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6095400000005

第5章 野人

当目光顺着地图上表示河流的蓝色曲线蜿蜒向北,向大渡河的中上游地区,就已感到大山的阴影中轻风习习。就这样,已经有了上路的感觉,在路上行走的感觉。

就这样,就已经看到自己穿行于群山的巨大阴影与明丽的阳光中间,经过许多地方,路不断伸展。我看到人们的服饰、肤色、口音以及精神状态在不知不觉间产生的种种变化。于是,一种投身于人生,投身于广阔大地,投身于艺术的豪迈感情油然而生,这无疑是一种庄重的东西。

这次旅行,以及这个故事,以一次笔会的结束处开始。在泸定车站,文友们返回成都,我将在这里乘上另外一辆长途汽车开始我十分习惯的孤独旅行。这是六月,车站上飞扬着尘土与嘈杂的人声,充满了烂熟的杏子的味道,汽车轮胎上橡胶的味道。

现在,我看到了自己和文友们分手时,那一脸漠然的神情,听到播音员以虚假的温柔声音预报车辆班次。这时,一个戴副粗劣墨镜的小伙子靠近了我。他颤抖的手牵了牵我的袖口,低声说:“你要金子吗?”

我说不要镜子。我以为他是四处贩卖各种低档眼镜的浙江人。

他加重语气说:“金子!”

“多少?”

“有十几斤沙金。”

而据我所知,走私者往往是到这些地方来收购金子,绝对不在这样的地方进行贩卖,我耸耸肩头走开了。这时,去成都的班车也启动了,在引擎的轰鸣声和废气中他又跟上我,要我找个僻静地方看看货色。

他十分执拗地说:“走嘛,去看一看嘛。”他的眼神贪婪而又疯狂。

但他还是失望地离开了我。他像某些精神病患者一样,神情木然,而口中念叨着可能和他根本无缘的东西,那种使我们中国人已变得丧失理智与自尊的东西的名字:金子。

现在,我上路了。天空非常美丽,而旅客们却遭受着尘土与酷烈阳光的折磨。我还能清晰地看见丹巴县城的模样和自己到达丹巴县城时的模样:建筑物和我的面孔都沾满了灰尘,都受到酷烈阳光的炙烤而显得了无生气。我看见自己穿过下午四点钟的狭窄的街道,打着哈欠的冷落店铺,散发着热气的房子的阴凉、孤零零的树子的阴凉。一条幽深阴暗的巷道吸引了我,我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中回响。从第一个门口探出一个中年汉子的脑袋,脑袋上的神情痴呆麻木,眼神更是空空洞洞,一无所有。我从这扇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的门前走了过去,我在巷道里来回两趟也没有见到几个字指点我在哪里可以登记住宿。从巷道那一头穿出,我看见空地里只剩下我站在阳光底下,注视那一排排油漆已经褪尽了颜色的窗户。一个身体单薄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要登记住宿。他伸出蓝色血脉显现得十分清晰的手,牵我进了楼,到了那个刚才有人探出脑袋的房间门前。

“阿爸,生意来了。”

这个娃娃以一种十分老成的口气叫道。

门咿呀一声开了,刚才那个男人的脑袋又伸了出来,他对我说:“我想你是来住店的,可你没有说话我也就算了。”

“真热啊,这天气。”

“刚才我空着,你不登记。这阵我要上街打酱油去了,等等吧。我等你们这些客人大半天了,一个也没等到。现在你就等我十几分钟吧。”

我望着他慢吞吞地穿过阴暗凉爽的巷道,进入了微微波动的绚烂阳光中间。他的身影一从我眼光中消失,我的鼻孔中立即扑满了未经阳光照射的木板和蛛网的味道。这仿佛是某种生活方式的味道。

那孩子又怯生生地牵了牵我的衣角。

“我阿妈,她死了。还有爷爷、姐姐。”他悄悄说。

我伸出手抚摩他头发稀薄的脑袋,他缩着颈子躲开了。

“你爷爷是什么样子?像你阿爸一样?”

他轻轻地摇摇头:“不一样的。”

孩子低下了小小的脑袋,蹬掉一只鞋子,用脚趾去勾画地上的砖缝。从走道那头射来的光线,照亮了他薄薄而略显透明的耳轮,耳轮上的银色毫毛。

“我的名字叫旦科,叔叔。我爷爷打死过野人。”

他父亲回来了。耷着眼皮走进了房间,门砰一声关上。我们隔着门板听见酱油瓶子落上桌面的声响,给门落闩的声响。

孩子踮起脚附耳对我说:“阿爸从来不叫人进我们的屋子。”

旦科的父亲打开了面向巷道的窗户,一丝不苟地办完登记手续。出来时,手拎着一大串哗哗作响的钥匙,又给自己的房门上了锁。可能他为在唯一的客人面前如此戒备而不太好意思吧。

“县上通知,注意防火。”他讪讪地说。

他开了房门,并向我一一交点屋子里的东西:床、桌子、条凳、水瓶、瓷盆、黑白电视、电视套子……最后,他揭开枕巾说:“看清楚了,下面是两个枕芯。”

我向站在父亲身后的旦科眨眨眼,说:“还有这么多的灰尘。”

这句揶揄的话并没有在那张泛着油汗的脸上引起任何表情变化。他转身走了,留下我独自面对这布满石棉灰尘的房间,县城四周赤裸的岩石中石棉与云母的储量十分丰富。许多读者一定对这种下等旅馆有所体验,它的房间无论空了多久都会留下前一个宿客的气味与痕迹,而这种气味只会令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备感孤独。

那个孩子呆呆地望着我掸掉床铺上的灰尘,脸上神情寂静而又忧郁,我叫他坐下来分享饮料和饼干。

“你怎么不上学?”

他包着满口饼干,摇摇头。

“这里不会没有学校吧?”我说。

旦科终于咽下了饼干,说这里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可他爸爸不叫他上学。

“你上过学吗?”他问。

我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字都告诉你了。”

“阿来。”

“我有个表哥也叫阿来。”

“那我就是你表哥了。”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干燥而又清脆:“不,我们家族的姓是不一样的,我们姓寺朵。”

“我们姓若巴。”

“我表哥死了,我们的村子也完了,你知道先是树子被砍光了,泥石流下来把村子和许多人埋了。我表哥、妈妈、姐姐……”

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这个内心埋葬着如此创痛的孩子。我打开窗帘,一束强光立即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从窗帘上抖落下来的云母碎片,这些可爱的闪着银光的碎片像一些断续的静默的语汇在空气中飘浮,慢慢越过挂在斜坡上的一片参差屋顶。

旦科的眼珠在强光下呈绵羊眼珠那样的灰色。他在我撩起窗帘时举起手遮住阳光,现在,他纤细的手又缓缓地放了下来。

“你想什么,叔叔?”

“哦……给你一样东西。要吗?”我问他。

“不。以前阿妈就不叫我们白要东西。以前村口上常有野人放的野果,我们不要。那个野人只准我爷爷要。别的人要了,他们晚上就进村来发脾气。”他突然话题一转,“你会放电视吗?”

不知为什么我摇了摇头。

“那我来给你放。”他一下变得高兴起来,他爬到凳子上,接通天线,打开开关,并调出了清晰的图像。在他认真地拨弄电视时,我从包里取出一叠九寨沟的照片放在他面前。

“你照的?”

“对。”

“你就是从那里来的?”

“对。”

他的指头划向溪流上古老的磨坊:“你们村子里的?”

我没有告诉他那不是我们村子的磨坊。

他拿起那叠照片,又怏怏地放下了。

“阿爸说不能要别人的礼物,要了礼物人家就要进我们的房子来了。人家要笑话我们家穷。”

我保证不进他们的屋子旦科才收下了那些照片,然后,十分礼貌地和我告别。门刚锁上,外面又传来一只温柔的小狗抓挠门板的声响。我又把门打开,旦科又怯生生地探进他的小脑袋,说:“我忘记告诉你厕所在哪个地方了。”

我扬扬手说:“明天见。”

“明天……明天我可能就要病了。”小旦科脸上那老成忧戚的神情深深打动了我,“阿爸说我一犯病就谁也认不出来了。”

这种聪明、礼貌、敏感,带着纤弱美感的孩子往往总是有某种不幸。

“我喜欢你,你就像我弟弟。”

“我有个哥哥。你在路上见到他了吗?”见我没有回答,他轻轻说:“我走了。”我目送他穿过光线渐渐暗淡的巷道。太阳已经落山了,黄昏里响起了强劲的风声,从遥远的河谷北面渐渐向南。我熟悉这种风声。凡是林木滥遭砍伐的大峡谷,一旦摆脱掉酷烈的阳光,地上、河面的冷气起来,大风就生成了。风暴携带尘土、沙粒无情地向人类居住地——无论是乡村还是城镇抛洒。离开时,又带走人类生活产生的种种垃圾去污染原本洁净美丽的空旷荒野。

我躺在床上,电视里正在播放系列节目《河殇》,播音员忧戚而饱满的男性声音十分契合我的心境,像一只宽厚的手安抚我入眠。

醒来已是半夜了,电视节目早已结束,屏幕上一片闪烁不定的雪花。

我知道自己是做梦了。因为有好一阵子,我盯着荧光屏上那些闪闪烁烁的光斑,张开干渴的嘴,期待雪花降落下来。这时,风已经停了。寂静里能听到城根下大渡河澎湃涌流的声音。

突然,一声恐惧的尖叫划破了黑暗。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寂静中,可以听到隐约的幽咽饮泣的声音,这声音在没有什么客人的旅馆中轻轻回荡。

早晨,旦科的父亲给我送来热水。他眼皮浮肿,脸色晦暗,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一边注意他的脸色,小心探问。

他叹了口气。

“旦科犯病了,昨天晚上。”

“什么病?”

“医生说他被吓得不正常了,说他的神……经,神经不正常。他肯定对你说了那件事,那次把他吓出了毛病。”

“我想看看他。”

他静默一阵,说:“好吧,他说你喜欢他,好多人都喜欢他,可知道他有病就不行了。我们的房子太脏了,不好意思。”

屋子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地板、火炉、床架上都沾满黑色油腻。屋子里气闷而又暖和。这一切我曾经是十分熟悉的。在我儿时生活的那个森林地带,冬天的木头房子的回廊上干燥清爽,充满淡淡阳光。而在夏季,森林里湿气包裹着房子,回廊的栏杆上晾晒着猎物的皮子,血腥味招引来成群的苍蝇,那时的房子里就充满了这种浊重的气息——那是难得洗澡的人体,以及各种经久不散的食物的气息。就是在这样晦暗的环境中,我就聆听过老人们关于野人的传说。而那时,我和眼下这个孩子一样敏感、娇弱,那些传说在眼前激起种种幻象。现在,那个孩子就躺在我面前。在乱糟糟一堆衣物上枕着那只小脑袋,我看着他浅薄柔软的头发、额头上清晰的蓝色血脉,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睛。有一阵子,他的眼神十分空洞,过了又一阵,他才看见了我,苍白的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

“我梦见哥哥了。”

“你哥哥?”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他从中学里逃跑了,他没有告诉阿爸,告诉我了。他说要去挣钱回来,给我治病。我一病就像做梦一样,净做吓人的梦。”小旦科挣扎着坐起身来,瘦小的脸上显出神秘的表情,“我哥哥是做生意去了。挣到钱给阿爸修一座房子,要是挣不到,哥哥就回来带我逃跑,去有森林的地方,用爷爷的办法去逮个野人,叔叔,把野人交给国家要奖励好多钱呢,一万元!”

我把泡软的饼干递到他手上,但他连瞧都不瞧一眼。他一直在注意我的脸色。我是成人,所以我能使脸像一只面具一样只带一种表情。而小旦科却为自己的描述兴奋起来了,脸上泛起一片红潮。“以前我爷爷……”小旦科急切地叙述有关野人的传说,这些都和我早年在家乡听到过的一模一样。传说中野人总是表达出亲近人类模仿人类的欲望。他们来到地头村口,注意人的劳作、娱乐,进行可笑的模仿。而被模仿者却为猎获对方的愿望所驱使。贪婪的人通过自己的狡诈知道,野人是不可以直接进攻的,传说中普遍提到野人腋下有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头,可以非常准确地击中想要击中的地方;况且,野人行走如飞,力大无穷。猎杀野人的方法是在野人出没的地方燃起篝火,招引野人。野人来了,猎手先是怪模怪样地模仿野人戒备的神情,野人又反过来模仿,产生一种滑稽生动的气氛。猎手歌唱月亮,野人也同声歌唱;猎手欢笑,野人也模仿那胜利的笑声;猎手喝酒,野人也起舞,并喝下毒药一样的酒浆。传说野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下这种东西时,脸上难以抑制地出现被烈火烧灼的表情。但接近人类的欲望驱使他继续畅饮。他昏昏沉沉地席地而坐,看猎人持刀起舞,刀身映着冰凉的月光,猎人终于长啸一声,把刀插向胸口,猎人倒下了,而野人不知其中有诈。使他的舌头、喉咙难受的酒却使他的脑袋涨大,身子轻盈起来。和人在一起,他感到十分愉快。身体硕壮的野人开始起舞,河水在月光下像一条轻盈的缎带,他拾起锋利的长刀,第一次拿刀就准确地把刀尖对准了猎手希望他对准的方向,刀插入的速度非常快,因为他有非常强劲的手臂。

传说中还说这个猎人临终时必然发出野人口中吐出的那种叫喊。这是人类宽恕自己罪孽的一种独特方式。

传说讲完了。小旦科显得很倦怠,阳光穿过窗棂照了进来。这地方那可怕的热气又开始蒸腾了。

旦科说:“阿爸说人不好。”

“不是都不好。”

旦科笑了,露出一口稚气十足的雪白整齐的牙齿:“我们要变成坏人,哥哥说坏人没人喜欢,可穷人照样没人喜欢。”

他父亲回来中止了我们的谈话。

我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小额头说:“再见。”

旦科最后嘱咐我:“见到哥哥叫他回来。”

他父亲说:“我晓得你什么话都对这个叔叔讲了,有些话你是不肯对我说的。”

语调中有一股无可奈何的凄凉。

孩子把一张照片掏出来,他争辩说:“你看,叔叔老家的磨坊跟我们村子里的那座一模一样。”

浊重的大渡河水由北而南汹涌流过,县城依山傍河而建。这些山地建筑的历史都不太长,它的布局、色调,以及建筑的质量都充分展示出急功近利、草率仓促的痕迹。我是第一次到达这个地方,但同时又对它十分谙熟。因为它和我在这片群山中抵达的许多城镇一模一样。它和我们思想的杂乱无章也是十分吻合的。

仅仅半个小时多一点,我已两趟来回走遍了狭窄曲折的街道。第一次我到车站,被告知公路塌方,三天以后再来打听车票的事情。第二次我去寻找鞋店。第三次走过时有几个行人的面孔已经变得熟识了。最后我打算到书店买本书来打发这几天漫长的日子,但书店已经关了。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半。

“书店怎么在上班时间关门,这个地方!”因为灰尘,强烈的阳光,前途受阻,我心中有火气升腾。

终于,我在一家茶馆里坐了下来。

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无论是茶馆的布置、它的清洁程度、那种备受烈日照射地区特有的萎靡情调。只有冲茶的井水十分洁净,茶叶一匹匹以原先在植株上的形态舒展开来。我没有租茶馆的武侠小说,我看我自己带的书《世界野人之谜》,一个叫迈拉·沙克利的英国人写的。第四章一开始的材料就来自《星期日邮报》文章《中国士兵吃掉一个野人》,而那家报纸的材料又来自我国的考古学杂志《化石》。这引起我的推想,就在现在这个茶馆坐落的地方,百年之前肯定满被森林,野人肯定在这些林间出没,寻找食物和洁净的饮水。现在,茶馆里很安静,那偶尔一两声深长的哈欠可能也是过去野人打过的深长哈欠。这时,我感到对面有一个人坐下来了,感到他的目光渐渐集中到了我的书本上面。我抬起头来,看到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到了那张野人脚印的照片上。这个人给我以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人又和这一地区的大部分人一样皮肤粗糙黝黑,眼球浑浊而鼻梁一概挺括。

“野人!”他惊喜地说,“是你的书吗?”他抬起头来说。

“对。”

“啊,是你?”

“是我,可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了?”他脸上带着神秘的神情倾过身子,口中的热气直扑到我脸上。我避开一点。他说:“金子!”

我记起来了。他是我在泸定车站遇见的那个自称有十几斤金子的人,加上他对野人的特别兴趣,我有点儿知道他是谁了。

我试探着问:“你是旦科的哥哥?”

“你怎么知道?”他明显吃了一惊。

“我还知道你没有什么金子,只有待会儿会放出来的屁。”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对这个年轻人显得严厉起来了,“还有你想捕捉野人的空想。野人是捉不住的!”我以替野人感到骄傲的口吻说。

“能捉到。用一种竹筒,我爷爷会用的方法。”

他得意地笑了,眼中又燃起了幻想的疯狂火苗,“我要回家看我弟弟去了。”

我望着他从其中很快消失那片阳光,感到沥青路面变软,鼓起焦泡,然后缓缓流淌。我走出茶馆,一只手突然拍拍我的肩膀:“伙计!”

是一个穿制服的胖子。他笑着说:“你拿了一个高级照相机啊。”那懒洋洋的笑容后面大有深意。

“珠江牌不是什么高级照相机。”

“我们到那边阴凉地坐坐吧。”

我们走向临河的空荡荡的停车场,唯一的一辆卡车停放在那里的时间看来已经很久。

我背倚着卡车轮胎坐下来,面向滔滔的大渡河水。两个制服同志撇开我展开了别出心裁的对话。

“昨天上面来电话说一个黄金贩子从泸定到这里来了。他在车站搞倒卖,有人听见报告了。”

“好找,到这里来的人不多,再说路又不通了。”

胖子一直望着河面。

瘦子则毫不客气地逼视着我,他说:“我想我们已经发现他了。”

两人的右手都捂在那种制服的宽敞的裤兜里,但他们的手不会热得难受,因为他们抚弄着的肯定是某种冰凉的具有威胁性的金属制品。而我的鼻腔中却充满了汽车那受到炙烤后散发出的橡胶以及油漆的味道。

我以我的采访证证实了身份后,说:“到处声称有十几斤金子的人只是想象自己有那么富有。”

“你是说其实那人没有金子?”胖子摇摇头,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

“嗨,你们知道野人的传说吗?”

“知道一点儿。”

“不久前,听说竹巴村还有野人,那个村子里连娃娃都见过。”

“竹巴村?”

“这个村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泥石流把那个村子毁了,还有那个女野人。”

我又向他们询问用竹筒捕捉野人是怎么回事,他们耐心地进行了讲解。原来这种方法也和野人竭力模仿人类行为有关。捕捉野人的人事先准备两副竹筒,和野人接近后,猎手把一副竹筒套在自己手上,野人也捡起另一副竹筒套上手腕。他不可能知道这副竹筒中暗藏精巧机关,戴上就不能褪下了,只能任人杀死而无力还击了。

“以前杀野人多是取他腋下那块宝石。”

“吃肉吗?”

“不,人怎么能吃人肉。”

他们还肯定地告诉我,沿河边公路行进十多公里,那里的庙子里就供有一颗野人石。他们告辞了,去搜寻那个实际上没有黄金的走私犯。

我再次去车站询问,说若是三天以后不行就再等到三天以后。这帮助我下定了徒步旅行的决心。

枯坐在旅馆里,望着打点好的东西,想着次日在路上的情形,脑子里还不时涌起野人的事情。

这时,虚掩的门被推开了。旦科领着他哥哥走了进来。我想开个玩笑改变他们脸上过于严肃的表情,但又突然失去了兴致。

“明天,我要走了。”

他们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野人和竹巴村里发生的事情。”

他们给我讲了已死的女野人和他们已经毁灭的村子的事情。那个野人是女的,他们又一次强调了这一点。她常常哭泣,对男人们十分友善,对娃娃也是。竹巴村是个只有七户人家的小村子,村民们对这个孤独的女野人都倾注了极大的同情。后来传说女野人与他们爷爷有染。而女野人特别愿意亲近他们爷爷倒是事实。

“爷爷有好长的胡子。”

后来村子周围的树林被上千人几年就砍伐光了。砍伐时女野人走了,砍伐的人走后,女野人又回来了。野人常为饥饿和再难得接近爷爷而哭泣。野人肆无忌惮的哭声经常像一团乌云笼罩在村子上面,给在因为干旱而造成的贫困中挣扎的村民带来了不祥的感觉。于是,村里人开始仇恨野人了,他们谋划杀掉野人。爷爷不得不领受了这个任务,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最为出色的猎手。

爷爷做了精心准备,可野人却像有预感似的失踪了整整两个月,直到那场从未见过的暴雨下来。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刚亮,人们就听见了野人嗥叫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恐惧不安。她打破了以往只在村头徘徊的惯例,嗥叫着、高扬着双手在村中奔跑,她轻易地就把那只尾随她吠叫不止的狗掼死在地上了,人们这次是非要爷爷杀死这个野人不可了。她刚刚离开,久盼的雨水就下来了,可这个灾星恰恰在此时回来想激怒上天收回雨水。

“阿妈跪在了阿爸面前,她的阿爸我们的爷爷面前,说杀死了这个女野人肯定村里的女人都会爱他。”

爷爷带着竹筒出现在野人面前。这时,哗哗的雨水声中已传来山体滑动的声音。那声音隆隆作响,像预示着更多雨水的隆隆雷声一模一样。人们都从自家窗户里张望爷爷怎样杀死野人。爷爷一次又一次起舞,最后惹得野人掼碎了竹筒。她突然高叫一声,把爷爷夹在腋下冲出村子。两兄弟紧随其后。在村外的高地上,野人把爷爷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雨水顺着她细绺的毛发淋漓而下,女野人张开双臂,想替爷爷遮住雨水。这时,爷爷锋利的长刀却扎进了野人的胸膛。野人口中发出一声似乎是极其痛苦的叫喊。喊声余音未尽,野人那双本来想庇护爷爷的长臂缓缓卡住了爷爷的身子。爷爷被高高举起,然后掼向地上的树桩。然后,野人也慢慢倒了下去。

这时,泥石流已经淹没了整个村子。

旦科说:“磨坊也不在了,跟你老家一样的磨坊。”

“这种磨坊到处都有。”

他哥哥告诉他说。

第二天早上我徒步离开了那个地方,顺路去寻访那个据说供有野人石头的寺庙。寺庙周围种着许多高大的核桃树。一个僧人站在庙顶上吹海螺。螺声低沉幽深,叫人想到海洋。他说庙子里没有那样的东西。石头?他说,我们这里没有拜物教和类似的东西。

三天后,我在大渡河岸上的另一个县城把这次经历写了下来。

同类推荐
  • 犬军

    犬军

    这是一次最深的潜伏。军事重镇米粮城一夜之间失去了主心骨——手握 十万大军、足智多谋的屠老爷子突然被暗杀了。面对日军猖狂的铁蹄即将踏 至,屠少帅是战是守关系到整个华北地区的命运。独立团当家人沈猛子和野 性十足的女匪刘米儿共饮狼血酒,把目标牢牢锁定神秘地点“十八洞”,这 让屠少帅心惊不已。 如果没有了退路,人们是……
  • 神探弗洛伊德1

    神探弗洛伊德1

    夜半,他接到一个神秘电话,对方声称自己在梦中杀死了6个人,而那6个人在现实中真的死了,而且就是他梦中的死法。梦真的能杀人吗?一部以小丑连环杀人案为题材的电影火爆荧屏,不久导演便死于非命,而十年前现实中确实发生过同样的小丑连环杀人案,至今悬而未决,它们之间是否存在隐秘的关联?一本讲述梦中杀人详细过程的日记,为何会被主人保留十年?日记诸多细节,与现实犯罪现场完美吻合,主人却坚称自己没有杀人,只是自己的梦在杀人?诡异日记,是凶手滔天罪行的完美铁证还是另类阴谋的破解密码?那个关于爆炸现场的噩梦挥之不去,梦中的他,要如何做才能看清那个神秘的快递员的脸?快递员拼命维护的箱子里到底隐藏着什么?到底谁才是欲将他置于死地的幕后真凶?
  • 每个人都有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

    本书讲述了一桩意外死亡案件。李响意外死于家中,在警方走访寻找线索的同时,李响的一众“好友”个个心惊胆战,阵脚大乱。有李响最好的哥们儿夫妻俩,有李响的现任女友以及女友的前夫,有前同事,有朋友的朋友……每个人似乎都有下毒的动机,但每个人都不在场的证据。凶手就在其中吗?还是说是他们集体毒杀了李响?整个故事围绕着李响的朋友们展开,有时候你认为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不见得是真心对你,而对你恨之入骨的人却不见得真心想害你。很多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处理不善都会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一切看似都是偶然的发生,其实都是必然的结果,这就是蝴蝶效应。
  • 大时代

    大时代

    《大时代》是2011年华谊兄弟出品的年度大戏《大时代》的同名小说。书中讲述了一群年轻的小人物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三十年间拼搏不息、最终成长为社会中坚力量,用青春奏响命运凯歌的感人故事。主人公陈顶天是一名出身穷苦却极其聪明的湘西男人,为了坚守同“五分钱”的爱情求学北京,冯杰是陈顶天的大学同窗,也是同甘苦共患难的铁兄弟,仍在读研的陈顶天为救陷入困境的冯杰独闯深圳,在去深圳的途中,机缘巧合结识了因婚姻不被家长认可而带着妻子投奔深圳的刘先武,并被刘先武的宽厚质朴,正直忠诚所感动。
  • 野猪林

    野猪林

    野猪一夜又一夜糟蹋农民的粮食。野猪是国家保护动物,农民在和野猪的战斗中才发现,伤害他们的不光是野猪,还有更多看不见说不清的东西。于是这群山里汉子,开始了悲壮又无奈的抗争……王宗娃进来时,村主任陈响马正端着大海碗喝苞谷粥。王宗娃说,村主任,你不能不管了,我家“花花”被那野畜生糟蹋了,现在肚子都起来了,将来给我生一窝野东西我可咋办!陈响马的头从大海碗里升起来,嘴角挂满了黄黄的苞谷糁子,像是小孩拉下的黄黄的粪便。
热门推荐
  • 穿越之佛系女的古代之旅

    穿越之佛系女的古代之旅

    林平凡(你)普通平凡了二十二年,佛系的林平凡(你)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平凡一生,直到那一夜,你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打破了你对这世间的认知……某温柔男子:“平凡,若是倦了这里,我陪你去游览万千风景。”某小狼狗:“姐姐,在这里不好吗?我明明都留下印记了,为什么还要离开?”某危险人物:“想得可真多,我允许了吗?”林平凡(你):“麻烦让一让,我要回家了。”此书又名《教你如何坑男神》
  • 流离的萤火爱情

    流离的萤火爱情

    抬头看到的就是他那双孤傲的眼睛,散发着无数的寒气,让人不寒而栗,那张脸简直无懈可击,与哥哥相比似乎更胜一筹,但是他满脸的高傲和不屑,瞬间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个冰山男依旧惜字如金,没有表情,我开始有些怀疑,老哥是不是认错人啦?呼呼,不理他们啦,走咯“答应我一个要求!”说得这么爽快?是早有预谋吗?可是不应该,总不至于他是策划者吧“要求?行,但是你不可以说…”委屈啊,莫名其妙地要答应冰山男一个要求。“不管如何,你都要信我!”那是你对我的乞求吗?一次次的错过,一次次的误会,他们之间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可爱善良的韩雪柔能够等到幸福钟声响起吗?面对昔日的男友、今时的未婚夫,她该如何抉择?求收藏,求推荐,求订阅,嘻嘻,我会再接再厉的~~~推荐——http://m.pgsk.com/a/450433/《邪魅总裁:女人,乖乖躺着!》推荐新作温馨治愈系列:听说,爱情回来过。http://m.pgsk.com/a/702512/
  • 金刚顶经毗卢遮那一百八尊法身契印

    金刚顶经毗卢遮那一百八尊法身契印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富克锦舆地略

    富克锦舆地略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王妃又又又炸了

    王妃又又又炸了

    末世铁血女汉子凤非烟,魂穿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时空中,而且宿主还是一个痴儿。母不详,父不爱,嫁个相公拿脚踹。你是侯爷怎么了?姑奶奶也是公主!你是战神怎么了?姑奶奶霸气侧漏的时候自己都怕,你信不信?既然娶了你姑奶奶,姑奶奶也对你认了真,你敢花心一个试试?看别的女人?呵呵,滚过来!对姑奶奶不好?呵呵,滚过来!白莲花也敢上门?呵呵,滚过来!滚过来让姑奶奶我踹死你!
  • 同林鸟

    同林鸟

    小说从一对70后年轻夫妇面临婚变潮·爱拯救中的失同步化危机入手,讲述他们结婚十年里浓情渐淡、婚姻战争、婚变、爱拯救、心灵成长、重生或新生的婚姻病愈过程。从彼此亲爱彼此关怀,到彼此折磨彼此伤害,最终走过了十年婚姻中最艰难的磨合期,在背叛和温存中,渐渐衡量出了自己可以承担的幸福,他们代表了大多数70后男女已经、正在和即将经历的普遍而典型的20、30、40“婚姻成长模式”。
  • 九霄霸主

    九霄霸主

    我很软弱,甚至懦弱,因为一直以来我迷失了自己,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男人。十岁那年雁枫在宗门召唤大典上,召唤了一块让他被视为宗门耻辱的石头。自此沦落异乡,五年的摧残后,邪恶的黑袍人帮他解开了命运的禁制,从此雁枫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是继续软弱,还是选择坚强?
  • 抗外星神剧

    抗外星神剧

    许未央,人称绝世女狙神,洪荒黑寡妇。逮谁谁爆头,专治装逼选手。新书《社恐俱乐部》
  • 贞观一家人

    贞观一家人

    贞观元年(627年),李承乾被封为太子。李世民意气风发,准备大显身手。李承乾很少参加政事,成了一条咸鱼,太子如同虚设。一时间,皇城里面充满了欢声笑语。期间也发生了很多事趣事……
  • 天山邪侠

    天山邪侠

    一部武林奇书,引得江湖动乱,各派势力明争暗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