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伦的失败
马小伦初中第一天的生活，没什么可说的。上课、下课，放学、回家，一整天里，他除了在脑子里想象自己改变了小学时的懦弱形象外，基本没干别的什么事，因为每次当他想要有所行动时，总有一种说不清的心情让他担心失败，而失败的感觉又总让他心有余悸，畏首畏尾。看着班级里一群够“男人”的男生很快打成一片，他只有羡慕的份。
事情发生在第四天的第三节课。那是一节体育课，体育老师用十分钟的时间领着初一的学生走了几圈步后，拿出几个球扔给学生，宣布解散。于是爱好运动的女生围成一圈打起排球，爱好运动的男生满操场地追起足球，精英运动员们则在篮球场上当起了飞人——和前边两项运动相比，篮球场上的高手更多一些。
足球运动之妙，在于其人多。况且学生踢球，没那么严格的规则，两边人数相当就成。控球的人永远只是那么几个，射门的人也不多，多数人都只是跟着跑来跑去，一堂课下来也踢不上两脚，但这种追逐与等待的乐趣却让他们甘心满操场无意义地跑。能让没技术的人也跟着一起热闹，这就是足球的好处。
排球当然也是个技术含量高的运动，但围成圈像玩击鼓传花一样地将它传来传去，却并不需要什么技术，所以和足球一样，因其对参与者的要求低，所以喜欢的人也不在少数。
总的来说，虽然多数人是在凑热闹，但起码也锻炼到了身体，没辜负体育老师回到办公室抽烟聊天放大家自由的一片苦心，总比那些少数派强。这些少数派从小就缺乏运动，或者太胖如球，或者太瘦如轴，或者文弱如风中落叶，或者呆傻如得病疯牛，从小学时代起，每逢体育课自由活动，他们总会跑到操场边上坐下观望，或是干脆回教室写作业看闲书。
马小伦其实也是少数派之一，但一心想在初中时代改变人生轨迹的他，为了能与够“男人”的男生打成一片，她成为其中一员耀武扬威，也努力地跑了起来，虽然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连球影都没摸着，可还是坚持着从这个球门跑到那个球门，大呼小叫着：“传给我！”
当然没人理他，强势的男生们在第一天就已经互相有了了解，形成了一个个的小团体，而他，作为少数派，早已注定被“男人”们排斥在外。他笨拙地奔跑，无意义地抢夺，失败地摔跤，更坚定了“男人”们对他的看法，从而更加不屑地故意疏远他。
他终于意识到这样不行，自己必须表现相应的实力，否则永远只能成为少数派。
“我对自己承诺过，我一定要改变，我不要再像小学时那样！”
如同自我催眠一样的心理暗示，让他充满了力量，鼓足了勇气，猛地朝正在带球疾奔向己方球门的男生冲去，他不顾地上的肮脏，也不怕被对方高大的身躯撞飞，身子向后一倒，使出了一招“漂亮”的铲球动作。
然而这动作在对方眼里看来，却是可笑无比。那个高大的男生脸上露出嘲笑的表情，用脚将球一挑，球便轻快地从马小伦身上飞了过去，而男生则故意将向前的步伐对准了马小伦的小腿。
出于生物本能，马小伦在危险来临时稀里糊涂地翻了个身，躲过了这一脚，结果他这华丽而莫明其妙的动作，一下将男生绊倒，男生还没来得及骂人，就向前扑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大赵！”几个“男人”跑了过去，扶起了这个从外貌上看来十分男人的男生，又有两个男生跑了过来，其中一个一脚将刚要站起来的马小伦踢倒在地，骂了句脏话后，跑过去看“大赵”的伤势。
大赵哼哼了半天，马小伦在惊慌中，不知趣地凑了过去，嗫嚅着问：“你……没事吧？”
大赵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马小伦，骂了句人：“你他妈的成心是不是？我要是能站起来，现在就打死你！”
“我……我不是故意的。”马小伦急忙解释，一个男生走过来踢了他一脚：“不是故意的怎么大赵就倒了？我看你就是成心！”
“赔医药费！”一旁几个男生跟着起哄。
“没错，赔医药费！”大赵恶狠狠地说，“我摔成成这样，膝盖疼得要命，起码要花几百块钱才能治好。还有，我的衣服被你弄脏了，你得赔！我这几天不能走路上学，你得赔我打车的钱！”
“没错！”旁边的男生不停起哄，马小伦被吓得面色苍白。
“要……要我赔多少钱？”在对方的围攻之下，马小伦把当初对自己立下的誓言忘了个精光，心里只剩下了害怕。
“两百！”一个看上去很“男人”的男生嚷着，马上被另一个更“男人”的打了一拳：“你傻啊，大赵摔得这么重，起码得三百才能治好！”然后又有一个也很“男人”的家伙骂了一句娘：“还有衣服呢，衣服不用赔啊？四百！”
“拿五百块来就没事。”大赵恶狠狠地瞪着马小伦，“不然你就等着放学时候过瘾吧。”
“五百？”马小伦颤抖着，“我……我……”
“你什么你，想找死吗？”大赵见马小伦如此胆小，便越发的“勇猛”起来，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揪住马小伦的衣领：“不给也行，放学时候小心回不了家！”
“喂，你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事吧？”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生，个子高高的，人瘦瘦的，脸色很苍白，好像刚生过一阵病似的，与其他男生相比显得有些长的头发略带些凌乱感地长着，黑色的裤子被风吹得直晃，明显不合身。这个男生一直坐在球场边的铁栅栏上看热闹，直到现在才开口。
大家都知道这个男生是班级里的同学，但大家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这人从第一天入学时起，就沉默寡言，没有任何表现，如同隐形人一样不受别人注意。
“你他妈的管什么闲事？”大赵瞪起了眼，气势汹汹，架势吓人。那个瘦瘦的男生摇了摇头：“我不管闲事。”
马小伦本来期待对方能为自己说几句公道话，可没想到对方竟然来了这么一句，一下令他的期待落空。他不由暗暗恨起了对方，诅咒这个见义不勇为的家伙哪天也被大赵这么欺负一下子。
“算你知趣！”大赵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正要再对马小伦施压，一个漂亮女生已经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伸手一指大赵：“赵磊，你干什么？”
“哟，大班长来啦？”旁边几个男生起哄，大赵松开了马小伦，瞪着眼，指着自己身上冲女生说：“班长，你看，马小伦故意把我绊倒，脱衣服都摔破了，我也被摔得够呛，他得赔我吧？”
“赔你个头。”女生的声音比大赵还大，“我看得清清楚楚，马小伦根本不是故意的。体育比赛时出现磕磕碰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凭什么勒索人家？再说你的衣服只是有点肮了而已，洗一洗就好了，而且你现在身手灵活得都能比上金刚了，哪里够呛了？”
大赵被这疾风暴雨般的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最好只好摆起了凶相：“你少管闲事！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行，我这就问问老师去，看看这事有谁有关！”女生气呼呼地说，转身要走，大赵见事不妙，立刻冲过去一把拉住女生：“站住！想到老师那儿打小报告？没门儿！”
“放开手！”女生用力一甩胳膊，毫不示弱地大声说：“你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吗？我告诉你，这是个法制社会，你敢动粗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吗？”大赵说不过女生，干脆挥起了拳头。但他不敢真的落下去，只是想吓唬吓唬这个女生，然而他的那些朋友们却开始起哄：“大赵，好样的！”“行啊，连班长都敢打，你真英雄！”
这些话让他骑虎难下，而女生凌厉的目光，和尖锐的声音，更是严重刺激了他的神经。
“你敢打我，我就一直告到校长那儿，直到让你退学为止！”
“我他妈就打你了，怎么着！”大赵怒吼着，举起的拳头终于动了起来，女生尖叫一声，竖起胳膊挡住脸，而被救者马小伦，则吓得浑身发抖。
“我最讨厌两种人，一是以欺负弱者为乐的家伙，二是欺负女人的家伙。真糟糕，你占上了两条。”
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瘦瘦的男生已经跳下了铁栅栏，来到了大赵和女生的中间，双手插在裤兜里，歪着头盯着大赵。
“我看见了，刚才是你想要踩他的腿，结果却绊倒了自己。”瘦瘦的男生把脸凑近大赵的脸，用极低的声音说。
“用你管！”大赵将脸上的肌肉挤成狰狞的表情，左手揪住男生的领子，右手的拳头眼看就要向男生打去。打女生他多少有些含糊，打男生他可不在乎。
“你要是还想看看月亮晒晒太阳，听听鸟语闻闻花香，踢踢球骂骂人，抽两块五毛钱一包的烟，就把你的脏手放开。”
男生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有气无力，脸上也没有什么凌厉的表情，但不知为什么，大赵看着他，却感觉到畏惧，他越是盯着男生的眼睛看，就越觉得身上发冷，心里发慌，这种感觉让他开始畏缩，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
“滚到一边去踢你的球，别忘了我最讨厌哪两种人。”男生仍旧用极低的声音说着恐吓的话，然后慢慢走回到球场边，重新坐在铁栅栏上，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说：“各位同学，接着踢球。”
“怎么了，大赵？”几个男生见大赵神色不对，立刻围了过去，大赵身上冒着冷汗，摇了摇头，看了看瘦瘦的男生，又看了看马小伦，一推围住自己的朋友们。
“咱……咱们接着踢球吧。”
“怎么了？”男生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最后一个男生骂了一句：“搞了半天，原来大赵光长了个大个子，却是个没种的家伙！”
大家哄笑一声，觉得没趣，又跑去追球了。
瘦瘦的男生躬着身子坐在单薄的铁栅栏上，前后微微摇晃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出神地看着男生们踢球。踢球的人中除了大赵外，其他人一如之前般勇猛，大赵拖泥带水，丢了魂儿似地跑来跑去，再不复刚才的勇武。
“刚才谢谢你。”女生带着一肚子的好奇，走到铁栅栏边，靠在栅栏上。“你也是我们班的吧？你叫什么？刚才你对赵磊说了什么？他怎么吓成那副样子？”
马小伦跟着女生走了过来，感激地看了瘦瘦的男生一眼，却什么也没说。他最不擅长的就是与别人沟通，尤其是遇到他从没遇到过，也没见别人遇到过的事时，更是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现在搜肠刮肚想找出一句话来，但一无所获。
“问题太多，我选一个回答吧。”瘦瘦的男生有气无力地说，“我叫李然。”
“我叫兰若荷。”女生自我介绍。
“知道。”李然依旧保持他有气无力的风格，好像个痨病鬼一样。“我们的班长嘛，久闻大名。”
“你对赵磊说了什么？”兰若荷不依不饶地追问。
“没什么。好球，可惜踢球的人不怎么样。”李然心不在焉地说着话，看着球，但兰若荷有种感觉，这个病秧子似的家伙的心里，根本没装着这两件事。
那装着什么？兰若荷忍不住好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