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八年仲秋,天下风云大动。
白虎幻境之中,天下皆敌的汪直生死莫测。
灵池之畔,绿衣文曲命悬一线。
一草亭村,亢无悔、耶律道隐将欲玉石俱焚。
恒山悬空寺下地牢中,天下第三剑朱张闭目修神,稳坐如山,守着一灯如萤,他双肩血迹淋漓,胛骨处钉着两只铁钉,原为封锁他的内力。
一阵旋风从铁迹斑斓的风窗中吹来,朱张蓦然心中一悸。他肩胛一阵蠕动,两只铁钉咻的如两支铁箭激射而出,摔在地上叮叮铃铃脆响不止。
牢门外的东厂番子陡然惊动,腾身而起,犹如捕猎螳螂般弯腰盘步,抽出汪亮亮的朴刀试探着围向牢口,几张貌似凶恶实则露怯的脸在明灭不定的灯光里渐现渐隐。
朱张嘴唇翕动,吐出几个无声的词语,面沉如水。双手剑指,衣袂振响,那跌落地面的两只铁钉似乎被无形的手拈起。朱张长叹一声,闭眼无言,那铁钉倏然如箭矢一般凌空激射,分毫不差插入肩胛原位。
东厂番子忽视一眼,惊诧莫名。
若说画地为牢,这才是世间真正的画地为牢。
恒山悬空寺上,商辂似睡非睡,苍劲的双手捧着一只茶碗,杨一清心如止水,慢慢扇动煮茶的炉火。
秋风徐徐,今岁分外干冷得紧,商辂致仕以来久居江南之地,顿入北地,于这气候颇不适应,枯涩的面庞上已显皴裂,时时饮茶啜茗,原为暖身润喉。
忽而一阵旋风猛烈,商辂霍然一睁眼,手中一紧,那江山云水纹的茶碗禁不住滑出手,茶水已尽,茶叶倾倒,眼看便要掉在地上。
杨一清一手遒劲探过来,俯身擒住那茶碗,疑道:“老师?!”
商辂似乎没有回神过来,怔了一怔,抬头看着渺远的天际,疏朗的晴空呈现着琉璃蓝色,那里似乎有一朵云气正在聚集。
商辂眉头抖动,谓然苦笑道:“应宁!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之极耶?”这一句话,像是口中衔着一枚青橄榄,况味深沉,却又如贯穿千年的古刹余钟,韵味苍凉。
杨一清恭恭敬敬将那茶碗放在四腿八扎卷浪牙板的榆木茶桌上,凝神想着商辂借用庄子《逍遥游》这句话究竟藏着什么深意,或是考究自己的应对。
商辂这句凭空拈来的妙语,绝不是说一句“大人所言甚是”、“南华真人此语甚妙”或者“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秋空爽朗胜于春朝”之类的泛语便算作应对。身为天下执白者的商辂,在朝为鸣凤,在野为卧龙,挥手成风雷,掷语若金石。这般国士无双冠绝天下身居千丈浮屠高塔顶尖之上俯视万象森罗的人,眼中的天,必定不是风流名士的朝霞暮蔼之天,亦不是芸芸黔首的阴晴雨雪之天,也不是陶师巧匠的云破青玉之天,更不是逐臭商贾的金迷不夜之天。他放眼的是漭漭乾坤万里河山,他心中之天应当壮阔无比,往来古今,气吞八荒六合,上承玄冥银汉,下映碧海汪洋。
杨一清是急智之人,一闪神间千思万绪归为一念,忙的稽首道:“老师!弟子着实不知!只是先圣有云,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纣亡!”
商辂抚须道:“应宁!倒是老夫唐突了!这样的策对!再过二十年,你方能对答,也才可对答。本朝三年,老夫再入朝堂,当今圣上开口便问了我这一句!我说‘《说文》有云:天者,巅也,从一大。凡人之上,不可及之巅,是为天也。天下皆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也是人,人也是天,人心所在,即是天也。天之苍苍,便是苍生百姓!’圣上登时便笑了,说道:这腐儒,太祖朝,你便要斩头。你这闷葫芦里还是孟亚圣那‘君民社稷’’。圣上所说‘君民社稷’,便是亚圣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太祖当年痛恨此语,将孟圣人撤享太庙。言罢,圣上却又长叹道:‘天之苍苍!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上古至今,帝王,四百有余。皇朝,十之七八。历经千载,得国之正者,莫过大明!太祖淮右布衣,起于寒微,一入风云,龙腾九五,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千古以来,何等伟绩?日月经天,大明开国当真无愧于乾坤正色。只是……只是太祖之后,国祚延绵至今,可谓一波三折!’”
“圣上说:‘靖难!高煦!土木堡!夺门!’九字之后,再无赘语!”
一个又一个重若泰山震若雷霆的字眼儿从商辂的嘴里轻轻吐出来。
“应宁!你可知粗看天下已定,实则天下从未大定!太祖之后,是为建文朝,燕王靖难,夺位于建文,立永乐朝,建文朝号至今废灭。永乐之后,便是仁宗洪熙、宣宗宣德二朝,仁宗在位不过数月,宣德继位。汉王朱高煦造反,意欲复刻靖难,最终事败身死。宣德之后,是为英宗正统朝。岂料土木堡之变,英宗沦为塞外之囚,在于谦力主之下,郕王以庶夺嫡,鱼跃成龙继承大统,是为代宗景泰朝。景泰八年,石亨、曹吉祥发动夺门之变,英宗复辟帝位,改元天顺。天顺元年杀于谦,天顺四年石亨以谋反下狱待斩而后莫名病死,曹吉祥作乱京中磔刑酷死。天顺之后,便是本朝成化。如是这般,无朝不乱!成化立朝,至今十八年,虽有外患,却无内乱,你可懂了?”
杨一清此刻才真正明白“天之苍苍”的深意,这深意便是深入骨髓的寒凉!
“靖难!高煦!土木堡!夺门!”九字,一语鞭辟国本!太祖之后,成化之前,仿佛巫蛊恶咒一般,宫掖之侧,无朝不乱!
杨一清像是被滔然巨浪当头拍击,陡然而至的窒息感让他心惊肉跳惊骇莫名,登时汗流浃背,心中浮现起席天铺地的“靖难!高煦!土木堡!夺门!”九个字,那九字连珠仿佛物化成形,一重又一重包裹了整个天地,霎时间昏无天日。
成化立朝更始,当今皇帝在遍地烽烟中举步维艰的一次又一次犁庭扫穴,平定瑶乱,平定四川之乱,平定陕西之乱,平定荆襄十万流民,平定建州女真之乱,屡折蒙古。征伐战乱,不过藓芥痛痒于外,十八年来,除了隐隐耳闻的成化十二年京师妖狐案之外,宫掖腹扉之内尚无风云动荡。不过,妖狐案之后,汪直横空出世,商辂黯然退场。只是,你方唱罢,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而今,西厂裁撤,商辂身负皇命,北赴恒山,手里捏着的,是皇帝对于汪直最终的判决。眼看又是风雨将至,天之苍苍,其正色耶?
成化皇帝这一句“天之苍苍”,藏着的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隐忧。他在正统、景泰、天顺三朝的交换轮替之中立而后废,废而后立,人间世事的冷暖炎凉,天家无亲的生死争斗,让他时刻保持着警立危巢之心。与其称朕,不若是孤,紫禁之中,画地为牢。看似坐拥四海,实则天下人心莫测,四海皆敌。名为天子,无非成王败寇,所以“天之苍苍”,谁可断之“其正色耶”?历朝的过往已经一次又一次证实了这个猜想。
再往深一层思忖去,太祖之前,得国之正,罕有比之!那么太祖之后,孰可比之……商辂嘴中轻飘飘的“靖难!高煦!土木堡!夺门!”九个字,恍如蒙尘的九鼎。太祖之后迄今,四海臣服也罢,朝野清晏也罢,万国来朝也罢,千古称颂也罢,在这九个字面前,是无论如何也光鲜不起来的。
杨一清忽然深刻而真实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就像不可语海的井底之蛙,情不自禁的张开嘴,又翕合上。他二十余年的人生,犹如断章取义,只是这大明洪荡激流里的片刻安宁。商辂点金之语,仿佛揭开他面前一层富丽繁华的障幔,将那扒皮拆骨鲜血淋淋的历史和现实一股脑儿毫不遮掩地呈现,让他内心滋生出无尽的幻灭之意,空虚之感,犹如佛偈所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杨一清不由再次“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般钦佩起商辂。
“人心所在,即是天也”!
天心即民心!
夏虫不可语冰,闻弦音而知雅意者方可一谈。如无商辂此语,成化皇帝是万万说不出“一波三折”这四个字来,更无丝毫可能言及“靖难!高煦!土木堡!夺门!”这九字连珠。
钦佩之余,杨一清心中涌动着无尽的感激之情。商辂斯人斯语,若给旁人听去,就成了妄议国本。就如同倒持明剑,授人以柄。此刻居然不遮不掩,将肺腑之言诉与杨一清,足见厚爱非常。
何况此中玄窍,微言大义,便如那儒家戒尺佛门木棒道教金鞭,鞭辟策喝,使人一扫尘障,灵智清明。这可不就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这般想着,杨一清长揖道:“韩昌黎有云:‘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弟子受教了!”
商辂缓缓道:“应宁!其实圣上的策问,我只解了半句‘其正色耶’。还有半句‘其远而无所至极耶’,非我所能应对!不过在圣上心中,这半句庄周逍遥游,足以让我再入内阁!”
杨一清沉吟,如有所悟道:“天之苍苍,‘其正色耶’说的是这世间荣枯!‘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岂不是说的宇宙洪荒?”
商辂颔首,当真孺子可教也!不过杨一清既行师礼,诸多赞许却是如鲠在喉一般说不出口。
皇帝虽好道教,只是借庄周南华之美酒,浇自家心中之块垒。天之苍苍,其中考究商辂,一谓“其正色耶”,问的是如何看这世界。二谓“其远而无所至极耶”,问的是如何看这宇宙。又如同王子遒夜访戴安道,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乘兴而来,但说出那动魄惊心的九字连珠之后,意趣阑珊,也只能兴尽而返,不做赘言。
“应宁!除了‘传道受业解惑’,韩昌黎还有一句‘龙,云从之也’,你可知道?”
商辂突然跳转话题,倒让杨一清有些许愕然,但这般羚羊挂角似的对话,这些日子屡见不鲜,犹如国手下棋,无迹可寻,初不知其然,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方醍醐灌顶叹为观止,乃知其所以然。当下谨然道:“弟子自幼背诵《龙说》,勉强还能记得!”
“甚好!”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灵怪矣哉!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杨一清逐字逐句将这《龙说》工工整整背下来。
“龙,云从之矣!”韩愈所言,乃是借喻君臣之道。
商辂颤巍巍站起来,遥遥指着天边道:“应宁!你看那天上,岂不是一朵从龙之云?”
杨一清欹头望去,留下剑眉入鬓的侧脸,清风微微撩动垂下的束发玉色丝绦。
秋空澄澈,目之所极,在那黄尘漠漠与碧蓝冥冥的地天交汇一线之隙,一片光幻若隐的五彩云冉冉腾起。若无商辂点津,却是微不可查。
“应宁!如若建文未死,这天之苍苍,果真其正色耶?”
“老师?!”杨一清脸色苍白,一颗汗水从额头流下直至耳畔,心跳仿佛停滞,不可置信地缓缓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