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终究不肯临幸张福嫔,周太后对此也无计可施,她干涉不了皇帝临幸谁。周太后因此有些恼怒,所以就格外抬举起张福妃来,她让张福妃掌理长春宫的宫政。而张福妃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规定后宫除皇后、皇贵妃以外,其余妃嫔每隔两日必须来体仁阁朝觐太后,一来侍候慈驾,恪尽孝心,二来听取太后娘娘的训育教诲。
张福妃对周太后说:后宫不靖都是因为规章不举,所以才会礼崩乐坏,因此也就敢于不把太后娘娘放在眼里,如今臣妾新立下这些规矩,便是要她们守妇道,知礼节,恭敬孝顺,以为天下式范。
张福妃想出这点子既讨好了周太后又能叫康妃宁嫔寿嫔她们不得安生,她们到体仁阁来,看到的都是脸色,受到的都是冷遇,都是福妃娘娘预先给安排好的。张福妃觉得既然仇怨都结下了,索性恶人做到底,她原也不指望她们会不生怨、不记仇。
陈康妃和吴寿嫔此后都是乖乖的到体仁阁来朝觐,但是王宁嫔却拒不服从,她躺在床上借口生病,执意不去体仁阁。
张福妃岂肯轻易放过她,当下命殿下的小宦们抬了小轿去催,王宁嫔到也振振有词:不是不肯朝觐,不尽孝心,而是怕病疫之气传给太后老菩萨,到时候谁能吃罪得起?
张福妃听了这话,心中虽恨,却也只能暂时放她一马。
只是凡事有得便有失,张福嫔一意讨好周太后的举动无形中得罪了陈太后。
陈康妃她们到体仁阁朝觐,一呆就是半天,周太后不发话,她们自然都不敢走,这么一担搁,赶到漱玉馆陈太后那里时往往就到了午膳时分,陈太后因而很是不悦:这哪里是来朝觐,分明是想害她吃不好饭。
所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住在永寿宫漱玉馆的陈太后无疑就是后宫里的隐者。但是象古来的许多隐者一样,陈太后的隐退也多少有点被逼无奈。
陈太后的这一生,除了没能生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几乎可以说是功德圆满,但她到底没生个儿子出来,所以她就得容忍生了儿子的周太后在宫廷里自尊自贵。
但是陈太后毕竟也是尊贵的,她那嫡母正室的地位任何人都无法取代,因此陈太后说出来的话也是分量十足,容不得旁人无视。
她下令免去宁嫔和寿嫔三日一次的请安朝觐,并委陈康妃代掌长安宫的宫政,在逐走保义夫人这件事上,陈太后也不想袖手旁观。保义夫人怎么说也是长公主福姬的恩人,并且当初也是自己让她留在宫里的,周太后看中她梳头盘髻的手艺把她要过去侍候,现在有了张福嫔,就又变了脸要撵她出宫……
虽然保义夫人首鼠两端并不值得同情,但是陈太后却不想让周太后事事太过如意,她赐给保义夫人一道腰牌,凭这腰牌保义夫人可以象陆太君、韩夫人那样随时随地进出宫廷。
宫廷并不单单是周太后一个人的,陈太后想要别人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在赐给保义夫人腰牌的时候,特地传话给内廷令王守礼和宫正监何知书,告诫他们说:保义夫人郑氏是吾长安宫的客人,所以她想进宫来看望哀家和长公主,随时都可以来,你们谁也不许从中阻拦。
除了陈太后赐予腰牌,皇后娘娘也给了保义夫人许多额外的关照,她不但要宁安公主暂先收留保义夫人,还吩咐小何子将保义夫人历年结蓄的私财都送到宁安公主的府上。
保义夫人在出宫之前去清凉殿拜别王宁嫔和陈康妃,她未语先流泪,眼睛也肿得象个桃子。“都是我连累了二位娘娘,我,我给二位娘娘磕头请罪……”保义夫人不知怎样才能表达出自己心中的这份愧疚,所以跪着向王宁嫔陈康妃连磕了好几个头。
王宁嫔赶紧扶她起来,不以为意的说:我们到没什么,就是害得你被赶出宫去……
保义夫人抹了一把泪说:宁妃娘娘可别这么说,都是我的过错,给赶出宫去也是活该……娘娘们可得保重身子,凡事放宽些,忍忍让让的就都过去了。
王宁嫔恨恨说:我是受她欺负的人么?这仇怨既已经结下了就没什么好说的!
陈康妃勉强笑道:听说陈太后赐给你腰牌,让你可以时时进宫来探望,这样咱们到还能够见面。唉,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那些曲子从此也不知唱给谁听了!
保义夫人含泪说:日后只要进宫,一定来听娘娘新作的曲子……
王宁嫔不耐烦道:好了,好了,都别说了,说得人心里酸酸的,好不容易这心里才缓过点气来。
王宁妃虽然被降为了嫔,可她也没把这看成多大的事,因为皇上叫小内侍来告诉她“暂且安生一阵子,等过了这阵子,自然蒙恩复位。”此外,皇上还让人送来许多小玩意,象什么九连环,双陆棋,由她和康妃闲时候解闷取乐。
王宁嫔这几日虽然没有见到皇上,但是皇上的宽心话还有这些小玩意让她安心不少,只要皇上依然还宠她,那么妃也好、嫔也好,她可以统统不放在心上。王宁嫔甚至还有些欣喜,皇上的这句话表明了他的真心,世上最让人猜不透的就是人心,而皇上的心里却是记挂着自己的。而张福嫔虽说上了位,却终究不得宠,单凭这就能气死她。
宫里总是无风起浪,寿嫔吴氏虽然小心谨慎也不能不被波及。王宁妃降为了嫔,张福嫔却升为了妃,晃眼一看竟是全没有章法脉络,吴寿嫔只能选择趋吉避凶,力图自保。她趁着张福嫔晋升皇妃,用心准备了一份贺礼,结果却让张福妃不留情面的给退了回来。
吴寿嫔有些怔怔的,她现在有点里外不是人,福妃因为自己以前的怠慢而始终耿耿于怀,心气难消,康妃宁嫔更怀疑自己在争宠所以心存芥蒂,不假颜色。
吴寿嫔现在能够依靠的惟有皇上,可是皇上对自己一直漫不经心,似有若无。这一切都跟寿嫔当初所想的对不上号,寿嫔以前总以为只要皇上宠了,她就能够借此翻身做人,她没有想到皇上虽然召她侍寝,但心里似乎又不肯给她留个位置。
吴寿嫔每每想着这些的时候,心里总是烦闷得要死,想想当年,虽说不见天颜,但日子到还过得安宁实在,谁知这承了恩侍了寝,烦恼都跟着来了。但是一转念,吴寿嫔又在心中安慰自己:其实这宫里的女人,又有哪个不是可怜人?就算是皇上也难有个真正开心的时候!
回心廊的唐贵妃身在风波之外,这一回实实足足的看了一场称心如意的好戏,张福嫔因势上位她是乐意看到的,宫里的妃嫔眼下也只有福妃跟她走得最近。闺阁中寂寞的女人往往最需要的是旁人几句贴心贴肺的安慰劝解,而她们之间恰好是能够互相给予的。皇贵妃唐氏地位虽高却形同弃妇,张福嫔邀怜却不得宠,她的妒恨怨毒已非一日,郁集在心里再喷发出来,自然非同一般。只是让唐贵妃想不到的是,张福嫔借助于周太后居然让王宁妃灰溜溜的败下阵来,所以唐贵妃对这个张福嫔就有点刮目相看。
而且张福妃并没有忘记唐贵妃的引进提携之恩,可见她还不是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的人,唐贵妃因此就很体谅她赶走保义夫人的不得已。所谓巧仗权势,借人树威,要想在周太后身边站住脚,没点真本事辣手段那可不成。况且这样的事,就算张福嫔不做也自有旁人去做,就好象王宁妃动手伤人,她又借着谁人的势?所以都是祸福自招,咎由自取!
唐贵妃看保义夫人原也不怎么顺眼,所以一再劝告张福妃,既然是自己做下的事那就别说什么后悔——你后悔了收手了,别人就肯放过么?
张福妃其实用不着唐贵妃从旁相劝,晋妃的那一日,应唐贵妃之请到回心廊与她对酌时喝多了酒,所以既开心又不开心的说了好多话,在说到宁妃和寿嫔时,都是咬牙切齿,余恨未消,惟独说到保义夫人,神情便有些不安。她事后问过太后跟前的宫婢,果然在她病卧在远芳斋等死之际,是保义夫人在周太后跟前提及自己不下三五次,这才促使太后老菩萨生出怜心,施以援手。何况她到了体仁阁,保义夫人始终没有轻看之意,教她梳头时也半点没有藏私。——陈康妃骂她“恩将仇报”竟是一点没错。
但是张福嫔的歉疚在唐贵妃的劝解下马上就烟消云散,是啊,要不是自己动了赶走保义夫人的心思,也不会惹得宁妃动手,宁妃不动手这场风波便闹不出大动静,说到底自己能够封妃,就在于自己的手段比旁人麻辣了一点。这也没什么可歉疚后悔的,宫里谁不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一门心思的要往上爬。
但是张福妃求得自家的安心终究还是做了一件好事,她跟周太后说:保义夫人到底侍候过太后老菩萨一场,没点功劳也有点苦劳,打发她出宫时是不是酌情赏赐一些,这也是太后老菩萨格外的恩典成全——外人说起来,太后老菩萨赏罚分明,处事公道,从不肯亏待身边的下人,谁有幸跟着太后老菩萨都是极难得的大福份。
征得周太后的点头应允,张福嫔从内库里拨了五百两银子,四十匹绸缎和十支珠花,此外还有她自己的一些头面饰物,尤其是一支龙凤碧玉钗,张福妃自己素来最爱的,这次也狠狠心,一并给放置到奁盒中,让人送到了宁安公主的府上。
做完这些事,张福妃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不欠保义夫人的人情了。
保义夫人一开始不肯住到公主的府上,她怕自己会牵连公主,蒙皇后娘娘恩典,她的私财都给赏还了,而这些年来她结余的底财并不算少,买座宅子请几个婢仆应该绰绰有余。
但是宁安公主替她算了一笔帐,买宅子总要买门头高的,厅堂轩廊齐全的那种,毕竟你是朝廷命妇,不能寒酸得让人发笑!其次出有车行有轿,有车则必有车夫和长随,身边还要有贴身使唤的佣妇,另外家里总还得雇厨子和花匠,如此说来,你那点碎银子够用几天?
宁安公主的话让保义夫人咋舌不已:乖乖,这朝廷命妇可真不是好当的!一个人有三五间房子住,一两个仆妇陪,这日子便过得很安逸了,何需这高门大院,婢仆成群?
宁安公主说:体统!这可是体统!命妇若与民妇无异,何来朝廷的体面?又何以衬出命妇的尊贵?你也别去多想,安安心心住在我这里,闲着无事便替我管着孩子,奴奴现在顽皮得很,老是欺负如如,把他们隔开,又哭着闹着的要在一起……我这阵子心里烦闷,身子也不大好,你来就算是帮我个大忙,这样我反而省心。再说我一人呆在府里既闲又闷,你来了正好,可以陪着说说话、聊聊天。
保义夫人忙说:既然如此,那就多有叨扰,只是有劳公主多多费心了。
宁安公主笑道:这样才好,你我相识于危难,凡事何须客气!你住的屋子我都替你准备好了,就在上院正房的东厢,你去看看,到是合不合适?
保义夫人对公主的府邸其实早已心向往之,这里有她的干女儿如如,还有干女儿她爹驸马爷陆怀,一想到自己跟公主住在同一进院落里,这时不时的就要碰到驸马爷,保义夫人的心就跟打小鼓似的,慌乱、喜悦、烦恼,记挂,五味杂呈,难作分辨。
住在公主府里的保义夫人就象随处都能扎根生长的野草,很快就又适应了这新的环境。公主的府邸其实和宫里并无多大差别,就好比说天有九重,宫廷是这九重云霄的最高处,而公主的府邸就在那第八重上,都是凡人难得一窥的好地方。何况此前这地方她是常来常往,跟底下那些奴婢仆役们都很亲善,与公主身边的嬷嬷也相好,而这里的规矩礼法又没有宫里那么森严,出入也都不受限制,再说冷清时有孩子绕膝撒欢,闲下来又能常陪公主胡扯乱侃,所以保义夫人自来后,心情舒畅,才半个月的功夫就长胖了不少。
自从跟公主同住一院,保义夫人便盼着能够见上驸马爷一面,不为别的,就只为见一见,她若能见到他,那怕只是看一眼,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她便能得到大满足,这大满足能够让她开开心心浑身舒泰的回味好几天。
只是保义夫人来了有十天半个月,驸马爷才回府不过一次,而这仅有的一次保义夫人还没能赶上见到。她抱着如如在后园里玩,听奶娘赵钱氏说驸马刚回来,便急忙往前厅去,不想驸马拿了几样东西就上马走了,竟是没能见到,保义夫人深以为憾。
晚上她陪宁安公主用餐,想引她说说驸马爷,但看到公主脸色黯淡、神情落寞,便把话咽了回去。等她回到自己的厢房,这颗心总难以安定,便挑亮了灯,把藏在小衣里的那块玉佩拿出来细细的看。
雕琢得惟妙惟肖的一对交颈鸳鸯,温润可爱,动人柔肠,保义夫人瞧得有些发痴。只是跟着就又想起那日见到的那个标致的小娘子,活脱脱就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儿,跟驸马爷走在一起,不蒂就象人中的神仙……保义夫人忽然叹了口气,把玉佩拿起来,用一块丝帕包上,放到了箱子的角落里。
因为拾掇玉佩,保义夫人这会儿想起她曾经答应过驸马爷的话,她收了他的玉佩,却始终没去替他说一声。
保义夫人是个热心肠的人,何况这是驸马爷亲口交托的事情,公主肯不肯依那是公主的事,自己如是不说,这心里终究难安。
所以第二天,她陪着公主在后园里散步,自然而然的就说起了这事。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保义夫人别的没学到,先学会了说话要懂分寸,知眉目,让人听了挑不出错。
“驸马爷既然娶了二房,何必不让她进家门?她进得家门,总归是在公主您的眼皮底下,再怎么胡来,总得有点分寸,再说驸马爷也会感激公主的仁慈大量……”
宁安公主淡淡地说:他在外边胡闹,我眼不见心不烦,要是领回家里,让我整日面对,岂不是七窍生烟,自找气受?
保义夫人摇头叹道:驸马虽然不象话,可是公主这样做,岂不等于在纵容他?
宁安公主冷笑一声:我跟他约法三章,各人管各人的事,所以他娶他的二房,我自找我的乐子……他既能辜负我,我岂不能辜负他……
保义夫人一怔,随即面露惊奇,公主这话她有些听不大懂。
宁安公主笑道:男欢女爱本是天性,所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既然想通了,自然会随缘就份,一切都凭天而定。
保义夫人听得“男欢女爱”这四字,脸便有些发红,当下说:俗话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人都没见就要出嫁从夫,也难说是好缘法。可是自己看上的,却又万难遂心所愿,郎情碰不上妾意,要么使君有妇,要么恨不未嫁,有缘而无份,有份又无缘,都是徒增叹息烦恼,依我看还不如没有这等缘法,有也等于无,无中却生不出有!
宁安公主微笑道:话虽如此,也有例外。红拂夜奔不就是传奇佳话么?要是顾头虑尾,必然要遗恨重重。
保义夫人此前曾听陈康妃讲过红拂夜奔的故事,不觉失笑道:那都是戏文里唱的,公主还当真了。
宁安公主说:为何当不得真,戏文里既然能唱,总归是有人这么想也这么做。我要是红拂,自然也会做这非常之举。人生之乐在于画眉深浅,举案齐眉,比翼双飞,岂是这不死不活,不冷不热,不甘不愿的度日如年可比……
宁安公主这天难得的心情好,保义夫人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宁安公主内心的那些隐藏的快乐,那些欲说不尽的心事,一直都找不到人来分享倾听,所以只有避重就轻的说给保义夫人听。
“若是遇到你命中注定的人,一切就由不得你了!就如在云上天上,心里总是满满的装着——装得再满还总是觉得浅……”
保义夫人吃惊的看着公主,末了才呆呆的问了句:莫非、莫非公主的心里早已有了这个命中注定的人?
宁安公主这回终于没有说话,她伸手扯了树枝上的一片叶子,顺手一撕两半,保义夫人一笑道:公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会有什么旁人,我都是瞎说的,公主可别往心里去。
宁安公主却说:有没有旁人,与他没有相干,与你更没有相干,只是与我有些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