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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二天早晨七点,尤吉斯准时报到。他按照人们的指引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口,在此等了大约两个小时。工头本来的意思是让他进来,可能是没说清楚。最后,工头等不及了,走了出来,准备再去雇个人,于是撞见了尤吉斯。工头大骂了他一通,可是他一句话也听不懂,所以也就无从辩解。工头领着他,告诉他把身上的便装脱下来放在某个地方。他在换工作装,工头在一旁等候,这身儿工装是在一个旧货商店买的,来的时候夹在胳膊下。换好衣服后,工头把他带到了“宰杀台”。尤吉斯要干的活儿很简单,只用了几分钟他就学会了。有人给了他一把长长的扫帚,就是扫大街用的那种。他的任务就是跟在那个从牛肚子里把热气腾腾的肠子掏出来的人的后面,把这些杂碎扫进地面上的一个洞里,然后盖上盖子,以免有人掉进去。尤吉斯进来的时候,早晨的第一批牛刚到。于是,还没来得及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也顾不上跟人搭话,他就开始干起活来。这是七月里的一个大热天儿,地面上还流淌着冒着气的鲜血——人就在这上面走动。这里臭气熏天,让人窒息,不过对于尤吉斯来说,这不算什么。他的整个灵魂都在欢呼雀跃着——他终于工作了!他终于可以挣钱了!一整天,他都在心里盘算着:一小时的收入竟然会有十七点五美分,简直难以置信。这是忙碌的一天,他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钟。回家的时候,他兴冲冲地告诉家人,他一天就挣了一块五毛多!

家里还有更多的好消息。于是,艾尼尔家的堂屋里一片欢天喜地。乔纳斯也去见了塞德韦拉斯介绍给他的那位特种警察,他带着乔纳斯见了几个工头,结果是有一位工头答应他下周上工。还有玛丽娅·波琴兹卡,尤吉斯的成功使她心中妒火中烧,于是急着自己去找工作。她凭借着一双粗壮的胳膊和一个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才学会的单词“工作”在罐头镇上整天到处闯荡,一看见有人干活儿的地方,她就会闯进去打听。有时候,她会被人骂出来,不过她才不在乎,管他是人还是鬼。她逢人便问,陌生人、游客还有像她一样的打工族。有一、两次她甚至问了看上去像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那些人瞪着她看,以为她是个疯子。不管怎么说,最后她还是有所收获。在一个小工厂,她莽莽撞撞地闯进了一个车间,里面有数十位妇女和姑娘正坐在一大排桌子前装熏牛肉罐头。走出来,她又进了另一个车间,就这样她挨个车间串。最后,她来到一个地方,在这里工人们正在给封好的罐盒刷油漆、贴标签,在这里她幸运地撞见了“女工头”。当时她还不明白,以后肯定会明白,像她这样既长着一张无限温柔的脸又有着像拉车的马一样发达的肌肉的人对“女工头”来说是多么的具有吸引力。这个女人让她第二天再来,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学漆罐头盒这门儿手艺。漆罐头盒可是一个技术活儿,挣计件工资,多的时候一天能挣两美元。玛丽娅像科曼奇族印第安人那样喊叫着冲回家,在房间里手舞足蹈,把一个婴儿吓得快要抽过去了。

这一切的好运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现在只剩下一个人要找工作了。尤吉斯决定让伊莎贝塔大娘呆在家里,主持家务,奥娜给她打下手。她不希望奥娜去工作——他说,他不是那种男人;奥娜也不是那种女人。像他这样的男人连家都养活不了,那岂不是怪事,何况还有乔纳斯和玛丽娅,他们俩也能交些食宿费。他也决不会让孩子们去找活儿干——他听说,在美国孩子可以免费上学。至于当地的牧师为什么会反对让孩子上这样的学校,他可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现在,他只是想一定要让伊莎贝塔大娘的孩子们接受跟别的孩子一样的教育。这些孩子当中最大的一个,斯坦尼斯洛伐斯,也才只有十三岁,而且个头偏小。虽然赛德维拉斯的大儿子只有十二岁,就已经在琼斯的厂子里干了一年多了,但是尤吉斯还是希望斯坦尼斯洛伐斯学说英语,长大以后做个技术工人。

所以,现在只剩下安东纳斯老爹了。尤吉斯本想让他也在家休息,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不可能。另外,老人家根本不让他们提起这件事——他一直认为自己还是个棒小伙儿,有都是体力,他也是跟其他人一样怀揣着梦想来到美国的。这样一来,他反倒成了儿子的一大烦恼。无论跟谁提起这件事,那个人都会明确地告诉尤吉斯,在罐头镇给老人家找工作干简直是在浪费时间。赛德维拉斯跟他讲,即使是那些长期在工厂里工作的人,上了年纪之后也得离开,更不用说新来的了。而且,这条规则不仅在罐头镇适用,全美国都是如此。不过,碍于尤吉斯的情面,赛德维拉斯还是去找了那位警察,得到的答复是:这事儿想都别想。他们不忍心让老安东尼知道这一情况,害得他在罐头镇东西南北到处跑,整整两天一无所获。回到家里,他只能分享别人成功的喜悦;不过,他还是镇定自若地笑着说,明天该轮到他走运了。

他们觉得,有了这样的好运,他们现在完全有资格想象有自己的一个家。那个夏日的夜晚,他们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纳凉,不经意间又开始讨论起这件事,尤吉斯趁机提出了一个天大的想法。原来,那天早晨在上班的路上他看见两个孩子正在挨家挨户地散发着一张广告传单,他看见上面的画面很精美,于是就要了一张,卷了卷,塞进了衬衫里面。当天中午,在跟一个人聊天的时候,他又掏出了那张传单,那个人给他读了读传单上的内容,并向他透漏了一些情况。由此,一个宏大的设想开始在他的心中酝酿起来。

他掏出那张广告单,看上去的确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这张广告大约有两英尺长,由压光纸印制,色彩鲜艳、明亮,即使在月光下也闪闪发光。广告单的正中央有一所宅子,粉刷得光灿灿的,清新而明丽。紫颜色的屋顶,金色的屋檐,银灰色的墙壁,红色的门窗。这是一幢两层的楼房,房子的前面有一道回廊,扶栏上雕刻着精美的螺旋形图案。每一处细节都精雕细刻,包括门把手。回廊上悬一吊床,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里边镶着蕾丝花边的窗帘。画面下方的一角,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在深情地拥抱;另一侧是一只摇篮,上面罩着丝绒帘帐,一个微笑着的小天使正舞动着银色的翅膀在上方飞旋。为了充分展现出这美的意境,画面上还有几行分别用波兰语、立陶宛语和德语书就的文字:“家,甜美的家。”“何必付租金?”广告语继续煽情。“为何不能拥有自己的家?你可想到过买房比租房更划算?我们已经为数千个幸福的家庭建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家。”有了这些广告词,整幅画面变得更加具有感染力,展现了一幅新婚夫妇住房不花钱的美好画卷。它甚至引用了“家,甜美的家。”,而且竟然敢翻译成波兰语——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没有立陶宛语的翻译。也许翻译人员认为这么抒情的文字很难翻译成用“gukcziojimas”表示“呜咽”、用“nusiszypsojimas”表示“微笑”的语言。

当奥娜把广告上的内容讲给大家听了之后,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这房子像是有四个房间,还有一个地下室,卖一千五百美元,地皮以及所有的费用。首付只需三百块钱,余款按每月十二美元交付。这些数字听起来令人害怕,可是你知道这是在美国,在这里这些数字算不了什么。他们听说,在这里租一套公寓每个月的租金要九美元,根本没办法再少了,除非像现在这样,一家十二口人挤在一、两个房间里。如果一直租房住,他们就得一直交房租,而且居住条件永远也得不到改善。而如果能够凑足首付的房款,把房子买下来,那么他们一生之中总会有一天不用再交任何费用了。

他们在盘算着。伊莎贝塔大娘还剩下一点儿钱;尤吉斯也还有一点儿;玛丽娅大约有五十美元,缝在袜子的什么地方;安东纳斯老爹卖农场的钱也还剩下一部分。加起来,足够交首付款了。如果大家都出去工作,以后的月供也不成问题。这样一想,这主意还真的是再好不过的了。当然,买房子是天大的事,决不能就这样谈谈,草率决定,一定要考虑周到,查清底细。不过,一旦决定冒这个险,还真是越快越好。是的,谁愿意总是交房租呢?谁愿意在这种可怕的环境下生活呢?尤吉斯倒是不怕脏——一个曾经跟过铁路工程队的男人没有什么可怕的,要知道当时他们的住处虱子多得一抓一把。但是不能让奥娜在这样的地方长期住下去。他们得尽快找个更好的地方——这个一天挣了一块五毛七的男子汉发过誓。他真是不明白,这里的工资这么高,可是很多人为什么还过着那样的生活呢。

第二天,玛丽娅去见了“女工头”,她要玛丽娅下周一来报到,学做油漆工。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玛丽娅一路心花怒放地回来了,一进屋就赶上奥娜和继母正要出门儿去问房子的事,于是她也跟着一块去了。晚上,三个女人把情况汇报给了男人们——事实与广告上所说的没有任何出入,至少代理人是这么讲的。房子位于城区的南部,离屠场区大约一英里半远。那位很绅士的代理信誓旦旦地向他们保证,那房子绝对划算,他是替他们考虑的。他解释说,他这么做是因为他对房子能否卖出去根本不感兴趣,他只是给开发公司做代理。这是开发商手里剩下的最后一批房子,以后也不会再开发了,公司准备退出房地产行业,所以要想抓住这个不用付房租就能住上房子的大好机会,你就得赶快下手。事实上,他甚至不敢肯定还有没有房子剩下,因为他带过很多人去看房子,很有可能那些房子都已经售出了。看到伊莎贝塔大娘听了这话之后明显感到沮丧的样子,代理人迟疑了片刻,然后说,如果他们真的想买,他可以自己花钱给公司打个电话,让他们给留一套。就这样,在代理人的安排下,星期天早晨他们就去看房子。

这一天是星期四,这一周剩下的时间里布朗公司的宰杀车间一直是满负荷运转,于是尤吉斯每天都揣着一块七毛五分钱回家。这样,一周下来就有十块零五毛,一个月就是四十五块钱。尤吉斯不会算数,除非是一些简单的加法,但是奥娜在这方面脑瓜很灵,所以家里算帐的问题就交给了她。玛丽娅和乔纳斯每个月各交十六块钱的食宿费,老头儿也坚持一找到工作就能往家里带回同样多的钱——他坚信这一天会随时到来。这样总共加在一起就会有九十三块钱。买了房子之后,玛丽娅和乔纳斯两个人共分担三分之一的月供,这样尤吉斯每个月只需承担八块钱的房费。而每个月剩下的钱会有八十五块——即使安东纳斯老爹没有找到工作,每个月也会有七十块钱——这笔钱养活一家十二口人应该足够了。

星期天一早,一家人出发了,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他们把地址写在一张纸上,逢人便掏出来给人家看,打听那地址到底在哪儿。一英里半的路程竟然有那么远,但是他们还是一路走了过来。他们就地等了大约半个小时,那位代理人终于露面了。这位先生举止优雅,衣着靠就,并且能讲一口流利的立陶宛语,这样彼此交流起来倒是很方便。他带着一干人来到房子前,出乎预料的是,这房子原来就是附近那种典型的低矮框架房,根本谈不上什么建筑设计。奥娜的心猛地一沉,因为这房子根本就不像广告上所描绘的那样。颜色搭配不一样,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大。不过,房子倒是粉刷一新,煞是惹眼。房子是刚建好的,代理人告诉他们,但是他说话连珠炮似的,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根本没有机会插嘴。本来想好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可是此刻他们或是忘了或是没有勇气提问。一排房子除了这一个看上去都不怎么新,也基本上没有人住。他们仗着胆子委婉地提了一嘴,代理人的解释是那些业主们很快就会搬进来。他们不敢再追问,那样的话人家会认为你不相信他说的话,他们一生当中从来没有人有机会跟一个属于“绅士”阶层的人这样讲过话,当然除了唯唯诺诺、恭恭顺顺地听命。

房子有一个地下室,在街面两英尺以下;地面以上只有一层,高于地面六英尺,登上一段台阶就可上楼。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阁楼,由坡屋顶隔成,两侧各有一面小窗。当街就是一条土路,没有路灯,顺着这条街望去,两边的建筑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跟这一样的房子,彼此间的空地上长满杂草,一片枯黄。来到房子里面,确有四个房间,刮了大白;地下室没有任何间隔,四面灰墙,地面没经过任何处理。代理人解释说房子本来就是建成这样,为了让房主按照自己的喜好对地下室进行装修。阁楼也没完工——他们本来筹划着必要的时候可以把它租出去,可是现在一看,这阁楼连地面都没有,只有几根托梁,下面钉着木条和石膏板,也就是下面房间的天花板。不过,这一切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打击他们的热情,这是因为代理人说得实在是天花乱坠。按他说,这房子有太多太多的好处;他的嘴不曾有片刻的停歇,对房子的细节之处讲解得面面俱到,细到门上的锁、窗户上的插销,并演示如何使用。他让他们看了厨房里的水盆、自来水以及水龙头,而这一切是伊莎贝塔大娘一生中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东西。有了这些,再挑三拣四的就显得不够厚道了,所以对那些瑕疵他们索性闭上眼睛,全当没看见。

不过,他们终究还是农民,他们会本能地把钱赚得紧紧地。不管代理人怎样催促,他们总是说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在没有考虑清楚之前他们是不会决定的。于是他们又回来了,到家之后他们便开始了热烈的讨论和认真的盘算。对他们来说,做这样的决定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他们无法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总是有人坚决反对,于是其他人就得摆事实、讲道理地去说服他,可是他一旦被说服了,又会有人被他的观点弄得举棋不定。晚上,有那么一会儿大家已经基本达成了一致,买房子的事就要定下来了,谁知赛德韦拉斯突然来访,他又给一家人浇了盆凉水。他不主张买房子。他给他们讲了一些有关“买家”而落入陷阱,致使一些人一直到死都无法摆脱的悲惨故事。他们无一例外地陷入困境,到头来落得个两手空空的下场。房子一旦买下,各种费用就会接踵而来,无尽无休,你永远也无法知道什么时候到头。房子本身也决不会是什么好房子,从上到下一堆垃圾,而这一点穷人也是无从知晓。他们还会利用合同欺诈你——穷人怎么会理解合同上的条款?这无异于赤裸裸的抢劫,要想不惹上麻烦,最好的办法是离这事远点儿。那付房租呢?尤吉斯问。嗯,当然了,那也是抢劫,尤吉斯答道。这个社会对穷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抢劫。半个小时令人沮丧的谈话过后,大家都感觉到庆幸,他们是在悬崖边上被救回来的。但是,身材矮小、头脑精明的乔纳斯则提醒大家,赛德韦拉斯的熟食店生意一直不好,也许因此他就产生了悲观的处世态度。经他这么一说,大家又开始讨论起买房子的问题了!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不能就这样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他们终究得离开。他们一旦放弃买房子的计划,就得面临租房子的问题。可是一想到没有止境地每个月交九块钱的房租,这也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一周以来,是买房还是租房的问题日日夜夜地在困扰着他们。最后,尤吉斯觉得自己必须站出来。乔纳斯大哥已经找到了工作,在达拉谟的工厂推车。布朗的宰杀车间从早到晚一直在运转着,尤吉斯也跟着变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起作为一家之主的角色。他告诫自己,像买房子这样的大事,家里的男人必须负起责任来,该决断时必须决断。别人也许栽倒在这件事上,但是他不能——他要做给他们看。他会整天工作,必要的时候晚上也可以工作;在房费没有付清、全家人还没有自己真正的家之前,他决不会休息。就这样决定了,他告诉他们。

他们讨论过,在下决心买这个房子之前,他们还要看看其他的房子;但是他们不知道哪里有房子,也不知道怎么找房屋信息。他们看过的那所房子一直在脑海里徘徊,挥之不去;每当他们想象着自己身处新家的情景时,画面上都是这个房子。就这样,他们终于下定了决心,告诉代理人他们已经决定买了。事实上,他们的脑海里也有一个抽象的认识,那就是所有的商人都是骗子。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抵挡不住那位巧舌如簧的代理人的诱惑,尤其是在继续拖延就有可能错过机会的威胁下,他们终于投降了。好在代理人告诉他们还来得及,于是一家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们被告知第二天来,签合同和各种协议。尤吉斯深知签合同的事一定要小心谨慎,决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可是他又不能亲自去——他的工作可不能请假,问都别问,否则就会丢掉饭碗。所以。他只能把这么大的事委托给女人们,还有赛德韦拉斯,他答应跟她们一起去。当天晚上,尤吉斯千叮咛万嘱咐。最后,他们从各自的身上、行李里最隐蔽的地方翻弄出一叠叠命根子般的钱,然后交给伊莎贝塔大娘,她把这些钱放在一起,紧紧地包起来,牢牢地缝在衣服的夹层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尤吉斯免不了又是一番叮嘱和警告,吓得女人们脸色苍白,就连一向自诩为沉稳的商人的熟食店老板此时也不禁心生忐忑。代理人把合同递给他们,让他们坐下,好好读一读。于是,赛德韦拉斯开始读起来——这可真是个既吃力又痛苦的过程。赛德韦拉斯一边认真地读着,代理人一边闲适地用手指敲着办公桌。伊莎贝塔大娘太过紧张,额头上的汗大滴大滴地淌下来。赛德韦拉斯这么认真地读会不会让那位绅士觉得他们不够信任他呢?可是,约伯斯赛·德韦拉斯还在字斟句酌地读着;很快就会证明他这么做是对的。他的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疑问;于是,他一边读着,一边眉头紧锁。这哪里是销售合同?在他看来,这分明是一份房屋租赁协议!不过,上面那些古怪的法律术语他以前可从未听过,所以他不能断定。“甲方因此立此契约,同意租给乙方……”难道这还不够明显吗!还有,“月租金十二美元,租期八年零四个月……”!这时,赛德韦拉斯摘下眼镜,看着代理人,结结巴巴地提了一个问题。

代理人非常客气,他解释说这是契约的惯用格式;格式要求契约上房子只能写明出租。他让他们读下一段,不过赛德韦拉斯的脑海里就是放不过“租金”这个词,当他把这个词翻译给伊莎贝塔大娘听时,她也不禁吓了一跳。他们根本就不会拥有这房子,而且还要租将近九年!代理人倒是不缺少耐心,他开始再次解释。但是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伊莎贝塔的心中牢牢地记住了尤吉斯给她的最后一句庄重的警告:“万一出现什么差错,千万别给他钱,出去找律师。”这可是个折磨人的时刻,她坐在椅子里,两只手死死地攥在一起,鼓足了勇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约伯斯把她的话翻译给代理人。她料想那人会暴跳如雷,可是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他甚至主动提出帮她找律师,不过她谢绝了。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目的是离代理人远一点,这样他们要找的律师就不可能是和他一伙儿的了。半个小时之后,当他们跟着找来的律师再次来到代理人那里时,他们听到律师竟然直呼代理人的名字!我们可以想象伊莎贝塔大娘他们当时是多么的沮丧。他们感觉到彻底无望了,坐在那儿就像囚犯等待着法官宣布死刑判决。他们还能做什么呢,他们已经落入了圈套!律师通读了一遍契约,读完之后他告诉赛德韦拉斯这份契约没有任何问题,此类销售契约都是这种固定格式。价格谈定了吗?老先生问道,首付三百美元,余款月供十二美元,直至一千五百美元总房款付清,是这样吗?是。没问题。某某房子连同地产以及所有附属设施一起出售?对。于是,律师拿着契约给赛德韦拉斯指点相关的文字。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吗?契约里没有任何的陷阱?他们可是穷人啊,那些钱可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财产啊,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可就毁了。接下来赛德韦拉斯又问了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问题,女人们则死死地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异常痛苦。她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只知道他们以后的命运全部掌握在他手中。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直到再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于是到了她们下决心的时候了,成交或是放弃。可怜的伊莎贝塔大娘不知所措,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住自己别哭出声来。约伯斯问她要不要签字,问了两次——让她怎么回答?她怎么知道律师是不是在撒谎?是不是代理人的同谋?她又怎么能问这样的问题?有什么理由问这样的问题?此刻,房间里每个人的眼神都落在了她的脸上,等待着她的决定。最后,已被泪水模糊了双眼的她开始把手伸进上衣里面,那里面缝着那些如生命一般珍贵的钱。她把钱包掏了出来,在男人们面前打开。在此期间,奥娜一直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紧张得浑身像是要爆炸了似的。此刻,她真的想大喊一声,让继母住手,宣布这是一场骗局。可是,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卡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伊莎贝塔大娘把钱放在桌子上,代理人拿起来,数了数,开了一张收据,然后连同契约一起递给她。这时,代理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站起身,跟在场的所有人一一握手,一如当初的优雅和礼貌。奥娜依稀记得律师告诉赛德韦拉斯他的收费是一美元,这也导致双方进行了一番争执,当然结果是收获了更多的痛苦。交了一块钱之后,他们便离开了代理人的办公室,来到大街上,继母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契约。由于极度的惊恐,他们现在虚弱得走不动路,于是大家便坐下来休息。

一家人回到家里,内心被死亡一般的恐惧撕咬着。晚上,尤吉斯也回来了,听他们讲述了一天的经历,他知道完蛋了。尤吉斯确信他们被骗了,这下儿毁了。他撕着自己的头发,像疯子一样咒骂着,发誓当晚就杀了那个代理人。他抓起那张契约,冲出家门,从屠场区一路狂奔来到霍斯泰德大街。他一下子拽起正在吃晚饭的赛德韦拉斯,两个人冲出去找另外一个律师咨询。当他们冲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律师腾地站了起来,因为他眼前的尤吉斯就像是个疯子,头发直竖,两眼血红。同伴赶紧解释,律师接过契约读了起来,尤吉斯那双骨节突出的大手紧紧地抓着办公桌的桌沿儿,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剧烈地颤抖。

律师偶尔抬起头,问赛德韦拉斯几个问题。他说的话尤吉斯一句也听不动,但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律师的脸,希望能从他的脸上读懂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内心极度恐惧和痛苦。他看见律师抬起头笑了笑,于是他喘了口气。律师在跟赛德韦拉斯讲着什么,尤吉斯转过头看着他的朋友,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怎么样?”他喘着气问道。

“他说没问题,”赛德韦拉斯回答。

“真的没问题!”

“是,他说契约上的约定与事实完全相符。”于是,尤吉斯感到如释重负,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你能肯定吗?”他仍是喘着粗气,然后他又问了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他不厌其烦地听着,然后又不厌其详地问着。肯定了,这房子是买下了,真的买下了。现在这房子属于他们了,他们只需交剩下的余款,别无问题。这时,只见尤吉斯用手捂住了脸,因为他的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泪水,就像是一个傻子。是啊,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恐惧的事情啊!那么坚强的一个人,现在竟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律师解释说,契约上说的房租只是形式——契约上说房子只是租赁,直至最后一笔房款结清,目的是万一买方交不上房款,把他们赶出去更容易一些。只要能够交上房款,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房子肯定是他们的。

尤吉斯的心中对律师充满了感激,所以当他要收取五毛钱的律师费的时候,尤吉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打律师那儿出来后,尤吉斯飞也似地跑回家,向家人报平安。他刚一露面,奥娜就昏过去了,孩子们哇哇乱叫,整个房间一阵惊呼——大家都以为他去杀那个代理人了。过了很长时间,家人才平静下来。在这个残酷的夜晚,尤吉斯不时醒来,听到隔壁的房间里奥娜和继母轻轻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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