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设在睢阳城外的高台上,高台的前方有个硕大的牌坊,牌坊上方两个曲折的古字:“平台”。高台上设有祭祀的香案与贡品。贾谊冠衣束带走上高台,在香案前焚香擎酒。贾谊的身后站着满脸虔诚的小梁怀王刘揖。怀王身后则是梁国诸位大臣轩丘豹、韩安国等。
祭坛的一侧是一面大鼓,一个彪形大汉手持硕大的鼓槌正站在那里。香火燃烧起来,火中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
忽儿,那面大鼓被震天价擂响……坛的四周,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依次跪了下来……
头戴高冠的梁国大臣跪了下来……
素服长冕的士大夫跪了下来……
布衣长裹的百姓黎民跪了下来……
鼓的下面是一张木制长案,案板上齐齐地打横摆着三牲,无论牛羊猪,它们的头颅一律朝天,眼睛都睁着,一副祈求护佑,欲说还休的样子。随着鼓点声声,祭坛的下面慢慢地走过四个人。四个青衣皂服的男人,就见他们分别走至桌案的四角,一边一个,抬着供奉有三牲的桌案,迈着缓缓的步子,绕祭坛整整走了一周,然后又回到原处,轻轻放下。
贾谊手持香枝将杯中清水分别洒在空中、地上和祭品之上,一边点洒杯中酒水一边高声宣道:
“卓彼云汉,召回于天,王曰:于呼!何辜今之人!
天降丧乱,饥馑若臻,靡神不举,靡受斯性。圭壁既卒,宁莫我听?
旱既大甚,蕴隆虫虫,不殄禋祀,自郊役宫,
上下奠瘗,靡神不完,后稷不克,上帝不临,耗斁下土,宁丁我梗!
…………”
侯府门前的空地,搭起一个大大的粥棚,粥棚上面三个字:“李家粥。”粥棚的下面排起了长队……
芷兰头裹着蓝条麻布巾,腰扎着围裙,一边盛粥一边对那些伸过碗来的人讲话:“慢点,别烫着。”她的身后,杏儿和青儿在粥锅前忙着搅粥。粥很稠,像一锅酱汁,而且越搅越稠。
拿过盛了粥的碗的老头,一跛一拐地转身走去,边走边嘟哝着:“善人……善人……”
老头的身后走过一个老太太,老太太颤颤巍巍,边走边点着头:“好人好人……”老头一边走,一边朝过路的伸出大拇指:“好人呐!老天爷保佑……”
“好姑娘,你会得好报的,神灵保佑你大福大贵!”
转瞬间侯府里便已经掌了灯。昏暗的仓房灯光下,杏儿在一只粮囤前,将一只木瓢刮到了仓底。
芷兰听到响动走过来,朝那仓底看了一眼:“怎么,这么快就见底了?”
杏儿有一点怨艾地说:“可不么?侯爷还以为咱家的粮食多得吃不完呢!”
芷兰嗔她一声:“这丫头!你是在怨侯爷施粥给那些快要饿死的人么?”
“杏儿哪里敢?杏儿只怕明儿也成了那快要饿死的人了!”
“到我们饿肚子的时候再说嘛!眼下但有一口吃的,总不能看着有人饿死在你面前。”
“那明儿怎么办呢?”
“明儿总有办法的。”
“不光明儿,从现在到麦熟天,日子可还长着呢!”
“想想办法呗。”
杏儿嘟哝着:“大小姐和老爷可真是的,想那天底下挨饿的人那么多,咱们顾得过来么?”芷兰一边朝外走一边说:“我说你瞎嚷嚷的什么?还不快把这点粮食全拿到前面去!”
“哼!哪天连咱们自家也揭不开锅的时候,大小姐就不说我嚷了!”
梁王宫殿的门前空地上也有一大口锅,比较李家的粥锅与舍粥棚,这口锅更大,棚子的下面排的饥民队伍也更长。两个宫廷小吏在那里忙着给饥民盛粥……
一些衣着褴褛的灾民与乞丐颤颤巍巍地走过殿前……
有些饥民站在殿前台阶下面,朝着宫殿行礼……
怀王和贾谊站在殿堂前的台阶上,望着这些络绎不绝的灾民。须臾,他走下台阶,朝刚刚走过的一个老者问道:“老伯从哪里来?家里断粮了么?”
老者手柱拐杖,端着刚盛的粥回答道:“咱么?全家从城北来……家里早断粮了。”
贾谊也跟在怀王身后来到饥民中间,问一个正在吃粥的孩子:“吃得饱吗?”
孩子仰脸看看随行的大人,大着胆子说:“官家老爷,我想吃干粮。”
家长对孩子呵斥道:“有粥喝就不错了!”又朝贾谊长揖道:“小孩子不懂事,多谢大人!”
另有许多人朝怀王打拱道:“多谢王爷!”
夕辉照在王宫的墙壁和角檐上。宫前的粥棚与人影拉长了。王宫殿前的粥锅见了底。饥民的队伍慢慢散去……
忽然轩丘豹从殿内走了过来,对着怀王拱手施礼道:“启禀殿下,国库里已经没粮了!”
怀王惊讶地叫起来:“这么快就没粮了?”
轩丘豹垂头道:“都怪下臣思虑不周,先前没有及时禀报。”
“小王知道爱卿已尽力了!朝廷赈灾的粮食什么时候能到?”
韩安国在一旁答道:“回殿下,已经派人到长安来的路上去接车了,估计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吧。”
怀王转身对贾谊和大臣们说:“太傅,众位爱卿,眼下我们该怎么办呢?”
睢阳侯上前一步:“回禀殿下,老臣的粥锅也断粮了!”
怀王看了看殿前群臣:“明天起,小王的膳食减去一半!”
贾谊忙制止:“殿下,不可……”
“就这么定了!退朝!”
众臣朝前施礼:“王爷殿下长乐未央!”
睢阳去往长安的官路上,走着成群结队的饥民,边走边相互说着话:“这是要走到哪儿去呢?”
“不是说梁王宫门前有舍粥棚吗?到那儿去讨活命……”
“别去了!梁王宫门前的粥锅也见底了……”
“老天爷呀!真的是要了我们的命吗?”
“听说长安朝廷那里正开仓放粮呢!”
“可是那得多远啊!不知道咱这把老骨头能不能走得到……”
“挪一步是一步呗!不能饿死在这里。”
饥民的队伍不断地扩大。终于有一老者倒了下去,有人上前搀扶他,老头儿的眼睛已经闭上。搀扶的人将老头慢慢地放在地上。更多的人走过那老头儿,只是冷漠地站在一旁看了看,就又朝前走了。再多的人绕过老人躺着的地方往前走……
就在这时,行乞队伍的后面响起轰隆隆、踢嗒嗒的马车声响。
怀王的车子从路上经过。坐在车子里的怀王和贾谊在车帘内看到地上躺着的人,急忙招呼车夫停车。贾谊和怀王先后下车,来到躺在地上的那人跟前。
贾谊蹲下身来,将手放在那人鼻翼下面,然后回头,朝怀王摇摇头。
怀王眼睁睁地看着车夫招呼着把那地上的人抬了去,忽然仰起脸来,泪珠滚滚而下……
梁王宫寝殿,灯火通明。怀王坐在卧塌上,眼神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贾谊亲手端着一碗米粥走进来:“殿下,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这碗粥你说什么也得喝下去。”
怀王半卧在塌上,只是摇头。
贾谊哭了:“好殿下,你不能这样!哪有灾荒年不饿死人的!你已经尽力了!”
怀王声音很小,有气无力:“太傅,您一直教导小王,为君之道,要以民为命,小王自己在前不久时也说过,不许饿死一个百姓的话!小王说过了,可是没有做到……他们,那么远的路,来投奔我梁国,投奔我刘揖……讨饭来了,可饿死在半道上,而且不止一个!这叫小王怎么吃得下!”
“殿下……”
到了下晚,怀王的卧塌前又有侍者端了膳食盘走来,盘子里一只盛粥的陶碗。在侍者的身后,贾谊等众臣跪了一地:“请王爷殿下进膳!”
怀王躺在塌上,只是摇头:“各位爱卿请起吧,小王吃不下呀!”
梁王宫殿前的台阶下面,百姓与各地赶来的饥民黑压压跪了一地。饥民们叩头:“请王爷殿下进膳!”
突然,一匹马从宫墙外面的大路上急驶而来。饥民中有人站起来,手搭凉棚朝那疾飞而来的马与人打量着。有人喊:“朝廷的赈灾粮到了!”跪着的饥民和百姓纷纷站了起来。又有人喊:“梁国的灾民有救了!”
灾民们开始欢呼起来,纷纷把自己的破陶盆、破碗和旧褡链抛上半空……
闻声走出大殿,站在殿前台阶上的贾谊眼前出现了一张硕大的简板,简板上四个字:《论积贮疏》。他眼含热泪,在自己心里说:“我贾谊,一定要写下这篇奏疏,上达朝廷,让陛下知道,让天下人知道,知道草民百姓在灾荒之年的困顿与饥苦……告诉陛下:积贮,是国家的命脉所在。”
怀王在轩丘豹的搀扶下走出殿外,看着一车一车的粮食打眼前经过,眼里不禁流下欣喜的眼泪:“这下好了!梁国的百姓有救了!”
韩安国招呼着一些官吏在殿前忙着清点粮食和卸车,他一边忙一边感叹:“这粮食到得还算及时,要不然,就连王爷的命只怕都要保不住了!”
就在这时,忽然,就见与怀王一起站在台阶上的贾谊身子仄歪了一下,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慢慢就倒了下去……
在贾谊晕眩前的片刻时光,他眼前的天空出现了一行简书刻字:“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从古及今未之尝闻……”
韩安国见状赶紧跑了过来,与轩丘豹一起扶着贾谊坐在台阶上,二人一迭声地喊着:“太傅!太傅!”
怀王:“快!快请郎中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