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多我才有空吃午饭,这时,拿着一杯冰红茶的有纱,一边说着“错了错了”,慌里慌张地走了进来。
“舞姐,这杯红茶你喝吗?我当成咖啡了。”
“啊,嗯,那就谢啦。”
有纱把杯子放在我的手边,很可笑地一边有节奏地唱着“咖啡,咖啡”,一边打开冰箱。
“今天不是自家寿司呀?”
从纸盒倒咖啡之前,有纱瞅了一眼桌子说道。
“啊,嗯。米思米发烧了,今天是在便利店买的。”
“每天做寿司,米思米,真是个模范丈夫啊。羡慕!”
曾经在以前的发廊一起干活的有纱,认识米思米。有纱进店三个月后,米思米辞了职。
“我真是一点家务也做不来。全都依赖米思米。够差劲的吧,我这样。”
“说什么呢。即便不做那些家务,这么能干,又这么漂亮、温柔,是个多么令人自豪的老婆啊。我要是个男的,就是花大价钱,也要和舞姐这样的女人结婚。不对,就是现在,我也想结婚……”
“又胡说八道了……”
“我说的是真的。”
“我可是让米思米受苦了。”
“哪里!你肯定是让他自豪的老婆,还用说吗?啊啊,我也想早日跟舞姐这样可以依靠的人结婚呢。我好想好想,使劲依靠个什么人呢,啊啊……”
有纱虽这么说,其实她和上美发学校时的那个男友已经同居很长时间了。“你和他最近怎么样了?”我正想问她,有纱突然回头问道:
“那个,舞姐。”
“嗯,什么事?”
“那个……今天晚上想占用你点时间,行吗?”
“今天晚上?出什么事了?”
“想跟你说点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有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刚才聊天的内容判断,莫非是向我报告和那个男友结婚的事?她那么感叹“好想依靠”什么的,是不是因为那个男人靠不住了?我盯着她看,有纱居然脸红了。
“好吧。下班以后吧。”
听我一说,有纱立刻满脸堆笑,说了声“谢谢啦!”就走出了房间。
关门后打扫完了卫生,也许是她事先嘱咐了,助手亮太马上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先走了。”他笑着低头说道。看他那怪笑的样子,就可以证实我的推测。
“找我什么事?”
我也猜测到了有纱想要说什么,嘿嘿地笑着问。可是,坐在剪发椅子上的有纱脸上白天那天真烂漫的笑容消失了。
“那个,突然找你说这事,对不起。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就是……”
“想喝杯茶什么的吗?”
有纱的眼睛和声音里蕴含的紧张气氛,使我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
“啊,那就喝杯冰红茶吧。我来。”
有纱从里屋的冰箱里拿来一盒冰红茶咕嘟咕嘟倒在两个玻璃杯里。
“舞姐,你还记得从惠比寿时代就来做头发的加贺谷女士吧?”
我立刻想起来了。有纱从原来的店里带来的个子高高的眉清目秀的美女。以前听有纱说过,她在某策划公司工作,还担任着管理职务。接预约电话时,一问对方名字,她回答“我是加贺谷”的声音冷静而沙哑,容易记住。
“啊啊,那个……个子高高的漂亮女人?”
“对,就是那个加贺谷。加贺谷现在在建筑行业工作,不过,最近参与了一项杂司谷那边的旧居改建工程,说是那家的二楼可以出租……”
“嗯。”
“她跟我说,要是你喜欢的话,可以在那里开个美发店。”
“真的……”
“可是,我还没有这方面的考虑,虽说也打算将来自己开个店,不过,怎么说呢,还不是现在……可是,一开始就能找到合适的地方不是很难得吗?而且我知道,舞姐找这个地方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劲……其实上周我就去看了那个地方。房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满意……然后我考虑了一下……加贺谷女士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考虑,可是,我想,好不容易碰到这样的机会,应该尝试一下。但是现在这个店也很重要,我也不想给舞姐添麻烦,所以,在舞姐找到满意的好美发师之前,我想继续在这里干……那个,这样也可以吗?”
“请等一下。你的意思是……暂时还在这里干一段时间?”
“是的,暂时不走。”
“暂时是多长时间?”
“舞姐找到满意的美发师之前。在这期间,同时做开店的准备。”
“那么……这就是说,过一段时间,你要辞掉这里的工作,在那里开店喽?已经这么决定了?”
“是的。对不起。自作主张……”
“什么嘛,怎么是商量,是通知呀。”
我一笑,有纱也笑了。最近,同样的事,好像我也对什么人说过。用了十秒钟,我想起来是米思米。我抬起头一看,有纱的眼睛湿润了。
“讨厌,不要这副样子啦。不用担心,没问题的。有纱技术好,我也有思想准备,早晚会走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对不起。真的……还什么都没有决定呢,有了确切的计划,一定马上报告。”
“那么,我可以开始招募了吧?”
“是的。找到新人之前,我不会走的。”
“是吗,是吗,好啊,虽然是一件好事,可是有纱不在的话,还是很寂寞啊。这里好不容易刚刚上了轨道,亮太君现在还不能独当一面。”
“是啊。明天开始,我一定对他再严格一些。”
有纱笑了,把两个空了的玻璃杯拿到里屋去洗。
我坐在椅子上,调整自己的呼吸。黑乎乎的外面灯光闪烁。最浓黑的夜色仿佛从门缝里沿着地板渗了进来,我抬起脚,紧紧缠绕在椅子腿上。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有纱的离开,意味着有纱的客人们全都跟着离开,所以寻找填补这个窟窿的新美发师就行了。仅仅是这么一件事,映在镜子里的脸却格外严肃。我想要微笑,翘起嘴角,可是由于上半部仍然没有表情,显得很吓人。我想马上告诉米思米。跟米思米说了之后,想听到他对我说,你那副笑容挺好的,这是常有的事。
有纱洗完杯子回来,把放在镜台上的包挂在肩头,说道:“那就走吧。”
“有纱,不结婚吗?”
我对着她的后背问道。
“什么?结婚?”
有纱没有回头,用手疏通着纠缠在后脖颈上的深褐色头发。
“就是那个,一直住在一起的那位……”
“啊,没有的事。八字都没有一撇呢。哈哈哈。”
“我还以为是要谈这事呢……”
“讨厌,没有没有啦。因为那个家伙……”
从店里出来到车站的一路上,有纱一直叨叨男友的种种不是。和我家方向相反的电车先进了站,“我先走了”,她嫣然一笑,上了车,消失不见了。
下车之后,我一直跑回了公寓。锁骨上的小窝窝那儿就像有个蓄水池似的,水面吧唧吧唧地剧烈晃动着,浑身都被濡湿了,凉飕飕的。
终于进了门厅,摁下电梯的按钮,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舞小姐”,回头一看又是羽村希子站在我身后。和早晨不一样,她穿着T恤,下身是过膝的松松垮垮的长裙,手里拿着一个椭圆形的塑料包。
我浑身汗津津的,气喘吁吁地用手抹去满脸的汗。
“刚下班回来吗?”
“哎。”
电梯门开了。我想马上进电梯去,立刻见到米思米,一秒钟也不想耽搁。但是希子走近我,怯怯地微笑着说:
“我现在去游泳池。”
“什么?游泳池?”
“就是体育馆里面的那个游泳池。那儿一直开到夜里一点呢。”
“现在去吗?”
“这个时间人特别少,游起来可舒服呢。那个,要是时间方便……我在这儿等你,咱们一起去吧?”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步跨进电梯,摁住“开”键说:“不好意思,下次吧。”说完就摁了“闭”键,同时挤出一堆笑容。希子受伤似的表情瞬间看不见了。
电梯一到七层,我就快步朝705室走去。虽然起居室里亮着灯,但是餐桌上没有摆好晚饭。不过,屋子里充满了轻微的酸味,让人感受到了病人的存在。
“米思米,在睡觉?”
没有人回答。我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可见米思米在睡觉。我站在他身边叫他的名字,也没有一点动静。
我定定地站着,借着起居室射进来的一束灯光望着米思米的睡脸。
他睡着后比醒着的时候显得稍微苍老一些。眉宇间有几道浅浅的皱纹,右嘴角朝下咧着,好似被看不见的线拽着。宛如被某种没有尽头的苦恼纠缠着,正在闻着地狱中滚开的水蒸气般的人的表情那样。一年前刚刚结婚后,米思米无论睡觉还是醒着,全都是这样一副表情。常常哭泣着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和他六年前在美发店相识,从四年前开始一起生活,去年春天,他突然决定和我结婚,我以为这表明了他要从此好好工作的决心。在之前的美发店时,从身体状况不佳开始到那时为止,米思米窝在家里半年以上,每天除了家务之外什么也不干。也不知他是否参加了就职活动,老是找不到新的职场,这时,以前的朋友开了新店,米思米也作为美发师受到了邀请。可是也没有干长。有一天他突然不去了,后来也一直没有去。那时结婚还不到一个月。这样突然不去的情况,实际上已经是第三次了,所以我并没有多么惊讶。在之前的之前的店,就是他和我认识的,有纱也在的那个店,他干了一年半之后,有一天突然不去了。
要不在我的店里干?好多次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这并非顾虑米思米的自尊心。只是我不想和他一起工作。我不想在自己的店里雇用这样没有谱的人。抱有这样清楚的认知的我是不是太冷漠了?我这样是不是等于悄悄背叛了他这个共度整个人生的伙伴呢?
我在床边坐下,轻轻掀开盖在米思米身上的毛巾被。卷起他的T恤衫,看他的腹部。那天被我的手指甲狠狠抓过的痕迹,红黑色的细细的抓痕,犹如缠绕着的毛发一般弄脏了米思米的皮肤。每当我眨眼睛的时候,那些毛发就变得更加混乱和浓密,眼看就要爬到床单上去似的。我回想起第一次打他脸的那天发生的事。由于特别在意自己刚结婚就辞职,米思米整天哭哭啼啼,我为了激励他重新振作,起初只是轻轻地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呢?不过,我又感觉这个习惯好像早在结婚之前就已经养成了。无论米思米工作还是不工作,我似乎一直都在打他、踢他、抓他、折磨他似的。
米思米没有睁开眼睛。
我恍惚觉得随着呼吸起伏不停的那些抓痕,已是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做的梦一般,久久地看着睡眠中的米思米。
也许是我的这种态度慢慢使他变得越来越懦弱的。我这般依赖米思米,同时又丝毫也不指望他;我想要保护他,却又一味伤害他;我貌似在反省,实际上只是无计可施。然而米思米仍旧在拯救我。我感到不安的时候拥抱我,鼓励我说“不要紧的”,告诉我“我哪里也不去”。“拜托,米思米,起来呀。有纱要辞职了。怎么办啊?必须找新人才行。又得从头开始呀。”我要是现在把他叫醒,对他诉说这些,米思米会笑着对我说出我所期待的那句“说什么呢,不要紧的”吧。这句话就会让我得救的。当然,有些事情只靠这句话还是不能得救的。眼前他腹部的这些抓痕就是这样造成的。而且早晚有一天,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米思米无法拯救的东西的时候,用肮脏的满是刺的棍棒戳这个腹部,往上浇冷水,把它拽进泥泞中,毫无表情地把他打趴下的多半是我。因此至少在那之前,我不想妨碍米思米睡觉。让他独自一人做个美丽而温柔的梦吧。
我又给米思米盖上毛巾被,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说是抚摸,更像是将某种肮脏的东西抹在他头发上。抚摸头发的手心里感觉刺痛起来。皮肤里面仿佛被缝进了烧红的剑山[7]一般火烧火燎地疼。我实在忍受不了,放开了手。于是米思米的鼻孔微微鼓起来又立刻瘪了下去。刚才歪斜的右边嘴角翘起,浮出无声的微笑。
米思米在笑……瞧啊,米思米在笑呢!喂,有什么可笑的吗?可笑的话也告诉我呀。我也想跟你一起笑。我想要觉得可笑,我想要笑得肚子疼,笑出眼泪,笑得喘不上气来,就是现在,我想要发笑……在表情僵硬得一筹莫展的我面前,米思米嘴角浮出的笑容忽隐忽现,总是不定型。时而嘴唇右边出现一个酒窝,时而轻轻翻起嘴唇,时而露出小小的虎牙,时而被口腔深处呼出的气息吹得额发飘动。
尽管我的眼睛只是一直盯着米思米看,但是同时也能看到这间昏暗的屋子里围绕两个人的所有东西。不光是东西,两个人在这里一起度过的时间、说的话、凑近对方的嘴巴嗅到的彼此的呼吸、闹钟的声音,此时这些东西全都混杂在一处,在米思米的嘴边诱惑着我。
我感觉自己一直在凝视他的左眼抽搐了一下。仿佛在等着这一刻似的,米思米的两个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我站起来走出了卧室。
关上门后,我才感到了一阵眩晕,膝盖没了力气,一点点瘫软下去。起居室的灯很刺眼。我伸手摁下正上方的开关关掉了灯,于是遮挡窗户的蕾丝窗帘在黑暗中朦胧地浮现出来。相互重叠的窗帘布光影斑驳地起伏着。窗户好像开着的,记得回来的时候是关严实的。窗户开着,病人躺在那间屋子里,可是这屋子里还是有股病人的气味。消化不良的气味,炎症的气味,还有四年来渗透在这间屋子里的我自己的气味。这些气味特别特别难闻。不过,对这些令人不快的气味,我开始感觉有些留恋了。
即便窗帘被温乎的夜风吹开,臭味还是消除不了。我仿佛身在因被麻醉而麻痹的内脏里一样。放在桌子上的什么纸被风吹下来,在地板上滑动。风越来越大。我隐约听见谁家房间里的风铃发出轻轻的响声。窗帘被风吹得圆鼓鼓的,几乎一直在飘动……
我想要站起来关上窗户,膝盖却使不上劲。没办法只好靠着臀部和手的支撑一点点靠近窗户,可是不知为什么,身体却向后退。退过了桌子旁边,退过了整体厨房旁边,来到短短的走廊,看见“煤气警报器更换通知”掉在地上。我把它团起来塞进玄关的帆布鞋最里面。脱成八字形的帆布鞋里还残留着一点点我今天一天的体温。就是说回家以后还没过多长时间……难道说,现在还有可能挽回什么吗?我不该坐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米思米的脸回想过去,不该看到他那样微笑,还一直后退到这儿的。不应该这样,应该回来后,脱了这双鞋,就立刻去卧室打开电灯,把米思米摇醒,问他还发烧吗?想吃东西吗?粥熬得怎么样(对了,是粥的味。屋子里的气味大概是粥的气味)?不管怎样,先听听米思米说话。有纱的事明天再想也可以。今天晚上,两个人就开两句玩笑,嘻嘻哈哈说笑一通就好了。这个房间所期待的正常的夜晚就应该是这样的。都怪我做错了。
电梯还停在七层。快到一层之前,从闪灭的楼层数字,我把目光移开往下看去,隔着电梯门的细长窗户,看见和刚才同样穿戴的羽村希子站在外面。我吃了一惊,对方也看到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啊,那个,我本来想去游泳的,到了入口,不知怎么又突然不想游了……”
门刚刚打开,希子就开始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有了。我们俩的视线同时往下看去。希子光脚穿着深蓝色塑料凉鞋。脚指甲又变成指甲油一多半脱落的了。可见她的脚指甲也很不正常,就好像不被任何人需要似的。
不过,只有这种一伸出手就能立刻触摸到的错误,只有丑陋的色胶剥落的指甲,似乎才是现在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依赖的某种东西。
“舞小姐,你没事吧?”
回过神来,看见希子的脸近在眼前。
“你又头晕了吧……”
我闻到了一股婴儿爽身粉那样的除臭剂味。我不由自主地把头靠在对方单薄的肩头时,希子轻声说:“咱们去游泳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