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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年华无常(3)

晋浔看得出来,笑着说了句下周见,调转车头,淹没在了路灯的明灭里。

凉夏走进大厅,看到公共邮箱处排起了长队等着翻建信件的女孩子们,想起那些日记一般写给昭阳的信,它们还安静地压在她的箱底,像陶土的罐子埋进了时间的尘土里。

有一天,凉夏看到叶迦呆呆地在被她拉开后在床上绕得乱七八糟的卷纸上用手指一笔一画地,好像在写些什么。

她想了想问她,“叶迦你想看书吗?我可以拿书给你看。”

叶迦停下了空空挥舞的手指,一面撕着纸,一面点头,“好啊,看书。”

晋浔有些不放心,在凉夏带上病房门之后问道,“看书会不会太费脑子了,会不会让她太累?”

“你还能给她鸿篇巨制看不成,放心。”凉夏狡黠地笑了一下,“我现在突然有这样的感觉,觉得他们,包括叶迦,就像喝醉酒的人一样,是在某种状态下刻意不自控,把想发泄的一切发泄出来。”

“发泄出来就会好了吗?”凉夏有些邪气的样子却让晋浔的心安了下来。

“你开始相信我了?那……希望会好吧。”凉夏想这个时候她或许应该说要相信,会有奇迹这样的话,可是,她说不出,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她怎么能够去哄骗面前深情款款的男子。

隔了两天再去医院,凉夏背着大大的书包,里面塞满了她自己一直很喜欢的诗集,散文集,绘本,一沓卡带和CD里的歌词本,她总觉得人在无聊状况下本来就会发疯,何况是叶迦。她曾经是活在华丽的梦境里。也只有这样的女孩子才会像晋浔说的,对所有人都有纯粹的好意与笑脸。

走出寝室,发现晋浔正靠在车边抽烟,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不经意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抬起头看见凉夏时,冲她挥了挥手,而后走到垃圾箱旁边灭了还剩一小半的烟。

“那一半应该留给我的,浪费了。”凉夏拉开后座的门把书包丢了进去。

“要吗?给你。”晋浔说着要从兜里掏烟出来。

凉夏摇摇头,“其实那天我是第一次抽烟。”

“第一次?完全没被呛着。”

“硬忍着的。”说完凉夏自己也哈哈笑了起来,“感觉不错,不过还是少抽为好。谢谢你来接我。”

“你说要带书,挤公交太麻烦了。”

“你从一开始怀疑我的动机,现在又觉得我是对叶迦好,你还真偏激。”

这一路的话题轻松了许多,不再谈论死亡,意外,不可逆转的过去与无可预料的将来。他更多地说起他们开心的事情,说起曾经活泼而生动的叶迦,说起职场险恶江湖旧事。自然也问起凉夏学校里的状况,感慨一下年华不再,付诸东流之类。

汽车奔驰在清冷郊区的盘山公路上时,掠过去的都是苍凉,前方的目的地也不那么愉快,但是,一切都可以坦然面对了。

当凉夏把书堆放在叶迦的床头时,叶迦很是开心,露出笑脸和瓷白皓齿,拿起一本穆旦的诗集要晋浔读给她听。晋浔却把它放回去,重新抽了本席慕蓉的《河流之歌》打开来,“先读这个,下次再读穆旦好不好。”

叶迦柔顺地点头,从窗边坐回床上,踢掉了拖鞋,盘起腿来。

“我们去看烟火好吗?

去,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梦境之上如何再现梦境。

让我们并肩走过荒凉的河岸仰望夜空。

生命的狂喜与刺痛。

都在这顷刻。

宛如烟火”

凉夏放下药离开,晋浔读诗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虽然是难得的晴天,因为寒冷所以出来活动的病人很少,凉夏慢慢踩着台阶,闹世之外还有这样静穆天光,世界好像也可以只有这么大,许多繁芜全可落落剥离,生命停歇在微小的某处,不再前行。

当然,凉夏私自带书的事情还是被医生严肃教育了一番,她保证在叶迦独处时晋浔会把书带走医生才勉强答应她的妄为举动。

凉夏的实习延续到寒假,接近过年,妈妈催促回家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她想,这一段是又要过去了吧。

而她也确实早就想放弃这实习,放弃与之相关的种种,只因每天看叶迦歪着头对她笑。一触即破的天真脆弱铺在这个成年女孩的脸上,关于过往时光的阴影都残酷地不愿想起,如此这般,那么以后,她还要面对多少同样的笑脸。

因而,在这实习的末尾,晋浔说,“下周我带叶迦回北京,她现在已经基本稳定,回去北京继续康复就行。关键是,想带她回家过年。今天请你吃饭吧。”凉夏没有推辞。

一个季节的时间,晋浔显然对杭州依然陌生,于是凉夏领着他去了妈妈总带自己去的浙菜馆,“对我来说,这个本来和我毫无关系的城市真是神奇。”

“你不是杭州人吗?”晋浔有些吃惊。

凉夏摇头,倒茶给他,一朵冲泡开的杭白菊落进了茶杯里,静静盘旋,“想来杭州看看四时西湖,江南美景,就和朋友约好一起来考,后来他跟随父母回了故乡,我来了。”

那些漫长的等待与受挫的希望,说给不相关的人,只是寥寥数语的一小段。

“还继续实习吗?”

“不了,回家过年。我爸妈都在新疆。”

“我突然觉得你以后会离开杭州,从内到外都不安分。”晋浔说得倒很认真。

“那我希望你说的对吧。”凉夏笑起来,“总之,我决定这辈子都不要和心理学或者精神科再有任何关联。”

“那你毕业之后打算做什么呢?”晋浔很自然地点着一根烟,问道。

“网络。虚幻的世界总是最有诱惑力。我一直在计算机系听课,成绩还行。”凉夏分来一根,凑近晋浔手中的火机点着。

“北京现在信息工程方面发展很快,如果你想来北京发展可以联系我,我就在混迹这个行业。我可是专业软件工程师。”这话说得像炫耀,可是晋浔的表情是单纯的。

凉夏吐了口烟,从他手里接过淡黄色底的名片,未曾想过一切的细节都不是多余,都是铺垫承转。那场凉薄的初雪,不过是提前打好的底色,于她于晋浔都是。

西湖醋鱼,杭椒牛柳,东坡肉,冬瓜盅,略喝了两口黄酒,剩下的就是说了很多话,抽了很多烟。

饭后晋浔要凉夏带她随处走一走,凉夏便带他去了南山路。在热闹的街市上,晋浔要挑玉镯,问凉夏哪个好看,凉夏指着青色的说那个,于是晋浔便买了下来。

驱车送凉夏回学校的路上,在凉夏的指点下,又特意绕了很多景点,凉夏说,“这样也算你来过杭州,再带叶迦来,也就认得路知道该去哪里了。”

晋浔只是笑,就算不相信奇迹,一切也总会慢慢好起来吧。春节就要来了,新的春天总是要来的。

回到浙大,已经是傍晚,凉夏一面推门下车一面催促他快回去帮叶迦收拾东西,“下一次就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也许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晋浔摁了摁喇叭,代替再见两个字。

知道或许没有再见,所以再见说不出口吧。

该说再见的那一天,叶迦很平静,低着头,没有任何表情,套着厚重毛衣,裹着长及脚踝的羽绒服不声不响坐在一边,行李都已打点妥当。

“那些诗集什么的我就带走了,这段回忆不愉快,可是我不希望她忘记。总该是完整的。”晋浔陪同凉夏一起办完离职从鸣山医院走出去时说。

“还会给她读诗吗?简简单单的东西对她或许最好。”凉夏慢吞吞地走着说着。

晋浔送凉夏到医院外的小站,等唯一一班回市区的公交。破败站牌歪歪斜斜地立着,被一堆碎石围起。而后,他们大概都不会再回到这个曾经生命有了交叠的地方来了。

相遇很真实,分离也很清楚,结伴同行了一阵,然后在新的岔路口分开,南辕北辙。是该为遇见而欢欣,还是该为分离而惆怅,得不出答案,就只有沉默,并肩在这荒凉的半山,看山谷里被吹起的雾气,在云开雾散之后,这一切都会被叫做回忆。

当略显破旧的公交驶来的时候他说坐在中间,不要坐最后或者最前面。

凉夏点点头上车,晋浔突然把什么东西塞进她的手里,等她反应过来是那日在南山路她亲自挑选的玉镯时,车门已经合上。他们中间隔着深蓝的玻璃,隔着经年累月的灰尘。

贴着车窗,凉夏与在路边微笑的晋浔挥手,以为就此告别,再见之后不再相见。就像过去的1999年,世界已经以一往无前的姿态奔向新的风月。

之后的大学岁月,凉夏把几乎所有的精力放在了计算机方面,去学习网络制作,考不同的等级证书,几乎就是如假包换的计算机专业高材生,能够自己在寝室把电脑改装得面目全非。

这转变是如此突然,以致杨漾还是不禁询问起来。凉夏只是笑,说自己总是三分钟热度而已。

关于网络方面的问题,凉夏都是通过ICQ从晋浔那里获得解答。她会询问叶迦的病情,渐渐发觉心脏的固执,损坏之后便自弃到底。晋浔也会固定看凉夏在一些偏僻论坛发的生僻帖子,有时也转一些到自己公司的网站上。

转眼毕业,晋浔说他们公司的人事会去浙大的高招会,问凉夏是否有意。

她看着对话框里他打出来的问号,手指悬在键盘上,问自己是否是离开这里去另一座城市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她总是下意识闭上眼睛,聆听自己的回答。

可是没有,她没有听到任何召唤的声音。何况,面对晋浔,她一定日日梦见白色的小楼,世纪末的初雪,抽烟的男子和病床上的女孩,女孩的手背青筋突兀。

她说,我留在杭州。去北京,要带走的东西太多,太麻烦。

留在杭州,她亦在电话里这样告诉妈妈。这是第一次,她愿意以心平气和的口吻与父母说起未来的打算,当然,依旧只是说起,而非商洽。

“工作好找吗?”

“好找,已经和一家网络公司谈得差不多了,会要我的,毕业手续办了就签。”

“住的地方呢?”

“正在找。公司附近的居民区有不少出租的房子,正在看。”

“钱不是问题,一定要安全,要住得舒服。”

凉夏在电话这边频频点头,这个母亲看不到的动作已经将一切明了。动荡不安早已成为少年笑谈,整九年,且跨越了一个世纪的距离,这相互的谅解,终是达成在宏阔岁月之外。

这谅解,也包括母亲终于告诉她,昭阳给她写过信件,写过许多,只是他们嘱咐过凉夏高中时期的班主任,昭阳寄到学校传达室的所有信件一定要一律扣留而后胡乱弃置。

心是平的,像突然伸头看悬崖下面的湖水,临着风,空空如也。

放下电话,她便如约去看房子。是在老一些的城区,菜市,医院,水站,热闹齐全。小区门口就有直达上班地点的公交,相隔六站,尚算方便。

平均四层高的老房子,满墙蜿蜒的爬山虎茂盛茁壮。公寓在临街的三层,窗外是一棵桂花树,树下歪歪斜斜地停着自行车,墙根苔藓斑驳,石板地面常是湿漉漉的模样。阳台很小,封上了铁笼,锈迹斑斑。屋内很干净,一室厅,铺了木地板。凉夏想若勤快一些就可以光脚随意走动随地盘坐。

妥帖定下住所之后,她很快就收拾了寝室搬离。杨漾帮她来回拖了几趟编织袋、箱子、盒子到公寓楼的门口,一一塞进后备箱里,尽了绵薄的情谊。凉夏关山车门,摁下车窗,透过夏日黏稠的热风与她挥手告别,知道又一个人会从她的生命里经过,而后消失不见。

车行几乎半个杭州城,她看着这生活了七年的城市,却陌生而新鲜。时间带来的体验在她再经过西湖附近的时候最为强烈而直接,心有震动,却无再深的感触。真好,这暴雨刚过的晴空,这盛夏,这喧嚣,这生活。因而下车搬好物品的时候,连并不热情的司机也变得可爱,凉夏歪着脑袋挥手说“谢谢师傅。”

在阳台上抽了一根烟,缓了缓神,才开始这浩荡的搬家后续。

房屋之前已经清扫,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窗帘,桌布以及床上用品全部更新,仔细铺就。母亲给她寄来奶奶自己绣的床单和被罩,有大朵大朵的鲜艳牡丹,和明亮的绿叶,奢侈铺开,带着归属般的烟火气味。那是上一辈人的方式,惦念吃穿用度,仿佛别处买不到一般,充满了早已缺失的人情冷暖。

在冰箱上贴上白纸一张,用圆珠笔写上需要购买的种种物品,包括书架,垃圾桶,储物盒,还有需要填塞冰箱的食物。这微小的快乐,无人分享,却可自足。

一包一包归置物品时,凉夏突然发现竟然将从不离身的藤编盒子以及那张照片遗忘在了出租车的后座。不记得司机的名字,没有记下车牌号,她瞬间有了轻微的绝望,仿佛整个人都随这丢失成为了空白。

她想起她打开后座的车门,小心翼翼将之放诸位子上的举动,一帧一闪,都充满了沮丧。她觉得胸腔里的一颗心失重了,不知如何是好。

给杨漾打电话,询问是否记得车牌号,杨漾努力回想也只记得3或者7之类的数字。

打去出租公司,留下了联系方式。又反复去阳台观望,希望司机能及时发现折返回来寻她。可是楼下来来去去,车铃叮当,孩童吵闹,平淡无奇。

于是,她决定去派出所报警,没有现金,没有重要证件,也没有贵重物品,会不会压根不被放在心上。她踌躇带上门下楼,又走进这潮湿的黄昏里去。

略带沮丧走到巷子口,突然有车停在了面前,险些擦伤她赤裸的小腿。她本能地退后一步,车门打开,她确信这个下车的男人是在对她笑。

她飞速搜索记忆而后确定自己一定不认识这个冲她微笑的男子,但是却一眼认出了他递到她面前的箱子,“是你的吧。”

凉夏伸手接过来,连声说着谢谢,谢谢。有点不相信奇迹的发生和如此的好心人。

“以后注意点,女孩子家丢三落四的。”

“你……你吃饭了么?我请你吃饭,谢谢你吧。”凉夏有些不太习惯这兴师动众的好意,一时不知怎样应对。

男子笑了起来,“我还有急事,如果因为给你送东西耽误了我的大事我会回来找你的。”玩笑着又坐回了车里,轻声说与司机,“尽快去机场,怎么快怎么走。”

司机答了一声“好”便踩下了油门,想必也是在消化这一出悲喜剧。凉夏想这单机场的生意跑下来他便可以收工回家了,真是幸运。

而真正幸运的,分明是她自己。她想知道那个有着干净短发,暧昧面容的男子是否是巨蟹座,因为按照星座的解释,这是她本月内唯一可能遇见的贵人。

失而复得的喜悦往往胜过凭空的获得,凉夏怀抱沉甸甸的箱子,走在湿答答的巷弄里便轻轻哼起歌谣,原本悬而未决的傍晚就这样融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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