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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2018年4月5日,清明时节本应出现的绵绵春雨似乎并没有光顾于温陵,恰到好处的阳光透过树林斑驳在新鲜的泥土上,就连青涩的桃儿身上的毛衣也变得晶莹剔透的。林玥欣踩着去年冬季被寒风吹落在地还未腐烂透的枯叶,右手提一篮供品,左手擦拭着额前的细小汗珠。在前方的李程与林晴并排走着,却并不说话。

树林在这条山间小径的尽头处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层层的墓陵,它们按部就班地屹立在属于自己的地盘,有的历经几十年岁月,石板上的字被尘土与泪水侵蚀出了一点微弱的痕迹,有的仅仅是在几个小时前刚刚接手了一盒有些烫手的骨灰。墓地是宽容的,它包罗万象,无论是寿终正寝的老人还是一出生便夭折的婴儿,尽纳之。

林玥欣曾经问母亲:“妈妈,我死了之后,也会有自己的一处归宿吗?”

林晴嗔道:“年纪轻轻讲什么死不死的!”

爷爷李昆去世后,林玥欣花了一段时间走出失去亲人的阴影,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偶尔她也会觉得若有所失,这个家,本应还有一个老人的,那个老人常常流着哈喇子,时而笑得像个小孩,时而沉默得像具雕塑。

第八排,右数第三座墓碑,“先父李昆母陈明惠之墓”。林玥欣放下篮子,手已经被勒出了两道红痕,这时她才觉得有些痛楚,四指微微弯曲,像是在握着一只苍老的手。

上午八点半,最后一抹晨雾连同丝丝寒气已消失殆尽,李程脱下外套,露出了不再健壮的手臂,从一颗矮树上摘了根长着茂盛树叶的枝桠,在坟前扫扫,除去积累了一年的尘土。林晴蹲在一旁,将供品盘取出,林玥欣帮忙摆供,大米、苹果、小面包等等的在盘中摆成金字塔的模样,剩下的是李昆与奶奶陈明惠生前爱吃的菜肴,被装在保鲜袋中放在供品盘上。此时李程已经打扫完毕,放上一束花,铺布毯。林玥欣小心翼翼地将装好的六个供品盘放置上去,李程也摆上了六盏小酒杯并一一倒满。

爷爷奶奶,希望你们吃好喝好。林玥欣在心中说道。

今日无风,纸钱和金元宝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李程掏出打火机点燃。过了几秒,灰烟冉冉升起,林玥欣咳嗽了几声,靠边站,她似乎能看到灰烟渐渐幻化成了两个人形。

李昆微笑着对陈明惠说:“老婆子,你看,孙女已经长这么大了。”

而陈明惠也眯起了眼睛,露出了微微的笑纹:“是啊,真想看着她成长,读书,然后结婚……不过这样我已经放心了。”

魂兮归来。

两位老人在坟头伫立了一小会儿,然后散在万物之中,纸钱堆上跳动着的炽热火焰也渐渐地熄灭,微风起,碎屑洋洋洒洒地飘落到了山脚下。

林玥欣长舒了一口气,祭祀到这儿就差不多要结束了。李程从台阶旁的水龙头处打了两桶水,冲刷掉焚烧纸钱和金元宝所留下来的残骸。母女俩收拾供品,他趁机点了根烟。

随着祭祀的人越来越多,公墓也渐渐地热闹了起来,林玥欣不禁想起了电影《寻梦环游记》中的墨西哥亡灵节——哦,这部电影还是与杨翀一起去看的。那天晚上,林玥欣看得眼泪稀里哗啦地掉,杨翀抽了抽鼻子,递了包餐巾纸给她。

电影散场,杨翀淡淡地感慨:“相比起死亡,我还是怕被遗忘。所以我想,要是万一我出了意外,哪怕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死讯,那我也就安心地去了。”

林玥欣的眼泪被杨翀的这段话给堵了回去,没好气道:“怎么净想这些有的没的。”

“林玥欣!”杨翀的表情突然郑重了起来。

“干嘛?”她吓了一跳,以为杨翀已经身患绝症准备交代后事。

“你以后得要活的比我久,然后在我坟前和其他老头子跳舞。”

电影白煽情了,林玥欣哈哈大笑:“你这也讲的太搞笑了。”

“不搞笑,”杨翀摇了摇头,“命运就是这么爱捉弄人。说不定我还会活得更久一点,以后老了住在疗养院,拉开帘子,发现你就躺在我旁边。”

林玥欣打了个哆嗦:“呃,那太可怕了。”

回想起这段对话,林玥欣在车中轻轻地笑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命运就是这么爱捉弄人。

李程转动钥匙,车子缓缓向山下开去。林晴从包里拿出一根润饼递给林玥欣,林玥欣这才想起早饭还没吃。打开塑料袋,薄如蝉翼的饼皮里若隐若现地透着内馅,那是林晴一大早将胡萝卜、猪肉、青菜和香菇切成丝再加上虾仁和米粉炒制的。林玥欣将润饼送到开车的李程嘴边,他微微侧着头微笑着咬了一口。

润饼有些凉,林玥欣三下五除二地吃完,小心地喝了口水,防止在颠簸的山路上被呛到。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把动车票买了吧,明天假期结束就要返校了。

手机铃声响了。

上海号,备注姓名:董敏。

真是稀奇,明明在那次重逢之后就没什么交集了呢。林玥欣叹了一口气,铃声响了几秒后终于接起。

“玥欣!太好了,你终于接了。在温陵吗?还是在学校?”听筒那头传来了熟悉的、急促中带着兴奋的声音。

“我……在温陵呢,不过明天就要回学校了。”

“那正好。”董敏朗声道,“我想见你一面。”

林玥欣突然握紧手机:“你回来了?”

“是啊,毕竟还是要回来扫墓的嘛。很早就忙完了,我现在在明前六中门口,你过来。”语气中似乎容不得林玥欣拒绝。

“好,我答应你。我现在刚刚下山,这就让我爸送我过去。”

“哎哎哎!”董敏突然叫道,“回家把校服穿出来,还有校徽一起戴着。”

林玥欣疑惑了起来,不知道董敏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为什么?”

“听我的就对啦,我在门口等你。”

林玥欣望着已返回桌面的手机,忽然觉得自己一直在被董敏牵着鼻子走。

李程一边望着前方一边问林玥欣:“谁打来的?”

“董敏,等等我要去找她。”

“她不是搬去上海住了嘛,又跑回来了?哦,今天是清明。”林晴自问自答。

李程不知不觉加快了车速:“你们在哪见面,我送你到那儿。”

林玥欣闭上眼,缓缓道:“不急,先回家。”

家门被重重地推开,林玥欣迅速蹬掉鞋子,忘记了在鞋柜前摆齐。冲向房间,脚一滑差点摔在又冰又硬的瓷砖上,她连忙稳住身子,放慢了速度,来到衣柜前,打开了柜门。

优衣库的T恤、骆妮的大衣、耐克的运动衫……林玥欣一件件地扔在了床上,不一会儿就堆满了床面。她惊叹自己这几年居然买了这么多的衣服,有些还是只穿过一两次的。

真是败家子。

终于,在衣柜的底部,林玥欣找到了一条冬季校裤、一件冬季校服和一件夏季校服。她飞快地脱下了身上的T恤,将夏季校服从衣柜中抽出,举在面前,一股樟脑味儿。

可、千、万、别、穿、不、下、啊!

林玥欣套上了夏季校服,还是偏小,紧了一些,衣角往下拉,盖不住肚脐眼。毕竟是高二时订做的校服,四年过去了,长高了多少,体重增了多少,她的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放弃了放弃了!林玥欣愤怒地将夏季校服脱下,换回了T恤,然后把裤子换成校裤,披上了冬季校服。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噫,真是老土,土到自己已经两年没有再穿过了。

就这样吧。林玥欣扎起了马尾,又回到了十八岁的青葱年华,似乎还能做出一套广播体操。她又拉开书桌旁的柜子,从一个小盒子里找到了自己的校徽。啊,照片上的那个人是我吗,皮肤怎么那么黑,额头怎么那么大,眼睛还拍得那么小!林玥欣回忆了一下,当初的自己确实是一位不引人注目的姑娘。

林玥欣拍了拍身上的校服,打平皱褶,与家人打个招呼说不用煮她的午饭后,走出了家门。大马路上车辆匆匆,明前镇的街道比以前更加拥挤了。

有多久没有走过这条上学路了呢?

有多久没和林玥欣一起回家了呢?

董敏穿着校服坐在校门口的奶茶店,吮着7块钱一杯的珍珠奶茶,数着时间。

从高三开始,林玥欣搬到明前镇,将近三年过去了。

小村庄里有一位奇怪的女孩,在节假日的午后,她总会呆在梯田旁的亭子里,头和肩膀靠在柱子上,嘴里嚼着大大卷,塞着耳机,像是封闭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董敏每每踩着自行车路过,都会想着,这孩子怎么那么无聊。

高二文理分科后,董敏与那位奇怪女孩分在了同一班,她心想真是巧了。

女孩叫林玥欣,在班上不爱说话,课余时间都是在看自己喜欢的书,成绩处于上游水平。

董敏问林玥欣:“你闲来没事都呆在亭子里干啥呀?”

林玥欣肩膀一抖:“你……你都看到了?”

“对啊,”董敏摊开手,“我和你是同一个村子的。”

“那,既然这样,知道我秘密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哦!”林玥欣突然中二起来。

后来两人成为了朋友,每到周末相约回家。在等车的时候,董敏都会啃着一包卫龙辣条,大拇指和食指滴着红油。

林玥欣说:“在亭子里,戴着耳机,可以想任何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因为这是属于自己的时光,很奢侈的!”

董敏信了她的话,也挑了一天与林玥欣在亭子里呆了一下午。林玥欣的耳机会漏音,从《晴天》到《雨下一整晚》,全是周杰伦的歌。

然后董敏就放弃了,她实在领会不到这其中的禅意。游戏不好玩吗?剧不好看吗?玥欣,我就不信你一辈子都会这么呆在亭子里看太阳落山。

2015年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林玥欣搬家。

2016年高考前,小村庄被拆。

安东尼在《小王子》中曾经这么写道:“有一天,我看了四十四次日落。”

玥欣,是不是对你而言,在狭小的亭子里看到的日落,是最美的呢?

林玥欣出现在了奶茶店的门口,董敏微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你的头发……”

董敏的浓密亚麻色大波浪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整整齐齐的学生头,发尾随着她的转头在脖子上轻微摩擦。

“哦,”董敏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突然想换一种风格。”

林玥欣无可奈何,却露出了微笑:“欢迎回来。”

董敏也笑着站起身拥住她:“想死你了!”

“那这回,你骗我穿校服来是又要搞哪一出?”林玥欣抚着她的背问道。

董敏双手抓着林玥欣的肩膀往前推了一点距离,盯着她的眼睛:“我哪有骗你,我自己也穿着校服啊。”

林玥欣盯着她胸前校徽的照片,董敏在小时候就是个美人坯子了,据说高一的时候她们班的男生在背后偷偷评选班花,董敏获得了极高的票数。

“那你这是要……”

董敏拉起林玥欣的手就往店门外走:“进学校,缅怀一下青春,不觉得很酷吗?”

酷吗?林玥欣不懂,但还是很配合地跟了进去,保安室内响起了一阵喝声。

董敏用闽南话回应:“阿叔,我们进去拿个东西。”

保安大叔打量了她们一会儿,挥了挥手,两人松了一口气,跨进了明前六中的土地。

林玥欣拉了拉董敏的衣角:“怎么有种做贼的感觉?”

“瞎说,贼哪里会大白天出动的,我们这是以校友的身份堂堂正正从大门进来的。”

既然是校友还需要乔装打扮成“高中生”?林玥欣吐了吐舌头,望着面前用红砖搭成的教学楼,小声道:“昔为主,今是客。”

两人并肩走进教学楼,由于是假日,校内十分安静,如一座空城,不知道这时在走廊嬉戏打闹会不会被校领导抓?林玥欣放轻脚步,就像偷偷逃课的坏学生。

“玥欣……”

“嘘!”林玥欣连忙竖起食指放在唇间,“小点声儿!”

董敏会意,也压低了声音:“我们要不要去原来的18班看看?”

“好。”

高三18班在四楼,走廊的最左侧,隔壁就是厕所,可谓是占据了地理优势,既能方便地上厕所,又不用怕老师从后门突然出现,以至于最后排的同学们在上课时不亦乐乎地玩手机,成绩越来越差。

董敏走近窗户,两年过去了,教室内的装饰早就换新,高考助威横幅也挂上了。储物柜上的几株盆栽早已消失,然而黑板右侧的班规居然还是原来的配方原来的味道。董敏抓了抓头皮,高中时代班主任黄大山竖着三根手指大喊“班规三遍”的阴影至今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可不是什么能完全遵守规矩的好学生,在被黄大山支配的那两年,班规不知被罚抄了多少次。

五十多张课桌上摆着小山一样的教材,有人会在山中汲取知识的源泉,也有人躲在山背后享受自己的南柯一梦。此时也有几位同学留在教室里读书,他们发现了窗外的两位“假冒高中生”,只是看了两眼便继续投入复习当中。

“你看!”林玥欣拽了拽董敏的衣服,指着教室的天花板,董敏抬头,正中央赫然安装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空调。

“卧槽!”董敏愤怒地骂道,又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大,连忙压低,“我们怎么就没摊上这么好的事情!”

林玥欣叹了一口气:“认命吧。”

“气死我了,走,下去!”董敏气鼓鼓地转身,“噔噔噔”地离开,划破了这难得的寂静,林玥欣连忙跟了下去。

操场依旧是理所当然的寂寥,主席台上用LED灯制成的24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也只有到晚上才能泛着红光。在上课期间,每至黄昏时,操场上和食堂里一样拥挤,足球队在绿茵场上训练,篮球场的台子被占满,而跑道上也尽是无限精力的跑步的人。有时林玥欣也会离开教室下去跑跑,然后去食堂买块面包。

体育馆里有动静!

董敏径直走向体育馆,推开门,只见一位穿着红色篮球服的高大男生在室内篮球台前,弯着腰曲着膝盖,篮球在双手间运得行云流水不着痕迹。忽然他直起身,粗壮的腿一蹬,身体向右移动,在右脚碰地的瞬间又再次移动到了左侧,然后举球跃起,身体后仰投球。篮球在半空中沿着抛物线发射,自转,然后准确无误地进了篮筐。

“刘皓!”董敏忽然高声喊道。

男生停下,望着她两秒钟,忽然欣喜道:“诶,董敏?还有林玥欣,你们怎么来了?”

董敏蹦蹦跳跳地走到刘皓面前,双手背在身后:“来玩啊,我特地穿了校服呢,你看,多有仪式感。”

刘皓放下篮球,擦着额头上的汗:“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这两年你就跟消失了一样,很多同学都说你出事了。”

“哦……没事,我这不又出现了嘛,你就跟班上的人说老娘还活着!”董敏不打算解释前因后果,向前伸了手,“篮球给我,我投几个。”

刘皓听话地将篮球递给她,然后自觉地站在篮筐下。董敏接过球,站在罚球线外,装模做样地将球往上抛,落地之后再用双手接住。如此重复了几次将球举在胸前,轻轻一跳,双臂带着球向前推,好似“龟派气功波”。

“好球,三不沾!”

篮球甚至连网都没碰到,便无力地下坠,刘皓向前几步,准确地接到,反手就是一个大风车,球再次进筐。

“气死了!再来!”董敏一跺脚,卷起袖子,刘皓轻轻传球,她却差点没接住。

反反复复投了几次,董敏终于进了一颗球,她喘着气双手叉腰:“可把老娘牛逼坏了。”

林玥欣也站在一旁,带着浅浅的笑容观看着。

“还来吗?”刘皓问道,篮球在指尖听话地转着。

董敏摆摆手:“不来了不来了,你继续练吧。”

“哦。”刘皓应道,背过身继续运球投篮。

林玥欣走向董敏:“现在呢?要去哪?”

董敏环顾四周,忽然发现角落里有一架钢琴,眼睛一亮,走过去,将凳子拉了出来,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一屁股坐下。打开键盘盖,黑键与白键有序地排列着。董敏想了想,双手放在键上。

“mi、re、mi、re、mi、xi、re、do、la……”

《致爱丽丝》!林玥欣的脑海里瞬间跳出了这首曲子的名字。此刻的董敏展现出了林玥欣未曾见过的气质,她眼神迷离,早已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十指在黑白键上跳舞,脚下左右踏板交替着一上一下,乐符像长着翅膀一样在体育馆里四处飞扬,林玥欣仿佛看见了那位叫爱丽丝的女孩就在钢琴的顶盖上跳着华尔兹。

一曲终了,林玥欣鼓掌。董敏十指交叉,向前伸了个懒腰,眼神恢复了俏皮:“这年头,不会点东西,都不敢去当幼师了。”

“你什么时候会的?”

“高三的时候你就没有来过我家了,那时候我开始学,不过时间不长,也就胡乱弹几下。后来高考结束搬家后才开始认真学琴,到现在差不多三年了。”

林玥欣忽然有点失落起来,这三年的时光——不,准确来说是两年,两人都互相错过了。董敏学会了一项技能,而自己的时间似乎还是原地踏步。

“哎哎,肚子饿了,不知道食堂有没有开门。”董敏无力地抚摸着肚子。

林玥欣帮董敏合上了键盘盖:“清明节哪个食堂阿姨会给你煮饭,出去吃吧。”

“啊,对了!”董敏右手握拳敲在左掌上,“我们去校门口那家‘小黑屋’吧——刘皓!等等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

刘皓停止运球,高声应道:“不了,你们去吧,我家里煮好饭了!”

“哎,我想去一趟宿舍,见见宿管阿姨。”林玥欣提议道。

董敏拍手:“对啊,好久没见了,她当初可照顾我们呢。”

林玥欣忽然回味起毕业后第二天早上还钥匙的时候宿管阿姨送的一罐辣椒酱,吞了口口水。

“阿姨厨艺可好了,高三那时候我不是得了肠胃炎嘛,在宿舍躺尸一样,然后她就给我熬粥喝,现在回忆起来,真想再得一次肠胃炎。”

“嗯,”林玥欣点头,“我记得,你那时候吃啥吐啥,但就是阿姨熬的粥你喝了两碗。”

“不然我们请她出来吃饭吧!”

“可是,”林玥欣担忧道,“清明节了阿姨还在学校吗?”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董敏憋了半天,才开口:“也是哦。”

宿管阿姨果然不在。

两人去了校门口的“小黑屋”,因为环境昏暗陈旧而得此外号。负责打理的是一位大叔与他的老婆,偶尔他们俩的女儿也会在店里帮忙。每至饭点,店内座无虚席,然而今日是清明节,“小黑屋”便是林玥欣与董敏的天下。

两人就坐,林玥欣点了份肉片汤,董敏点了鱼片汤,米饭自取。十分钟后,老板戴着棉手套陆续将两份小砂锅装的汤端上桌,此时汤还“咕噜咕噜”冒着热气。肉片因为事先在砧板上摔松,装碗里加入淀粉与水搅拌,肉质十分软嫩。而鱼片选自鱼腹侧最柔软的几块肉,因为除过刺,可以安心地大口吃,汤中加入酸菜,非常开胃。

董敏喝着汤,一脸满足:“嗯……真的有种归宿的感觉。”

林玥欣一边往白米饭里加辣椒酱一边调侃:“你啊,谁叫你要搬到那么远去,还搞什么失踪。”

“嘿嘿,抱歉。”董敏笑得没心没肺,“父亲工作调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而且我这不是就回来了?”

林玥欣吃着被染红的米饭,不动声色地咀嚼着,然后喝了口汤,咽下后才缓缓道:“有什么用呢?假期过后你就走了。”

“我会经常回来的。”

“路费很贵的。”

“但总得要回家啊!”

林玥欣的筷子悬在半空,瞪大眼睛:“啥?回家?”

董敏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解释道:“父亲的工作又调回温陵,所以我又搬回来了。”

“啊啊啊!”林玥欣尖叫起来,惹得老板回头望了一眼,以为饭里吃出了虫子,“真的假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因为我想当面跟你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意我的不辞而别,上次见面也是,我总觉得我们两个之间产生了一条看不见的隔阂,真的,真的觉得很抱歉。有一瞬间我真的觉得回不去了,不仅仅是故乡,还有那段时光。这几年我一直在忏悔,想挽回一些……”

董敏的眼睛里噙着泪水,饭吃不下了。

“敏敏,你别说了……”林玥欣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不,我就是要说!我在上海那边过得不咸不淡,换了几个男朋友也各个都是大猪蹄子。有天晚上舍友都出去玩了……我一个人留在宿舍……吃着泡面的时候就突然哭了……调料什么乱七八糟加起来的真的太难吃了……老街的牛肉滑比泡面里的脱水牛肉好吃一万倍……还有肉粽、面线糊、‘小黑屋’、宿管阿姨熬的粥……上海哪里找得到哦……你也不在……我他妈的好想回去啊呜呜呜……”

“敏敏!”林玥欣伸出双手捧着她的脸,手心瞬间就被眼泪润湿了,“我没怪你,真的没怪你!你已经回来了,回来了!”

董敏呜咽:“玥欣……我还回得去吗?”

“时光已经回不去了……就像我的小村庄也回不去了。”林玥欣的眼泪流到汤里,但是她没察觉到。

董敏湿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霾。

“但是!”林玥欣突然提高了音量,“过去的时光没了,我们还有现在的时光和未来的时光可以创造。小村庄是我们珍贵的回忆,它一直在我心中!”

“我也想念小村庄了……”

林玥欣突然不吭声了,任凭眼泪一直流。

“玥欣,我们回去吧,回小村庄!”

“可是,小村庄现在太惨了……我去过……真的太惨了……”

董敏也捧起林玥欣的脸盯着她:“在你心里它是最美的!”

林玥欣闭上了眼睛,皱着眉头,像在做一场噩梦。忽然她睁开双眼,目光坚定:“好,我们回去!”

“嗯!”董敏终于笑了起来,用大拇指擦干了林玥欣脸上的泪痕,也给自己擦干,“快吃饭吧,汤都凉了。”

林玥欣也破涕为笑,抽着鼻子:“对哦。”

老板退回厨房,不想打扰这两位小姑娘。

结账时,老板说免单,但林玥欣还是抢着扫了墙上的二维码付款。

正午过后,林玥欣与董敏乘上了公交,她们在倒数第二排坐下。车内有些闷热,林玥欣脱下长袖校服放在腿上,头轻侧靠在董敏的肩上。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动作已经有两年没做过了,竟然还如此轻车熟路。

“敏敏……”

“嗯?”董敏柔声应道。

“我从来都没想过会有那么一天我还能再次走上这条路。”

“我也是,我甚至还没想过自己会重新以主人的身份回到故乡。”

林玥欣喃喃道:“那天我真的失魂落魄,在破路上跑着还摔了,回到从前的家发现早成了废墟,我爷爷的拖拉机也变成破铜烂铁。我在废墟上哭,还被工人赶走了。”

董敏心疼地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

“那台拖拉机,我三岁的时候和张文宾一起坐过。”

董敏感到诧异:“我都快把这人忘了!”

“我把他删了,”林玥欣轻描淡写地说着,像是在讲着毫无关系的人,“因为他太遥远太触不可及了,也再也不会让我的心产生波澜了。”

“那你后来还有没有再认识其他男生?”

林玥欣的脑海中浮现了某个脸庞,他身材魁梧,一米八三,比自己小两岁,平凡的长相穿着平凡的衣服做着平凡的事,文章写得不错,但是经常会说出几句无厘头的话。

“反正……没谈恋爱就是了。”

董敏握着她的手,轻轻地说道:“恋爱虽然不一定会走向幸福,但是能喜欢上一个人真的是一件很珍贵的事情。你会觉得有他的世界里闪闪发亮,当然有时候也会莫名其妙地忧伤,甚至想为了他而拼搏。人的七情六欲在这个时候就是最美妙的。”

林玥欣笑道:“说得我都想谈恋爱了。”

“有发展对象吗?”

“谁知道呢……”

林玥欣在这美好的午后闭上了眼睛,气温刚好,身边还有闺蜜陪伴,即使终点是破碎的故乡,也愿意就这么一直下去。

公交车驶向山路,尘土开始扬起。董敏伸出手将窗户关上,眼睛盯着前方。

两年了,终于来到了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曾经颠簸的盘山路,终于铺上了新的水泥。山崖处有一块光秃秃的区域,岩土参差不齐,而其他地方则张牙舞爪地长着植被,那是之前的山体滑坡导致的,而路边的护栏早已重新加固。

2016年的四月末,董敏一家收到了拆迁通知,与此同时,父亲也接收到了岗位调动的任务,便在上海租了套房。高中毕业的第一天,全家人的行李已经收拾妥当,马不停蹄地前往上海。当父亲收到拆迁补偿费时,董敏就明白,小村庄回不去了。

公交车停下,车内只剩下司机与两位女孩。董敏摇了摇林玥欣,她睁开眼,跟着下车。

这里不是小村庄,也不是废墟,而是一座冰冷的工厂,仅仅过了两年,便再也没有从前的影子。

林玥欣指着似乎是员工食堂的地方:“那里,曾经肉片米粉汤六块钱一碗。”

董敏环顾了四周,然后将目光停在工厂门口的电线杆子上:“喏,村口的大榕树。”

工厂的大铁门被锁上,或许只有野猫野狗才能进入,而高高的围墙上布着铁丝,每一根似乎都能放出几千伏的电压。董敏扫兴地说道:“切,还想进去看看呢,说不定还能找到我家的位置。当初离开时我的好多宝贝都不见了……”

林玥欣回想着曾经搬家是否也漏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后来想想除了“爷爷牌”拖拉机以外,也没了。

往围墙外一直绕便是旧时的公社小学,林玥欣曾在那里戴上人生第一条红领巾,别着“一条杠”的手臂高高举起向国旗敬礼,为自己是一名优秀的少先队员而感到自豪。然而这里再也不会奏起国歌,书墨的香气也被汽油的臭味所替代。车床有序地排列着,未来的某天它们就会像应试教育的学生一样日复一日地做着同一件事。

再往后走,眼前开阔起来。林玥欣明白,曾经的梯田就在这儿,一半种稻一半种茶。现如今早已被填平,风力发电机伫立着,它是那么高大,很轻易地就能望见远方的山与海。海?林玥欣似乎又听到了浪花涌动的声响,但她已分不清这片海域是湄屿还是台湾海峡。

“你看!”董敏忽然叫了起来,“亭子还在!”。

林玥欣的神经又一次被绷紧了,她顺着董敏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小路边,一座红色的亭子赫然立在那里,崭新的漆反着光,如同佛祖下凡。两人跑到亭子前,就差没有跪下了。林玥欣抚摸着柱子,像在撸猫。

“敏敏……真的,它还在!虽然是新盖的,它还在!”林玥欣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

董敏用餐巾纸擦了擦亭椅上的灰然后坐下:“玥欣,这亭子对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

林玥欣用力点头:“嗯,除了家人外,只有它见证了我从童年到青年的成长。”

“从几岁开始的?”

“七岁?八岁?我也记不清了,那时候下午放学得早,偶然路过这亭子就想在这里写完作业再回家,不知不觉就写到了黄昏。当我收拾书包的时候太阳刚好要落山,整个世界都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云朵也变成了暧昧的粉红色。从那以后下午至傍晚的时分呆在亭子里便是我空闲时的必修课了。”林玥欣生动地描述了起来。

“真好呢。”董敏摆动着小腿,“我就静不下心来。”

林玥欣坐下,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三点半,距离日落的时间估摸着还有两个多小时吧。要不要感受一下?可能这次是最后一次了。”

“好。”董敏顺势躺在林玥欣的大腿上,“那我要睡个美美的午觉。”

林玥欣微笑着捏了捏董敏的脸蛋,将校服披在她的身上,然后从口袋里取出耳机。

漂亮的让我面红的可爱女人

温柔的让我心疼的可爱女人

透明的让我感动的可爱女人

坏坏的让我疯狂的可爱女人

想要有直升机

想要和你飞到宇宙去想要和你融化在一起

融化在银河里

我每天每天每天

在想想想想著你

这样的甜蜜

让我开始相信命运

感谢地心引力

让我碰到你

黄昏降至,可爱女人从林玥欣的大腿上苏醒,她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背,嘟喃道:“感觉好像做了好长的梦。”

“梦到什么了?”林玥欣摘下了耳机。

“嗯……想不起来了。”

“太阳快落山了。”

两人一起向西方望去,原本刺眼的白色光球渐渐褪去,散发着温柔的金色的光。天空的云随着风漫无目的地漂浮着,面向夕阳的一侧被染成粉红,像是草莓味的棉花糖,而背着夕阳的那一侧开始发黑,似乎又沾上了巧克力酱。天空黯淡下来,由浅蓝变为深蓝,不久后将被抹上漆黑的色彩。夕阳缓缓下坠,对面的山顶张开了樱桃小嘴,一点点地将那颗诱人的红球吃下,世界安静了。

“玥欣,你说那座山上会不会也有一座村庄,里面的人过着简单安逸的生活呢?”

“谁知道哦,我爷爷还说那座山上有熊呢。”

两人看着对方,忽然没来由地笑出声来,直到累了以后,才牵起了手。

“回家吧。”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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