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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混浊的我与乡间的他们(6)

这当儿,风似乎小去。坟地里突然亮了些许。有吱喳吱喳的响声从坟地深处传来,渐渐近了,像有人朝我俩这儿走来。然坟地愈加明亮时,声音却又渐次小去,好像那人又转回身子朝远方走去。她依然那样站着不动。能听见她上下牙齿磕碰的声音,梆梆梆木鱼般清脆吓人。也许她是被坟地吓的,也许她是被我的话吓的。我想她这一刻对我毫无戒备,我如何动手都会成的。也许她在等着我朝她拥去。她已冷极,正等着一团旺火。猫头鹰有了一声古怪的尖叫,仿佛似死之人咽喉的最后一声嘟哝,断断续续。筐中的一圆鬼钱,在她肩上一掀一掀。她恐惧极了,牙齿碰得咯咯响。

“连科哥……你,别哄我……”

“哄你我死在这坟地,让七鬼八怪把我撕成碎片儿。”

“我……一身冷汗……”

“有我在,你别怕……”

猛地,头顶的猫头鹰扑棱一声,突然飞出树枝,钻进天里。它怪叫着,似乎就是蹬着我们的头才飞向高处,蒙蒙光亮在它的翅膀下一晃一晃,一团黑影如一块湿黑布在她脸上擦了一下。她轻轻“哎哟”一声,就软软朝我倒过来,身上没了一丝支撑的气力。我感到她的呼吸声又粗又重,额门、鼻尖、下颏,到处都是淋淋汗水,扶着我的双手抖抖颤颤,在我的脖子上哆嗦。她嘴里不停说着啥儿,在我耳边嘟嘟囔囔。我只感到从她嘴中呼出的气息,温温痒痒,像鸡毛在我耳边扫来扫去。这一刻,我明白:事成了!我看到了我的太阳,又缓缓悬在我的头顶,照暖我的前后左右,照亮我日后的岁月。风景依然秀秀丽丽,星月依然明明净净。她抖得厉害,我扶住她的肩膀。她越发抖得厉害,我就搂紧了她。她把头搁在我肩上,嘤嘤嘤嘤哭起来。我问你哭啥?她不吭,自顾自地哭。我说我真的看上了你。她眼泪哗啦哗啦洒在我肩头。我说你哭个够,好像我不规矩欺负了你。她哭声小下来,说我不是为这才哭的。为啥儿?不知道,她说反正就想哭。我不再言声,想你哭去吧,哭个够!把目光从她的头发缝中穿过去,透过密密的坟树林,我发现有了一钩瘦月,上弦,在坟地那边天空上浮贴着,如剪纸。一边的山梁,从树林头上走出来,凸凸凹凹,高高低低,皆呈清白色,如同风中逶迤的浩渺湖面。我扭过头来,见面前路上,黄褐的土道,白白亮亮,如结了薄冰。

月亮终于升了上来。

终于半夜……

“你要说心里话……”

“我说心里话。”

“你到底看上了我哪?”

“你长得不好。”

“我知道。”

“可你心好。”

“我心也不好。”

“有次我和村里人一道去山里砍椽子,回来到你们窝村,干粮完啦,又饥又饿,你给我端过一碗饭。”

“啥时候?”

“记不大清啦。”

“我们靠山,村不挨村,饭时过路人到村口,各家都会管顿饭。”

“你还给我拿了一个馍。全白面。”

“白馍是请人帮工才吃的……你说这好像是我家去年盖房那时候。”

“好像是去年……”

“就因为给你端过一碗饭、拿过一个馍?”

“就因为你给我端过一碗饭、拿过一个馍。”

“我看出来你人长得不好,但心好。那天我在村头坐半天,就你一人给我端了饭。”

“你咋记得端饭的就是我?”

“我问过,人家说你爹在县城干工作。你们邻居去说让我在你奶面前认干孙时,也说你爹在县城干工作,还说窝村就你爹一人在县城干工作,我就知道认了这门亲戚我还能见到你。”

“我把端饭的事都给忘完了,差不多每月我们家都要管一顿过路人的饭。”

“我可忘不了。那是受人之恩……”

“我怕你慢慢会嫌我长得丑……”

“我敢跪着起誓!”

三姑女说:“连科,你得逞了。”

我说:“你也一样得逞了。”

三姑女说:“我先前小瞧了你连科。”

我说:“我说过不会去求你。”

三姑女说:“你小瞧了我三姑女,你们的事成不成还要看我在副乡长面前说啥儿。”

我说:“滚走吧……你仍然小瞧了我连科!”

“只要你不嫌我,我愿侍奉你一辈子。”

“我不会让你劳累的……我们会过上好日子。”

“只要你对我好,爹会照看咱。”

“用不着,咱们靠自己不行吗?”

“我一眼就看出来三姑女是看上我爹是副乡长。”

“她就是那号人。”

“我得和我爹说道说道这事儿。”

“你千万别……我和三姑女一个村。”

“我说我是听别人说她的。”

我们不再数脚步,说着话儿往前走。坟地中不再存有啥可怕的。她只想着我,把坟地忘到脑后了。跨过坟地的最后一片影,月光就敞亮出另外一样世界来。天空忽地浩瀚,无边无际,蓝莹莹、莹莹的蓝。星也开始稀疏,夜也开始转冷。荒草坡在月光中退向远处,小麦田朝近处走来。空气清新得腻味。世界上只有我俩。我们约走一段,便弯腰揪一把野草装筐里。筐里已有大半筐,吱吱声阵阵响叫。有水声从脚下传来,汩汩潺潺。我们仿佛走在小河边。她依我而行。我们的影儿扭结在一起。除了水,我想听出一些别的动静来。我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杂杂沓沓,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鼓点敲在我俩耳朵上。

“夜好静。”

“冬天了。”

“我们真的采够百样草?”

“不一定……到前边找个地方歇一歇。”

翻过一架坡,面前横出一条清水河。水粼粼朝西流,像一条绸带牵着天。河边稀稀弯着几棵树,影在水中冷得发抖。

“我就怕你有一日嫌我长得丑……”

“我不会。就怕你爹不同意咱俩的婚事儿。”

“他凭啥?”

“三姑女不会在他面前说我啥好话。”

“她要说我就和她闹翻天。爹那边……你别怕,我脾气上来爹娘没有哪样不依我。”

“就在这儿歇会吧?多避风。”

“找一个草多的窝窝钻进去。”

果真就找了那么一个窝窝儿,像是一个洞。地上是暄土,土上长满厚杂草。我们在那窝中坐下来。我们在那窝中躺下来。天空在头顶莹莹的蓝,莹莹的蓝……

夜在我俩中间嘁喳着走过去。星月不知何时退去,新日已从东山跳出,光亮逼在我眼上。我到河边洗了脸,清水在脸上辉映出一个一个太阳来。在那金色的光亮中,我窥见了我的一方新世界。那地场太阳永在天上,周身永远温暖。山归我,树归我,鸟归我;我走路,人就让到道边;那儿的一切,全都在我指缝中夹捏……

我慢慢登上山坡,回到那个草窝。副乡长家姑女还如一只羊般蜷在杂草中。

我拿脚踢了她的脚。她的鞋是土布鞋。

她从草窝中一蹦弹起,揉了眼,看看山梁,看看河水,看看草筐,看看彤彤红日,又看看那个被轧平的草窝。末了,脸上一阵红白,突然跪在我脚前,仰脸抱着我的腿,大声撕着嗓子道:

“连科哥,你要娶了我。”

“你要娶了我!”

“你一定要娶了我!你不娶我就死在你面前……”

有一个传说——说从前,山上有座庙,庙中住着三个老和尚。忽一日,三个和尚立门口,头顶寺瓦,脚踩青石阶,背对山下,详详细细仰头张望:寺庙的主堂房脊卧着一样东西。大和尚说是条狗,二和尚也说是条狗,三和尚还说是条狗。三个和尚都说是条狗。那狗忽然哭泣。见此情景,三个和尚便异口同声,说吾寺毁矣!吾寺毁矣!

果然,不多日,此庙毁于大火,三个和尚皆去向不明。

大年临近的一日,太阳如饼如球悬在天上。村里村外,牛羊叫声扯天牵地。村委会开会,领导干部齐到。会议桌上堆了花生、糖果、香烟、五香豆,还有冲进乡间半年的四川榨菜,先为五毛钱一包,后来涨价为八毛钱一包,那东西鬼都爱吃。这些物品,文明地堆着,七七又八八,颜色十足。干部们围桌而坐。村支书谈了乡书记讲话精神的落实情况。村长谈了土地承包调整情况。副支书说了计划生育结扎情况。经联主任说了企业的盈利情况。最后将要散会时,支书和村长说该再补个村干部,专管承包合同,于是,干部们围我而转,论长道短。说到热闹处,村支书说了几句,便皆都愕然,一屋静默。

这个时候,我和三姑女都去村委会开登记介绍信。副乡长过完大年就到任,打算年前把孩娃们婚事都办掉。大喜日子是腊月二十九,同一天娶媳妇,同一天嫁姑女,双喜择一日,便多些喜庆,少些罗唆。我们走到村委会门口,忽见一条花狗,从我俩中间穿插而过,一跃跳上村委会的墙头,小心翼翼地沿墙上了会议室的房顶。正惊讶,从会议室中走出了村委会的会计来。

“干啥去?”

“再买些七七八八烟糖啥儿的。”

“你们干啥?”

“开登记介绍信。”

“哦,想起一个事,你俩的公爹、岳丈不再到咱乡上任了。”

“你玩笑!”

“真的。支书刚在会上说。”

“为啥?”

“支书说是因为他年龄太大,过了线,还让他过完春节就退休。”

三姑女看我一眼。

我看三姑女一眼。

又彼此相视,淡然一笑。

这当儿,头顶有呜呜之声。抬起头来,竟是刚才那条花狗在会议室的房脊蜷卧着,四腿在脊侧各分为二,头低在前腿之间。那呜呜之声,如女人哭孩般从狗嘴急急吐出。立在房下,能看见狗拘双眼,直直盯着村委院,清泪噼噼啪啪落在房瓦上,渗入房里去。村人们好久没有见过狗在房上哭泣了,眨眼间,就从各户蹦出来,挤入村委院。人多起来,一院装着嘈杂。会议室里的干部们,从屋里出来,呆呆仰望着房上哭狗。过了一阵,支书说谁家的狗?有人说是条野狗,村长就扬了一下手:

“打掉它!”

狗没能听见这话,仍在房上哭着。

接下,一声火枪的轰鸣,那狗尖叫一声,就从会议室房顶滚下,落在我和三姑女脚前,血红红,泪青青,摊下一地,死了。

和村长家三姑女的交往,我知道我已经是个坏孩娃,坏得让我忆起时身上发抖。然我早先不是那样儿。早先我如一滴透明的水,哭声、笑声、骂声,都晶晶莹莹的亮。

人之初时不消说,如今令我记忆翠清明亮的,是我十二岁时遇到的一场大洪水。在那场天灾中,一个叫见娜的姑娘和同村人们劳作、悲凉的身影,永远地占据了我一生最珍贵的一方记忆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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