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有人轻咳了一声。
殿前九步金阶之上，有人一撩衣摆，坐在帝位上，声音淡淡道：“苏流云，可真没想到，我们俩还能有再见面的一天。”
秦臻抬头。
大殿里，楚卫风坐在帝座上，目光冰冷的俯视着她，忽而又笑了起来：“怎么，见到我，很意外吗？”
秦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楚卫风，楚国新登基的君王，传闻老皇帝流露出退位的意思后，楚国腥风血雨，社稷飘摇，他从三子夺嫡的权势争斗之中胜出，踏着同胞兄弟的白骨一步步踏上王座，看似性情温和温润如玉，实则内心多疑，冷酷无情。
现如今老皇帝已经退位，楚卫风已然登基。如果不出差错，面前这个坐在帝位之上，居高临下傲视一切的男人，该是她和亲对象的……儿子。
若是这亲成了，她就是他的后妈，明里暗里，还是得唤她一声母妃的。
可她偏偏一夜之间成了被他处死的将军，他的心头刺，她费尽心机，也只是想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已。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作弄人。
大殿里，透过窗纸落下的光影稀稀疏疏，拉长了她的影子。
她沉默着，一直在琢磨，该如何开口，才既不露出自己是另一个人的马脚，又能打动楚卫风留自己一命。
或许她应该先跪下磕三个响头？
楚卫风却是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很是冷淡，在大殿里轻轻响起：“是白岚救了你吗？”
白岚？那是谁？
楚卫风望着她，眉宇之间划过一丝阴沉的神色，有些不耐烦的问道：“既然是对着我，那你也该知道，往日里装聋作哑那一套已经没用了。你若是不快点回答，就休怪我再像以前一样，让你再也没机会说话。”
紧接着，又冷冷道：“还真是铁骨铮铮，连跪都不会跪了。”
秦臻寻思片刻，立刻扑通一声跪下。
楚卫风看见她一跪，目光凝在她的身上，像是有些不可置信的说道：“叫你跪，你真就跪了？你又是何时转了这性子，说来听听？”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秦臻，冷笑了一声。
秦臻跪在地上，心里苦兮兮，一个劲的咆哮道：你到底是要我跪还是不要我跪啊？
她抬起头来看楚卫风，眼神里已经带了一抹凄凉。
这个苏流云，性格里最好的一点就是沉默寡言，不怎么喜欢和旁人说话。
现如今别人问她话，她也不需要多答，只要装作一副沉重悲壮的样子，那些人便能自动将她脸上写着的“别惹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能不露马脚”翻译成“将军的心碎了，将军伤着了某个部位后生无可恋，将军一蹶不振不想说话”。
楚卫风望见她的眼神，不知道怎的，就想起当年柳相府初见。
苏流云是时常不肯服软的，挨打挨得最凶，却死都不服气。
他身为皇子，看不惯府上的柳石人和苏流云打架没轻没重，便出面阻拦了一回。那个时候他也不是什么好心的人，他只是知道柳相爷挺看重他，他帮苏流云，只是想要接近他，去拉拢柳相府的力量。
苏流云是免了那一顿毒打，但是对他却很是不领情，当着柳石人的面，恶狠狠地骂他多管闲事。
而后，出征多年之后的苏流云，却在某一天和他这个义兄秉烛夜谈的时候，流露出了多年藏在心里的感激——他是感激楚卫风出手帮她的，只是那时候他不知道楚卫风是个皇子，怕他帮了自己，也会遭柳石人挑衅，挨柳石人的毒打。
毕竟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不服输的孩子，在他的印象里，柳相府里，柳石人就是称王称霸的那只恶虎，他都不知道，皇亲国戚，皇子公主的权利与身份，要比柳石人高得多。
苏流云从来爱恨分明，恩怨情仇，都不需旁人插手。
如果不是他知道了苏流云的另一重身份，如果不是担心柳相会更加看重苏流云，绝了后患。
他也是不想动他的。
秦臻仰起头来，眼里泪光盈盈。
她的眼里，说不尽的悲凉。
楚卫风很少见到过他这样的神情。
即便是他饮下毒酒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凄惶绝望。
其实苏流云生的挺好看，乌黑的长发，眉眼宛若山川细雪，眸子黑亮。当他穿着儒雅衣袍上，便像是个俊美的文人，微笑时，嘴角便染上一抹微凉，仿佛冰雪初融，美得不像话。
若是在战场上，身着戎装，大刀金马，阔斧长弓，骑在马上回眸一笑，说不出的利落霸气。
望着这张脸上眼里蓄满的泪，楚卫风一时间竟然忘了说话。
秦臻低下头，语调轻缓而凄惶，低低的说道：“殿下真的要赶尽杀绝吗？”
楚卫风听到他近乎低语一般的声音，隐隐约约也听出来他是在变相地求饶，心弦一松，却又是慢慢地拉紧了，慢声道：“苏流云，你别怪义兄，我本来是想放过你的，只要你乖乖听话，让那些旧部该除的除，该散的散……苏流云，我已经给过了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是你亲手饮下了那杯毒酒，这并不能怪我。”
听着他几乎叹息的回答，秦臻的心砰砰直跳。
好你个楚卫风，过分了啊，我都跪下哀怨婉转的求放过了，你竟然还不能退一步，让我们各自好过吗？！
听着他说完，秦臻抬起头，泪光盈盈，声音低而坚定地说道：“殿下已经铁了心要除掉微臣了吗？”
望着她眼里那盈盈的泪水和落寞的神情，楚卫风攥紧了手指。
他心头万般挣扎，却还是点头道：“苏流云，你该知道义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如今你羽翼过丰，就算放了你，朝中老臣也不会放心。你的部下众多，又都忠心耿耿，日后若是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必成大患。”
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表情渐渐冷酷了起来，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跪在殿前的秦臻。
秦臻心里暗骂，那个朝中老臣还能是谁，除了那个什么柳相之外还能有谁？在她还在做梦的时候，齐林和那几个叫什么南什么庄的部下都在她的耳朵旁边念叨好几百遍，都快要念出茧子来了！
旋即，秦臻心一横，咬牙绷直了身体，声音依然凄婉，却是一字一顿的说道：“若是殿下一心想要臣死，那臣也不得不死了。但是在此之前，有件事情，臣一定要告诉殿下！”
楚卫风看着她，情不自禁的皱起眉来，最终还是说道：“你说。”
秦臻心里默念了千万遍台词，现如今到这场面上，还有些紧张。她眉头一紧，装作义愤填膺的样子，低声说道：“我知道秦国此次和亲的目的，不在于两国停战共修百年秦晋之好，而是为了刺杀殿下你！”
抱歉了大皇兄！抱歉了那个可能在我身体里的苏流云！为了保命，只好先玷污一下你们俩的名誉和清白了！
楚卫风果然一顿。
他眯着眼，看着秦臻，没说话。
整个大殿都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秦臻的手心上，出了一滴汗，背上密密麻麻的凉意顺着脊骨往上爬。
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常言道，搏一搏，城池变王都！
过了半响，楚卫风才开口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他眉头紧锁，神色极为冷酷。
苏流云是不可能说谎的，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犯不着为了保命而撒谎。
而且，没有确切消息之前，苏流云也不可能随意下定论。他从军十几年，为人谨慎，根本没有胡乱判断的可能。
听到楚卫风说话，秦臻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都要瘫软了。她的背上因为出了冷汗，衣裳全贴在肌肤上，湿漉漉的，怪难受。
感谢苏流云往日里的好人品！感谢苏流云往昔说一不二视死如归的铁血风骨！
这话要是换了个人，楚卫风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但是说出这话的人是苏流云，他不可能不信。
他太了解苏流云的为人了。
秦臻无声的松了口气，慢慢说道：“微臣在秦国皇宫有线报——那探子之前与我联络过，称秦国此次联姻不过是假戏真做，真正的目的则是派那和亲仪仗里的刺客来刺杀殿下。”
紧接着，她又说道：“那探子还说，之前秦国那平淑公主知晓了秦国大皇子的这个秘密，宁愿以死逃避和亲。但是大皇子将平淑公主救了下来，并且许诺她，只要完成刺杀殿下您这件事后，便许她自由。”
说罢，她偷偷看了楚卫风一眼，见他眉头紧锁，一脸阴郁，便知道自己的话多半被他听进去了，继续道：“如果殿下不信的话，去查查秦国宫中，那平淑公主身边是否换了宫人便知晓。”
这话的前半段是真的，后半段都是她胡诌的。真真假假，这才能有据有理，让人分不清。
至于清理宫人的那件事，肯定是必然的。她现如今“投了湖”，传出去多辱皇家颜面，那个大皇兄，视权利和颜面为一切，怎么可能留着曾在她身边伺候的人。
只是可惜了那些宫人。她身边的人时常在换，这批还未认熟脸，下一批便送了进来。
大皇兄可真是不放心她。
楚卫风阴沉的开口道：“这些秦国的宫闱之事，连我亲自安插进去的探子都不知其中详细情况，你到底是从何而知的？”
秦臻低眉顺眼道：“臣自有更隐秘的眼线。”
楚卫风不再说话，似乎是在细想。过了半响，他又问道：“你同我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我之前已经杀过了你一次，你不是该恨我的么，若是这行刺成功了，那你大仇得报，岂不痛快？现在又为何要来告诉我这些？”
秦臻低下头，尽量挑了些好的措辞，一副为民请命不得不说的正义慷慨模样：“如今殿下刚刚登基，根基未稳，百姓受尽了战乱之苦，好不容易看见了些安和日子的希望。微臣不希望殿下在这种关头出了差池，届时宫中不稳，朝廷大乱，两国再起纷争，到头来受苦的还是百姓。”
楚卫风似乎很是触动，看着她，若有所思：“说来说去，原是为了百姓，真不愧是苏流云，爱民如子的镇北将军。”
秦臻说完这些，便不再说话。
两个人久久的沉默着。
楚卫风突然出声问道：“苏流云，你恨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