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池之中,陡然巨浪滔滔,轰然一声血水翻涌。
窈窕破军惊叫道:“小北冥!”
众人看去,原是北冥神鲲所在,残缺不全的血肉碎散浮沉在水面,犹如戮战淋漓之后流血漂橹满目疮痍。
无论是谁都想不到,北冥神鲲竟在此刻自爆而亡。
那引起百兽啸谷的鲲之哀鸣,竟是牠最后的悲歌。
武曲老父垂头叹息,道:“巨鲲可吞龙!不料今日风云际会,一朝陨落!”
武当老道若有所思道:“传闻你鬼谷是葬龙之地,这灵池巨鲲岂不是压制恶龙的阵眼?!”
朱顶红崖之上,陡然一声长吟再起,雄风越发刚烈遒劲,鬼谷群峰之间,万壑回响。
詹事府十二学士之首曹枢密骇然道:“刘青云有云:‘高风吹万窍,满地作龙吟’!这岂不是龙吟之声!”
众人闻言,一时悚然。
龙吟九五,一声龙吟,百兽震惶。二声龙吟,天心十道。三声龙吟,高风满地。
朱顶红崖之上,那五彩云不断生长扩张。
一点金光,如宇宙鸿蒙初生,缓缓绽放在红崖之顶,那满壁天书,漫布金光灿烂,游走如活物。
天地之间,仿佛静得落针可闻。
除却窈窕破军哀婉悲凉的抽噎之声。
无论是绝色文曲,还是北冥神鲲,对于她而言,都是生命之中远逾泰山之重的宝贵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一名气息冲淡、形容肃穆的老者出现在朱顶红崖之巅,这老者身穿交领直身之服,白衣黑边,眸若点漆,白发雪颜,鬓髯飘飞,鹤立孑然,风骨孤绝。
他手持一支白玉长萧,腰悬一柄无鞘的黑铁短剑。整个人仿佛从水墨画之中走出来的一般,黑白清雅,非黑即白,似乎不染尘俗半点颜色。
他淡然扫过众人,凝眸看向窈窕破军,道:“小姑娘!这世间万物‘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只是你不明白‘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是以‘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生死有待耶?皆有所一体’罢了!”
窈窕破军抬起头,惊疑道:“老先生你是何人?我鬼谷天门玉锁,等闲人物不得进入?你为何在我鬼谷朱顶红崖之上?”
老者淡然道:“吾身非吾有也!乃天地之委形!我不过是你鬼谷一过客,早已超脱世外,行不知所至,处不知所持!”
窈窕破军呜呜然道:“齐生死!等寿夭!这些子道理我全明白!可是此时此刻文曲姐姐生死不知,小北冥已经死了!看到此情此境,我偏偏就心如刀割,骗不得自己!庄周老先生那般失去至亲‘鼓盆而歌’,我是万万做不来的!我此情即此心!此心即此理!此理不比庄周大道,但不违我本心,纵是向隅而生,依然不失真诚坦荡!老先生,你超脱世外,我修炼红尘,并无对错是非之分,只是并行不悖罢了!”
武曲老父瞠目道:“蠢丫头!此刻还不依不饶,逢人则辩么?你这才是真正的不知死生!”他是生怕破军惹恼这老者,遭受无妄之灾。
老者却不怪罪,笑道:“果然是赤子之心!几近于道!”说着,凌空而渡,眼看着闲庭缓步云淡风轻,可事实上却是迅捷无比眨眼即至,片刻间便到了灵池中央,独步在那载沉载浮的血肉之中。
武当老道悄悄拉了拉武曲老父的衣角,问道:“老黑胖!这是何人?是敌是友?”
武曲老父欲言又止的看了武当老道一眼,道:“你都不认得,却叫我如何说起?”
武当老道佯怒道:“你这老狗!不过是鬼谷里一个瓮中老鳖!闷葫芦似的不给爷爷露半句真章!待会儿如若打起来,我定是不帮你们的!”
武曲老父道:“休要聒噪!何必打草惊蛇,且看他意欲何为?”
只见老者闭目,灵池之中风波俱定,周身情景凝固成一幅不动如山的画卷。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老者举止飘逸,行吟潇洒,音节铿锵,余韵隽永。
话音甫落,那淋漓的血肉倏尔沉入水中,消失无踪,一片又一片摇曳如百重轻纱的金光从池底泛起,水波汩汩翻涌。
“北冥有鱼!”老者音色洪亮,回荡在山谷之中。
“北冥有鱼——!冥有鱼——!有鱼!”
“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为鲲——!鲲——!不知其几千里也——!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为鸟——!鸟——!名为鹏——!不知其几千里也——!千里也——!”
轰的一声澎湃巨响,一只巨大的金翅鹏鸟从水底振羽高飞,无数晶莹透亮的水珠溅飞,犹如大大小小的珍珠,清华炫目。
水底金光随着大鹏高飞化作漫天金光,那金光覆盖千里一般,飘逸如垂天之云。
“吚——!吚——!”金翅大鹏盘旋高空,爽然唳叫,举翅之间,如有风雷震响。
灵池众人,瞧着这番动静,叹为观止。
那詹事府十二学士更是一个个呆若木鸡,曹枢密如丧考妣,脸色苍白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此刻的心情便如同被千军万马围困的败将,犹自掩耳盗铃般坚持最后一丝信念。
窈窕破军惊骇道:“这便是‘死而不亡者寿’么?!鲲化金鹏!死而复生!”
武当老道一字一斟酌,锵然道:“陆!地!神!仙!”
武曲老父目光颤抖。
“小姑娘!这北冥神物,如今脱胎换骨!正所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窈窕破军耐不住心中惊喜,却看那金翅大鹏围着金钩逡巡盘飞,又害怕化为大鹏的神鲲仍旧为那金钩所惑,一是焦急起来,患得患失地长声唤道:“小北冥!”
金翅大鹏似乎置若罔闻。
那被唤作“陆地神仙”的老者此刻优哉游哉踱步到金钩之旁,端详片刻,笑道:“嗣汉天师府与这鬼谷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井水不犯河水!今夕何夕?如何天师府以这地符师的‘归海’手段,将这‘太公渭水钓’伸到灵池来了!”
说着,伸出手抓向金文大篆的“韬”字。
倏然符箓红光大绽,“韬”字甚有灵性,幻化作盘龙、距虎、舞凤、奔狼、飞豹、坐犬六形。红光灼灼,缓缓流溢,众兽张牙舞爪,似乎感受到极大的危机,欲要择人而噬。
老者拂袖回手,悠然一笑,道:“周书阴符!果然奇妙!”
只见他右手翻成云,一黑一白,两条龙形虚影缠绕交错,直扑六兽。左手弹指一挥,聚风为罡,撞击在那垂直如针的金钩之上,“嗡”的圆润浑厚之声响起。足下轻轻一点,陡见灵湖之中波澜大作,一条九寸浑圆的水柱隆起,卷涌之上,片刻间直冲金钩,缘着金钩银线激射云霄。
沙圪坨镇水井旁画地为牢悠哉游哉的张小天师登时手忙脚乱大惊失色,这畔应付不暇,那畔风波又起,一股水流自那井中倒涌,淋了一头一脚,连那斗笠都掀翻开来,浑身衣袜精湿,漉漉水珠自下巴尖儿不断线地滴下。
张小天师一脸愤恨羞愧,但那太公渭水钓已经止不住抖动起来,他甚是费力的擒住那杆子,朝着幽幽井底望去,只见六韬红光符箓被黑白二气所缠,争斗不休,聚而复散,散而复聚,心知点子扎手,却又朦朦胧胧总看不清端地。竟让他有些许心悸,自言自语道:“夜路走得多,终于碰到鬼!不知何方高人,又不知深浅,贫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张小天师当下右手拼命按住紫铜钓杆,左手摘下胸前一只莹翠欲滴的玉蝉。咬了咬嘴唇,到底还是狠下决心,将那玉蝉扔进井底,“噗通”一声,那玉光竟将井水染得碧湛湛。
哗啦水响,银线弯曲,金钩跃出水面,甩出一串串细丝儿般水花,那垂针般模样顺势卷曲成钩。
张小天师松了一口气,慌忙收好钓杆。小心翼翼侧着头去看那井底,吧嗒轻响,玉蝉似是碎裂,绿光转瞬即逝。他嘴角抽搐一番,煞是心疼,颇有挫败之感。按按胸口,手足无缺,心神俱宁,却又想着旁的不说,但自己逃命的功夫素来出类拔萃,游荡江湖以来,便是凭着这份机警,虎口逃生,安然无恙。想来天下之间也是罕有匹敌的,也可说得上堪为一绝。这样想罢,倒是将那点失落之意驱散得十之八九,只余下一丁点儿零碎的后怕之感。这后怕反而彰显着自己的见微知著、随风转舵是何等的高明,小心驶得万年船。如是思来想去,倒有些自命不凡的飘飘然起来。
鬼谷之中,灵池之上,陆地神仙般的老者对那金钩本是志在必得,黑白二龙奋力一击本将那六韬神兽搅而复碎,碎而复搅。岂料一道绿光闪现,倏然一只硕大无朋的碧蝉堪堪抵住攻势,金光绽放,竟是李代桃僵,生生拼死受了余力。那金钩银线得了这空隙,须臾之间起钓腾逸,逃之夭夭。
眼看一锤定音,不承想功败垂成。
老者眉眼交眨,怒气将显,片刻之后,却又化作云淡风轻一笑了之,谓然叹道:“这天师府传承千年,果然有过人之处!致虚极,守静笃!龟寿千载,曳尾泥中,不若缩头留骨而富贵人间!”
窈窕破军远远的听了这话,如有所悟若有所疑道:“千年王八万年龟,百年的兔子没人追!这也是堂皇正道么?”
沙圪坨镇的张小天师没由来的打了一个大喷嚏,摸了摸身上湿透的衣裳,缩缩脖子皱皱眉头道:“秋风萧瑟天气凉,贫道赶紧换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