了?”
北镇医巫闾山林敬忠道:“陈山主先前所说的意思!我倒是听懂了,汪直也要封山拆庙,咱们五镇横竖是个毁帮灭派的下场罢了!如此说来,我们不得不与汪直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众人一时又是默然。
姚碧松凝眉道:“可是大伙儿也别丧气!当此危急存亡之秋!我看最要紧的是咱们一山五镇同气连枝,结为同盟。江湖中人,侠义为天,生在江湖,死在江湖。朝廷那些蝇营狗苟也好,汪直那般气焰熏天也罢,岂能让咱们退缩胆怯,一味任人宰割?纵然前路是刀山血海,咱们总要闯一闯,拼却三丈青锋,两照肝胆,一腔热血,不枉七尺男儿在这世间走了一遭!”
陈贵先拍掌道:“这话说得不错!姚山主!你我心有灵犀,有此五镇同盟的倡议,我若不从,便是与自己过不去了!东镇沂山愿与四镇共进退!”
北镇医巫闾山林敬忠因为姚碧松昨日顾全颜面,心下自然亲近,更何况有东镇沂山珠玉在前,当下不假思量,霍然起身,拱手道:“姚山主!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林敬忠别的没有,这点江湖义气还是长存胸中的!北镇医巫闾山愿与四镇共进退!”
南镇会稽山张子贵摸了摸胸口,清晨时分京中老大人的密信还未捂热,那信中絮絮叨叨一些体己的闲话,最后两句是“天下万安,万事皆安”。此刻他心中猛然一醒,这汪直的西厂便是当朝内阁首辅万安率领群臣参奏之下裁撤的。想通这个关节,登时浑身爽利,于是爽朗笑道:“姚山主!你所说的着实不错!纵然我算不得七尺男儿,但那三丈青锋,两照肝胆,一腔热血还是有的!南镇会稽山愿与四镇共进退!”张子贵言下之意是他天生三寸丁,身高不及常人,但这般自嘲,倒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这时,只有西镇吴山蔡子良未置可否,他所依仗的军中大佬差遣急驿铺兵今晨传递密信来,按照“首五尾三”的读法,只有八个字“西山倾倒,好自为之”。此刻已然骑虎难下,他额头浮出细密的汗珠,心下叹口气,把心一横,咬牙道:“既是如此,而今之计,再无他想!西镇吴山愿与四镇共进退!”
姚碧松气定神闲,徐徐道:“承蒙诸位看得起!中镇霍山愿与四镇共进退!”
村后观山小院中,何玉清在晾衣竹竿上满挂黄符,江上清左手持砚,右手持笔,出笔如电,进退如飞,身形步影翩若蝴蝶。
一道完整的符箓分为符座、符脚、符窍。符座即是符头,犹如文章之题目,起笔当如凤头。符脚顾名思义便是结尾,收笔当如豹尾。符窍是符箓的核心所在,犹如画龙点睛。俗话说,“画符不知窍,徒惹鬼神笑。”符窍的画法分“勾实”和“虚书”二种,以灵光为根本。所谓灵光,便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正是江上清此时犹如老僧入定得禅法的空灵之境。
一架符箓,黄纸飘飞,江上清酣畅淋漓,一气呵成。收笔之处,红光已然茁壮如花枝。初如毛发,复如蚯蚓,后如花枝,这是他二十余年积淀所致,不到一个时辰,进步仿佛一日千里。
何玉清道:“师父说,江师兄是‘大器晚成,一鸣惊人’的格局,若得风云际会,凭借东风,足以开山立派,威震半壁河山。”
江上清此刻精气完足,踏入丹书之境,似乎换了一个人般,不再那样古板僵直,当下笑道:“师父他老人家的‘天机相术’果然精深玄微,怕是踏入‘鞭辟照胆’的大成不过境地。我北茅山被南茅山压制二十年,也是到了厚积薄发,扬眉吐气的时候。”
圣人异象,自古有之,伏羲人首蛇身,神农人首牛身。相法一术,源远流长,《大戴礼记》记载,“昔尧取人以状,舜取人以色,禹取人以言。”历朝历代,相术命理大师层出不穷,名传千古之辈则有春秋战国鬼谷子,三国管辂、诸葛亮,两晋郭璞,盛唐袁天罡、李淳风,大宋赖布衣。至明一代,刘伯温将相术成就分为“见微窥豹”、“鞭辟照胆”、“乾坤水镜”三大境界。江上清与何玉清的师父北茅山贾三清便是此中行家,以相术闻名于世,传闻中已踏入“鞭辟照胆”之境,再向前一步,便足以比肩前朝诸贤。
正在此时,忽然一个小道士满头大汗跑进院子来。
何玉清见那小道士腰间系着黄丝绦,冷哼一声,当真是恨乌及乌。
江上清抱拳道:“这位中镇霍山的小同门!所来何事?”
那小道士长揖道:“奉山主之命,五镇结盟,敬告天地,还请江仙人与何仙姑前去观礼!”
江上清略一惊异,旋而笑道:“五镇结盟!当真可喜可贺!”
何玉清冷笑道:“可贺倒是可贺!只是这‘可喜’二字不知当不当得起?不知道五镇结盟的缘由,究竟是同舟共济一时危机还是同生共死一去无回,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小道长窘迫道:“仙姑说得天书一般,我倒是听不懂的!不过山主吩咐,务必请到二位,否则小的难以交差!”
江上清稍作沉吟,他心想五镇结盟缘由不知,昨夜那姚碧松又古怪非常,何玉清言外之意倒是提醒他不要去蹚浑水。不过想着自己与何玉清二人身靠北茅山,若是不去,一则不近人情,二则平白堕了北茅山的威名,三则五镇结盟确实百年难得一见。此刻他又初入丹书境,正应了“艺高人胆大”那句话,当下答应道:“何师妹说笑了!五镇结盟,非同小可,正可谓‘风云际会’,我二人恰逢其时,却之不恭,自然客随主便。小道长先行无妨,我二人随后便来!”
不待何玉清再说话,那小道士应声诺,得了鸡毛令箭一般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