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破晓时，四纪悠悠醒来，昨夜里她因为易沉的一句话生气之后就没再理他了，闹到后半夜，也着实是累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起身时，却被眼前的暗影惊得顿时清醒。
毕竟从未与人同床共枕过，乍一醒来也忘了易沉还在身边，而这个家伙的睡相显然不怎么好。
夏夜燥热，寝殿里置着冰缸，而易沉或许是因为半夜踢掉了薄丝衾，后又觉得冷，于是缩起身子靠向四纪，这小鸟依人的模样……实在不适合他的身份。
四纪有些庆幸，还好他没有完全靠着自己的身子，否则多难为情。
窗外的天色渐亮，她干脆推醒易沉，而胡正也估着时间在殿外禀声，一听是宝林娘娘回的话，不由欣慰一笑，让宫女进去伺候时都提着点心。
睡眠不足的易沉打着哈欠坐起身来，这才注意到身边神色复杂的四纪，又瞧了眼她身上的袍子，于是让宫女去芳华馆取些衣服来。
她这一说，宫女们反而注意到宝林娘娘身上竟然穿着陛下的袍子，有些胆大的忍不住胡乱猜测起来，而易沉却很淡定，早已把闭眼说瞎话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
“宝林的衣服昨夜里被四纪吃了。”
殿外的胡正一听可不得了，“把衣服吃了？那神兽如今哪去了？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不必，吃了衣服，它就出去玩儿了。”
连同胡正和那些宫女，甚至包括四纪，都忍不住眨了眨眼。这是什么说辞？也太不会找借口了。
好在宫人们不敢怀疑什么，伺候好陛下和宝林娘娘之后，就受命将宝林娘娘送回芳华馆了。
易沉要召见吴中令，她自然也有她的事。
尽管如今出入不便，但她总不能真的坐以待毙吧，于是先写了封信，到时候让吴中令秘密交给皇嫂，然后将自己知道的信国咒术之事和其他皇室成员的详情都列出来，也好让吴中令心里有个底。
毕竟吴中令从未去过信国，而易沉更不可能对信国有所了解，只能靠她来从中斡旋了。
不知为何，融国信国的皇室皆是子嗣淡薄，薄颜乃独子，而她好歹还是有几个族兄弟的。
可她一直都宁愿没有那些个族兄弟，因为和王四方辰，并不是个好对付的……
融国的朝堂有元宰相掣肘皇帝，而在信国，四方四纪最大的威胁就是四方辰。
作为四方家的族人，他本就有权有势，加上他正值壮年子嗣颇多，又是个能文能武的重臣，竟隐隐有要把宗族皇室取而代之的趋势。
好在有四方四纪撑着信国，皇帝四方海虽年幼多病倒还留着一条命，他就没有僭越的借口。
想到这里，四纪猛地叹了口气，却还是无法疏解胸中不安。
她如今不在了，海儿和皇嫂对上谁都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若臣子们忠心护主还好，若是……
身处他国，心忧家人，即使坚强如四纪也会伤心，而她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一时间竟没有注意到进来的胡正。
从前她和薄颜相处时，学了他的一个习惯，就是捏笔时，小指会压住手掌，而这个动作，除了薄颜和她，也就是易沉被她硬生生逼会的。
而这个动作此时落在胡正的眼里，让他不由有些疑惑。
更危险的是，她此刻没有戴着面纱，就这么素净着一张脸摆在胡正面前，除了额上的蓝纹，就没有任何与曾经不同的了。
可就是这样一张毫无遮挡的脸，加上特有的捏笔动作，居然都没有让胡正起疑心！
胡正虽然奇怪于刚入宫的宝林娘娘怎么这么快就学会了陛下的习惯，但除此以外就没有多想了，甚至还恭敬地把点心搁在桌案上，“哎哟宝林娘娘您可真有心，陛下说了，今天要晚些时候来您这。”
说话时，他又偶然瞥见四纪正在写的东西。刚疑惑时，四纪就反应极快地把东西收了起来，“这里没你事了，多谢胡总管传话。”
可胡正眼疾手快，已经看了个大概，这上面写了几个人名，别的他看不出，姓四方的倒是很显眼。
四纪也知道自己动作慢了，生怕胡正猜出什么，毕竟自己这个被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就站在面前，又写着四方宗族的人名，傻子也能看出名堂吧。
然而……
胡正仍然没有怀疑到她的头上。
“宝林娘娘，陛下是真把您当作那位大长公主的替身啊，连他们信国的宗室成员都告诉您了？”
四纪忍不住眨眨眼，胡正是傻了么？还是在跟她演戏？
若他是在试探自己……
想到这个可能性，她轻笑着把手里的纸张又放了回去，“是啊，陛下同我说，这些人，都是那位大长公主的亲人，胡总管，您说陛下干嘛要告诉我这些啊？”
她刻意盯着胡正的眼睛，不漏掉一丝可疑之处，可胡正的眼神里当真是一点疑心都没有，还格外详尽地给她解释起来。
信国宗族里的那些人，都是四纪以前告诉薄颜的，胡正作为贴身的内侍自然也知道不少。
这些事儿，四纪自然是最清楚的那个，她实在看不出胡正的伪装，不等他说完就摆出一副盛势凌人的架势，“人家信国的事，我管那么多干嘛，左右……我也不是那位大长公主不是？”
她默默为自己捏了一把汗。最后一次再探探吧，兴许这一次，胡正就能绷不住让她抓着作假之处呢。
好歹，胡正是侍奉皇帝二十年的老奴，是宫里的总管，谁见了他不是客客气气的。
可这个卫宝林呢？区区一个舞姬出身的宝林，被叫声娘娘就真当自己称霸后宫了？这可是眼下只她一人，只要信国的大长公主嫁过来，还能有她什么事儿么。
越想越觉得这位宝林实在得意忘形，他先是一笑，再甩了下拂尘，这样子似乎……有些轻视？
“您说的是，毕竟那位大长公主可是陛下的心头肉，将来一定要娶来做皇后的，又是信国真正的掌权者，可是个厉害人呢。
您虽然和她长得相像，但毕竟……出身不同不是？想必陛下的顾虑，是让你多对信国有些了解，也好在日后迎娶了那位大长公主入宫，您不至于无知冒犯。
再有，容老奴多提醒您一句，即便长得再像，您在陛下面前也只是大长公主的替身，可千万不要做些无谓的事情，更不要过问什么，省得陛下……解不了相思情，反而对您心生厌烦。”
若换做寻常的妃嫔，听了这话自然知道胡总管是在提醒自己别得意忘形，可在四纪听来，却是另一番意味。
怎么会这样？自己的语气神态一点没藏着，但凡是个认识自己的都能看得出她就是四方四纪。
可胡正却和瞎子一样愣是瞧不出？
看来，他和易沉这几日东躲西藏都是多虑了，估计她就是直接说出自己就是四方四纪，也不会有人信吧。
恐怕是因为……
她谢过胡正，便来到妆台前，望着镜中眉目清晰的自己，指腹在额上的那些蓝纹上来回摩挲，半晌狠狠地重哼一声。
“那些老东西，真会给我下咒啊，等本宫回去，看不把他们的屁股打开花！”
她的声音不大，殿外侍候的宫女们都没有听清，而同样遣走宫人留下来说悄悄话的，还有易沉和吴中令。
殿室空旷，回音效果也很好，为了不泄露机密，他们俩凑地很近。
其实两个男人挨近些倒也没什么，只是易沉想着吴中令的取向问题，总会不由自主地分神，担心他会不会沉迷于薄颜皇帝这副好看的皮囊之下。
虽然脸蛋不是他的，但好歹他现在才是这副身体的主人，被一个男人看上这种事，他还是拒绝的。
然而即便是他主动勾引，吴中令也绝没有那个胆子接受啊。他是喜欢男人没错，那也得看是什么人啊，天子之姿就是再惊艳绝伦，他也绝不敢僭越啊。
“咳咳，陛下，您对微臣委以重任，臣感激不尽，定当肝脑涂地，所以陛下……微臣愚钝，有什么吩咐，还望陛下明示。”
易沉点点头，很满意他的上道，也看得出来吴中令对自己这个皇帝还是忌惮的，这才放宽心将此行的真正目的告诉了他。
可是吴中令却有些为难，“按您的说法，信国的咒术师们都是难以让人察觉身份的，那臣一个外人，能探得消息么？”
易沉很想摇摇头告诉他，自己其实也没办法。却只能装出架势让他自己想办法，“还有，信国的朝政民生怎么样，你也多留心些，毕竟那是四纪的家，我希望她在回家之后，能看到一个安泰平和的信国。”
他的自说自话让吴中令有些犯糊涂了，那位四纪大长公主不就在信国么？回家……回哪去？
他恭敬领命，又和陛下商量了许多的细节，直到夕阳西下时才出宫。
易沉也累了，回到芳华馆却没有见到四纪，殿内的宫人禀告说宝林娘娘去散步了，让他颇有些意外。
一直走到玉叶湖边，夕阳下，荷花开得恰到好处。四纪就站在湖边轻摇着团扇，微微前倾着身子，伸出手想要触一触那平滑鲜嫩的荷叶。她额头上的蓝纹在火烧云的晕染下泛着紫光，妖冶地让人挪不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