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午后的风吹得人格外清爽,托娅摘下头上的狍皮帽,在急速奔跑的鹿背上肆意地感受枯叶和泥土的混合气息涌进她的鼻腔,感受那光晕透过白桦树不深的树荫在她的脸颊匆匆掠过。她把那淘气的风孩子一次又一次地甩在身后,却好像仍然在追赶着这毛孩子鬼影迷踪的脚步。那毛孩子用他无形的手挑起托娅短发下藏着的长长小辫,骄傲地宣扬着他不可超越的胜利。
她不知为何想起小时候,那些从这月安山岭的另一方长途跋涉过来游商的外乡人。他们就有着比她们一族还要敏锐的觉察力,每次交换的奶酒和牛肉还没有出现在视野中,这些有着酒槽鼻、大腹便便,穿着屁股后面开出滑稽搞笑的像燕子屁股一样的衣服的外乡人,就稳着香气迎过去了。当然,也不都是燕子屁股,也有人穿着破破烂烂不工不整的白色布衫和宽松的棕色裤子,他们一声不吭,不辞辛劳地一箱又一箱地把装着稀奇古怪玩意和美味食物的大木箱子从马车上搬运下来,又把一箱又一箱族里的茶叶美酒、新鲜牛羊肉,甚至鹿肉等等搬运上去。
这石头会不会就是他们带来的呢?
想到这里,托娅的思绪简直开心得就要飞起来了!她就小时候看到过那些个奇奇怪怪的人来过部落,如果又要来了,那无疑给枯燥的部落生活又带来了久违的新意!
石头在包里随着驯鹿的步伐碰撞出“叮当叮当”的声响,像少女心中的小小期待一样令人愉悦。
愈渐强烈的阳光在前方的开阔地带匍匐着歇养生息。“哒哒!”巴特一个用力蹬腿,欢快地跳进了那席温暖的绿色之中,鹿蹄在茂盛的草地上纵情奔驰着,它的身后,是一头健壮的灰狼,那夹杂着少数黑色和白色的灰色鬃毛在风中如同涌动的波浪,就像太阳女神拿着它心爱的沉木梳子,朝着一个方向顺捋着这名为草原的巨兽身上每一缕新生的毛发。
族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部落百米外要下骑步行,以免惊动了圈养的牛羊和其他牲畜,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因此当扎满撮罗子的部落在视野所及处达到一定大小的时候,托娅就轻轻地拉动缰绳停下了她们的脚步。翻身下鹿、步伐稍促,带着满心欢喜和对未知的期待。
“苏恩”——这是他们一族的名字。所有的族人也都姓苏恩,虽名在前,姓在后,但部落里,都以一个单名互相交流生活。他们常以自然万物或一些美好的寓意来赋予下一代名字,这也和他们的千年前还和其他种族是一个大氏族时的宗教信仰有关——生于万物,敬仰万物。
即便现在,这个宗教也在他们及周边大大小小的游牧民族里作为着最主要的信仰——萨满教。
苏恩一族的人民在长时间的游牧生活里把游猎和放牧的生活技能摸索到了极致。甚至还学会了驯养一些野生的动物用于驱使。除了牛羊马匹,最主要的,便是灰狼和驯鹿。
一个成年的苏恩人,一只狼,或者一头鹿,配上一把弓箭,便是他们日常游猎的标配。加上牛羊的畜牧,日子虽算不上富足,倒也过得无忧无虑。他们穿着狍子皮、桦树皮和各类兽皮熟皮后缝制的衣物。住在冬兽皮,夏桦皮搭建的名为“撮罗子”的圆锥形小型建筑物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所有人都一样,生而平等自由。信仰着自然万物,也畏惧自然万物。
千百年对自然保持着最为虔诚和敬畏的态度,也注定了这份信仰的结晶——萨满教的诞生。萨满者,亦可被称为“孛师”。他们受人尊重,是自然万物与人类交流和传达信息的信使。一个人成为萨满只有在被“抓神”后,才能由老萨满主持祭祀获得学习萨满知识的资格。最后跟着老萨满学习各类知识满三年通过名为“九道关”的资格考核,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萨满。萨满的作用,便是主持部落的各类祭祀、红白两事、还有祛病消灾。忌讳很多,成功的难度也较大,若是无意犯了神明,还得不偿失。因此几百人规模的部落里,百年内也可能只出现不到十位左右的萨满。
而现在的苏恩一族,就仅仅只有两位萨满在世。一位是托娅现在正要去寻找的老孛师,而另一位——便是托娅自己。
“师父!”托娅把巴图巴特一带回各自的圏栏里,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被尊称为“老孛师”的撮罗子那。兽帘拨动,带着门上挂着的图腾样铃铛“叮当”作响。
说是进去,倒不如说这兽皮帘一拨开就是房间的中心,这个名为撮罗子的建筑极其简陋,几根顶端带树杈的长木杆通过树杈相互咬合,形成一个圆锥形的骨架,然后用其他的木杆均匀搭在这几根主杆之间,再覆盖上兽皮或者桦树皮,一个简单的撮罗子也就完成了。可谓就地取材都能搭建,因此它的大小也就仅仅只能够容纳主人就寝而用。它的顶端往往留有空隙,以便室内生火时通风出烟,兼并采光的作用。而门往往会留在光线较好的南侧或东南侧,以便主人的进出。
方才就可以闻到的年息花在烧灼时发出的淡淡达子香,此刻在托娅拉开门帘的一刹那就迸发出浓郁的力量,像饥饿的困兽一样拥挤着侵入着她的鼻腔。老孛师静静地跪坐在房间中央的兽皮席上,面朝着一个放着各类图腾的小小祭台,身前是一个小小的火堆,旁边便是就寝用的干草和兽皮合成的寝席。这一切恰到好处地拥挤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反倒多了一丝清净宽敞。
一支一支的年息干花从她如同枯槁般地手中滑落,一瞬间就化成了红色黑色的光影和烟尘,然后随着气流一圈圈翻转着舞向高处。托娅的不约而至好像打乱了这场光与热的小小盛宴,气流随着帘动轻轻歪曲了一下,不少年息花的黑色碎片便从这上升的舞台上悄然陨落,落在火焰的身旁,落在了一旁的草席上,落在了托娅的脚边。
“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到火神节了。”老孛师用像是被烤干的嗓子幽幽地说出了这句话,却并没有看向身后的托娅。作为这场盛宴的引导者,她依然只是稳重的将手中的干花轻轻送入舞动的火焰。
“要准备一些东西了。”火焰在这位七十多岁老者的浑浊眼里熠熠躁动着,试图搅动这泥潭般的沉寂,却一次次在与平静和安详的争斗里以失败告终。
托娅在身后恭敬地行了礼,老孛师微微欠身,将盛着年息花的树碗放置到身前的祭台上,然后缓慢地转了身,面向她年轻的徒弟坐下,也伸手示意托娅坐下。
“山上的神灵们都醒了吗?”她的嗓音依旧沙哑,眼神低垂,透着无尽的疲惫。
“嗯,都在慢慢苏醒。”托娅轻声回答着。
“是吗。”老孛师每句话都说的极其缓慢,但光是听着,就能让人感觉到无比地信任和安心,哪怕是才刚刚跑动完的托娅,听着这样的语气也瞬间了恢复平静。
“师父,我有疑问想请教你。”托娅的眼睛紧盯着老孛师的一举一动。
“你把包带了过来,是有什么东西让我看吧。”
“嗯,是这个。”
一个石头在托娅手中缓缓舒展开那如同触角一般的小脚丫,她把它轻轻放在地上,这石头像是看懂了人心一样径直地朝着老孛师走去。
像是一颗石子坠入深潭,惊起了一丝波纹,却撼不动惊涛海浪。老孛师并没有意料之内的惊讶,甚至都让人怀疑过于年迈体衰,反而表现不出内心的风风雨雨,那丝惊讶只是在老孛师的眼里停留了一瞬,便稍纵即逝。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那双像树枝一样的手,捧起了身前那个似曾相识的精灵。
“落叶乔木下,白树桦石开。”老孛师眼里难得流露出无尽的温柔,却不知为什么,看着让人暗自神伤。“把包放下,去把栽里们还有族长都叫过来吧。”她的话语打断了托娅妄自的黯然和猜想。
“是。”少女听话地放下腰间的桦皮包就起身离去。都忘了震惊老孛师意外的不震惊。
她回顾着老孛师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同为萨满,万物就是她们的眼睛和耳朵,自然的一切是她们的信使,她们也是自然一切的信使。只不过目前她却不能像老孛师一样,不通过祭祀就能行使一些萨满的简单权利。但老孛师教导过,需要时,自然都会告诉你的。
托娅把最后一位栽里带到时。其他的人已经在撮罗子门前的一片空地坐好等待了。撮罗子太小,容不下这么多人。时不时有族人经过,但却无一驻足。每个人都过着自己的日子,没有人会因为八卦去了解不该他们了解的事情。
族长摆手让大家都坐下,正好围成一个圆形。
“老孛师,此番叫我们于此地是为何事?”那个年纪五十多岁,有着大胡子的族长率先开口。轮地位年资还有礼节,除了两位萨满,三位栽里分别是一对二十余岁的栽里夫妇,还有一位四十多岁的男栽里。话题,也的确应该由老孛师或者族长率先开启。
“我们需要来一场大型的祭祀。”老孛师眼里透着一如往常的安详和疲惫。“什么!?”人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这个季节,不到节日庆祝,不沾红白喜丧。若是祭祀,还是大型祭祀,那必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敢问老孛师,我们这次要做一场什么样的祭祀。”还是族长远虑,一针见血地提出了所有人疑惑的问题所有。
涉及礼仪祭祀,每个人的语气都一下子显得变得谨慎起来。
“现在还不清楚。”老孛师抬起那慈祥的目光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人群。”在此之前,我们需要一个小实验。”老孛师好像自始至终都很平静,甚至连身体的晃动都没有过。
“谨听老孛师安排!”族长认真地看着老孛师。
“谨听老孛师安排!”其他人都跟着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首先给你们看样东西。”老孛师欠身打开身前的桦皮包,然后轻轻放在地上。
“过来。”她从宽大的狍皮服里伸出一只瘦小而粗糙的手。
“咯哒咯哒”,那是石头碰撞的声音。三个小石头一次从包里滚落出来,看着和路边随便一块小石头别无二致。但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只是紧张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平静地继续着。一个小石头缓缓伸出了像触角一样的脚丫,另外两只也跟着伸出了它们小巧可爱的脚丫。它们缓缓站起来,一步两步向前走去,围绕住那只苍老的手,像是亲吻,又像是抚摸一般用身体亲昵地磨蹭着那只比它们的身体还要小的老手。老孛师抬起手,缓缓地抚摸着可爱的小精灵们。
“伟大的阿布卡赫赫!”那个年轻的男栽里忍不住大喊出了一声。但其实每个人都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心潮澎湃、惊讶无比!
“这......这是什么?”那方才还捋着大胡子的族长此刻甚至是以一种失态的姿势指着那活生生的小石头。
“那是石头吗?”那个女栽里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讨论声又此起彼伏起来。
“现在你们每个人依次伸出手着它们说过来,从我左边开始。安巴,你先来吧。”老孛师的不大声音像一颗定心丸意外地制住了人们越发激烈的讨论。
“是,老孛师。”那名为安巴的年轻女栽里先是一愣,随后便答复了老孛师的要求,开始认真实验起来。她皱着眉头甚是紧张地盯住那三个自顾玩耍的小石头,深吸一口气,用极其郑重浑厚的声音大喊一声:“过来!”
没有反应,安巴摇了摇了头,示意下一个人继续。
“过来!”那叫乌热松的小伙子像是捣乱一样紧跟着着女栽里的声音结束就大声了喊了一声,三小石怔了一秒,然后又继续自己的娱乐。别说三小石,其他人也都被这突如其来怔了一下。
“瞎喊什么!”族长严肃地盯了一眼乌热松,弄得乌热松尴尬地笑了一下。
“过来。”这位颇显稳重的男人叫阿什库,他只是极其随意的喊了一声。可惜除了其他的人目光,小石头们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他摇摇头,示意坐在他身边的托娅可以继续。
所有人盯着年轻的托娅,大家也不是完全没有各自的思维,老孛师可以他们不可以,那么老孛师有什么,她是受人尊敬的大萨满!而小托娅也是,那么这里面,除了小托娅,没有人的几率比她更大了。
托娅倒不担心,和其他人相比,倒不如说其他人不能让小石头过来更让她惊讶。所以当托娅对着小石头说“过来”时,随着小石头的久违脚步移动一起的,还有所有的人或多或少已经准备好的惊讶目光和微笑。
“还是小托娅厉害啊!”乌热松毫不吝惜他的称赞,夸得小托娅害羞地笑了。
她微微点头,示意其他人继续。
老族长捋着他又卷又浓密的大胡子,很是骄傲地看着托娅手边那些可爱的小石头们。他能不能已经无所谓了,这里面只要有一个人行就可以了。
“过来。”没有反应。
“哈哈哈哈哈,还是年轻人的可能性大啊。”族长爽朗地笑着。他欠身看向一旁的老孛师。
“老孛师,请下结论吧。”族长又恢复了他认真严肃的面孔。
老孛师把盘坐的腿放直,一旁的族长和女栽里忙起身将老孛师扶起来。老孛师看着那三个小小的石头,却并不如其他人那样开心。她方才平静昏暗的眼里,甚至多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六十多年了......”她望向山岭的方向,悄然而至的夕阳把这个瘦小驼背的老人在地平线上拉出一条孤寂冗长的阴影,映在托娅和每个人的眼里。突然的那么的悲伤哀凉,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一如稳重的老孛师突然神伤时的心中所想。
“老孛师...”安巴关切地将手搭在老孛师的双肩上。
“师父...”托娅轻声唤着,想做点什么。
“哈哈哈哈。”老孛师突然用她那粗糙的嗓音笑了起来。
“就这样吧,你们听我的指令安排下去,今晚我们要来一场盛大的祭祀和宴会!”她的语气里意外地多了一丝坚决。
“好!”族长鞠躬用更为坚定的语气答复了,也断了每个人想去一问究竟的念想。
老孛师扶住安巴的手,颤颤巍巍地转身走向自己的撮罗子。
“托娅,你过来一下。”她背着身子,嗓音像是地面的沙石一样粗糙。
“是,师父。”托娅迅速地起身跑过去。
“叮叮当当。”达子香的余韵在那图腾的眼中消散。
夕阳西下,铃儿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