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寺阁楼。
许宁微微不快,商辂的绵里藏针让他甚是难于应对。
成化十三年,商辂退居田园,但身为执白者,隐隐掌握天下儒家之牛耳。无论是当朝内阁首辅万安,还是吏部尚书刘珝,都比不上商辂的威望。更何况万安领袖文臣之中南人党,刘珝领袖北人党,二人同居内阁,万事推脱,兀自阴沟里背影地争斗不休,更让天下儒士为之不齿。
商辂如此拒人千里之外,是否仍藏着文臣对武将的天生敌意呢?
自从天顺年间,忠国公石亨以谋逆论罪,病死大狱之中,大明军方已逐步退出与文官之争。当然,附骥汪直的王越是个异类。成化皇帝登极十八年来,名将辈出,保国公朱永是为鳌首,王越居于其次。此外,韩雍、项忠、马文升、杨信、李震、张瓒都是有平乱之功的一方虎将。朱永承荫袭抚宁伯,累次军功封保国公,从来只论军务,不参政事,深受皇帝信赖,举朝之中也是敬而仰之者居多,亲而昵之似无。从大势而言,文臣和武将并无龃龉冲突。从朱永与商辂的交情看来,也是各自尊敬,相得甚欢。
除此之外,或许是因为汪直?汪直为天下执黑者,素来与商辂势不两立。成化十七年,汪直征战有功,敕令总督军务,各地镇守、总兵、巡抚俱受其节制,换而言之便是总督九边军务,许宁镇守延绥卫,是其麾下。此番许宁与王越换防,为大同总兵,恰逢汪直加封大同镇守太监。许宁心下暗惊,商辂莫不是误以为自己是汪直的从党?
商辂此刻哪里理会得许宁的心思,他而立之年三元及第,三十五岁蚤入内阁,历仕四朝三帝,大起大落两番,早已巨眼红尘,心怀天下,不做黑白之辩。这番奉旨至此,听闻北寇将至,因朝中龌龊,临阵换将,将汪直、王越这一对打遍鞑靼女真无敌手、雪夜奔袭斩酋首的铁血搭档活生生拆散,置九边形势如危卵。他心底里自然对朝臣众手公推的许宁无好感。
大明开国以来,天下之势,从来不易。尤其成化一朝,内乱边患四起,动荡不歇。商辂退隐以来,回首静思,常常忧心不止。
《文子·道原》曰:“天常之道,生物而不有,成化而不宰”,寓意成果理化。成风化雨,是名成化。
正统十四年,太子朱见濬两岁,其父正统皇帝朱祁镇御驾亲征,土木堡一役,二十万大军败亡,勋将损失殆尽,堂堂大明皇帝被瓦剌太师也先所俘虏。郕王朱祁钰监国,在于谦、石亨支持下,打赢京师保卫战。
帝缚寇手,社稷为重君为轻,郕王朱祁钰当机立断,尊其兄正统皇帝为太上皇,即位为帝,年号景泰。旋即也先求和,由商辂接引正统皇帝朱祁镇回朝,软禁于南宫。景泰三年,景泰皇帝朱祁钰废太子朱见濬为沂王。景泰八年,皇帝病重,左副都御史徐有贞、司设监太监曹吉祥以及忠国公、太子太师、镇朔大将军石亨发动夺门之变,拥立太上皇朱祁镇复位,景泰皇帝暴亡。
朱祁镇复辟,五日之后杀害太子少保、兵部尚书于谦以及太子少保、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王文,改国号为天顺。复立太子,改朱见濬之名为朱见深。
天顺一朝,朱祁镇勤勉执政,任用李贤、彭时、王翱等贤臣。天顺元年,贬徙徐有贞为庶民。天顺四年,以谋反罪监禁石亨,使之病死狱中。天顺五年,曹吉祥叛乱,磔杀曹吉祥。天顺八年,朱祁镇龙归沧海,年仅三十八岁,遗诏废除自太祖以来的宫嫔殉葬制度。
十七岁的太子朱见深登基,国号成化。成化皇帝是大明皇朝第八位君王,甫登大位,内忧外患丛生。朝中文恬武嬉,官员贪腐,吏治败坏,物欲横流;武将不敢应敌,只求龟缩自保。当是时,北有瓦剌、鞑靼强敌雄峙,侵犯河套,据地草木肥美,养寇成患;建州女真狼子野心,蠢蠢欲动。南有广西瑶民之乱,四川之乱,荆襄十万流民之乱——广西兵烽已波及两广,四川反贼已破数城,荆襄流民围攻襄阳。暴乱四起,可谓亡国之象。
成化皇帝丹心自许,临危不惧,大刀阔斧,励精图治。第一件大事,便是将甘肃总兵、辽东总兵、宣府总兵、延绥总兵、蓟州总兵、大同副总兵、辽东右佥都御史、延绥右佥都御史、宣府左佥都御史等九人召回京城,一并撤换,旋即启用朱祁镇复位后饱受打压的京师保卫战之干将,选前朝之弃臣以卫戍九边。第二件大事,便是流放深受大行皇帝信任的锦衣卫首领门达,携惊雷之势以整顿天下吏治。第三件大事,便是为于谦平反,树煌煌正气之威以化天下之怨。
疾风骤雨,天下哗然,成化皇帝既用金刚怒目手段,也施菩萨慈悲心肠,一时乾坤涤静,天朗气清,座下文臣武将莫不用命。兵锋所指,攻无不克,史称“成化犁庭”。
成化元年,韩雍领兵平广西瑶乱,剑斩大藤,大藤峡变断藤峡。
成化二年,朱永大破荆襄流民。整顿军务,设京师十二团营。
成化三年,朱永、杨信征伐蒙古本部毛里孩,赵辅破建州女真,南方大败云贵川都掌蛮。项忠平陕西满俊之乱。被英宗皇帝削籍除名的商辂复出,朝为田舍翁,暮登天子堂,再入内阁。
成化十二年,李震、张瓒平苗乱。京师妖狐夜出,钦天监诏令天下符师共诛之,其案至今成谜。
成化十三年,设立西厂,汪直横空出世,朝野人心惶惶。五月,商辂领衔万安、刘珝、刘吉等群臣上奏汪直十二大罪,罢西厂。六月,西厂复开,商辂请辞致仕,获准。
成化十五年,汪直、朱永破建州女真。汪直总督十二京营。
成化十六年,汪直、朱永、王越威宁海破鞑靼,蒙古小王子仅以身逃,杀小王子之妻满都海。满都海为蒙古草原实际掌权者,才具无双,谋略出众,致力于恢复蒙元,一统天下,她之身死,实为大明除去一大劲敌。
成化十七年,汪直总督军务,并赐制敕曰各地镇守、总兵、巡抚俱受其节制,有不遵号令者可先以军法处治,然后奏闻。是年,蒙古小王子为报仇劫掠大同,汪直、王越大败之,追杀鞑靼于黑石崖。
成化十八年,言官奏罢西厂,不准。内阁首辅万安、刘珝再次奏罢西厂,获准。一时风起云涌,天下大动。久居山野的商辂却接到一封密诏,悄悄寻道北上恒山悬空寺,静候坐立不安、奔走翻覆的汪直前来会面。
商辂阁楼受刺,几度化险为夷,不料保国公朱永、东厂都督尚铭也奉秘旨前来。商辂此时手中虽有皇帝圣旨,但不见汪直不得擅自拆封窥视,也不好与朱永、尚铭说什么。他此刻猜度不出皇帝的用意,但山雨欲来风满楼,文臣之魁、武将之冠、东厂之首齐聚恒山。汪直若来,活脱脱一个三堂会审,成风化雨,雨露雷霆皆是君恩,这天下执黑者究竟命运如何?倒让商辂不由心生好奇。
只是许宁的到来,就像饕餮之前,举箸待食,被人横插了一筷子,让人意欲不快。
或许在他的期许之中,该来的,应当是汪直。
“商大人此言谬矣!”一名白衣秀士从许宁身后缓缓度步而出。“大人既然执白天下,岂可妄自菲薄,置身事外呢?朱国公在此,许将军在此,若护卫不周,使大人置于险地,有万一之罹祸,天威震怒之下,一损俱损,这几位边庭柱梁岂能免罪?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人之安危,便是朱国公与许将军之安危!朱国公与许将军之安危,便是边庭之安危!边庭之安危,岂不是天下之安危?!因此,正如许将军所说,大人之安危便是天下之安危!”这一番说辞,酣畅透彻,淋漓无碍,犹如金石掷地,使人爽然猛醒。
商辂微微诧异,不由睁开眼来。那白衣秀士明眸深邃,清亮有神,神态不卑不亢,正与他对视。
杨一清见这白衣秀士面如冠玉,眉梢飞扬,深藏桀骜之色,甚是无礼的平视商辂。不知为何,杨一清身上寒毛耸立,心中一线如弦,似被一只无形空手猛然勾动,仿佛冥冥之中,恍惚间波澜骤起,陡然面对生平大敌。不由脱口而出道:“你是何人?”
保国公朱永望向许宁,道:“许将军!这位白衣公子却是何人?”
许宁迟疑道:“这位公子是……标下门中幕宾清客!”
白衣秀士拱手道:“区区在下,贱名不足挂齿,贸然进言,唐突诸位了!不才王檀郎,三才之王,紫木之檀,良耳之郎!”
杨一清皱眉缓缓道:“岂止唐突!你所说‘妄自菲薄,置身事外’,好大口气!这八个字当真其心可诛!区区幕宾清客,居然指责大人,这可不是‘妄自狂言,置身事中’了!”
白衣秀士满是玩味的看着杨一清,道:“这位大人,还未请教!”
杨一清冷笑道:“区区在下,贱名不足挂齿,不才杨一清!”
白衣秀士笑道:“原来是‘江南贤郎,姑苏鹰扬’!失敬失敬!杨大人所说不错,区区幕宾清客人微言轻,何足道哉,哪里能够对商少保指手画脚。只是在下曾与商少保有一面之缘,算得上是忘年故交。诤友如镜,自照清明,‘妄自狂言’两句倒是不妨的。商少保,或许您不记得了,当年灵池畔,棋秤旁,亢龙有悔,国士无双,手谈天下秋风凉。”
杨一清道:“你这岂不是一句废话!商少保名满天下,认得他的人多了……”
商辂霍然眉头一挑,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忽然笑道:“应宁!稍安勿躁!边庭之中,风霜百劫不掩良木,果然卧虎藏龙!这位王檀郎谈吐不凡,举止从容,天下游士莫过于此,当是少年英杰!俗话说得好‘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郎’。应宁!你此刻见他,如我当年灵池畔,棋秤旁。今日且留一线,日后便好相见!”
杨一清见商辂出言,心下诧异,听白衣秀士王檀郎与商辂说起“灵池畔,棋秤旁”,打起机锋,意指二人应是故旧曾见,另有隐情,当即束手不语。
朱永叉手朗笑道:“商阁老!杨相公!还有这位公子,你是小王吧?!各位都是才高八斗的饱学之士,咬文嚼字,高来高去,我这只知杀人放火的老匹夫听不懂!只说一句摔在地上开八瓣砸得响的硬话儿,在座诸君,都是出于公心,虽有争执,这不就是圣上所说‘和而不同’么?最要紧的,还是一团和气。”
商辂叹道:“朱国公之语,正是老成谋国之言!好一个‘和而不同’、‘一团和气’!这番见识,抵得过十年寒窗!”
王檀郎道:“朱国公!商阁老是夸奖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哩!”
朱永向来敬佩商辂,听得商辂赞叹,不由眉开眼笑,道:“商阁老!关羽夜读春秋,我老朱再不才,关起门来,也是读过几页《诗》的!所以说么!咱们无非只是‘兄弟砌墙’,何不那个‘执子之手’、‘言笑晏晏’呢!”
这番用典犹如画蛇添足,“兄弟阋墙”说成了“兄弟砌墙”,而“执子之手”、“言笑晏晏”都是情人之语,用在几个大老爷们身上不伦不类。这话说出来,连许宁也止不住嘴角抽搐,紧拽衣角憋着笑意。
王檀郎抚手大笑道:“朱国公说得好!‘兄弟砌墙’,正是我大明修葺万里长城,威震边陲!‘执子之手’,意近‘与子同袍’,将士戮力同心,外御其辱!‘言笑晏晏’,可不是预祝大破北寇,咱们欢笑一堂么!”
杨一清冷笑道:“王公子果然三寸不烂之舌!四海齐锋,一口所敌,不愧天下游士之名!”
朱永道:“小王公子这话说得也好!我老朱可不就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是哪个混球’了!你算是懂我的!”
众人忍俊不禁,就着笑意纷纷称和,朱永不明就里,甲胄鲜明,得意如一只骄傲的公鸡。
忽而商辂郑重的看着许宁,道:“许将军!既然将军一片苦心,老朽却之不恭!朱国公!老朽手无缚鸡之力,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还请国公代为安排许将军留驻于此的部属。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老夫言尽于此!”
朱永和许宁明白商辂这是送客的意思,当下也拱拱手。
一众客走,阁楼顿显清爽。
商辂和杨一清默然不语,听着茶炉轻响。
商辂抿了一口清茶,道:“应宁!你见那王檀郎,是否情绪不宁,若见平生大敌?”
杨一清微愕道:“大人见微知著!”
商辂道:“这就对了!此人在此,许宁如虎添翼,边关安矣!不过,汪直危矣!”
杨一清好奇道:“弟子冒昧!此人究竟何人?”
商辂陡然目光一厉,转瞬即逝闪出精光,缓缓道:“当年先帝被俘,我奉命出关,接引先帝回銮,曾经路过一地,名曰‘鬼谷’!此地隐世千年,谷中之人,无一不是惊艳绝伦之英才!这王檀郎正是鬼谷之人!灵池畔,棋秤旁,先帝与谷主手谈一局,鬼谷出山,才有后来的夺门之变!我才明白,这些人,学的是屠龙之术,纵横天下,左手执黑,右手执白,翻云覆雨,颠倒乾坤!今时今日,鬼谷再出山!到底意欲何为?!空穴凿然,必有风来!恐怕这天下大局,风波再起!应宁!风波之中,君将若何?!”
商辂的言语甚是平淡,但杨一清如听惊雷,错愕不止。鬼谷之名,只在传说之中,不料天下间竟然真有此地。鬼谷子姓王名禅,道号玄微子,通天彻地,智慧卓绝,虽然隐世不出,但传说他的弟子遍于天下,苏秦、张仪、毛遂、孙膑、庞涓、商鞅、吕不韦、李牧、王翦、李斯、乐毅、白起诸人,无一不是天下顶尖人物,纵横捭阖,或为游士,或为干将,扶青云而上,左右天下大势。屠龙之术,自古有之,源自鬼谷,也称作帝王之学,从来大而无当,若一遇风云,则叱咤九州,人莫能及。这等唯恐天下不乱的流派,岂能为肩负天下道义的儒家所容,至此,杨一清才真正明白,为何自己会对王檀郎有天生的敌意。鬼谷,便是儒家千年以来的眼中钉,肉中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