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长公主兴冲冲赶着去见皇上,她想就凭皇上欠自己的人情,跟他讨些银两,修修母后的宫室,当不是什么难事。
出了延年宫的大门,刚刚在凉轿里坐定的燕国长公主,远远就看见汪皇后端坐在高高的步辇上,在大群宫女和内侍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往颐寿宫的方向行去。
长公主喝令停轿,她在轿子里凝望着汪皇后的背影。直到皇后一行走远了,在视线里消失了,她才起轿复行。
当年的小黄毛丫头现在越来越有皇后的样子了!长公主想起汪皇后初来宫廷的时候,十足一个土里土气的寒门丫头。
第一次见到她时,应是在承天宫的庭院里,汪氏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地四处打量张望,由于看得出神,竟没留意公主悄然走到她跟前。
“咦,你是谁?怎么会在我母后的宫里?”燕国公主怀着好奇地走近汪氏,看着面前这小丫头胀红了面皮,怯生生地有点手足无措,燕国公主哈哈大笑,傲气十足地大声宣称:我是燕国公主,我父皇亲口封的!你叫什么名字?还不跪下来拜见我!
身边的嬷嬷赶紧引导她行礼参拜,这小丫头虽然跪拜磕头,行礼如仪,却始终如闷嘴葫芦一样不肯开口。
燕国公主觉得这小丫头无趣的很,转头便跟嬷嬷们说:她是个哑巴么?怎么不会说话?
嬷嬷们忙说:这位小姐是公主姨妈家的孩子,一口家乡土话,说起来难懂得很。今儿皇后娘娘刚把她接进宫来,正要领她去参见公主。娘娘已经吩咐下来,以后这位小姐就侍奉在公主身边,由咱们来侍候调教,公主身边也正好有人陪伴。
燕国公主大摇其头:我不要!我有欢郎陪伴,才不要她跟在后面!
话虽如此,公主到底知道这是母后的意思,当下眼珠一转,叫汪氏把手伸出来。
“快!快把手伸出来给公主看看!”在嬷嬷们的催促声中,汪氏迟疑着慢慢伸出手来,燕国公主这时候却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往她的手心里飞快的一扎。
“哎哟!”汪氏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有暗红色的血珠从她的手心里沁出,燕国公主这才满意的丢开簪子,拍拍手笑道:你终于开口了,刚刚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告诉你,欢郎可是东宫太子,他跟我玩的最好了,你可不许跟他一起玩,也不许跟他说话!你要是敢跟太子殿下说一句话,我保管用簪子在你身上扎一百个洞眼,大大小小,一个都不重样!
看着小姑娘含在眼里欲流未流的泪,燕国公主心里有股莫名的快意。
只是燕国公主对幼年汪氏的兴趣持续了两天就消散了,这小姑娘沉默寡言,看着公主的眼光又忍让又敬畏,就算受了欺负,也是垂首低眉,不哭不闹。燕国公主伙同太子捉弄了她几次,便有些兴致索然,这丫头跟宫里的嬷嬷一样乏味透顶,所以汪氏虽然象个影子一样跟随公主在身边,但燕国公主从来都不怎么理睬她……
这些陈年旧事,燕国长公主原以为自己早就忘记的,谁知今天看到汪皇后,立刻就把往事给勾出来了。
她现在可是快乐幸福的很,中宫皇后,储君之母,太后喜欢,皇帝尊重,奴婢赞颂,大臣推崇,多么高贵端庄、完美无缺的一个贵人啊!她心中还记不记得当年自己剌在她掌心的那一簪子呢?
“长公主喜乐安康!来,快来给你福姑姑长公主行礼!——长公主您这是要往哪去?”有人在轿外向自己问安。燕国长公主正在打盹,冷不防的被这几声吵醒。
“呵呵,原来是贤妃娘娘和淑妃娘娘,唷,还有宁安小公主!乖,真乖!来,过来给姑姑抱抱。”燕国长公主在敞轿里摊开双手,作势要抱。刚满十岁的皇长女宁安公主却拉着保姆的手,死活也不肯上前。
“快,快过去!皇姑长公主叫你呢?听见没有?你们保姆嬷嬷们平日是怎么教她礼节的!”李贤妃面露尴尬,“这孩子自恃有皇上宠她,越来越没有规矩!”
“小孩子嘛,能守什么规矩!我跟皇上小的时候还不是整天疯玩,母后与周娘娘也是半点奈何我们不得!对了,我正要去见皇上,两位娘娘可知道皇上如今在哪么?”长公主满脸含笑,跟李妃和孙妃说话。
老实巴交的孙淑妃说,公主又来打趣我们,皇上在哪里,公主如果都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那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李贤妃说:等长公主见过皇上以后,也到咱们姐妹的永庆宫和永和宫来坐坐,喝点茶,用些点心,说说家常。就只怕咱们那里宫小地偏,腾挪不开,让长公主嫌弃没有落脚的地儿。
孙淑妃连忙点头,正是,正是,咱们怕就怕请不动长公主的芳驾!
长公主笑道:哪里,哪里,象两位娘娘整日呆在宫里多好啊!不劳神、不烦心,养尊处优,多让人羡慕!外面的那些人谁不是眼巴巴的想挤进宫来。就是我要是几天不进宫,浑身就会不舒服!等到进了宫,哎,这全身的毛病就不药而愈了!改日有空,我自然会到娘娘的宫里喝茶吃点心。那时就怕把你们都吃穷了,那可就罪过大了!
孙淑妃笑道:长公主这话说笑,长公主肯赏光来,放开肚量吃,想吃什么我们给你弄什么,哪里就能吃得穷我们!
别过二妃,燕国长公主仍然闭上眼睛打盹,心里却有些恶毒的想:可怜的李娘娘,孙娘娘,宫里的一对苦菜花!想得到皇上的宠,今生今世怕是不可能了!
燕国长公主这样想是有根据的,宫里没有一个人知道,皇上藏在太液池西边芙蓉馆里的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就是她暗中派人从苏州迎来,专程奉送给皇上的。
皇上看腻了北国的胭脂,应该让他换换口味,见识见识江南女子的似水柔情。呵呵,单是那软软的一口苏白,从姣滴滴的美人口中滴滴姣的讲出来,只怕就能迷死个人了!
皇上是一国之君,本来想挑怎样的美色也只要下道圣旨,各地官员自会普天下的搜寻,千挑万选之下,总能挑到一二个皇上看中满意的。可惜自皇祖母宋太后立了宫规,不许从民间采选秀女,后宫从此断绝了江南选秀这个途径,所以你看看皇上身边的那些女人?一个个惨不忍睹,皇后是个不管事的木头菩萨,虽能让皇上起敬但不会由此生爱;唐贵妃呢?一年胖似一年,现在圆滚滚的身子鼓得象个糖球;剩下李贤妃孙淑妃这一对苦菜花,皇上基本上没兴趣多瞧她们一眼。
按理后宫除了这一后三妃,皇上想要广纳嫔妾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偏偏宋太后的宫规仪则限定了后宫有位份的女子必须要在清华勋贵之家选取,所以这选谁不选谁,就需要拿捏轻重,考量权衡,京中世族豪门,说来就这么几家,本就树大根深,气焰嚣张,如果再有女儿入宫充为妃嫔,可以想见,深宫之中必定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想想皇上可真不容易,连找个自己喜欢的女人都这么费难!那么就让她这个做姐姐的来为皇上分忧代劳吧。
况且采选秀女,送入宫廷,燕国长公主做得理直气壮。在她看来,她所做的这件事,实在称得上是于国家有功、于社稷有劳、于列祖列宗也有交待的大好事。
皇上比自己小了一岁,如今圣寿也三十有一,登基御宇至今已是第十个年头,可从皇上十六岁纳妃东宫算起,这十余年来,论起子息来仍只有一男一女,这要是太子有了什么不测,皇上岂不是要断了血脉?如果先帝文宗和当今皇上这一系的血脉当真断绝,那么皇帝的大位就会落到亲缘最近的西蜀靖王的身上。
身在西蜀的靖王爷是文宗皇帝的亲弟弟,当今皇上的亲叔父,他是仁宗皇后即孝贞宋太后的小儿子,也是最受孝贞宋太后宠爱的儿子。
当年孝贞宋太后为了贴补靖王,不但将自己积年的私房倾囊相赠,还不惜将川中天府膏腴之地的整个西蜀都赏赐给他做了封国,整个西蜀的大小诸事,都要听从靖王号令节制。想想西蜀有一百多个州县,光出产的财富就占了天下的十之二三。
而西蜀靖王虎视眈眈,图谋大宝的野心就跟周娘娘妄想取代母后,入主中宫的意图一样,早不是一天两天,如果真要是因为帝位无人继承而归他所有,那当真是做梦也要笑醒了。
子孙后嗣,家国之本!连圣人都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女人绝不可以心怀嫉妒,尤其身为后宫里的嫔妃!皇上若能广纳妾侍,生下个百子千孙,这才是江山社稷的莫大之福!因为祖宗传下的家国天下,若无足够的子孙去守护承继,就难保不会落到旁枝或外姓的手里。所以为了江山社稷,宗庙子孙,长公主未雨绸缪,亲力亲为地替皇上操办这事,天下有谁能指责长公主的不是。
除了献美人藏娇于芙蓉馆,西苑长乐殿未央殿的营建工程,也同样出自燕国长公主的谋划,因为这些事暂时先要瞒着外朝内廷进行,因而也只能由长公主在其中一手筹措操办。
她找来姑苏维扬一带的工匠,完全按照苏帮的样式来起造营建。她打小就看着宫廷是这个样子,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它现在还是这样子。唉,这宫廷早该换换新颜了!皇上贵为天子,难道修不起座房子?看看那些市井上的富家翁,哪个不是但凡有了点闲钱就去造大屋起高楼纳小妾。
至于母后延年宫的修缮改造,在长公主看来,不过小事一桩,等西苑长乐殿未央殿的工程了结,便将工匠转来此处,自己得空跟皇上一提,皇上岂有不允的。
燕国长公主的车轿辚辚而过。李贤妃叫保姆嬷嬷们带宁安公主去那边御花园玩耍,她跟孙淑妃在这里有话要谈。
李贤妃看着长公主刚刚过去的车轿,冷笑着说:瞧她现在神气活现的,整天无所事事在宫里东游西荡!哼,再神气又有什么用?上天不保佑!所嫁的男人死了一个又一个,她早该修行积德做做佛事了,可是害人的心却还不死!前几天就害得太平坊的算命瞎子家破人亡!人家瞎子算命凭嘴吃饭,不过是实话实说,用得着赶尽杀绝这么狠毒?
孙淑妃曾经偷偷的把皇上的生辰八字和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纸上,叫人带出宫,请这瞎子算算,结果这瞎子真是瞎了狗眼,胡写瞎批了八个字:有缘无份,妾侍终身!
于是孙淑妃说:这瞎子算命有这么灵么?耍耍嘴皮混口饭罢了,他若真算得灵光,又何至于家破人亡?可见算命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哪有什么一定。
李贤妃说:这你就不懂!凡事皆有定数,那瞎子也是本身的命中该当如此!他不是说逆天改命,必遭反噬!这反噬看来就报应在他身上!唉,只有那枉死的状元,京中无人不惋惜,这么一个读书种子,几百年都难出一个,生生给她克死了!京里如今说什么来着——死了状元郎,冷了寡妇床,天上白虎精,地上扫帚星……谁沾上自然谁倒霉!
孙淑妃笑道:“你这个老了,现在人人都改唱新的了——寡妇心,万般毒,怀恩坊,燕子啄,京兆尹,莫敢问,恨苍天,生妖精……也不知道是谁人编的,倒是贴切的很!”
李贤妃大笑起来:这倒有趣得紧!我也来唱唱,寡妇心,万般毒,怀恩坊,燕子啄,京兆尹,莫敢问,恨苍天,生妖精……
孙淑妃听她唱完,却是一叹:要我说,那状元郎可怜是可怜,但上面有皇命压着,又是奉旨成婚,也由不得他去挑三捡四。到是玉田侯家,那才真是倒了大霉!玉田侯就这么一株独苗苗,原指望成为帝媚,做了粉侯,可借此中兴家业,重光门楣,一时也不忌讳是寡妇再醮,谁承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下白虎精入室,扫把星登堂,可不害苦了自家!小侯爷一死,玉田侯家便无后人可以承嗣袭位,于是竟连爵号都给废除了!
李贤妃知道她家跟玉田侯家素有渊源,当下不好再说什么,便引着孙淑妃往御花园里闲逛。眼前花树亭台,假山池沼,都是些日日看腻的景色,李贤妃说:这园子从我们进宫就再没有修过,到是西苑那儿接连起造了许多殿阁。
孙淑妃这就望向西苑,指着新造的那片殿阁,说:你看都已经开始盖顶了!
李贤妃说:是啊,听说取名叫长乐殿、未央殿,跟太液池中的芙蓉馆连成一片。
听到“芙蓉馆”三个字,孙淑妃定住脚步,语气有些急促:我听人说芙蓉馆里藏有妖孽,这事姐姐可知道么?
李贤妃说:你也知道了?单你我知道有什么用!皇后不问,太后不管,西苑又不许闲杂人靠近,皇上躲在里头做些什么,又有谁知道?即使有人知道,也决计不敢往外说。
孙淑妃说:纸又包不住火,总有天光大现,真相大白的时候,到那时,难道皇后也不问?太后也不管?真要闹腾起来,怕是有好戏可看!
李贤妃叹了口气,淡淡说道:真要闹腾起来,那也是旁人的事,跟我们可有半点关系?
孙淑妃沉默了半晌,才说:话虽如此,到底、到底这宫里太平无事,上上下下才能安享富贵。
李贤妃说:嘿,该来则来,当去则去,过得一日是一日,这些闲心留着别人去操吧。
日子总是一天接着一天,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也未尝不好。
李贤妃和孙淑妃现在真是看开了很多,宫廷里的奢华热闹虽说与她们紧密关连,却并不从属于她们。就像蔓生在深宫内苑各个角落随处可见的野草闲花,悄无声息地开花结实,转瞬之间枯萎衰败。而这宫廷。生老病死,进进出出,如走马流水,一轮一轮地流转不息。
她们身为嫔妃,怎么说也是被人艳羡的贵人,但在比她们更尊贵的人眼里,在方正严谨的太史官的笔记里,在朝廷卷秩浩大的厚重的史册里,乃至在后人探究追寻的眼光里,她们的份量都是无足轻重的!她们的姓名封号事迹或许能够被人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的提到,但除此之外,她们再无什么能够供人津津乐道评点谈论的话题。但她们毕竟还是幸运的,因为总算是挤进了后宫,从而挤入了历史。
李贤妃和孙淑妃对自己将来能在历史上占据怎样的地位应该是漠不关心的,她们不操心这些闲事。她们活在她们自己的世界中,尽量地平淡从容,自得其乐。
当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她们和汪皇后唐贵妃都是东宫的妾侍,那时谁也不比谁尊贵。可就算是做嫔妾,人与人之间还是会有所区别:汪皇后背后有陈太后撑腰,而唐贵妃不但有周太后支持,她的娘家整个春水候家族也随时可以倾全力帮助。李氏孙氏于此略逊一筹,只好不争不抢,甘居人下。
既然如此,势单力孤的两个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她们相互勉励,相互安慰,彼此扶助。当某日李氏提议,宫廷险恶,人心难测,不如结拜为姐妹,也好在这后宫之中同心协力,相互照应!孙氏对此自然赞同。于是择一吉日,两人在佛前焚香起誓:他日若能发迹,决不忘相互提携,生死相随,富贵与共!
皇上即位,她们分别被封为永庆宫的贤妃和永和宫的淑妃。宫居寂寞,长夜难眠,两人的感情不但未见生疏,反而往来得更是勤密。
她们原只希望她们的一生就这么舒适安闲,无风无波的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