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求助,无疑等于在快要枯竭的灯盏上添了灯油,引得人群中重新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与其他嗅到八卦气息而亢奋的好事之徒不同,彦许目光有些闪烁,脸庞浮现出踌躇的神情,似乎在思索恰当的举动。
彦许的犹豫并不是没来由的。按照阴间的律法,待人的肉体消亡后,便会有死神按照花名册上门。鬼魂需在三日内跟死神回到地狱,然后按照生前所积攒下的福德或罪恶,排队进入六道轮回。三日之内没有报道的鬼魂,无论有何缘由,皆会被判定为非法滞留,而这非法滞留的鬼魂,最终都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湛卢比在场任何人都清楚,这阴间的各项规则。事关生死轮回,他不想向阴间恒古不变的规矩叫板,也断然不想再与死神殿结下梁子。于是思索片刻后,打算指派几名执行官押这鬼魂去死神机构报道。
但不等湛卢向下属吩咐,彦许便高高举起了手,鼓起勇气说道:“长官,我愿意接手这件事。”众人纷纷转身望向彦许,表情皆是诧异。在这种傻子都能看清楚情况的局势下,居然有人愿意接手这烫手山芋,去对抗老祖宗立下的规矩。
湛卢对他的主动请缨颇感意外,愣了愣神,便又厉声说道:“此事关乎于六道轮回这等大事,你若是接手,不排除会被惩戒的可能性,考虑清楚再做决定。”语气虽然一如既往的严厉,但的确是份善意的提醒,其用意很明显—他不希望属下以身涉险。
彦许自然是懂得湛卢的良苦的。他咬了咬嘴唇,那面侧咬肌微微动了动,片刻后,在他脑海中的辩论赛结束了,本来略显迟疑的神色间添了几分决然,好似想通了般,口气坚决的答道:“报告长官,彦许早就见识过了禁闭室,不怕再进一次,只求行事不留遗憾。”
湛卢被他话语中的那份坚毅所感染,但又碍于阴间的法规,只好尽力让两者之间不起冲突,经历了短暂而又激烈的头脑风暴后,湛卢说道:“给你两天时间。两天后,鬼魂必须交由死神机构。”湛卢示意两名执行官给那鬼魂解除去了手铐与脚铐,彦许点头哈腰的感谢湛卢后,便将鬼魂带回了自己的休息室。
休息室内。彦许手忙脚乱的整理了一番乱糟糟的摆设后,将椅子推给鬼魂,示意她可以坐下说话。那死相骇人的鬼魂,在阴间受够了冷眼,似乎还未习惯彦许的热情,愣了几秒方才坐下了。彦许拎起水壶给小桌上的水杯倒入沏好的茶,递给浑身满是污泥和血迹的鬼魂,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闯进执行局的?”
那鬼魂啜了一小口茶,如寒冰般僵硬的身躯才暖和了些,说道:“我被人杀死后,没有来得及和儿子道别,便被死神强行带去了地府登记轮回。听前面的鬼魂说,阴间唯一能干涉人间事务的,就是梦境执行局,便趁鬼差不注意逃出了地府。”
彦许注意到那双无从安放的手,手背上伤痕累累,可见死前的景象并不好受。轻声问道:“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他脱下了制服披在那鬼魂的背上,尽管他知晓鬼魂的感知已和肉身一起消亡了,但仍是寄希望于能为遭受磨难的鬼魂带来些许温暖。
正是面对面的距离,彦许看得很是清楚,晶莹剔透的水珠夺眶而出,两行热泪缓缓滑落那女鬼的脸颊。女鬼哽咽道:“我只想安顿好儿子。然后看着那杀害我的恶魔被绳之以法。”虽然肉体已经死去了,但心心念念的仍是凡间的孩子,藏在狰狞的死相表皮下的,是一颗俗世母亲柔软细腻的心。
彦许从书架上取出珍藏的两颗还生丹,自从和那人共赴凡间后,他便有了时不时去凡间游荡的爱好。转身问道:“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女鬼闻声便愣住了,她死后,便再也没有人问起过她的姓名。在人间,人与人的交际往往开始于互相询问姓名,对于凡人而言,姓名像是每个人身上特有的辨识物。而在阴间,没有鬼会好奇另一个鬼家住在城东还是城西,喜欢吃辣还是吃甜,大家在肉体消亡后,便失去了探索所在的世界的兴致,永远关押在自己筑造成的高墙之内。
她张开了紧闭的嘴,拿出孩童时期学习说话般缓慢的语调,无比真挚的说道:“我叫阿七,很高兴认识你。”这简短的的话语里饱含了诚恳与感激。
彦许抬头望向她,同样真挚的说道:“
那你得听好了。阿七,我一定会帮你完成心愿的,让你安心的去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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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坟冢已废修多年。多年前,这里曾经上演过一场恶战,胜利的军队在此地纵火焚烧,凶猛肆虐的火势吞噬掉了这村落,那些从没有沦为刀剑下的孤魂的幸存者们,终究还是倒在了火光烛天的景象中。战乱结束多年后,这座村庄俨然已成了无主孤魂的荒冢,处处残破不堪,废墟中到处是被燃烧殆尽的模样,时常还响起有野狼群掘尸发出的嗥月声。终年密布的瘴气,更是让过路的商队都不敢多做停留。
一座破败颓倒的古寺,坐落在这尸骨累累的荒地深处,墙垣上战乱所致的漏风洞百出,周遭的黄泥土连茅草都不曾生长,成群的蝙蝠躲藏在各个荫蔽处,见有人踏进遍绕檐乱飞。庙内隐隐透出一丝灯光,这证明没落的庙宇仍有人居住。
兜帽遮脸的女子,白皙的脖颈上佩戴着细纲项链,步伐极快的踏进了庙宇的殿堂之中,殿中神佛依然低垂慈目,拇指与食指相捻着,俯视着脚下渺小卑微的众生。檀香燃烧出的白烟轻轻袅袅,在空中缓缓飞舞着,浸透了每一寸楠木地板的纹理和缝隙。女子轻轻踏在地板上,仿佛是怕惊扰了梵文喃诵的菩萨,可那老旧的楠木地板仍是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响。
内殿内,一名锦袍的男子坐在蒲团上静待着,听到她走近的脚步声,半眯的眼睛骤然睁开,笑着说道:“这次任务完成得很不错,够那奉栀老头好好喝上一壶了,本座要嘉奖你。”
靡歌恭敬的伫立在殿中,听闻此言便躬身表示谢恩,语气谦逊的答道:“多亏其他几位特使的协助,我才能成功截获那批军情密报。”跟随暇翁的这一年来,她在沐泱阁中的地位可谓是平步青霄,暇翁对她也颇为器重,屡次将紧要的任务指派给她,很是惹人嫉恨。
暇翁的目光中颇为赞许,从金丝袖中掏出一样物件,赏赐给了靡歌。内殿中其他几名特使的表情难堪了起来,显然这物件并非寻常的金银财宝,而是暇翁特有的一件法宝,使用者可以在人间滞留多日,但肉身却并不腐烂。暇翁很是愉悦的说道:“这是赏给你的,去人间散心几日,再回来为沐泱阁效力。”
靡歌接过这难得一见的宝物,眉眼一如既往的宁谧,将它揣入了随行袋中,仿佛这只是数学考了100分被奖励的棒棒糖,也不多加谢恩,便拱手就退出了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