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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教母的秘密

爱丽丝稳稳地地坐在车厢里,透过小小的方形玻璃窗往外看,那些翠绿色的山村在车子的咔哒声中迎面而来,而她对这些却视而不见。往近处看,飞速而过的篱笆,正在吃草的牛群,撒蹄飞奔的小牛犊子,还有树木,农场和撞在石头上水沫飞溅的溪流——转眼之间就不见了;再往远处看——那些山,树,还有尖塔,好像都在往前边赶,想要伏击这头噗噗吐气的怪兽似的,它们似乎就是不要让她到达终点站。

“要真的那样就好了!”爱丽丝叹了口气。“那样的话我不知道有多开心!”一想到这些她的蓝眼睛一下就睁大了不少。不过很快焦虑又让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也没做声。就扣着妈妈的手温顺地坐在角落里,心神不宁地估算着几小时后到底会怎么样。

爱丽丝和母亲很少能够像普通人那样两个人一起出来游玩,那样的话她们都会开心不已的。而这一次比较特别,她们一起到了弗瑞欣车站后,爱丽丝将一个人独自继续往前走下去。她好慌张,而那份奇怪的写得张牙舞爪的请帖又只邀请了她。妈妈现在还和她一道,可等一会儿她们就要分别了。爱丽丝时不时地握一下妈妈的手,好像能够从中得到一些安心似的。她好害怕——再过几小时,她就要和妈妈告别了。

当然她们反复讨论过此行的计划和解决办案,而爱丽丝不得不甘冒任何风险从车站前往。在和接她的车夫讲好下一次接她的时间后,她会上车离去,而她的母亲则会在一间乡村客栈的屋子里等她,直到天黑之前她的回来。然后一切就相安无事了。一想到回去时沿路又会看到那些树林田野的兴奋让爱丽丝心都乱了起来。

你这样紧张真的太可笑了。爱丽丝不断地安慰自己,可是却一点都没用。一想到她的那位老得不能再老的老祖母就让她心中有一种预感。要是她再坚强一点;要是这位老太婆——她的教母能够让她的妈妈一同前往;要是她的心不要跳得那么快;要是车轮能够从车子上掉下来,那就好了!

不过毕竟爱丽丝还从未见过她的教母。即便现在她也不是很确信教母真的就那么了不起。她想,那些不一定很坚强的人,也会经常会突然受邀和这个已经三百四十九岁的亲戚喝茶吧。可她没有想到的是,今天——这个特别的星期六——竟然是教母三百五十岁的生日!

爱丽丝一想到这,脸上就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生日从十七岁开始就成了一件“大事情”。人生飞奔向前,而你就像那正在发芽的豆子。头发需要开始精心整理了(至少爱丽丝是这样的),裙子也要穿长一点的了,你很快就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了。换句话说,你真的就要长大了。但是三百五十岁!到那个时候……其实都很难说会不会搞错了。到了这年龄人也不会有多大变化了!一定不会的!

爱丽丝还是觉得数字可能才是关键。她还记得当初刚刚步入十多岁时是多么奇怪的一种感觉,也就不难料想今后跨入二十多岁也会是另外一种的惊诧。然而如果仅从数字来看的话,为什么三个世纪都快过去了,教母才开始想要过生日呢。

稍显特别的是那么多年教母就从没叫她去看过她。几年前她送过一个半镀金的杯子给爱丽丝——那是她常用来喝啤酒用的,这杯子来自于伊丽莎白统治时期,那时的教母才十岁。还有一张小的绵羊皮,一本用来启蒙的祈祷书,这些是查理一世送给教母的,教母还送过她几样小而陈旧的黄金饰品。但是收礼物和与送礼物者见面交谈是不同的感受,何况这个送礼物者还那么神秘呢。在脑海里边想是一回事,而面对面地在一起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教母长得什么样子呢?教母可能会怎么样呢?爱丽丝心中没有一点谱。八十岁以上的老太太也没什么特别的;但你不能把人生的变老当成是一道数学计算题,比如八十乘以四那么简单。

爱丽丝在想,也许一个人真正老了的时候,你其实并不希望被别人当成一尊偶像或是被别人拍照留念。小的时候这种经历就是一种石化般的感受。所以如果你真的老了的话,你可能更想保持一种真正的自我。她今后就要这样做。“妈妈,”她突然从硬硬的座位上转过身来,那头缎带一般平滑的稻草色直发一下在肩膀上泛起一股涟漪。“妈妈,我不知道到时我该怎么办呢。到时还有其他人吗?我要和她握手吗?她不会亲我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真不想离开你——你把我抛开了。”

她的手指敲击着手里边握着的另外一只手,焦躁地盯着母亲的表情,而母亲的脸上也是一副完全茫然的样子,她知道此刻的母亲和她一样,对这次的行程心中无底。

“不管怎么样,我们就快要到了,对吧?”母亲轻轻说道。“接下来会更快了。”旁边较远的一个角落里一个胖的农夫不停地打着呼噜,他睡得正熟。“我想,我应该先问一下她的女仆是否她一切都好——就是你的教母。就这样问‘切尼女士现在愿意见我吗?’她就知道你该怎么做了。我就是不敢肯定这位可怜的老太太能不能说点什么:她的字倒是写得挺好的。”

“只是,妈妈,我们怎么知道她家就有一个女仆?教母那里没有很多管家吗?如果他们都在大厅里,我该怎么办?我该什么时候起身和他们告别呢?如果教母又聋,又瞎还是哑巴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过去几天类似这样的问题已经被问了很多,但一个也没有得到解答。爱丽丝的脸颊,在她亮丽的头发映衬下,显得有点苍白,而她的母亲觉得还要更苍白些,这也许是火车缓慢行走时坐在老式的火车厢里不太舒服的原因吧。

“无论什么时候我遇到哪种困难,宝贝,”她轻轻地在她女儿的耳朵边说道,“我都会祈祷。”

“是的,是的,我最亲爱的,”爱丽丝一边说,一边看着那个熟睡的肥胖的老农夫,“要是我不是一个人去就好了!你明白的,她不会是一个好教母:她对我的回复只字未提。她那么大了,这一点至少应该知道。”脸上一丝鬼笑又爬了上来,她把母亲的手扣得更紧了,篱笆和牧场不断地往后闪去。

她们实际上是在车厢里道的别,客栈里边的人和车夫因而都没看到这一幕。

“我想,宝贝,”爱丽丝的母亲在她们拥抱别离的时候轻声说道,“我们很快就会像两只受困的斑鸠一样分手。我们都不知道她到底会怎样,对吧?不要忘了,我会在‘红狮子’那里等你——你知道的,那儿有个标记。如果有时间我们还可以在那吃顿晚饭——如果他们有的话,再来一点汤;无论怎样,会有一个蛋的。在那种情况下,你不要喝太多的茶。当然,你的教母如果不是真正想见你的话,她也不会发出这个邀请了。小乖乖,不要忘了这一点。”

爱丽丝把她的头伸出窗外,直到母亲消失在篱笆后边。苍蝇在尘土飞扬的车道上轻盈地飞来飞去,这条路是通往格兰奇的。爱丽丝认为可能还要走好多里,于是她把头伸出车窗对车夫叫道,“你知道的,格兰奇。”

“对啊,小姐,我们是到格兰奇,”他大声回应道,挥舞着手里的皮鞭。“但我不能把你带进公园,小姐。那不行的。”

“行行好吧,”爱丽丝哀求道,她又坐回到发霉的蓝色坐垫上。“还有好几里路,大门就在公园的后面。”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修剪过的树篱笆呈现一片嫩绿;那些春天的花儿——报春花,紫罗兰,葱芥和刺草——开着粉白色的花点缀着河岸。爱丽丝的小银手表显示刚刚才三点半。暂时她还会过得很开心。再过几分钟,苍蝇就会歇在当初精心打造的现在已锈迹斑斑的大铁门边,四根柱子上耸立着石雕的鸟儿,头往下垂,翅膀伸开,还在沉思着什么。

“你会在六点钟回来接我吧?”爱丽丝尽量自然随和地对车夫说道,可听起来还是可怜巴巴的。“一分钟也不要迟到。就在这儿等我来。”

车夫垂下头,扶了一下帽子;把这匹老马的套杆装好就离开了。现在就剩下爱丽丝一个人了。

回头最后再看了一眼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乡间小路——什么也没有出现——爱丽丝推开了两扇大门边上的小门。铰链缓慢打开了,发出一种微弱的嘲弄似的尖利的声音。后边是一排至少二十英尺高的紫杉林,角落里有一处方形的小房子,被百叶窗遮蔽着,落叶撒在古老的走廊上。爱丽丝停了下来。母亲和她都没有想到过这种情况。到底应该敲门还是直接走进去呢?好像没有人在房子里。爱丽丝回走了几步,看到了屋顶上的烟囱,在深色冬青草背景下没有一点冒烟的痕迹。倒有不识名的鸟儿惊叫着飞进了密林深处。

屋子里肯定是没人了。不过还是应该确认一下,爱丽丝又走到门廊处开始敲门——没有回应。稍过了一两分钟,再看了一下毫无生气的窗子,远处传来啄木鸟的歌声偶尔会打破死一般的寂静,爱丽丝决心再试一下。

砂砾土上苔藓簇生得又浓又密,爱丽丝的脚步走在窄窄的过道上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路的两边大树投下的影子那么长以致她都以为黄昏快要来临了,虽然现在还不到半下午。巨大的山毛榉把它们的硕大的桠枝伸向空中;古老树干上留下的黑洞宽大得可以容得下住一家人。远处透过巨大的雪松和其他更远一些树木的枝桠,下面好像有一群鹿子在那里吃草,然而太远了也不是很肯定。这些野生动物好早就发觉她闯入了它们的栖息地,它们显得很温顺,并没有想要逃开,只是转到了另一边看着她过去,小鸟跳到她捉不到它们的地方继续忙它们的事。爱丽丝大感好奇,她想尽量靠近一条大雄兔,它正在篱笆下破烂的围栏那里细嚼着什么。摸到了!其实大雄兔是愿意让她抹抹它毛绒绒的头和它那双耷拉着的耳朵的。

“太好了,”她站直起来的时候不禁想到,“如果兔子们都像那只那么温顺的话,这个老得掉牙的老祖母的房子看来也不必大惊小怪了。再会了,”她对小动物们说道;“我希望很快再见到你们。”然后她又继续往前走了。

不时地会有一棵佝偻着枝干的荆棘树进入眼帘,偶或还有冬青树。爱丽丝早就听说冬青树长满了刺,这样就没有动物会吃掉他们的嫩枝,损伤他们的叶子。但这些树却怪怪的,刺不知到哪去了;然而山楂树,尽管他们一身翠绿,上面布满密集的嫩芽,形状却几乎是扭曲的,就像还是幼苗的时候,淘气的男孩给他们打了结似的。空气是多么清新啊。那般清新的空气,高树下寂静的小道和头顶上蓝色的天空让她的心轻松了不少,就在教母几乎从她脑海里消失掉的时候,突然间,树林里一节车厢映入眼帘。

然而那并不是一节车厢而已,而是一辆由两匹乳白色的马拉着的马车。硕大的车厢上朱红色和黄色的漆已经斑驳不清了,穿着深红色制服的马车夫坐在座驾上,旁边还有一个男仆。让人惊异的是,马车悄无声息地沿着弧形的道路移动着,两边是丛生的青苔和野草,马车几乎掩没在这片绿色当中了。爱丽丝察觉到它越来越近了,她连忙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栎树旁,紧贴着长满褶皱的树干旁。这一定是教母的马车。这一定是她与世隔绝生活中的一次日常驾驶。然而并非如她所想;马车靠近了,她只瞧到了里面的褪色的红色摩洛哥装饰,车子就驶过去了。只留下了马车夫和仆人在遮光板下的背影——满是粉尘的头发,和戴有帽徽的帽子。

这些不寻常的情景,让爱丽丝现在满脑疑虑。她蹑手蹑脚从她的藏身之处出来,赶紧往前走。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赶紧结束这场旅途。现在,终于,房子出现在了眼前。修剪过的光秃秃的小绿草坡上,有黑黑的矮墙和倾斜的灰色烟囱。右边是个平静的池子,像个巨大的镜子,周围树木环绕。再后面是一片平缓的青山。

爱丽丝又停在了一棵巨大的灰色树干后面,以便看得更仔细些,这样她也不会被窗户里的视线窥探到。这棵树看起来好像已经很老了,就像块巨大而沉重的石头,不知不觉地随着时间沉入地面。这里没有一丛丛的灌木,也没有野花,只有些雏菊的粉末和一些黄色的蒲公英。

通往那低矮门廊入口的鲜有人走的小路旁,全是些绿色的草地和树木。“还好,”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幸好我不在这里生活,那就已经不错了——即便我是一千零一个不在这里生活的人!”她挺直了身子,瞄了一下她的鞋子,把系有丝带的草帽轻轻扶了一下,心中瞬间充满了无限力量,继续往前走去。

随着她轻轻一拉挂在门廊处的铁门铃,顿了一下,里边晦涩的铃声响了起来。有什么在回应着,“唉,唉!”接着又陷入了沉默。爱丽丝看着那巨大的铁扣环,再也没有勇气去按它了。

门最后毫无声息地打开了,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里边站着的,并不是一个穿戴整齐的友好的女仆,而是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老人,他淡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她,仿佛在看玻璃盒子里的一只毛绒绒的小鸟。要么是他的身形已经萎缩了,要么就是穿了别人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

“我是爱丽丝切尼小姐——爱丽丝切尼,”她说,“我想我的曾曾……祖母切尼小姐正等着我呢,当然,如果她身体还好的话。”她一口气倒出了这些话,教母的老管家盯着她,思索着她的这几句话。

“请进来吧,”最后他说,“切尼小姐吩咐我,让我好好待你。她希望可以马上见到你。”然后他率先领路,爱丽丝跟在他后面,穿过了宽宽的大厅,里边的光线来自绿色的,石头边框的窗户,窗户显得比一般的稍低一些。大厅的一边放着面罩扬起的发亮的盔甲套。那些曾经在面罩后面熠熠生辉的的眼睛如今已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是一片暗淡。匆忙瞥了一眼两侧,爱丽丝把目光聚在了老管家有点驼的背上。上了三级溜光的阶梯,到了一幅悬挂着的织锦下面,管家继续带她往前走,最后到了走廊的尽头,他把她领进了应该是教母客厅的一个地方。管家鞠了一躬便离开了。爱丽丝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便解开自己灰色丝质手套的一颗扣子,又把它扣了起来,她坐到了靠门边一把椅子的边沿上。

这是一个较长但屋顶不高,也不宽敞的房间,天花板上镶嵌有某种东西,墙壁上还安有装饰板,爱丽丝从未见过这样的家具。尽管内心怯弱得要命,但一想到母亲的纱质的粉色小客厅,与之相比,她几乎要放声笑起来。

像在自己家一样!为什么,这里的任何一个大柜子都让她想藏起来,就像《槲寄生树枝》里的那个小可怜。至于那挂着的褪色框架里的肖像,虽然她立马明白了那必定是这里的‘老主人’,他们看起来如此庄严,她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有看起来那么奇怪不友好的人类。并不是说他们的衣服——他们的肚兜,他们开衩紧身上衣和宽天鹅绒帽子,而是他们的脸。女士们有高秃的额头和尖细的手指,还有大拇指环,男人们则是一脸的阴郁严厉和愤懑。

“啊!无名女士!”他们似乎在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唯一一个例外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的肖像。金色的头发藏在精致的帽子下;一下项圈垂在她的胸前;淡黄色的连衣裙紧贴着腰部。这幅画的线条是如此细致,水粉的色彩淡淡的,很难在在纸上染上色。而那双眼睛,目光穿过低矮的房间,凝视着爱丽丝。半嘲讽半认真的微笑。你看,我是如此可爱,这画似乎有这样的暗示,但又立马消失不见!爱丽丝从来没见过这么妖艳的脸,但她不得不承认它似乎和自己有着一些相似之处。她也说不出来为什么这会让她恢复了一点信心。尽管如此,她对着这幅画回以一个笑容,似乎在说,‘好吧,亲爱的,我会记住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

时间过得真慢,大房子里没有一点声音,脚步声也没有。后来屋子另一头的门轻轻打开了,深深的窗户后透出绿色的光,一个人影出现了,爱丽丝知道是谁进来了。

她轻轻地倚靠在领爱丽丝进屋子的老管家一旁。两个人如同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接下来另一位男仆为主人端上了一把椅子。就这片刻,老太太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爱丽丝看。这位老太太以前一定和爱丽丝差不多高,但现在她萎缩得几乎如同一个小孩那般摸样,小脑袋倔强地立在窄窄的肩膀上,就像她家门口那孤单的石鸟耸起的翅膀一样。

“噢,是你吗,我亲爱的?”声音带着哭腔,但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让爱丽丝以为是她的幻觉。

“我是说,是你吗,亲爱的?”她重复一遍。这下没问题了。爱丽丝鼓起勇气踏出一步,身下的膝盖在瑟瑟发抖。老太太摸索着伸出了手——萎缩的手指关节像鸟冰冷的爪子。

爱丽丝犹豫了一下。可怕的一刻最终来临了。她向前一步,向老太太行了鞠膝礼,然后把把冰冷的手指举到自己唇前。

“我想说的是。”她说道。当她和母亲再见面时,她向母亲倾诉,“妈妈,如果那是教皇,我想我应该吻他的脚趾。我真的会那样做。”

然而,爱丽丝的教母在礼节上却是做得非常不错的。事实上,爱丽丝觉得那是一个皱巴巴的笑容,的确是那样,透过那满布皱褶的脸庞。她那橡树形的脑袋上是一个高高的银色花边帽子,和她穿的礼服很般配;她的手腕藏在了丝绸手套里。她是如此瘦小,爱丽丝不得不弯曲她的手指。老太太坐在椅子上,就像一个大娃娃坐在那里,还是一个了不起的玩偶,会发出声音,有思想,感觉,能运动,简直超出了任何设计者们最疯狂的幻想。干瘪面容上,一双幽蓝苍白的眼睛忘我地一直注视着爱丽丝,管家和男仆低着头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的女主人。然后,似乎有什么暗号似的,他们都鞠躬然后就退下去了。

“坐下吧,亲爱的,”他们撤下去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压抑的沉默。爱丽丝凝视着老太太,那像半透明的玻璃似的眼睛仍然盯着自己,鸟一样的手优雅地放在大腿上的方形的花边手帕上。爱丽丝变得越来越热。“这个老房子真漂亮啊,我的祖母,”她突然脱口而出。“那些树也很棒!”

但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切尼小姐听到了她说的话。爱丽丝不禁想到,可能由于某种原因,老太太并不赞成她的话。

“既然来了,”微小的如水管的声音,“现在,告诉我这么长一段时间你在干嘛呢,你的妈妈怎么样啦?我想,我依稀记得我见到看到她的时候,亲爱的,是她嫁给你父亲不久之后,詹姆斯·比顿先生。”

“比顿先生,我想,是我的曾祖父的名字,曾祖母,”爱丽丝轻声道,“我父亲的名字,你知道的,是约翰——约翰·切尼。”

“噢,你的曾祖父,是的,”老太太说,“我从来没怎么注意日期。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曾祖母?”爱丽丝回应。

“后来的事,”老太太说,“在这世上?”

可怜的爱丽丝;她完全知道考历史时无法答题咬笔杆那种滋味,而现在老太太的问题,比她曾经遇到的任何问题都更让人难熬。

“你看!”教母(教母是基督教中洗礼仪式上为受洗者扮演作保角色的女性;本文中也即爱丽丝说到的曾祖母)继续说。“我听过他们做的那些美妙的事,可是当我问那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也没有人能回答。你有坐过蒸汽火车旅行过吗?那种大火车头。”

“今天下午我就是坐那个来的,曾祖母。”

“啊,我看到你的脸颊有点红。一定是因为那讨厌的烟。”

爱丽丝笑了。“不是,谢谢你的关心,”她温和地说。

“噢,维多利亚女王(1819—1901 1837即位为英国国王,在位最长的国王)怎么样啦?”老太太说,“她还活着吗?”

“哦,是的,曾祖母。是这样,今年恰好是她六十岁的大寿呢。”

“嗯,”老太太说。“六十岁了。乔治三世(1738年—1820年 1760年即位为英国国王)在位六十三年。但他们都随时间消失了。我还记得我亲爱的爸爸参加完了可怜而年轻的爱德华六世(1537年—1553年九岁即位为英国都铎王朝第三任国王,因年幼体弱而亡)的葬礼后,来幼儿园接我的情景。他是宫廷里的人物之一,你知道,当时亨利八世(1491年—1547年英国都铎王朝第二任国王)是国王。那个帅气的小伙子——他的肖像还在——哪个地方呢。”

有那么一会儿,爱丽丝的满脑沉浸在回忆的漩涡里,她在回忆历史书上读过的东西。

但切尼女士一连串的话语几乎没有停过。“你需要明白,我并不是让你坐那些可怕的新发明的蒸汽火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仅仅听我童年的八卦。王子皇后和其他东西一样都会烟消云散。尽管我已经看到了很多变化,但在我看来,世界几乎和从前一样。在我看来报纸也不是一个好东西。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我们不需要任何东西也能做得很好,甚至在艾迪生先生的时代,每周有两份小张的报纸也足够了。但是,抱怨是毫无用处的。你不应该承担这些责任。我的少女时代也发生过很大的变化。那时候世界还没那么拥挤。到处充满了高贵和美好。是这样的。”她的眼神在这个穿淡黄色礼服的小姑娘上停留了片刻。“实际上,亲爱的,”她继续说,“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我希望你能听。”

一次,她沉默了片刻,抓紧了她手指间的手帕。“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最后她说,不知不觉从她的大椅子上往前靠了靠,“我非常想的是,我想让你告诉我,你愿意活多久呢?”

爱丽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从北极来的冰冷的寒气穿过了房间,席卷而来,在空气中凝结。她的眼睛茫然地徘徊着,一幅画再到另一幅画,一件又一件古老的东西——他们年代久远,了无声息,当然也再无生机——最后视线定格在了菱形玻璃窗上面杂草中一朵扬头开着的花上。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曾祖母,”她的嘴唇干涸,低声说:“我并不知道。”

“好吧,我也不希望年轻人过于老成,”老太太反驳道:“也许,如果查尔斯国王早点意识到——善于博学,为人慷慨,做一个忠诚的君主,我怀疑那粗鄙的家伙奥利弗·克伦威尔是否能将他赶下台,赢得胜利。”(1649年,英国政治家克伦威尔经过两次内战获胜,处死了国王查理一世)

橡树似的下巴低垂着埋进了蕾丝花边里,像只蜗牛钻进了壳里。直到这时,爱丽丝在交谈中,脑内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印象——闪闪发光的眼睛,歪曲的手指,听起来很遥远的声音。但现在似乎什么新的东西搅合了进来。微弱的语调低沉了下来,几乎变成了耳语。她的头从一边悄悄地转向另一边,似乎要确定这周围没有偷听者。

“现在仔细听我说,我的孩子:我有一个秘密,我只想和你分享。你可能开始猜测了,不是吗,这是我的第三百五十周年。”听到这,一种可怕的现实让爱丽丝惊悚不已,她已经全然忘记了祝她的教母‘第三百五十周年生日快乐’。“可能你想你会要遇见一个小伙和很多其他的同伴——和你一样的年轻,快乐。但是并非如此。即便你亲爱的母亲。当然,也只是我的曾孙女而已。我相信她就是威尔莫特小姐而已。”

“是的,祖母。”爱丽丝轻声说。

“嗯。”老太太说:“不管怎样。我的孩子,你不会让我看走眼的。我对男人们毫不在意。不仅仅如此,你的年龄和墙上那张我的肖像画时的年龄差不多了。这是汉斯·霍尔拜因的一个学生的作品。至于汉斯·荷尔拜因本人,我相信,早就已经去世了。亲爱的,孩子,我还记得坐在这个房间画肖像画呢,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这被多沃尔特·雷利爵士大力称赞了,你可能还记得他,他最后的结局并不太好。我回想起来,在我七十年代的初期。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还是小男孩时,他们一起在德文郡。”

爱丽丝眨了眨眼,她无法将目光丛教母的脸上移开,那木偶般的脸,和纹丝不动的手。

“现在请看一眼那张画!”老太太吩咐她,用扭曲的小指节指着远处的墙,“你看到任何相似之处了吗?”

爱丽丝平静并长久地注视着那个肖像画。然而她没有勇气,也无法虚伪地否认那上面微笑或多或少还是有点像她自己的。“对谁而言,曾祖母?”爱丽丝低声说。

“对谁而言?好吧,好吧,好吧!”她回答说,话语听起来像遥远的银铃声。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不过,不用去管它了。你观察过这房子吗,自己到处走走?”

“哦,是的,曾祖母,当然,但你知道我没有凑近看。”爱丽丝试图这样说。

“你喜欢它的外观吗?”

“我并不觉得,”爱丽丝说,“树木和公园都非常可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茂盛的树木,曾祖母。新叶萌芽,有些已经完全长出来了。这些树太奇妙了,为什么长出来呢?”

“我指的是房子,”老太太说,“现在的春天已经和过去的不一样了。我曾经熟知的春天已经从英格兰消失了。我还记得曾在某个四月,在伦敦的小山顶上看到了天使。但现在这都与我们无关,我是想说房子。”

爱丽丝的视线再次游离了——停在了外面的绿色上,看着窗上摇晃的野草。

“这是个非常安静的房子。”她说。

孩子气似的话语消散在了厚石墙间,深深的沉默紧随而来,就像井里平静的水。此时此刻,爱丽丝终于意识到教母用她那颇有意图的目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

“现在请非常仔细地听我说,”最后她接着说:“你有着和那副肖像画相似的面容,你一定也有无比的睿智。而我已经老了,我的孩子,我那愚蠢的虚荣心也不应被指责了。在我的少女时代,我无比享受那些我应有的赞美。现在我想给你个建议,那需要用到你的智慧。不要慌张。我非常相信你。但首先,我希望你到旁边的那个房间去,那里已经准备好了一顿晚餐。我听说现在的年轻人,需要不断的滋养。真是奇怪啊!他们已经全然忘记了那些礼仪,那些我所知道的一个女士应当表现的礼仪。哪怕就是一小会也不会。太奇怪了!我听说那些可怕的机器让人不快,它们无知愚蠢,吵闹又混乱。我年轻的时候,穷人和卑微的人都安分守己,我的孩子;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地位。我年轻时能为一小块简单的刺绣满足地坐上几个小时。只要我需要它,我的母亲从来不会屈尊来帮我。但我并不是邀请你来听一个老太婆说教的。你重新整理下自己,去房子周围散散步。想去哪都行;好好留意;这里没人会打扰你。然后在一个小时内再回到我这里。现在我需要午睡一会。到时候我会准备好的……”

爱丽丝松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再次朝这个瘦小的一动不动的身影鞠了个躬,从深色橡木门后撤去。

她发现自己所待着的这个房间非常小,还是六边形的,镶嵌着黑色的老橡木。天花板上挂着一个铜制的烛灯,透过铅框的玻璃片她能看到外面花园里巨大的树。令她惊讶的是,那个一开始陪着男管家和教母出现的男仆正守在桌旁的椅子边上。爱丽丝总觉得男性服务员不合适,也许除了有白色长胡子的园丁。但那有着暗淡的目光闪躲的眼睛的男仆就在这里。她现在必须背对着她自己坐到椅子上。她轻咬着水果和面包,香浓的蛋糕,和他放在银质盘子里的各种甜点,她呷了一口饮料。但这顿饭吃得很匆忙,也很紧张,她并没有心情品尝这些味道。

下午茶结束的时候,仆人打开门,她开始了对这栋有点荒凉的大房子的探索之旅。她的影子是她唯一的陪伴。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压迫着她,她从未强烈地有过这样不知道是清醒还是做梦的茫然感。长长的走廊,低矮弯曲的门,漆黑不平的地面,波斯地毯,那边的挂毯和窗帘上那一点可爱的颜色也被阳光晒褪了色,倾斜的楼梯,笼罩再墙间严肃的气氛,各种各样的画,巨大的床,一连串老旧的保险箱,沙发床,储存柜——而这一切在短短几分钟内让爱丽丝觉得非常疲惫,比起她孩童时代那天早上的长长的旅途更让她疲惫。上楼下楼,她开始漫无目的地徘徊,像那古老童谣《鹅,鹅,鹅》里的世界。

最后爱丽丝叹了口气,她瞥了一眼她亮亮的银色小腕表,那是生日时母亲送的礼物,那细小的指针告诉她,回到曾祖母的房间之前,她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现在她只想进去那个小的图书馆。从天花板到墙壁,都装饰了皮革和旧的羊皮纸,还有低矮的书柜,柜子间是各种自画像,看着那可爱的小画像,她猜想那些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伟大的君王和先祖。

其中有一两幅画,上面有横着的铭文,这一定是其他君王送给家族的礼物。在他们华丽的服饰,假发,头巾和艳丽的装饰下,他们看起来好像是一场化妆舞会上的客人。

浅浅的弓形的窗户上有个低矮的架子,上面是张挂毯。铅框的窗户是开着的。太阳已经西下了,金色的光芒倾斜下来,洒在钉着的乌木和象牙框上。爱丽丝在窗台边跪了下来;她似乎进入了梦境,而她的目光游离在远处巨大的橡树上,树尖的嫩芽金光闪闪;雪松伸展着那平坦黝黑的树枝,一动不动——指不定这是菲利普悉尼爵士从西方带回英格兰的后代。(菲利普·西德尼 英国作家政治家及军人,曾经游历欧洲)

这些想法不断在她的脑中掠过,就像在水池表面渐渐下沉的蠓。她不断沉静下来,躺在了这栋老房子里。这些墙壁就像是巨大的潜水钟沉入了深不可测的大海。窗外四月的空气如此宁静甜美,她并没有注意到吃草的鹿群正逐渐靠近了房子的草坪。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坐在大门口。突然她意识到,一只从未见过的小动物,正悄悄地靠近了离窗户几步远的地方,清澈的棕色眼珠子平静地注视着她。它比鼹鼠大一些,它的毛漆黑厚重,像海狸毛似的。它有团短短的毛茸茸的尾巴。一对耳朵竖在头上,下巴是银色的胡须。爱丽丝看到它那象牙般的小爪子,它直着腰坐在那,像极了一只温顺的小猫,或者乞求着肉块的小狗。可是爱丽丝,唉,没有什么能送给她的小客人,甚至是一块樱桃石或者一点面包屑。

“好吧,这漂亮的小东西,”她低声说,“你到底是什么?”

小家伙的胡须轻轻晃动,它的眼睛专注地盯着这个陌生人。爱丽丝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指,让她惊讶的是她竟然在轻轻抚摸着那毛茸茸的鼻子。“我想我正在仙境里。”后来她向母亲这么解释。绝妙的沉默,鼻子的主人似乎很享受这个小礼遇。而当她撤回她的手指,它就更加紧紧地盯着她。然后它象牙小爪子在橡木窗扉上反反复复地刨着,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摇晃了三次那毛茸茸的脑袋,停顿了一下,迅速转过身去,嗒嗒地离开了,然后藏进了巨大的雕花橱柜后面,爱丽丝都还没来得及和她道别。

生活中这样不起眼的小事件,尽管我们无法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但那似乎是好兆头吧。对这个小家伙和爱丽丝来说也是这样。好像她没有意识到这点,就好像她一直盘算着一个代数问题或者欧几里德命题,而生活中的小事已经出了她答案。这个念头多美妙啊!——尤其当爱丽丝既不知道问题不知道答案的时候。

她又看了一次表,她的脸颊立刻红了,她意识到现在和祖母约好的时间已经晚了十分钟了。她必须走了。尽管如此她返回之前她还是念念不舍看了眼这巨大的梦境花园。

本来要回去,可是,她彻底迷路了。这栋房子就像个沉默的迷宫,有着错综复杂的过道和走廊。她每次想尝试着找到新的出路,却更加迷路了。突然,她发现一个与自己之前所看过的完全不一样的房间。石头做的矮墙,尘土飞扬的百叶窗;除了把椅子里面什么也没有。椅子上的是一个和真人大小差不多的画,画中的人物微笑着,她之前在那些肖像画中见到过——闭着眼,两颊上有淡淡的玫瑰色,金色的头发闪亮,双手慵懒地放在膝盖上,其中几根手指抓着一束干枯的玫瑰花残枝。爱丽丝无法得知为什么这幅无害的画让她惊慌;她盯着,感觉非常可怕。她退出门逃走了,就像有梦魇追赶着她似的。跑过一个走廊又转向另一个。幸运的是最后她找到了之前吃点心的房间。她站在原地,手抚在胸前,缓不过来呼吸似的。现在她不再紧张;不再害怕:她真的被吓着了。“要是,要是我从来没有来过这房子!”吓坏的时候她这样想。

她再次走进了祖母的房间时放松多了,而祖母依旧还睡着。爱丽丝静静待着没被任何人注意到。

她母亲的兄弟——爱丽丝的其中一个叔叔,一个老单身汉,非常喜欢送别人生日礼物。爱丽丝比大多数的孩子都有更多的玩偶:积木,蜡,瓷器,有来自荷兰的,法国的,还有俄罗斯的,甚至还有来自安达曼群岛的:但他们没有一个看起来像那边轻轻靠在银色蕾丝边帽子和地幔边的娃娃一样那么祥和安静。你无法形容出它的特点,没有淡淡的笑容;没有皱眉。但有一些细小的皱纹,从眉毛蔓延到眼睑,勾勒了一副细致的轮廓。

爱丽丝依旧细细查看着,就像个老寻宝猎人一样绘制着他秘密岛屿的地图,这时候教母醒了,她的眼睛睁开了,也意识到刚才的事情了。

“啊,”她低声说,“我就像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旅程,但我听到了你的呼唤。发生什么事啦,我很想知道。”声音低沉颤抖,“当一个人太过冒险而听不到任何话语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告诉我呢?但这并不重要。首先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请你现在告诉我,你认为我的房子怎么样呢?”

爱丽丝舔了舔嘴唇。“那个,祖母,”她试图回答,“这需要些时间。这房子很让人惊奇,但是太寂静了。”

“应该添点什么东西呢?”老太太问。

爱丽丝摇摇头。

“告诉我,”她的声音穿过空气,带着一种奇特的腔调,“你想拥有这个房子吗?”

“拥有这个房子?”年轻姑娘倒吸了口气。

“嗯,属于你,永远。”

“我不是很明白。”爱丽丝说。

小脑袋歪着,像只好奇的小鸟。

“当然,我的孩子。我说完你才会明白。我现在要给你一个礼物,这是世人们所无法想象的礼物。不仅仅是这房子,我的孩子,以及它包含的一切——所有一切。这里的生活。我的父亲,你一定知道,是个旅行者;那时的男人都喜欢冒险。就在这个屋子里,他从一次漂泊多年的旅途后归来,他对当时还是小女孩的我讲述了满是冰雪和悬崖的贫瘠山区——我相信——他看到的中国西部。这是他从那里带回来的秘密。这也成了他不愿再追逐冒险的令人伤心的原因。孩子,我便成了他唯一的希望。你会意识到某一天我再继续活下去的愿望会渐渐淡去。我得承认我已经感到有些厌倦了。但是我离开之前,这是我的荣幸,我的义务——将这个秘密传给下一个人。看着我!”声音略微提高;就像鹪鹩在有低沉回音的房间里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叫声。“我现在就把这不可估量的宝贝给你。”

爱丽丝直直地坐在椅子上,眼睛都没有往旁边看一下。

“秘密,曾祖母?”

“是呀,”老妇人继续说,闭上了眼睛:“你听着,我现在将要悄悄地告诉你。想象一下,我的孩子,奇妙的无止尽的时间!想象一下这样的生活,远离世间一切愚蠢和烦恼的生活,远离迄今为止的一切害怕和恐惧,遥远到你无法预知结果,你想象一下。”

瞬间爱丽丝的眼神里有了动摇。她的眼睛扫过窗外那色彩正快速变幻的夕阳;野外唱着歌的鸟儿;春天正在渐渐离去。

“放轻松:别怕我。我也有一些条件。只要你发誓不把我告诉你的任何一个字透露出去——甚至是你的妈妈。那这一切就很容易——相当容易。你搬来和我一起住。房间也会为你准备好,还有图书,音乐,可以骑马,还有仆人伺候你,一切你需要的。这房子里积攒了很多珍贵古老又美丽的东西,花园也很宽敞,比你从最顶上的窗口看到的还要宽上好几英里,这些全都会是你的。但你会为你逝去的老朋友哀悼。告别是件难过的事,我听说过。但是,一切都会淡去,一切终会顺利。时间久了你就觉得不需要陪伴了。和我一样老的仆人不难找到;他们都很谨慎,也应该很忠诚。我们将在一起平和地交谈。我有很多事想告诉你。我渴望,我亲爱的孩子,与一个富有生机的灵魂分享我的回忆。这房子了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想渗透了进来,只不过被门栓和围栏挡在了外面。他们想知道很多:无限的生命的秘密。我亲爱的孩子,因为你,我还需要继续活着——我们两个人的思想和生命。现在告诉我,你认为我的提议怎么样?记住这一点——即便是充满荣耀的所罗门也无法给你我所赋予你的这一切。”

老人的头有点晃,仿佛很疲劳。颤抖的促手指漫无目的地抓着蕾丝手帕,爱丽丝那可怜的小脑瓜又一次深深地困惑了。她头昏眼花,似乎看到房间在旋转。她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就像远处有什么声音一直在对她说着什么,她无法冷静地思考了。她还不如努力地睡过去,然后摆脱这场梦编织的网,这是噩梦的陷阱。她现在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是花园里小鸟的歌唱,和她的鞋子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她听着,又回到了主题上。

“你的意思是,”她低声说,“我会像您这样的,曾祖母?”

老太太没有回答。

“你是如此和蔼,我想请求,能给我多一些时间仔细考虑吗?”

“多考虑什么?”她的教母说。“像你这样年纪的孩子,想三个世纪也没法想明白吧?”

“不,”爱丽丝说,她突然有了点勇气,“我的意思是,考虑您所说的话。你说的我还完全不理解。”

“意思就是,”老太太说,“犹如辽阔无边的大海,无限的空间,无穷的时间。意味着远离世界上那些糟糕的事,比如焦虑和愚蠢,从那些野蛮的愚蠢中脱离。你还年轻呢,谁知道呢?这意味着,我的孩子,推迟我们去见那个老朋友的时间,他的名字是死亡。”

她吐出这些言辞,声音里透出一种似乎让人妒忌的愉悦。爱丽丝打了一颤栗,但这一次她更加坚定了。她从椅子上站起身。

“我知道我年轻,懂得不多,曾祖母;我不想做任何伤害你感情的事情。当然,我知道大多数人都会有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而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那么睿智。你说到了死亡。我认为,如果你能原谅我这样说,我会说我愿意去面对死亡——我是说,到那时候,我需要死亡的时候。你看,如果我的母亲不能共享这个秘密,那将来她死去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悲伤的事。即使这样……为什么我们大家不能共享这个秘密呢?我确实知道,我们只有一点点的成长时间去变聪明。但你想谁能做到呢——”

“我的孩子,”切尼小姐打断了她,“你应该回答问题,而不是提问。我现在并不疲劳,我也并不需要睡眠。但可以肯定的是你已经足够大了,你应该能够懂得,在一千个人里面,不对,在十万个里面,也没有一个有希望变得明智,就算他活到世界末日。”

她的身子像椅子前挪了一点点。“孩子,如果你拒绝的话意味着这个秘密将同我一起走向坟墓,除非——”话语低沉了下来,“除非你同意共享它。噢,然后你知道会是什么样的?”

爱丽丝盯着老太太,就像一只小鸟盯着一条蛇。而她能作出的唯一反映,就是拼命摇她的头。“啊,”她哭了,突然间放声大哭,“我简直无法说出我对你的仁慈是有多感激,而我要说的话却又如此残忍。但是,切尼小姐,我能离开了吗?我觉得如果我在这里再多呆一分钟,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老妇人坐在椅子上似乎在挣扎着,想要摆脱这个椅子似的;但她并没有力气站起来。她抬起了那爪子般的手,举到了空中。

“那你立刻走吧,”她低声说,“立刻。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如果那一天来临也许会让你想起来我的仁慈,那时候你就会希望你当初该接受……哎,哎……”虚弱的声音如蚊子般刺耳,最后安静了。在老管家赶来前面的那个门之前,爱丽丝已经从别的门溜走了。

直到房子的视野完全消失在了密集的森林后,爱丽丝才缓下了步伐,调整了呼吸。她之前疯狂地奔跑着,甚至没有停下来回头看一眼,就好像她的守护天使在她的脚边,扑闪着翅膀引导着她逃离危险。

那天傍晚,她和母亲来到“红狮子”咖啡厅,坐在舒适的有温馨红色窗帘的屋子里,一起小口呡着玻璃杯里的马德拉白葡萄酒。爱丽丝从未对她的母亲保留什么秘密。尽管她想尽可能地告诉母亲这个下午发生了什么,但她无法说服自己说出任何一个字关于为什么切丝小姐邀请她去。甚至在之后也没能说出。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最亲爱的,”母亲又重复了一次,按着她的手,他们坐在寒冷的春夜里的旧油灯柱下,在乡下等着火车到来:“你的意思是她都没有给你任何一个小小的纪念品;没有给过你什么那可怕的老房子里的奇珍异宝吗?”

“她问我,亲爱的妈妈,”爱丽丝说,把她的脸转向那幽暗的铁轨——她们即将踏上的旅途,“她问我是否想活得像她一样老。说实话,我说我更喜欢保持我现在这样稚嫩的样子,我想和你一直待一起。”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如果站长正看着她们的话——但是,不管怎么奇怪,这一刻女儿和母亲转身已经把手臂相互环在了对方的脖子上,并亲吻了对方,就像她们在一场漫长旅行后的第一次重逢。

爱丽丝说她的教母没有给她任何礼物,其实不是这样的。在之后的一两天,她收到了一个邮寄的包裹,包裹里是一些折起来的中国的纸。爱丽丝发现了那天她在墙上看到的那副肖像画。那张由著名的汉斯·荷尔拜因的学生画的,描绘了她的曾祖母在1564年的样子,当时她刚满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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