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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爱情的梦幻(20)

父亲请求他:“你去试着找找他。”他刚刚才不担心这个儿子了,随即却又记挂起另外一个儿子来。大哥会爬到草堆上面反复询问他,大哥的声音很大,语速却很慢,语气之中流露出对他的浓厚兴趣,这些都叫他难以忍受。鉴于此,这名“犯人”便朝梯子坚定地踩下去。他的皮靴子上钉了钉子,在从梯子上往下爬时滑了一下。

父亲的神经绷得异常紧,他大声叫道:“小心啊!”

杰夫利在梯子下面站着,朝那些人偷瞥几眼,那模样就跟个罪犯似的。莫里斯面色惨白,身体还稍微有些痉挛,这会儿正在一个干草堆上躺着。德国保姆就在他的脑袋旁边跪着。为了能让年轻人的胸膛完全裸露出来,牧师便解开了他的衬衣。牧师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想看清楚他有没有摔断自己的肋骨。在他的另一侧,跪着他的父亲。长工跟亨利则在旁边站着。

牧师说:“我摸着好像都没断。”他的语气之中似乎含着些许失望。

莫里斯一边微笑一边含混地说道:“找不到哪里的骨头断了。”

父亲呆了一下,跟着说道:“啊?”他冲着受伤的儿子俯下身去,又说:“啊?”

莫里斯重复道:“我的意思是我没受伤。”

亨利冷冷地讥讽道:“刚刚你在做什么?”直到这一刻,杰夫利也没把头抬起来,听到亨利的问话,他又别转了面孔。

他粗暴而含糊地答道:“我什么都没做。”

德国保姆大声责怪他说:“啊!是他推他下来的——这是我亲眼看见的!”说着,她还伸出手肘做了一个动作,演示他是如何朝莫里斯用力一推。亨利卷起自己的胡须,脸上写满了讥讽。

尽管莫里斯面色惨白,但他还是笑道:“姑娘,不是这样的,哪有这样的事情。他在距离我很远的地方时,我就滑下来了。”

德国保姆不明白他的意思,大叫道:“哦,真是这样吗?”

莫里斯豁达地笑道:“没错。”

父亲好像认为这姑娘反应有些慢,因此他便冲着她笑了一下,同时用一种非常激动的口吻说道:“可能你没有看清楚。”

姑娘叫道:“不是的,我看清楚了。”

莫里斯心平气和地笑道:“姑娘,你看错了。”

她的名字叫保拉·雅布罗诺斯基,祖籍波兰。她才二十岁,还很年轻,动作就像野猫一样迅捷、轻盈,当她张开嘴笑的时候,她的神情总是很怪异,就像野猫似的。她长着一头生机盎然的浅黄色秀发,这些秀发全都卷曲着,在她的脸庞周围晃来晃去,看上去是那样的生动活泼。她长着一双美丽的蓝眼睛,当她看什么东西时,她的目光总是由最初的犀利过渡到后来的散漫,看上去也好似一只野猫,这是由她那对别致的眼皮造成的。她的颧骨上长了很多雀斑,模样多多少少有点类似斯拉夫人。那位面色惨白的牧师待人冷冰冰的,对于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这一点显而易见。

面色惨白的莫里斯在她的裙子上面躺着,脸上带着笑容,而她对他也十分眷恋,好像他是她的丈夫一样。他们是一对情侣,这就是他们带给别人的最直观的感觉。他如今负了伤,她时刻准备着为保护他而战,就算为此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她冲着莫里斯俯下身去,一面抚慰他一面用一种异国的调调儿说着英语,与此同时,她在往杰夫利那边张望时,又显得十分凶神恶煞。

为了表明自己愿意服从莫里斯,她便冲着他笑道:“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话,那就直说好啦。”

牧师责怪她说:“你能去查看一下玛杰里现在的情况吗?”

姑娘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笑道:“我听到了——她母亲正陪在她身边呢。用不了多久,我就过去了。”

父亲继续关切地询问道:“你感觉你能不能站起身来?”

莫里斯轻轻笑道:“哦,稍等片刻。”

姑娘在他身上轻柔地拍打着,并问他:“你是否愿意站起身来?”她冲着他不断地弯下腰去,后来两人的脸孔已经贴得很近了,她才终于让这个弯腰的动作中止下来。

他开心地笑道:“我并不着急。”

他从这次的意外事故中得到了某种威严与自由,这种自由十分奇怪,对他而言真是前所未有的。他觉得太开心了,这种开心的程度简直迥异平常。忽然之间,某种崭新的权力落到了他头上。

她想将他的意思推断出来,便复述他的话说:“你并不着急。”为他效劳是她心甘情愿去做的,她笑起来,笑容之中充满了关切。

牧师心平气和地向父亲致歉:“英伍德夫人已经无法容忍她了,一个月后,她就要跟我们道别了。”

“原因是什么呢,她——”

“她自高自大,没有礼貌,又不服从命令,简直就跟个野丫头差不多。”

“哈哈!”

父亲真是个不可捉摸的人。

“以后找保姆的时候,我不会再找外国人了。”

莫里斯的身体动了一下,随后他抬起头来,朝那位姑娘看过去。

她欣喜地问他:“你已经痊愈了?你是不是想站起身来?”

他再次露齿大笑,那模样充满了诱惑。他仰头纵身跃起,到了这时,他的脑袋还被护在自己的双手之中。当其余的人尚未来得及过来帮手时,她就已经将手伸到了他腋下,并支撑着他站了起来。他要高过她很多。他靠在她坚实的肩膀上,沉甸甸的身体压在那上头。她的胸脯丰满紧实,在靠近他的那一边受压、紧缩,这一点他能感觉得到。他憋住呼吸笑起来。

“刚刚我不过是有些呼吸急促,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你都看到了。”他喘着粗气说。

她异常欣喜地叫道:“你真的没什么问题了?”

“没错,是这样的。”

他在片刻之后已经迈出了几步。

他笑道:“爸爸,我一切都挺好的。”

“你已经痊愈了?”她叫道,语调十分恳切。他笑起来,笑得那样率真。他垂首朝她看过去,并伸手在她的面颊上摸了摸。

“只要你愿意,我就痊愈了。”

她重复道:“只要我愿意!”她看上去是那样的神采飞扬。

牧师这样劝慰农场主:“三个礼拜之后,她就要离开这里啦。”

大家正忙着谈话,忽然有汽笛声从远方一座煤矿那边传过来。

亨利镇定地说:“今天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再堆起那个角了,现在汽笛已经响起来了,是时候休息了。”

父亲朝四周张望着,脸上写满了忧虑。

他说:“莫里斯,你已经完全没问题了?你确定吗?”

“我已经痊愈了,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确定。就在片刻之前,我才跟你这样说过,不是吗?”

“既然如此,你就坐在那里吧。你很快就能到外面吃饭了。亨利,你爬上这座草堆。吉姆呢?他去哪里了?他去照看马了,哦,比尔,你跟杰夫利可以在吉姆把干草往车上装的这段时间,挑出那些质量差的干草扔掉。”

莫里斯坐到那株榆树下面,在那里歇息。保姆已经离开了这里。他准备请求她嫁给自己,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在钱财方面,母亲会给他一些帮助,最重要的是他本身还有一笔积蓄,数额高达五十英镑。他默默思考着自己的行动计划,一直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平板车上摆着一个很大的篮子,上面盖着一层布,他随后便将篮子拿下来,将其中一块很大的兔肉馅饼,一盘已经冷却的土豆,一块很大的干乳酪,一块大米做成的实心布丁,以及很多面包全都摆了出来。

要走四英里的路才能从这两块农田返回家中的农场。不过父亲始终没有放弃这两块农田,因为它们从好几代以前就已经是乌基家族的财产了。在格里斯来举办的干草收割节,其本质就是野餐,所有人都对此充满了期待。他们把午餐和茶都摆放在平板车上——这辆平板车原先是用来运送牛奶的,一大早,父亲就会赶着这辆车将其送达目的地。年轻人和长工过来的时候都是骑自行车。接连两个礼拜他们一直在收割干草,期间工作时断时续。这两块地临近一条大路,这条路从艾尔弗雷顿一直通到诺丁汉,因此,为了看管田里的农具,大家一般都会安排人在棚舍下面的干草中睡觉。轮班的是那几个儿子。他们急急忙忙地想在今天收完这些干草,因为他们并不情愿睡在这种地方。然而,这项工作却在莫里斯此次的意外事件发生之后脱离了他们原先计划的轨道,所有人都无心再埋头苦干了。

食物全都摆放在一张白布上,这张白布就位于绿篱和干草堆中间的一棵树下。大家在所有食物都摆放完毕以后,便在白布周围聚集起来,一起享用午餐。乌基夫人给他们送来了刀子、叉子、盘子和一块干净的布,她每天都是如此。眼前的食物是这般丰盛,所有事物都是这般恰如其分,乌基先生总会为此洋洋自得。

他开心地落座,并说:“现在过来看一看,看上去都蛮好的,对吗?”

所有人都坐到了白布旁边,沐浴着树荫,守着干草堆。他们开始享用这顿午餐,同时视线一直逗留在农田以外的景物上。从树阴下面张望那片金色的草地,只觉它就像受热融化的液体一般。那匹马拉的大车里已经空无一物,在静止下来吃东西之前,马先拉着那辆车向前走了几步。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已经睡着了,悄无声息。那匹马的身体被束缚在车辕中,这会儿它正在干草堆旁边站着吃东西,它的嚼子松松垮垮的,并被它自己搞得当当直响。父亲正在读报纸,其余人都在吃东西,没有人说话。莫里斯用马鞍支撑住自己的脊背。亨利正在看一本杂志《民族》,别的人都吃得正起劲儿。

“啊!她又过来了!”没过多久,比尔就大叫起来。大家抬头看到保拉正朝这边跑过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盘子。

大哥讽刺道:“莫里斯,她为了刺激你的食欲,拿了什么东西过来?”莫里斯刚刚才吃了二分之一的大兔肉馅饼和已经冷却的土豆。

父亲大笑道:“啊,她真的拿过来了。莫里斯,你不应该让她觉得失望,放下你正在吃的食物吧。”

莫里斯朝四周张望着,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盘中的食物,他觉得非常害羞。

比尔说:“给我吧,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帮你把它们全都消灭掉。”

父亲冲着保姆笑道:“你来给伤员送些食物吗?他现在蛮好的。”

“我带了些鸡过来送给他,送给他。”她朝着莫里斯颔首,神情看上去有些幼稚。莫里斯笑起来,害羞得脸都红了。

比尔说:“他的身体爆炸应该不是你想看到的吧。”

大家放声大笑。姑娘也笑起来,但她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为何事而笑。莫里斯将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吃下去,一边吃一边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看到儿子如此难为情,父亲不由得对他生出了些许怜爱之情。

父亲说:“到我身边来,在这里坐下。哦,保姆!这是否就是他们对你的称谓?”

她用稚气的口吻说:“老爹,我跟你坐在一起。”

亨利抬头笑了很久,不过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坐下来,紧挨着那个高大、威武的男人。

她说:“我叫保拉·雅布罗诺斯基。”

父亲问道:“你说什么?”其余人再次放声大笑。

父亲对她说:“把你的名字向我重复一遍——”

“我叫保拉。”

“保拉啊?哦——这个名字很别致,很不错,对不对?他名叫——”他冲着儿子颔首。

她用一种亲昵的口吻说:“我知道他叫莫里斯。”说着,她便笑起来,双眼直视父亲的眼睛。莫里斯脸红得厉害。

为了了解她从前的经历,大家便开始向她提问,原来她来自汉诺威,她的父亲是一家店的老板,她对自己的父亲很不满,索性就离家出走了。巴黎是她出走之后的第一个落脚点。

父亲暗自生疑,问她:“在那地方,你都做了些什么事?”

“读书——我在一所女校读书。”

“那你喜不喜欢那里?”

“那里死气沉沉的,我不喜欢!”

“你说什么?”

“我们两个人出去时,两个人——除此之外就什么人都没有了——这就是全部。哎,死气沉沉的,死气沉沉的。”

父亲高声道:“巴黎死气沉沉的!真是怪了!难道你觉得英国不死气沉沉吗?”

“不啊——不啊。”她冲牧师家的房子做了个鬼脸,“可我对这里也没什么好感。”

“你是什么时候来英国的?”

“大约是圣诞节吧。”

“你有什么计划呢?”

“我打算要么就去伦敦,要么就去巴黎。巴黎哦!——要么就嫁人!”她看着父亲的眼睛,再次笑起来。

父亲也笑了,笑容和蔼可亲。

“嫁人啊?嫁给谁?”

“我也不清楚啊。我就要跟这地方道别了。”

父亲问她:“对你而言,乡下是不是过分宁静了?”

她很赞同,冲着父亲颔首道:“是宁静得过了头——哼哼!”

“制作黄油和干奶酪,对你来说都是很没意思的工作吗?”

“制作黄油——哦!”她做了个手势,表明她现在非常快活,随后她又扭回头去,与他相对,“我非常感兴趣。”

父亲笑道:“哦,你是不是很愿意?”

光芒从她的眼睛里闪烁出来,她接连不断地点着头。

亨利客观地说:“不管是什么事,她都愿意去做,因为她想要完成一个转变。”

父亲赞同地说:“我觉得她能做到。”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们说的话她全都能听懂。她先是将目光牢牢定格在他们身上,随后又垂下头来,陷入了沉思。

忽然之间,亨利叫起来:“喂!”他是个警觉性非常高的人。只见一名垂头丧气的流浪汉正从中间的空地上穿过来,走向他们。那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形迹十分可疑。他看上去好像非常粗鲁,而且很有可能是个浮夸的家伙。他长得又瘦又矮,下巴非常尖,上面长着红色的胡子,已经有一个礼拜没刮过了。他一边垂头丧气地往前走,一边不停地朝周围张望。

他问:“你们需不需要人手帮忙干活?”

父亲重复道:“帮忙干活,哎呀,我们的工作已经基本上完成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哦——但是我觉得你们还需要一个人来帮忙。说不定你们会让我帮上半天忙,我就是这样想的。”

亨利讥讽道:“啊,在干草地里,你能做什么活儿?”

那人在旁边站着,倚着一堆干草,看上去垂头丧气的。其他人都在草地里坐着。他所在位置很有优势。

他吹牛说:“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我都能做他的助手。”

比尔放肆地笑道:“你这副样子还真是蛮好的。”

父亲问他:“你平时主要是做什么的?”

“我是一名赛马骑手,依照常理来说是这样的。但只要老板吩咐下来,我也会帮他做些粗重工夫。眼下我被他炒了鱿鱼,在他获益的同时,我却走投无路了。我被他炒了——他在之后见到我时,就好像把我当成了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父亲很同情他,大叫道:“真的吗?”

对方应道:“这就是他做出来的事!”

亨利冷漠地说:“不过,我们可没法向你提供什么工作。”

对方觍颜问道:“农场主的回复是什么呢?”

父亲说:“不行,我们没法向你提供什么工作。我们能拿些食物给你,当然前提是你对此没有异议。”

那人便说:“真是多谢你了。”

他们将余下的一块很大的兔肉馅饼送给了他。他在将它吃下去的时候,表情是那样的贪得无厌。亨利十分讨厌他,因为他的神情是如此卑劣,只想着不劳而获。至于其余人则无一例外都将他视作了怪胎。

流浪汉吃得津津有味,并说:“这块馅饼真不错,好吃得很。”

父亲问他:“再吃一片干奶酪面包怎么样?”

他答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能把我的肚子填饱了。”

吃面包的时候,那人一直在细嚼慢咽。大家已经没办法继续高谈阔论了,因为他的存在让大家有了一种被束缚的感觉。午餐就这样走到了终点,男人们全都把烟点了起来。

最后,流浪汉说道:“你们根本就用不着帮手,是这样吗?”

“是用不着——我们几个完全可以把这点工作做完。”

“你们的浆果还有剩余吗?”

父亲拿过很多浆果送给他。

他朝四周张望了一番,说道:“你们在这地方待着蛮好的。”他是如此的肆无忌惮,惹得大家都很不悦。但这并没有阻止他把烟草装进自己那支陶土制成的烟斗中,加入了这支抽烟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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