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辛沫在刘月芗的坟头上铺了一层,再铺了一层泥土后,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那里,回到了城内。和辛沫告别,我给朱秀秀买了一些吃的,带到了她住的宾馆里。
打开宾馆的房门,朱秀秀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大哭着跑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死死的搂住,哭诉着:“你怎么才回来呀,死哪去了,是不是打算把我丢啦!我哥哥叫你照顾好我,你就是这样照顾好我的吗?娄招远,你个坏人,你个死人,我讨厌死你了,呜呜……”
我被朱秀秀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傻了,难道说很少出门的人都这么有依赖感吗?简单的安慰了一下朱秀秀,她也就好了很多,我们一起吃了买回来的东西,都是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的,觉得有些尴尬。
拿好了行李,我皱了皱眉,认真的看着朱秀秀,说:“我们家房屋很小的,居住条件有限,你确定要跟我一起回家去吗?”
朱秀秀赶紧抓住了我的手臂,惶恐的看着我,说:“你又想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不行,我不干!就算是没有地方睡,我也要跟你一起走!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我不要!”
我拗不过朱秀秀,只好带着她一起,心情复杂的踏上了回家的路。因为县城变化挺大的,我们走了不少的绕路也没有找到那条回家的路,一路问过来,有人告诉我们打一辆三轮车回去。我这才知道,这些年,基本上没一个村子都修通了公路。
招了一辆三轮车,讲好了价钱后我们就往家继续赶着路。一路的泥巴土路十分的颠簸,差点没把我们两个给颠出了车斗去。朱秀秀一路上都将我死死的抓住,似乎抓着我有安全感一样。我被这破路颠得神魂颠倒的,恍恍惚惚间司机就告诉我们到了。
下了车,我向四处望了望,漫山遍野的积雪还是像小的时候那样,只是山野中没了奔跑的野孩子。
我从三轮车上跳了下来,将车费给了司机,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了一口这熟悉的空气,尝着这空气中最亲切的味道!
朱秀秀慢悠悠的从三轮车上下来,双脚有些站不稳,右手抚摸着额头叹着气:“这都是什么路啊,快把我的肠子都簸出来了!”
“既然都跟着来了,后悔了?”我笑了笑,将行李从三轮车上提了下来。看着不远处的村子,不少人家里都将房子盖成了砖房,还有一些房子破破烂烂的,再也看不出多少从前的样子。我努力的寻找着家的地方,却发现原来的房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了一片空空的白地。
“我才不会后悔呢!走吧。”朱秀秀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踮起了脚往前迈着碎步。我扛起了行李,大步大步的往家的方向走着,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么多年给家带来了什么,带走了什么。
跨进村子,聂术祥一下就看到了我们,大声的吆喝着:“嘿娄招远,你们总算是到家了!我还以为你们不会回来了呢。来来来,到我们家来坐坐,刚刚我们还聊到你了。”
我抬头看了看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回答:“不了,有时间再来玩,我得先回一趟家呀。”
“去吧去吧,记得来玩呀。”聂术祥大声的吵吵着。
我晃眼看到几个年长的老人在盯着我说着什么悄悄话,他们的表情让我有些不舒服,估计是在说什么坏话吧。不过我也没有什么时间去计较什么,闷着头往家里赶着。
穿过一条巷道,我来到了我以前经常玩耍的坝子,坝子上坑坑洼洼的洞提醒着我:岁月已经将童年吞噬了。穿过了坝子,转过一个房角就来到了我以前家的地方,空空如也。我傻愣愣的盯着那片空地,整个脑袋一片空白。
“是……是招远吗?”
我闻声转过头去,看到不远处的一栋平房门口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她双眼含泪的看着我,嘴唇不停的抖动着,想要站起来,却显得那么的无力。我呆呆的望着老太太,感觉是那么的陌生,好像从来都不曾见过一样。
“招远,我是妈妈呀!”
“妈妈?”我半信半疑的慢慢向着她移动着脚步,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那双被岁月苍老的眼睛含着泪花看着我,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就那样看着我,看着我。
我看清楚了她满头的银丝,看到了她残缺的门牙,看到了她满脸的皱纹,看到了她抖动的手脚,终于,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分别多年的期盼。
“招远……”老太太细声细气的喊着,生怕喊得大声了我就会消失一样。她那一张苍老的脸上微微的露出了笑容,右手向着我伸了出来,不停的抖动着,抖动着。
“你真的是我的妈妈?”我心中恨了我自己千万遍,骂了自己千万遍,打了自己千万遍,却改变不了妈妈已经变成这样的现实!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我真的是妈妈呀,招远,你不记得我了吗?”老太太双眼的光芒瞬间暗淡了下来,双眼低垂的看着地上,眼泪扑簌的往下滴着,“那么多年了,那么多年了,我的招远儿怎么可能在今天回来呢?对面的山头上又没有现金光啊,他怎么可能回来!招远,当年都是妈妈不好,是妈妈自私的认为把你送出去给人抱养会让你过得好一点。那么多年了,你都走了那么多年了,妈妈可能永远也等不到你回来啦……”
“你个死老太婆子又在神神叨叨的瞎念念什么呀!外面那么凉,快点进屋里来,要是受了凉又该有得你受的了。说了你多少次了,那个破山头有什么好看的,又看不会来你的儿……”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碎碎念着从屋里走了出来,到了门口就搀扶着老太太往屋里走去。
老太太突然转过头来,盯着我上气不接下气的喊着:“招远儿,我的招远儿呀……”
中年妇女念叨着:“你的什么招远儿呀!哪有什么招……”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眉头紧了紧,问:“这个小伙子是谁呀?”
我望着她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哑巴,更像一个木头人,不能说也不能动。
中年妇女见我不说话,将老太太的头扭了过去,继续扶着老太太往屋里走着,边走边说:“老太太呀,你不单单只有招远一个儿子呀,你还有老大呢,还有老二呢,还有老三呢,再不济还有个老五呀。你说说,我们都对你还不错,干嘛总是念叨那个还不知道在不在的老六呀!”
“她是你的妈妈?”朱秀秀看着我,有些疑惑的问。
我盯着老太太的背影,没有回答。
老太太佝偻着背,在中年妇女的搀扶下艰难的挪着步伐,边说:“我对不起老六……本来我一直想他能够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好好的读书,好好的跟着另外的一家人过好日子,没有想到反而是苦了他呀。”
“苦了苦了苦了,你个老太太呀,他愿意过苦日子谁拦得住呢。你为他着想了,他要能够理解你的心思才行啊。你说我嫁到你们家来都十多年了,也不图你们个什么,还那么的照顾你,你怎么还一天到晚的只想着你的老六呀?现在我们家的苦日子也算是过到头了,还想他干什么啊……”
“六弟!六弟?你是六弟?”我背后传来一阵呼喊,我扭头看到一个满嘴胡茬的中年男人从房角向我这边走着。中年男子走到我面前,笑嘻嘻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自顾自的念叨着:“来来来,让大哥看看。哟,这个头高了不少,肩膀也长宽了,比以前成熟了,还长漂亮了……”
中年妇女听到了男人的喊声,扭头向着男人吼着:“幸,你也跟你妈一样瞎说起来啦?他哪里是你什么六弟呀,哪有儿子不认亲娘的?我看呀,你们一家人是想你家的招远呀想疯了。”
“不认亲娘?”中年男子愣了愣,眼珠子转了转,盯着我打量着,说:“我六弟怎么可能不认亲年呢?当年六弟被妈送走不出一个月他就会闯祸跑回来的,那可是村上出了名的认娘啊。你是谁?”
我缓过神来,颤抖着喘了一口气,眼泪一下就满出了眼眶,“大哥,我是娄招远啊!我是娄招远啊!”
“招远?招远……我的儿啊!”老太太一下就大哭了起来,伏在中年妇女的肩头不停的拍打着她的后背。
“妈!妈!妈!”我甩掉行李,飞奔着跑到了老太太的面前立住了,“嗵”的一下跪倒在了地上,抱住了她的腿放肆的大哭着。
老太太忍住了哭声,抽泣了两声,颤抖着伸出右手摸着我的头,说:“在有生之年还能够看得到我的儿,我很满足。”
“妈,我错了!我错了!儿子不孝,儿子让你操心了!”我不停的用脸蹭着妈妈的裤管,那让我感受到了她曾经给我的温暖和爱,而此时此刻,那裤管却冷冰冰的。
“傻儿子,人这一辈子要是没有个分离,又怎么会知道你心里到底装着什么呀?你走了这么多年,妈妈也等了你这么多年,我真害怕突然有一天我坚持不住了,再也等不到你回来……可是,妈妈又好希望你不要回来,妈妈不想你看到我这样老态龙钟的样子,不想你心里装着妈妈的病态,影响你心情……只要你过得好……只要你过得好,妈妈什么都不会在乎!”
中年妇女看了看老太太,着急的一把把我拽了起来,说:“你的老六终于回来了,你却说这些不着边的话,平时跟我们念叨的那些话不敢说出口了?你个老太太,你倒是大声的跟他说呀,他就在这里呢!”
“孝书,别说了,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了,说这些干嘛呀?招远呀,这是你大嫂李孝书,你可能都不记得了吧,快叫大嫂。”大哥娄招幸提着行李介绍完了中年妇女后就往屋子里面走了。
我仔细的看了看那个中年妇女,哪里还有当年大嫂那窈窕淑女的模样呀,那肥大的脸盘子,水桶一样的腰肢,粗大腿加上粗手臂,我带着眼泪就笑了出来,喊到:“大嫂好。”
李孝书瘪了瘪嘴巴,显得有些不高兴,牵着老太太就往里面走着,“我们还是到里面去坐着说吧,你们也该累了!”她故意把“累”字说得特别重,似乎在提醒她还扶着妈妈呢。
朱秀秀踏着小碎步,走进了屋来,对着李孝书鞠了一躬喊到:“大嫂好!”
我和李孝书都是一愣,然后李孝书开心的笑了,边走边说:“我家小叔子长出息了呀,在哪里找的那么标致的女孩呀?是我们老娄家的祖坟冒了青烟吧。”
老太太也不哭了,艰难的走着路,还时不时的扭头看着朱秀秀,边看还边笑着,边笑着还不停的点着头,嘴里还念叨着:“不错,不错……”
朱秀秀有些害羞的低着头跟在后面,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拉住了我的衣角,弄得我都怪不好意思的。
娄招幸将行李放好后从里屋走了出来,笑呵呵的说:“六弟呀,你不知道妈妈想你都快想成什么样了!前些年她还老喜欢念叨:山峰缥缈人未还,去留天地水云间。金山银山日照出,得归六子细山峦。我们问她那是什么意思,她说那是你要从对面那座山峰之间回来,在远的时候看见很小很小,走到跟前了才能够看得真切。从你离开后那么多年了,她不管是做什么事情,总是盯着对面那座山峰看着。五年前我们做了这栋房子,可前面的那栋房子遮住了那座山,我们妈妈呀硬是让我拆了那栋房子,说什么也不留。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呢嘛,拆了一栋房子就为了看一座山!”
老太太瞪了娄招幸一眼,没好气的说:“多嘴!你这当老大的没个老大的样儿,教坏了弟弟!一座山峰一样青(亲),你不懂就别瞎说。”
“好好好,我不懂,我也不说。”娄招幸乐呵呵的走到我边上,悄悄的在我耳边说:“我们妈妈还说呀:春暖花开终不悔,银霜遍地子终归。你说说,我们妈妈想你想得是不是都快成诗人了?”
我静静的听着,眼中再次包含泪水。我不能够想象到妈妈那种寓情于景的心情会是怎么样的,可是我能想象到妈妈独自一个人坐在门前,看着远处的山峰和大地盼着我回的情景。那种期盼就好像是落入万丈深渊,在空中总是祈祷着有一根救命稻草能够让自己抓住。可是无尽的跌落何时才是一个头她并不知道,何时能够抓住那根救命稻草她也不知道,就这样一直活在苦苦的煎熬当中。
妈妈望着我,没有了眼泪,只有满脸的微笑,跟以前一次次将我送走,我又一次次的回到她身边时一样的表情。虽然我的心在那个时候有一点的刺痛,但是我还是感觉到了妈妈给我的暖,让我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