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公元前一百多年的一个秋天,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睢阳城睢水环绕,青竹遮掩。
傍晚的河畔,金风瑟瑟,夕晖蕴染,涓涓自西而来的水泊绚丽如梦。咕咕的流水和咿唉的木浆声里,水波击打着一只小舢板发出的哗哗声中,一条小船载着一个青年男子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子站立船头。
小船渐渐来到河岸边,女子目光远眺。河岸边垂柳,苇草、桑林和矮小的灌木丛……
青年和女子从船上走下来,桔红的夕辉映照着一张年轻英俊和一张布满沧桑的脸。女子的手上挽着一只小包裹,在青年的搀扶下缓步走向岸边的一个高台。
高台是一座荒冢。女子绕着荒冢走了一圈……
一双旧布鞋与黄尘、荒草相互纠缠……最终停留在荒冢前面,在一片被草木与乱树枝遮盖了的地方找到一块墓碑。
墓碑被黄尘与乱草覆盖着,女子半跪在那里,用自己的衣袖一点点将那墓碑上的字迹擦了出来:“贾谊之墓。”
一直站在女子身旁的青年显出诧异:“贾太傅怎会葬在这里?他不是雒阳人吗?”
女子把包裹里的东西拿出来——几样供果,一柱香,深深一躬,同时将袖在袍子里的双手齐眉,嘴里喃喃说:“太傅,芷兰回来了!芷兰从乌孙国回来了!”
女子蹒跚的脚步一直走到夕晖中一座残破的凉亭这里,才回答青年男子的问话:“贾谊殁在梁太傅任上,埋葬在这里面的只是他的衣冠冢,当年他那么年轻就追随怀王而去,梁地人实在太爱惜这位青年才俊,就把他用这种方式留在这里。”
青年凝神,犹疑着说:“儿子早在幼年时,似听人言说,贾太傅在睢阳时,曾做过母亲的师长?”
女子一脸追忆的神色,道:“那个时候,母亲未至及笄之年,太傅当为母亲的启蒙师,乃为母最敬重之人……虽母亲从未正式拜师,但是在为母心中,太傅乃母亲此生之至上尊师是也。”
青年肃然起敬:“哦。”
在凉亭的亭檐下面,二人仰起脸,细细寻找。目光沿着檐层残壁之间的蛛丝蚂迹点点搜寻,终于在檐棱之上隐约看到斑斑驳驳的三个字:“文雅台”。
女子仰着脸,望着亭楣上的字道:“当初这名字,是母亲与大王一起取的,就只为当年殒命之地的太傅先生留个念想,一个文章诗赋天下一流的大才子。”
青年点头:“的确如此。”
女子在文雅台的亭子下面略坐,眼睛望着远去的睢水河……
须臾,二人缓缓离去……
在睢水河畔桑园间的另一座坟墓前,女子的裙裾在坟墓前缓缓移动……然后行叩拜礼,双眼紧闭,嘴唇嚅动,念念有辞。
女子的身后,青年亦跟在女子身后行叩拜礼。
远远地看去,可见坟墓前燃起的一柱香,烟雾袅袅,一直飘散至睢水河畔。
二人面对坟墓并肩而立,二人一问一答的谈话声飘向河畔:
“这是你的外公,睢阳侯爷。”
“外公?他老人家没有葬回故土吗?”
“外公生前曾向母亲提起,他要留在这里……”
“为何?”
“因这里是梁园,有竹林、鹤池、忘忧馆……有曜华宫、十里回廊、清汵台……还有许多让人向往的风雅美景,还有,你外公不能割舍的那些人和事……”女子说着脸朝向年轻人,脸上显出微微的惬意:“儿子可知晓天下许多读书人都在传颂的一句话?”
“什么话?”
“——梁园是个好地方。”
青年笑道:“母亲,是‘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
女子小声喃喃:“‘非久恋之家’?”遂摇头道:“不……母亲的心永远都在这里,在这里活着,思着,念着……”
女子的背影,似乎已陷入遥远的回忆……
…………
那是夕阳西下的一个傍晚,一河两旁芦花荡荡,夕晖蕴染。
茂密的桑园内,少女时期的芷兰一身男装,与小厮装扮的小丫头杏儿挎着桑筐从桑园出来。因为走得急,二人的脸上都渗出细细的汗珠。
须臾,二人离开河滩,走上另一条蜿蜒的小路,一路两旁芦苇森森。寂静的空中传出一声高亢的鸟叫。小丫头杏儿一边走一边拨弄着一旁的芦苇,不时地揪一把芦花在手上吹弄,芷兰一边走一边朝天上望着。
小丫头杏儿朝她好奇地问道:“大小姐,你看到了什么?”
芷兰纠正她:“是公子。”
杏儿伸了伸舌头,朝两边看看,不觉笑了:“哦,公子看到了什么?”
芷兰:“瞧,那儿刚飞过去的,一只什么鸟?很大很长的样子,通身雪白……”
杏儿做出一副聪明相:“那我知道——是一只鹤!”
“仙鹤吗?”
“那是它的大名。”
“这么说它还有小名?”
“土名吧——咱这地儿人都叫它老等。”
“老等?”
“因为它总呆在一个地方,谁知道它在等什么?”
芷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半空,脚下不知绊了什么,身子不由打了个趔趄,慌得杏儿叫了一声:“大小姐,小心脚下!”
芷兰瞪了她一眼:“记性!”
杏儿再次吐了吐舌头:“是公子。”
芷兰不满地训斥道:“瞧你那记性!”
杏儿笑着自己给了自己一个轻轻的巴掌:“是,该掌嘴。”
二人说着笑着继续前行,眼前出现两条岔道。身后忽然响起辘辘的马车声,阳光下,就见小路的一旁掠过一辆线条雅致的马车倒影。马车渐渐走近……是一辆四面用布饰装裹,窗牖被一帘淡色绉纱遮挡的马车,车上一年轻的驭者,一身青色官服出现在掀开的车前头。杏儿扯了扯芷兰的衣袖,眼睛里满是好奇。芷兰转身回头。随着马车轰隆隆走过,后面还跟着几匹高头大马,骑在马上的人一个个官服锦带,气宇轩昂。
马车从她们身边经过忽儿停下。有人从车里探出身来,是一青色锦衣云纹绸带的男子,样子有些疲惫地斜倚在车上问道:“这位小哥,请问往睢阳城怎么走?”
芷兰斜眼瞥了他一下,心里忽然有些异样,不知怎么,就想来点人来疯,私心想要逗一逗这个看上去有些事故的男子,于是她故意地去看那杏儿:“看这位也像是个书生,真是枉读了圣贤诗书,现如今即到了孔圣人老家一带,岂不懂君子待人以礼?”
男子自言自语:“孔圣人祖籍?噢,好像没错,孔圣人祖籍栗邑,似乎就在这一带。”
“大胆!”驭手则朝芷兰和杏儿喝道:“梁国太傅贾大人在此,小子不得无礼!”
芷兰重复了一句:“梁国太傅贾大人?”
男子见状遂从车上跳下,正经向芷兰施礼:“贾谊这厢有礼,请问公子……”
“贾谊?”芷兰暗自吃了一惊,一时间顾不得多想,遂款款还礼:“芷兰不知贾太傅驾临,请大人恕罪!”
“芷兰?”贾谊重新打量着芷兰那不男不女不伦不类的装束行头,随口一句:“免礼。”说了忽儿又似有所思:“公子刚才自称芷兰?可是睢阳侯家的千金李芷兰小姐!”
见贾谊说出自己的名字,芷兰的脸上显出几分诧异:“在下李芷兰,见过贾大人。”
贾谊不禁失笑:“早听说睢阳侯爷家有一个聪明活泼的千金名唤芷兰的,今儿偏巧遇到。请问小姐,那睢阳城往前走哪条道儿?”
“看到前面有一处高台吗?过去那里就见着睢阳的城门楼了。”
车里坐着的另一位此时探出身来,竟是满脸稚气一少年。就见少年对贾谊道:“太傅!”说着朝前一指“瞧那边,睢阳城已经看得到了!”芷兰闻声朝车上望去,就见这位虽只十二三岁光景,却锦衣束带,气宇不凡。
贾谊上前一步:“梁王殿下,这位就是睢阳侯家的千金芷兰小姐!”又对芷兰道“这位是朝廷新封的梁王殿下。”
芷兰朝坐在车上的梁王款款一礼:“臣女李芷兰见过梁王千岁!”
新任梁王刘揖,便是后世人称梁怀王者,此时惊讶地看着芷兰的男子装扮:“哦……免礼。”芷兰此时的做派已回归女子身份,庄重地朝前一伸手:“时候不早了,王爷殿下和太傅大人请!”
看着他们的车子和仪仗走远了,芷兰这才痴痴地咬了咬嘴唇,将双手攥在胸前,悄悄地对自己说:“真的是他吗?”
杏儿看着芷兰的样子,不禁询问:“大小姐此前见过他?他是谁呀?”
芷兰笑着摇头:“我哪里会见过他?也不过平生第一次见,可他是贾谊,贾太傅啊!天底下的读书人,有哪个不知道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