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珺妤坐在椅子上清点她的小金库,半晌才打开装着灵芝草的盒子。
乌黑的盒子并没有什么打眼的地方,只是内里用丝绸垫着灵芝,衬托得草药越发贵气奢华,她看也没看灵芝,反而将垫灵芝的内衬给拿出来,翻个面放在手心,灵芝根部的地方显露出来。
果然如她记忆中那般,有一小块红褐色树皮状的木头,凑近了,还能闻到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灵芝、人参这类的药材对于寻常百姓是极为珍贵的东西,但对于宦官侯爵之家却只是寻常,谢珺妤身体不好,时不时也会在药方里添两片,因此见她拿灵芝,其他人并没觉得有什么。
但谢珺妤当时会选择它,也是因为盒子太过眼熟,等看到里面装的东西,她心里一时又泛起古怪的感觉,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不停的改变。
纵然谢珺妤并不会医术,但她梦中的贵人却将这个盒子给她看过,其中还牵涉到一段与她有些许关系的往事。
当今圣上子嗣不丰,做太子时东宫只有一子一女,因此继位后曾广招绣女,一时间后宫佳丽三千,环肥燕瘦各有春秋,可惜十年时间却只有贵妃和淑妃先后诞下一子两女,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二皇子天生体弱,曾被御医诊断难以活到成年之时,除非找到当年因救下高宗皇帝而名满天下的神医杜景苏。
二皇子的生母淑妃出身世族谢家,算起来与谢珺妤是刚出五服的远亲,不过淑妃所在的王家乃是河东嫡枝,与庶出旁支一向少有往来。
然而为救二皇子的性命,谢家与王家却倾尽全族之力,不仅寻到了杜景苏的传人,还献上了传闻中的龙血藤。
谢珺妤后来才知道谢家祖上跟随高祖皇帝打天下,意外得到了据说是能够延年增寿的龙血藤,可这东西太过珍贵,只在传闻里出现过,若大张旗鼓的拿出来反而容易引起猜忌,谢家先祖留了个心眼,悄悄将东西放在库房中,以便给后人多留一条后路。
可惜的是,谢家后人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谢老爷之时,娶的小裴氏出身见识都有限,反而更喜爱金银之类的俗物,连字画都只能勉强入眼,何况只是区区几株药材。
直到后来圣上挂出悬赏,满天下为二皇子求药,也不知为何,最后却是王家将神药献了上去,此后王家三郎不仅继承了爵位,还因功升了侯爵,反而是谢家并没有什么改变,谢珺妤的贵人曾笑言,只怕谢老爷从托到尾都被瞒在鼓里,并不知道这株珍贵的龙血藤原本属于谢家。
谢珺妤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大度的,相反她其实挺记仇的,心眼儿跟针尖差不多大小,否则后来怎么会气得吐血而亡,谢知端纵然有些贪恋权势,但到底对两个女儿也算真心,她甚至不明白为何看起对谢父充满孺慕之情的谢珺瑶,后来却一心只向着夫家。
谢珺妤又想起王三郎因功升了爵位的事情,若谢知端知道真相,只怕要气得吐血。
“姑娘,范妈妈带了好几个人等在外面,想要见您一面。”常钏儿满脸不高兴的神色走进来,连行礼都忘了。
谢珺妤将东西放进箱子里,这些事情本该由下人来做,但她自梦中醒来,对满院子的人都生了几分防备,不得不事事亲力亲为,见常钏儿的神色,她一时还有些不明白,询问的望过去,就听那丫头气哄哄的道:“一个个都是势利眼!眼瞧着姑娘要走,各个都恨不得弯着腰爬到二姑娘的院子里去,往日里姑娘对下人多体贴宽宥,却换不来半分的真心,真是一片好意喂了狗!”
若是从前的谢珺妤怕也会觉得伤心气愤,但她经过对梦境的一一验证,心态上已经大有不同,正如她梦中那位贵人所说,若不得用的下人何苦留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呢?这世间命苦的人多了去了,纵有忘恩负义之辈,也有仗义忠义之人。
谢珺妤淡淡一笑,反而坦然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本就是世间常情,如果他们能找到好出路,何必跟着我吃苦?若是你也想留下来,看在咱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上,我也会将你安排好。”
常钏儿望了谢珺妤一眼,咬着唇,却摇头道:“奴婢跟着姑娘,奴婢不是家生子,府上也没有可依靠的人,若非姑娘心善,怕是只能当个外院洒扫的丫鬟。”她飒然一笑:“也不瞒姑娘,范妈妈他们也游说过奴婢,可奴婢也知道自己的性子不讨喜。”
常钏儿想起多年前入府时负责教导她的大丫鬟娇杏,那可是老夫人跟前得用的人,却因生了攀附老爷的心思,被架在院子里毒打了一顿,夫人是个面善心狠的,还叮嘱让院子里当值的人都去观看,娇杏虽然只伤了皮肉,却没了活路,夜里自己跳了井,被救起来时人都泡得看不清模样了。
老夫人让人将井填了,不许旁人议论,那时常钏儿虽然才九岁,却被吓得噩梦连连,哪里还敢生出其他心思。
“范妈妈,快进来,夜里风大,仔细着凉。”谢珺妤端坐在椅子上,面含浅笑的看着一行人。
粗略一算,她院子里总共就十来个下人,如今站在这里的就有七八人之多。
范妈妈神色有些不自在,她不是谢珺妤的奶母,本就是小裴氏故意提拔上来,用来顶替大裴氏留下来的人,说到底与谢珺妤并没有多少情分,在院子里她背了个管事嬷嬷的头衔,但并不怎么尽心,只当大姑娘是个好糊弄的,如今自然也不愿陪她去庄上吃苦。
她咳嗽了一声,笑道:“打扰姑娘休息,奴婢也是受人所托,有件事想跟大姑娘求个恩典。”
“妈妈是院子的老人,平日里也尽心尽力。”谢珺妤笑看着她:“若有什么事,妈妈但说无妨。”
“姑娘是知道的,咱们这些人要么从小就卖身进府上伺候,要么就是祖上跟过太爷太夫人的,都在府上当差好些年了。”她伸手摸了摸头上故意显露出来的几根白发,感慨道:“谁家没有个有骨肉亲戚在府上当值的呢?如今若是跟着姑娘去了庄子上,还不知何时回来,造成一家子的亲人分离,到底不美。”
她指着其中一个面容有些刻薄的妇人道:“姑娘怕也不熟悉,这是院子里的秦妈妈,以前还伺候过老夫人。”
她使了个眼色,那妇人就站出来低头抹泪道:“奴婢也想一直伺候姑娘,可我是个不得用的,觉得留在府上当值,一花一草都还有老夫人在时的影子,心里也踏实。”她搓着手道:“因此想求个恩典,姑娘就让我留下来吧,也好帮您看着院子。”
谢珺妤扯了扯嘴角,往日里倒不知道这些婆子如此能说会道,跟唱大戏似的,她心平气和的看着面前的人:“如此说来,若我不将你们都留下,成全你们的忠义拳拳之心,倒是我的不是了?”
梦中却是没发生过这种事,许是她那时被关在长风庵,纵然范妈妈想走,也没办法,如今她换了个决定,倒是给了范妈妈离去的机会。
范妈妈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姑娘言重了。”心道:你在家里本就毫无根基,如今已然是步废棋,还不如得脸的丫鬟婆子,谁还愿意跟你去荒山野林里吃苦头呢?
谢珺妤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还看到几个略有些印象的,在梦中她是被小裴氏诓骗去了长风庵,自然不会主动带人过去,几年后她回到谢家,发现紫鸢阁早就败落了,只有几个找不到其他出路,或者得罪人被打发过来的下人。
之后她出嫁,小裴氏为表贤惠,做主将这些人都当做了她的陪嫁,后来她落魄时,急需用财物,才发现陪嫁中的东西不知不觉都被人变卖得七七八八。
被谢珺妤这么盯着,众人略有些不安,若她发疯吵闹还好,此刻不动声色才让人把心提了起来。
范妈妈冲众人看了一圈,但一个个只低头装鹌鹑,她心里恨恨,无奈只能自己站出来:“姑娘,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这强扭的瓜——不甜。”
半晌,谢珺妤叹了口气,竟同意道:“说得也是,既然诸位妈妈去意已决,我自然也不该做出强拆了一家子骨肉亲情的事情,想来各位妈妈也另找了好出路,我便不多说了,只愿你们往后前程似锦,如愿以偿。”
常钏儿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捂住嘴,上挑着眼讽刺的看向范妈妈等人,若能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当初又如何能分到紫鸢阁当差呢?
范妈妈闻言,悻悻然道:“谢姑娘吉言。”
谢珺妤坐在椅子上,转瞬间院落里的人就走了大半,剩下的要么心中另有打算,要么无处可去,但她心里却一下子松快了起来,仿佛心头上的大石被挪走了。
常钏儿关了门,瞪着双眼,提高声量道:“若有想攀高枝的,就赶紧走!少了整日只知道偷奸耍滑、好吃懒做的东西,咱们往后还清净些!”
吓得窝在墙角的冬儿浑身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