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睢阳侯府内宅,侯爵夫人晁氏坐在庭堂上,手上一件旧衣服,有一搭没一搭地缝着,却听得芷兰的声音从二门传过来:“娘,兰儿回来了!”
晁氏头也不抬,嘴里说:“看看天都快黑了才回来,一出门就知道疯!”
芷兰转身去更衣,再回来,早是一副女子家常打扮,一边抻着衣襟一边说话:“人家去桑园拮桑叶!哪里是去疯!”晁氏抬眼看了她一眼,拿嘴唇抿了一下针线,吐出线头:“呸,瞧那一身土灰,整天疯疯张张,把自己弄得跟个假小子似的——桑叶拮得怎么样?”芷兰背过身去掸胸前,一边说话:“幸亏去得早,不然这一阵风刮过去,叶子就老了。”
晁氏嘴角挑了挑,并没有笑出来:“这丫头,到底也做件正事。”
芷兰这里却噘起嘴来:“娘,瞧你,这一年到头,正经咱这个家,咱做的正事还少吗?”晁氏撇嘴道:“好,好,都是你的功劳。”
芷兰转身向着门口问道:“爹怎么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说是去接驾了。”
芷兰一怔:“接驾?”
“是啊,听说是朝廷新封的王爷。”
芷兰闻言欢喜地叫道:“梁王殿下是吧?回来的路上可巧遇着了!”
晁氏心不在焉:“遇着了?”
芷兰那里却饶有兴趣:“可不是?”说了想起贾谊的样子,又不禁笑微起来。
杏儿这会儿正好端着水盆进到庭堂来,笑着插话道:“夫人不知道,今儿咱不光是遇到梁王,还遇到一个太傅,也是朝廷派来的,知道咱家老爷和大小姐呢。”
芷兰多少有点得意地说:“他可不是一般的太傅,是贾太傅!”
晁氏手挑着丝钱,慢悠悠道:“就是先前被你周世伯他们赶去长沙国的那个贾什么?”
“贾谊。”芷兰有些惊异地看着晁氏:“娘知道他?”
晁氏不出声地哼了一声:“哦,原来就是他呀!”
杏儿放下水盆,给芷兰绞了一条麻布巾递给她,一边对晁氏道:“夫人您说怎么着,那贾太傅他竟还知道咱家大小姐的闺名儿。”
“那还不是咱家侯爷爱出去跟人显摆,总说他家闺女怎么样怎么样,别看是个女子,样样都比别人家男孩儿还强,依我看强什么?左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硬是当了小子使唤罢了!”
“娘!瞧你总说父亲显摆——人家就是嘛!”
“就是,就是一假小子。”
“真小子!”
“要真小子就好喽!”晁氏叹息道。
原来这睢阳侯李老将军名唤李仲,早年高祖芒砀起兵时,李仲便跟着李氏本家一起走出砀郡,一路随汉军南北征战,多次立下汗马军功,尤其李将军早年随刘仲驻守代国,那回边境匈奴来犯,从未打过仗的刘仲慌乱中弃军逃走,半路上多亏了这李仲的一路护驾。那之后刘仲被高祖降为诸侯以为惩罚,而李仲却因护主有功,被封为睢阳侯。
睢阳侯在未来封国之前也曾在长安逗留,与朝廷上下及皇宫贵戚们多有交集,尤其本家樊哙与吕后当年的那层姻亲关系,就使得这睢阳侯出入宫廷内外如进出寻常门户。最是老丞相周勃当政的那些年,与这睢阳侯二人甚是亲厚,后来就因为贾谊对文帝上疏了有关“列侯之国”的方策,使得一些老臣包括老丞相周勃都被赶往了封地,顺带着睢阳侯也来到了自己的封国梁地,自那以后他便携了家眷来此长住,这一住就是多年。
侯府是一套三进的大院子,前院垂花门后是一座厅堂,堂前一些奇石佳树,池水与鱼塘,两旁回廊直通后院。后院的前一进院子,两旁东西跨院,厢房和蚕房。末底的一节院子,马厩,仓房和下人居住的地方。
这日晴天,阳光透过树荫照在院里的碎石小径上,显出一地的斑斑驳驳。芷兰和芷蕙姐妹二人正在跨院里厢房门前的竹荫下踢踺子。两个小丫头站在一旁帮她们拿着衣服扇子,杏儿在一旁还替她们数着数儿:“五,六,七,八……”
门仆突然在门外高声叫道:“王爷殿下驾到!贾太傅到!韩大夫到!”
侯府大门处,须臾,就见怀王、贾谊和韩安国等随从一起走进门来。
睢阳侯与夫人晁氏一起,急忙整衣肃装从厅堂迎出来,跪在前院,口里念道:“王爷殿下千岁!长乐未央!”刘揖上前一步:“李爱卿,夫人,快快请起!”
睢阳侯边起身边说:“昨儿王爷殿下刚到此地,今儿便就驾临寒舍,老臣真是不胜惶恐,不胜荣幸啊!”
一阵寒暄之后,怀王满面笑容地望望睢阳侯,又望望晁氏夫人:“爱卿与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小王刚到此地,诸位爱卿都是长辈,理应上门拜访。”
贾谊亦是一脸微笑:“睢阳侯有所不知,王爷昨天刚到,今儿就急着拜见大臣,竟就没顾上这一路劳顿,从长安京城到淮阳国,又从淮阳国赶到这里,一天也不肯歇息。”
睢阳侯笑道:“早听说王爷殿下自幼聪慧,心怀大志,且宅心仁厚,体恤下情,今儿一见,果然不凡!梁国的臣民有福了!”
后院忽儿传来女孩子们一阵清脆的笑声,睢阳侯眉头皱了一下,朝夫人看了一眼。晁氏忙朝杏儿耳语了一句,这边道:“我这些丫头就是喜欢疯闹。”又抬头看看小梁王:“让王爷见笑了!”
怀王因笑道:“是芷兰小姐吧?”
睢阳侯惊奇地问:“怎么,王爷知道小女?你们见过?”
贾谊亦笑:“昨儿半道上遇着来着。”
这里正说着,就见芷兰和芷蕙由杏儿带路,二人从角门回廊来到前庭,李仲一见忙朝芷兰芷蕙招呼:“你俩还不快快过来见过王爷殿下?”
芷蕙和芷兰二人上前一步,朝怀王屈膝款款施礼,芷兰一边朝刘揖施礼,一边眼神不禁朝贾谊瞥过一眼,心头竟怦怦直跳。
怀王则说着话打量着二人:“长得这么像,是双生子吗?”
睢阳侯则捋着胡须,几分得意地笑道:“二人之间只差了一岁,表面看着像,可是脾气性格差得远了。”
睢阳侯一边把怀王和贾谊往厅堂里让,一边又说:“不怕王爷和太傅笑话,咱早年跟着高祖爷打天下,走南闯北的,没功夫成家,把儿孙也给耽搁了!后来高祖爷坐了天下,仗也打得少了,咱这才有功夫娶妻生子,原本想要有个儿子好继承家业的,谁知竟来了两个丫头片子,这大丫头性子强些,干脆就给咱当儿子使了,一来二去,竟惯得她丫头不像丫头,小子不像小子的,叫人笑话了!”
怀王一边听着侯爷说话,一边仍然回过头去打量着姐妹二人,不禁好奇地问:“你们刚才在后面玩的什么,笑得那么开心?”芷蕙正待回答,芷兰那里拦着她,悄悄说:“不告诉他。”
睢阳侯瞪起眼来对芷兰嗔道:“不许对王爷无礼!”
芷蕙则在一旁规规矩矩答道:“回王爷殿下话——我们刚才在玩踢踺子。”
怀王一笑:“踢踺子?小王也会!可惜好久不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