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奇君的原身是一只鵙,通俗点来说,就是一只伯劳鸟。为了烘托出自己与寻常到处逮虫、逮鸟、逮耗子的伯劳鸟不同,他便执意称自己为“鵙”。既然能被天上地下的人尊称一句伯奇君,那么他自然是只妙不可言的伯劳鸟。普通的伯劳鸟最喜欢的就是把捕来的猎物挂在树杈儿上撕着吃,伯奇君却是不吃这些的。他唯一的食物,便是梦。说得更确切些,是噩梦。
民间传说有云,若是做了噩梦,只要在醒来时向着东北方念咒语道:伯奇!伯齐!不饮酒,食家常食,高兴地,其噩梦归于伯奇,厌恶息,兴大福【1】。这样的咒语念上七次,便可以不再受到噩梦的影响了。
这些传说尚有几分道理。伯奇君确是以噩梦为食,却不是被咒语召唤而来,只是看他心情罢了。最重要的是,世人皆道伯奇君最大的本事是食梦,却不知其实他最大的本事是让人梦到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再将这噩梦吞了去。
女娲按着自己的样子用黄土造出了人,却未曾赋予人至纯的神性,所以人生来便带着七情六欲。既有欲念,心中便免不了会生出恶念;既有情意,心中便有了对于失去的恐惧。如此一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便总是会梦到那些自己最想回避的事物。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所以自有人做梦,便有了以食梦为职的伯奇君。要是论起来也是个毫无争议的上古神祇,只是与寻常的神不同,伯奇君既无需操心人间杂事,又无需修炼进益,食梦的工作更像是个无所事事的闲差,除非上头管事儿的人特别吩咐了要去看看谁的梦境,否则他的工作就完全是为了填饱肚子,丝毫没有对社会做出些贡献的意思。
纵使是这样,谁见了他多少还是要给他几分薄面。毕竟就算是神仙,也不敢说自己做得每一件事都无愧于天地人心,所以谁都怕得罪了他惹得自己噩梦缠身——这事儿虽不伤筋动骨,但到底无益于身心健康。
最近他最大的工作便是在填饱肚子的同时完成一本名为《异梦奇闻录》的著作——几个月前上头的人找他聊了聊,表面的意思说得甚是客气:伯奇君您身负这样大的本事,何不借此良机完成一本惊世著作?上头的领导也想看看这人间都有些什么新鲜事。
这话说得已是再明白不过:您每日这样吃闲饭总得干点什么才行。
原本这写书的事都是小容做的,小容虽不能食梦,但自从跟着伯奇君也学了些引梦探梦的法术,伯奇君用晚餐时她便在一旁看看这梦究竟是什么样子的,遇到有意思的,回去之后便添加些艺术加工,润色润色笔墨写下来,这段时间也记下了不少。只是如今她既去了人间,这项工作就只能伯奇君接着做,他虽然也是个文武双全的好男儿,但却是再惫懒不过的,整整半个月也就不过写了两页笺纸。这日深夜,他正执着支狼毫小楷对着空白的笺纸发愁,只听得窗外有人叮叮咚咚地敲着窗棱,他推开窗子,只见外头蹲着个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的男人,那男人头上没有几根头发,额头极其突出,颧骨更是高高的支楞着,能长成这副模样的也只有为地府办事的人类——阴差了。男人见到伯奇君,作了个揖,恭恭敬敬地道:“见过伯奇君,秦广王有要事与您相商,请您往下头去一趟。他会在奈何桥边等着您。”
“有什么事不能在阎王殿说?”伯奇君将手中的笔扔到桌子上,“非要去那奈何桥边。”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只是秦广王说是急事,请您即刻便去。”阴差又换上了付谄媚的笑容道,“小的为您引路。”
“你是给死人引路的,我可承受不起,我自己去了便是。”说罢,伯奇君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来递给那阴差,“这一路你也辛苦了。”
阴差笑眯眯地结果银子揣进怀中,便离开了。伯奇君见他离开,也动身前往地府,还没到奈何桥边,远远地便看见秦广王在那里烦躁地踱来踱去,一旁的孟婆仍懒懒地站在锅旁发着呆。秦广王这个人,若不在阎王殿里坐着,便不再是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相貌也是说得过去,现下紧皱着眉头倒是与常人无异。他抬头看见伯奇君来了,忙迎了上来,火急火燎地道:“你怎么才来?”
“阴差前脚走我后脚便来了,还要多快?”伯奇君道,“出了何事,你这般着急?”
“还不是小容姑娘的事,前些日子我忙得紧,今日好不容易闲下来,想起小容姑娘尚在人间,便掐指算了算,谁知……”秦广王一把拉住了伯奇君的手,“谁知我竟在小容身边算出了那个人的命数来。”
“哪个人?”伯奇君愣了愣。
“还有哪个人,小容是为了哪个人死的?”秦广王说着说着竟有些激动了起来,“谁知竟这般不巧,这人又与小容投生到了一世中。”
“竟有这样巧的事情?”伯奇君的眉毛挑了挑,“我就说啊,上头让我写什么劳什子的故事,再好的故事又哪里有这真实的人间有意思?”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秦广王见他脸色平静,不禁问,“到底谁才是小容的师父!”
“我着急可有用?”伯奇君在桥旁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下,徐徐道,“小容那一世因着他的血才修成了人形,后来他又靠着灵狐血解了寒毒救了自己一命,这样的关系真的可以称得上一句‘血浓于水’了,如此强的缘分,岂是你我干扰的了的?”
“那你就由得小容去吃苦了?”秦广王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翻开来道,“我从上头求爷爷告奶奶借来了这本姻缘簿,就想看看小容的姻缘,谁知小容的名字后头竟是一团模糊。上头的人说,他们只写凡人命数,小容的命数都得靠她自己。”
“是了,当神仙已经足够清闲自在,要是神仙去人间历练还可以用命簿安排得顺顺当当,平平稳稳,那还有什么意思?”伯奇君望着天道,“更何况,小容自有她放不下的执念,我们又何必强行插手呢?”
“强行改她的命数自然是不可取,只是你也可以到她身边去,有什么难处也可帮帮她。”秦广王道,“刚好有这么个人,你可以借用他的身份去人间走一遭。”
伯奇君身子向后靠了靠,道:“我看起来这么闲吗?我可还有本旷世巨著没完成……”
他话还未说完,秦广王已经将一面铜镜摆在他眼前,道:“你就不看看小容如今过得怎么样?”伯奇君躲闪不过去,只好看起那铜镜里逐渐清晰的场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