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御驾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停在了宰相府门前。元宰相领着一众家眷早早就恭候在了外头，见了陛下齐刷刷地跪地行礼。
易沉与四纪分别坐在两架御辇上，下地时，易沉还特地绅士地上前牵住四纪，给足了她宠妃的架势。
皇帝没说平身，众人只能跪着，不敢抬头的苏眉满面凝重，偷偷看向手中的那串水晶珠。
为什么，会这样……
经过被投毒的事情，四纪更加讨厌元拂儿了，同时也担心她会看出自己的身份，手却被易沉握得更紧了些。
他在安慰她不要怕，然后轻言平身，被簇拥着迈入了宰相府。
四纪今天的打扮其实越距了不少，一个宝林而已，本是不能戴侧凤的。只是易沉有意提点元家人少打她的主意，也为了给她撑场面，特地把最好的首饰给了她。
脚上的笏头履绣着云纹，鞋底用的是沉桐木，虽然略重些，但是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又不失沉稳端庄，雪晴缎面与曳地的绛紫丝裙相得益彰，又被勾了金丝的披帛扰乱一潭碧波。
再往上的银红上襦托着垂至肩下的攒金步摇，那步摇是被侧凤衔在喙中的，让人生怕那凤凰突然松了口，展翅就从她的翻云髻中飞了出去。
以前在信国，她忙着处理政务，忙着斡旋臣子，装扮之事从来都不在意，全是宫人们在打点。今天难得以色示人，又是以宠妃的身份，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宰相府来不及装点一新，倒也算是气派敞亮，甚至在细节处理上比皇宫还精致，所以这府邸主人的心思，也是能彰显一二的。
相比易沉，四纪对臣子的府邸装饰更为敏感。虽然许多东西都被收了起来，但总有些痕迹是抹不掉的，她又哪里会不清楚呢。
心知肚明的两人走在前头，各怀暗算的元家众人跟在后面，直到陛下落座，苏眉和元拂儿才算见到了今天的正主。
元拂儿的一双眼紧紧黏在这个大难不死的贱婢身上。哼，果然和四方四纪长得很像，额头上画的那是什么？妖媚惑主的精怪！
不过她刚想冷笑，却见到随行的宫女中，有一人正朝她使眼色，正是买通下毒的那个小宫女。
瞧她那神情，似乎有什么想说的，难不成高位上坐着的这个贱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元拂儿压下心性，只好等待机会与那宫女单独见面，而坐在她对面的苏眉却有些神情恍惚。
席上讲究尊卑，易沉在落座后简单说了两句客套话，元宰相走流程回应了几句，接下来是宰相的正夫人，她可是瞅准了机会为自己的儿子说好话，希望陛下能看在元宰相的面子上，给这个嫡子赐个好官位。
易沉最看不惯无能的关系户，并未直接应允，又端起酒杯唤了声元拂儿，“拂儿今日装扮倒是精神地很嘛。”
元拂儿受宠若惊，起身行礼谢恩，又朝四纪那瞥了一眼，这个女人左看右看只是个长得和四纪相像的女人罢了，难道真是自己多虑了？
宰相正夫人都没能得陛下一句好话，依旧是元拂儿那个庶女被看重，其他的侍妾和庶子们自然不敢开口，还没正式开始的晚宴就这么冷场了。
陛下难得亲临，元宰相自然不能失了为臣的本分，他早已备下丝竹舞姬，各个都美艳动人。 “陛下，臣家里这些舞姬自然比不得宝林娘娘的绝世，但求能入得陛下的眼。”
易沉留意到元拂儿的眼神，刻意将四纪揽入怀中，“自然，朕的爱妃天下无双，只是朕这爱妃身子似乎不大好啊，刚被留在宫里就大病了一场，险些没了命呢，也不知……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他的话宛如雷鸣击中了元拂儿，她霎时便白了脸，又被苏眉看出了异样。
毕竟元拂儿给四纪投毒的事情是瞒着旁人做的，就连元宰相也不知情。四纪刻意留意了元宰相的表情，看来与他并无关联。
易沉的目光在元宰相的一众家眷里扫了一圈，突然萌生出浓浓的羡慕之情。这样的左拥右抱齐人之福，他……
看向自己怀里乖乖待着的四纪，他突然笑了出来。
这样的齐人之福，他才不稀罕呢。
四纪不明所以，蹙起眉让他收敛点，极小声地说了句“你可别忘了这次来的目的。”
易沉自然不会忘，他举杯看向元宰相，“元老真是鸿福啊，难怪会有拂儿这样的好女儿，也不知哪位是拂儿的生母？”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僵住了。
那些个无关紧要的侍妾一听陛下竟然亲自过问一个侍妾，自然心里不忿；其他的小姐们不论嫡出庶出都嫉妒元拂儿被陛下看中，连同她那卑贱的娘也被上了心。
大夫人知道苏眉的身份，生怕陛下知道了龙颜大怒，到时候连她和她儿子都要赔进去；元宰相和苏眉自然更加心虚，难道陛下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而元拂儿也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惩处她娘好警告自己么。
见到底下人小心翼翼的表情，就连易沉和四纪都不由紧张起来，难道在此之前的四年里，薄颜已经见过了拂儿的生母，而他们都不知道？
这要是穿帮了，可真是自作自受啊。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妇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举止得体地行了一礼，“民妇苏眉，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四纪分明看到了元拂儿想要阻拦的小动作，怎么？她这个亲妈见不得人么？
易沉也注意到了元拂儿和大夫人的异样，和四纪对视一眼，随即让苏眉上前来。
元拂儿长相娇美，全是继承了她母亲的美貌，这个苏眉虽然年有四十却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依言向前走了两步，举止端方让人挑不出毛病。
其实信国人和融国人在外表上看不出什么，但是咒术师在炼成之后会与常人有细微的差别，如果是常年接触咒术师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只可惜四方四纪作为大长公主久居深宫，虽然下禁令打压咒术师的人是她，但却没有亲眼见过哪个咒术师。所以即使苏眉站在她眼前，她也看不出什么。
可是易沉却有所收获，不是从苏眉身上，而是从元宰相和宰相夫人以及元拂儿的身上。
他们对苏眉的一举一动实在太过紧张了，尤其是元拂儿，年纪小毕竟经历的少，再是装得贤惠温婉也还是藏不住眼里的恐慌。而其他的侍妾却没有太多反应，应该是因为关于苏眉的秘密，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
“苏夫人，上次拂儿进宫，为朕的爱宠献上了一味香料，朕十分喜欢。不知是拂儿自己所做的，还是苏夫人教导的呢？”
苏眉知道他指的是上次拂儿擅自拿着净灵香炉进宫的事，当下胸有成竹地应了话，若陛下喜欢，府上有些现成的香丸。
四纪看向易沉点点头，又盯着元拂儿仔细观察，“那位妹妹，可是叫拂儿？”
元拂儿虽然不屑这个勾引陛下的贱婢，但也只能温驯地行了礼，“小女元拂儿，给宝林娘娘请安。”
四纪笑得生分，“听说你与陛下自幼相识，想必……对宫里人也很了解吧？平日里进宫面圣，那些宫人们，是不是都对你挺客气的？”
元拂儿脸色一白，连带着那个被买通的宫女也紧张了起来，这些事反而是元宰相不知情，不知道这位宝林娘娘到底想说什么。
然而四纪却没有下文了，甚至没等元拂儿的回话，她说这个无非是敲打敲打她，顺便探探元宰相对此知道多少，显然，这个元拂儿是个很有主见的小姐啊。
伺候元拂儿的婢子香附也跟着她跪着，凑巧见到了那个宫女的异样，她一面腹诽小姐的多事，一面又害怕陛下问罪，这样连她都会没命的。
席间的紧张气氛，谁都感知到了，唯有撑场面的舞姬在硬着头皮摆弄身姿，不求被陛下看中宠幸，只求君臣之间的勾心斗角，不要牵连到她们身上。
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四纪举箸夹起面前的一块双珍八宝鱼，易沉却眼疾手快凑到她的跟前，“喂朕。”
四纪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他是在为她试毒，不由失笑，也忍不住动容。
这些菜端上了的时候，已经有太监验过毒了，元宰相也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地杀害皇帝，他的顾虑实在有些多余。
而易沉其实也明白，但他还是不放心，一定要亲自给她确认过才行。否则又像那天一样突然变回老虎，他可怎么跟一家子狐狸解释？
吃下她凑过来的鱼肉，这美味实在难得，似乎比皇宫里的厨艺还要好嘛，嘴角也不由勾了起来。
而底下的元拂儿看到帝妃之间的亲密举动，又气又恨，可刚刚才被警告过的，哪里敢表现出什么。
这个时候，那个宫女看向元拂儿，示意让她离席。元拂儿心存疑虑，找了借口就退出了席位，一路来到了远处的花厅。
那个小宫女四下张望着，确定无人才跟着元拂儿走过去，极为迅速地攀上她的侧耳低语了几句，却把元拂儿惊得目瞪口呆，“你说的事真的？”
那宫女点点头，开口前又小心地张望了一番，“奴婢亲眼所见，在那之后奴婢还特地观察过娘娘额上的纹路，确实是一样的。”
元拂儿心下震撼，让那宫女赶紧退下，自己则留在花厅里镇定惊魂，却见到娘亲朝着这边走来。
她想都没想就跑过去拉住苏眉，“娘，我跟你说，那个宝林她——”
“娘跟你说过不要去管这些事！”
因为怕惊到旁人，苏眉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严厉让元拂儿不由松了手，老实立在她身旁。
苏眉显然知道的比元拂儿更多，她紧抿着唇等着自己的女儿，半天才让呼吸平缓些。
可她并不打算说什么，只让元拂儿千万不能再自作主张了，“你若是念着点你爹，念着点你的家族，就不要想着入宫的事，更不要打那个宝林娘娘的主意！”
说完她就提着裙子回到了宴席上，甚至连元宰相都不理睬。
而这一切，也被高位上的易沉和四纪看了个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