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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影星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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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里,绿萍在罗斯丹特尔陪同下两飞美国,她和纽曼在洛杉矶艰苦谈判,讨价还价。有几次,眼看就要谈崩了,但靠了罗斯丹特尔从中斡旋,双方又找到了彼此妥协的交叉点。

“在床上镜头里,不能暴露过份。”绿萍坚持道。平常风情妖娆的眸子,此时严肃地逼视着满头银发的纽曼。

他们是在贝弗利山纽曼的私人别墅里,室内豪华无比,室外是美国西部的万里晴空。

“乳房算不?”纽曼的下巴宽大坚毅,嘴唇萎缩打皱,仅剩一条褐色的细线。“如果乳房都不能裸露,我想拍的这部以性爱作高潮的反战影片就是海市蜃楼。”

“绿萍夫人不是这意思。”罗斯丹特尔适时解围。“我们都知道欧美观众的欣赏趣味。我想,绿萍夫人指的是外延很窄的一个概念,对吧夫人?”

绿萍耷下眼皮,很轻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说,要又一次牺牲自己的色相。绿萍有些伤感地想。她拍了25部电影,真正让胸脯曝光的仅有三次。那还是瞬间镜头,导演从未让特写停留过两秒钟以上,但已足以令整个影院屏息静气。有些影视评论刊物为此大做文章,《香岛影报》以《试看今日之明星,竟是大波之天下》为题,尖刻地抨击绿萍从严肃的演技派向出卖色相堕落。《星星星》旬刊则高声喝彩,将她的美乳印作封面,广招读者,并冠以红字标题,唯恐天下不晓。绿萍接到1200多个电话,有狎邪下流的,有骂她是个“破鞋烂货”的,最多的则是担忧和好奇,问她“拍这种片子收入高嘢?”或“你当时有没有羞愧难当之感?”“如果男演员忍不住当场要撒野你如何对付?”

绿萍在海喧般的舆论前尽量沉默,三个月不在公众场合以及电视台露面,谢绝一切记者采访。她抚平心理创痛的良药唯有一剂:这是为艺术情节所需的献身,并非出卖色相以招财进宝。

但在芸芸众生里,你能给每一位观众都解释清楚吗?

又何况,是不是每一位观众都会接受你真诚坦白的解释,难道他们就不会讥讽说,你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吗?!

合同的条款继续深入讨论下去。

“那么夫人,”纽曼点燃一支雪茄,把长梗火柴丢进一只做工精致的孔雀蓝玉石烟缸。“据我的理解,你所指的‘不能暴露性器官’就仅指女人下身了。”

“也包括男演员。”绿萍的脸一阵发烧。这是对等的一回事,她暗忖,我们都必须对观众有所节制。

“我们拍的是艺术片,”纽曼说,“请夫人不必多虑。”

“可是《凯撒大帝》也是艺术巨片,”绿萍忽然变得怒气冲冲,“但导演让整个银幕充斥大腿和屁股。”她为自己也能将这些字眼喷口而出感到振奋。“你的《丛林绝唱》不能用这些东西夺去观众的视线,它会混淆深蕴其下的,撼人灵魂的人性力量!”

纽曼很冷静。“谢谢你对该片前途的关心。但有时性的展示绝不肮脏。想想吧,那是在什么样情况下的性接触,在欢愉的旁边,站着死神的士兵!何等强烈的对比!这时候,越将性的伟大和崇高表现得淋漓尽致,就越让我们聪明的观众感到战争和死神的不人道和丑恶。那么,你能说,在这种激情昂扬的情绪表演中,竟能没有人体?”

“您曲解了我的意思,”绿萍叫道,“我是说要避免过于暴露,而绝非人体!”

“好!”纽曼将身一站,高大威严,英气勃勃。“脊背算不算?”

“不算。”绿萍机械应道。

“大腿算不算?”

“不算。”

“臀部?”

“……”

“嗯?”

“不、算……”

“OK!”纽曼一根指头微屈,指向罗斯丹特尔。“这一条我同意:非暴露镜头,仅指男女私处。”

“啊,”罗斯丹特尔兴奋地搓搓手,“下面这一条是关于表演上的。绿萍夫人觉得——”

“我觉得拍高潮戏时男演员要有分寸感。”绿萍迫不及待抢过经纪人的话头,尽管心里对此深感抱歉。“你想,都是裸体,两人在一起,如果他真的——”

纽曼眉毛耸了耸,双臂一摊,“哈,夫人不觉得考虑太细了吗,难道你要导演限制男演员的表演?”

“就是这个意思。”绿萍镇静下来。“我们这是订合同。就我所知,金·芭格订类似合同时,仔细到鞋袢钉在左边还是右边都有规定。”

纽曼不语,猛吸雪茄。

罗斯丹特尔感到不安,偷偷用肘碰了一下他的女明星。

但绿萍已经豁出去。大不了不拍这戏!她脑里金星乱闪,有一股主宰命运的豪情回荡胸臆。

“我也要拜托纽曼先生,请你明确告诉导演,不管你请的是谁,都不得让他在男女演员之间用惯常的两面手法投机取巧。”

“夫人。”罗斯丹特尔低声喝道,想阻止她近乎放肆的神态。但绿萍一挥手压住了他。

“当然,你会说‘没事没事’,可我知道有事。导演或许会当众宽慰我,说实拍时没人会伤害我。但他私下对男演员吩咐的会是另一套。他会怂恿男演员‘为了我们片子的真实性,你不要有任何顾忌。’导演会这么说,‘你已经和女人在一起了,想想看,生活中你下一步会如何……’这就是导演的功夫。纽曼先生,我想你是明白他们的伎俩的。我要写进合同,禁止他们放肆。我每拍一段激情戏,都有权观看冲印出来的每一尺毛片。这也要预先写进合同!”

令人无法捉摸的寂静。

窗外,几只美洲鹦鹉的“咭咭”叫声,展示出外面生机蓬勃的世界。

沉默了整整五分钟,纽曼终于说话了。

“你给我的影片摄制套上了无数个绞索,啊,无数个!”他猛地伸过脑袋逼视住他的对手,“那么你拿什么来报答我?拿什么使影片既有票房价值又获得艺术上的成功,啊?!”

“我的演技,纽曼先生。”绿萍已恢复平静。“你看上我的不正是这一点吗?”

“可现在你在逼我重新考虑。”纽曼缩回头颅。“日本的女演员演技不在你之下。”

“但你最初没有想到她们。”

“现在想到了。她们会按导演的要求与男演员合作。”

绿萍慢慢站起身。罗斯丹特尔知道这一次片约彻底告吹。

“祝你成功,”绿萍拿起沙发上的手袋。“但充其量你的《丛林绝唱》也不过是个一流色情片。”

“我处在你的位置就不会说这番话。”纽曼优雅地用右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我不会让人觉得我是因沮丧失望而存心诽谤。”

“这是实话!”愤怒的火星又一次从绿萍心中溅起,“她们只能演成妓女!”

“你没有根据。我不会选用低能的女演员。”

“越是高能的越容易做作!”绿萍听到自己嗓音发颤。但她不想降低调门。“她们没有这种心理体验,而我与她们任何一个都不同!”

“我还有别的约会,”纽曼抬腕看表,“请你们在外面替我带上门。”

绿萍脸孔绯红,一转身疾速奔向门外。

“砰!”门被她使劲关上了。

屋里只剩下两个男人。

罗斯丹特尔歉意地偏偏脑袋,他觉得没必要给纽曼解释什么。他痛心的不只是他的女明星的失败,他明白他的百分之十的佣金如今也付之东流。

“对不起,”罗斯丹特尔站起身。“告辞了。”

“慢。”纽曼止住他。

罗斯丹特尔不解地看着这位著名制片人。

纽曼走到博物架旁,取来两只有东方古老情调的青铜三脚酒器,打开一瓶香槟酒,让清凉冒泡的酒液注入酒杯。

他端起一杯递给绿萍的经纪人。

“我想告诉你的是,”他自己庄重地端起另一杯。“《丛林绝唱》的女主角人选已经正式确定。”

“谁?”

“你的女明星,绿萍女士。”

罗斯丹特尔就那么一直看着银发闪烁的纽曼,然后,笑纹从他唇角绽出,很快辐射到整个脸庞。

仿佛是为今后《丛林绝唱》荣获奥斯卡金像奖进行预演,就在纽曼与绿萍正式签约三天以后的晚上,第63届奥斯卡金像奖发奖仪式在美国电影科学与艺术学院的中心会场隆重举行。

纽曼给绿萍和罗斯丹特尔赠送了两张价格昂贵的入场券。为赴盛会,绿萍灵机一动,换上了娴雅怡人、并且在西洋人国土上格外醒目的朱红嵌花缎面旗袍。

这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艺术盛会。

聚光灯的光芒映衬着好莱坞巨星们灿烂夺目的衣饰。人声鼎沸,笑语欢腾。巨星们的高级豪华轿车都擦得油光锃亮,明净鉴人。

但罗斯丹特尔感到,会场内外戒备森严的警卫人员,给与会的宾客心理留下了阴影。明星和观众都必须经过金属探测器检验后方可入场。颁奖礼堂外的露天广场上挤坐着无数影迷,他们扭腰摆臀,喊着所热爱的明星的大名。但他们也同样受到无情的限制,被禁止携带的物品包括相机和雨伞,以防其中夹带小巧的武器。

“海湾战争后遗症。”罗斯丹特尔向身边的绿萍说,“尽管战争已经结束,但仍草木皆兵。”

“可我喜欢这种气氛。”绿萍却依然兴高采烈。

她没料到美国之行会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取得成功。那晚上罗斯丹特尔告诉她白天的结果,她有白日做梦的感觉。小个子经纪人说,纽曼调看过东方数国几十个女明星的上百部片子,为小林娟子的人选做准备。纽曼说绿萍那天讲得不错,她的某种体验胜其他各国女明星一筹。他从她已拍的片子中明显感觉得到。他说她在合同上给自己加了许多限制,就是把自己逼到背水一战的地步。那么,她会用表演上的辉煌填补皮相上的欠缺,而这种辉煌是能持久获胜的因素,皮相的刺激只给人一时的兴奋。

绿萍惊讶纽曼确实高屋建瓴。这只老狐狸,她起先还真被他声色俱厉的假象迷惑,没料到姜还是老的辣。

可这种独特的体验从何而来呢?纽曼不知道,罗斯丹特尔不知道,她的丈夫李嘉伟更不知道。这是她的屈辱和败绩,她一想起少女时的遭遇就欲哭无泪,心痛似裂。所幸这一切都进入了历史,没人能窥到亚洲大明星绿萍十几年前的一切。

那晚上她与罗斯丹特尔一起到明星大道上的一家夜总会去喝酒,庆祝此行顺利。她感激罗斯丹特尔给她抓住的这个机会,她甚至在微醺中专门为他唱了一支台湾民歌《春天的风筝》。她表现得快活,也很潇洒。她说脱就脱吧,谁叫自己是女人。

但回到下榻的旅馆,关上门后她却默默流了半天泪。她清楚为什么最终会同意跟罗斯丹特尔到好莱坞来。她其实是想借《丛林绝唱》的体验,再现少女时代的厄运,然后在再现中战胜心理的恐惧。她太需要抹去心理中这块阴暗的印记了,她苦于无法逃避它白日和夜梦里的追踪。她后来明白,光躲是无济于事的,只有再现它,重新战胜它,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因为,以前她毕竟是怯弱怕事的少女,而如今已是历经人生的雍容贵妇。

颁奖仪式热烈华贵地进行着。

艾尔·帕西诺踏入大厅时,闪光灯象国家大典的焰火般闪烁不停。艾尔是主演《教父》第三集的著名影星。《教父》以连续三集炮炮打红的罕有现象,在影圈内传为佳话。

“艾尔,看看这边!”摄影记者们连声高叫。

艾尔微笑着转过头,摄影的光焰又映花了人们的眼睛。

“亲爱的,”艾尔潇洒地竖起一根手指头,向他的崇拜者发问,“我今天穿得怎么样?”

“他无须担心,”绿萍笑着悄悄咬罗斯丹特尔的耳朵,“他这一身黑礼服正适合今晚的颁奖礼。”

“可我看,”经纪人也以格外快活的声调回报他的女代理人,“今晚绿萍女士的旗袍和身段才应更让摄影大军们着迷。”

莱莉亚·罗伯茨进入大厅时,引来影迷和摄影师最响亮、最持久的喝彩。她因主演《漂亮的女人》而获最佳女主角提名。她的男友萨瑟挽着她的手臂,脸上泛着笑容。很有魅力的罗伯茨打扮得跟平常一般朴素,身穿的长裙是由理查·泰勒设计的。

“这才是真正的自信,”绿萍对罗伯茨的穿着大为赞赏。“而你看辛·哈克,即使把裙装的胸口剪裁得都要全部曝光了,也掩不住那一副不得志的俗象。”

“可观众就爱看女星的酥胸。”罗斯丹特尔随口接过,又意识到什么似的赶紧补充,“当然光脱衣服演不成大明星。”

绿萍嗔他一眼,“你也明白呀。”

突然,掌声又如轰雷一般炸响,原来是电影皇后、奥斯卡荣誉大奖获得者索菲亚·罗兰进门了。索菲亚象一只不老的天鹅,永远骄傲地翱翔在电影的湖泊上。她今晚从头到脚的黑色金属片紧身衣打扮,尽散明星魅力。即使另一名新婚的女星卡鲁斯应一群电视记者之邀,正在镜头前与尼柯·基曼拥抱接吻,也都掩不住非凡的索菲亚·罗兰的吸引力。

颁奖正式开始了,人们静听主持人的宣告。

最佳故事影片美国的《与狼共舞》共获七项大奖。这是第一部在奥斯卡获大奖的西部题材片。

“我早就料到是它。”经纪人说,但他还是很兴奋,两颊通红,秃顶一片油亮。

“我却没料到,”绿萍盯着聚光灯辉映下万众欢腾的感人场面,自己的心也怦怦跳。“我对每一瞬间的变故都作好准备,我不敢相信人人对一件东西都持相同评判。”

“哦,”罗斯丹特尔友好地??眼睛,“这大概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

奥斯卡最佳原作歌曲奖颁发给影片《迪克·特蕾西》,由著名民歌手希尔维斯坦主唱电影《远方寄来的名信片》的主题曲,以示祝贺。

希尔维斯坦被主持人引领到台中央站定。

“女士们,先生们,”主持人富有感情的声音在大厅里滚滚回荡。“在这个欢乐非常的时候,我不得不把一个不幸的事件讲给诸位。三月十六日,一架私人飞机出人意料地坠毁了,机上乘员全部遇难,而他们就是与希尔维斯坦合作的七名乐队队员,以及希尔的经纪人。”

全场屏息敛气,悲哀笼罩了十几秒钟前还欢悦异常的大厅。

主持人的声音又响了。

“在此悲痛的时期,希尔维斯坦小姐决定退出预定在颁奖仪式上的表演,以表对伙伴和经纪人的哀思。可是经纪人先生的遗孀找到了她。‘希尔小姐,’她说,‘是他经过多少年的努力才使你站在奥斯卡颁奖典礼的舞台上献艺,这是许多歌手一辈子梦寐以求也未能实现的事。你应该去唱,这才是对死者最好的纪念!’”

掌声象大海涨潮一样汹涌澎湃,淹没了主持人还想演讲的欲望。

当乐曲奏响,希尔维斯坦富有魅力的嗓子唱出《我正在寻找》时,掌声又一次席卷全场。

绿萍使劲拍手,随着音乐的节奏。她感到脸上有一线热流刺激着皮肤,她明白自己流泪了。

她周围的观众也在为希尔维斯坦的演唱打着节拍,她看见许多女士脸颊上也泪光晶莹。

哦,人生的苦难,她想着,你无处不在。可你挡得住一心要击倒你的人的决心吗?

从奥斯卡颁奖会场回到下榻的旅馆已是半夜。

分手进各自的房间时,罗斯丹特尔问绿萍能否用一句话概括今晚的感想。

“能。”绿萍漆黑的眸子光彩熠熠,“明年的今天,奥斯卡颁奖现场将是我的节日。”

2

裘琳真正相信杨富绅是从泰国清莱府监狱潜逃到此地的囚犯时,感情上已与他难舍难分了。

从第一天在青龙岭植物园邂逅,杨富绅那副与正统社会绝不相容的人生观,就深深吸引住对生活极感厌倦的裘琳。

“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也是人!他妈的那些头发梳得溜光、衣服笔挺、手拿讲稿在政府电台发表演说的是什么?还是人!没有谁是神仙,没有谁天生比另一个人高贵。”

那晚,在海滨酒楼雅间,裘琳与杨富绅对坐饮酒。裘琳只抿一点香槟,杨富绅则一口连一口地大饮加冰块的威士忌。

“他们说我们是贼,毬!”杨富绅在裘琳面前毫无拘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们才是贼,大贼,超级贼……我们偷什么?珠宝,金器,汽车,最了不起的是抢银行。他们呢,他们偷政权,把整个国家掠为已有。呸,有什么资格判我们的罪!”

“可是法律……”裘琳的思维跟不上杨富绅的说话速度。但从小到大,没有谁给她如此尖刻地剖析过社会,包括大学二年级的导师。她觉得新鲜,虽然也有些害怕,可是杨富绅那种藐视一切现存秩序的言行,暗合了她心中朦胧向往的境界。她不是有一段时间苦闷至极,不是渴望着亲手扔一颗原子弹,炸毁这世界的平衡,让什么东西流血,让什么东西痛苦吗?而杨富绅不光这么想,还正在这么干了。

“你父母干什么的?”杨富绅直视着她,一只大手重重地拍住她的肩。“帮超级大贼谋划怎么更多的吞吃我们大家利益的帐房、管家、红棍马仔?”

裘琳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为有阔气富贵的爹娘羞愧万分。

“哦喝,不好意思啦?”杨富绅大度地又猛灌一口酒。“不好意思就免开尊口。你这副乖乖模样,这嫩得出水的皮肤,葱苗般的手指,啧啧,我今早第一眼就看出了你的背景。”他拿起裘琳的手,在眼前审视了一下,又丢开。“你是我们敌人的崽女!”

“杨先生……”

“叫我阿绅好啦,别‘先生先生’的,一股阔佬窝里的酸臭气。”

“阿绅……”裘琳忽然委屈得厉害。“我父母是父母,我是我,我可是自愿要跟你做朋友的。”

“啊呀算啦算啦,小女仔,怎么就当真了?喝酒,喝。话又说回来,你今天本来要死的,是我阿绅把你拉回了阳世,你的命还是我给你的。”

“我不知道以后怎么活。我爹妈要我夏天到澳大利亚去留学。我从小到大,从婴儿车里一站起来,我的每一天就由他们安排好了。我要放个屁,也得由他们规定时间地点。”

裘琳一下捂住嘴。天啦,她想,我的语言风格竟会变得这样粗鲁,这是昨天以前,想都想不到的,是阿绅传染的。可这样随心所欲地说话也真痛快。噢,是真、他、妈、的、痛快!

酒足饭饱后,裘琳打开手袋会帐。杨富绅一把按住她。

“你有多少银两?”

“反正,我妈一礼拜给我五千零花钱,我若不用,她就帮我存起来,用我的户头。”

杨富绅牙痛似地咂咂嘴。“腐朽阶级的生活。五千?一个地盘工流血流汗两个月的工薪。”

他说完一把抓过她的手袋,“你不要用这些钱,你不配。”

“可付帐……”裘琳嗫嚅着。弄不懂他有什么花招。

“付帐?”杨富绅脸上堆起狡黠的讥笑。“他们想收我们的帐?哼,我早就给他们准备好了!”

说完站起身,从防水尼龙布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只死蝇,向裘琳脸前一晃。

“植物园捉的。另外还有一只蜥蜴,三只蟑螂,一只蜘蛛,哈,够以后扰乱阔佬阶级的酒楼饭庄之用了。”话毕,他娴熟地把死蝇扔进清蒸鲥鱼盘里,用筷子轻轻压进汁水里搅了一下。

霎时,裘琳眼里的潜逃犯杨富绅整个变了形象。他一声高叫,奋力一拍桌子,震得满桌瓶倒盘跳。侍者闻声跑进,被他指着鼻子骂出,口口声声要找总经理算帐。餐厅部经理惶恐地跑来,一看汤里的死蝇,立刻显出乖巧。

“啊呀先生息怒息怒,”经理笑得满脸是牙,“这是我们的疏忽,请先生海涵。你们,”经理转向一旁待命的仆役,脸上的笑容即刻被鼓凸的横肉代替,“赶紧告诉膳房,给十四号雅间重做一客清蒸鲥鱼。”

“不,”杨富绅一伸手拉住。“我们慕名而来,原来要吃个舒服畅快,日后远走欧美,也好给你们老板扬名。可是你们竟拿死蝇蒙哄主顾。哇,你当我们袋里的每张银纸是街上随便捡来的呀?你当我们这位小姐是好随便欺负的呀?算了算了,我们也不要你重烧一份,我们就要这一份,我们这就给食品检疫所打电话,他们会教你们今后怎样做买卖。阿琳,走哇……”

这一招很灵,上厅经理知道他遇上了对手。如果客人真向检疫所投诉,那么接踵而至的就是封楼扣证,外加至少五万元以上的罚金。

“先生先生,喔,还有这位小姐……小姐你脾气好心眼好,你就帮我们劝劝先生啦。”餐厅经理跟在疾走如飞的杨富绅身后,跌跌撞撞象个皮球。“呃,先生,先生你当真要断我的生路哇。”看到杨富绅走到了大堂吧柜边的电话前,餐厅经理的脸一下苍白了。他一把按住电话机,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先生你行行好,你高抬贵手了。”他抓住说话的间隙向吧柜里一个浓妆艳抹的兑酒女郎挤了下眼睛,女郎会意,从收银箱里拿出一叠纸钞,偷偷塞进经理手中,经理如法炮制,又塞进杨富绅口袋里。“先生你拿去喝个茶,算是酒楼给你赔大礼了。帮帮忙,给我一个面子啦……”

事已至此,杨富强自然见好便收。

“好吧,”他极不情愿似地点着经理丰厚的肩膀,“看在老兄的面上,我就认倒霉啦。算你碰上我心好,若遇到那些黑道上的,你先生要破大财啦。”

“啊呀多谢先生、多谢小姐,你二位洪福齐天、万事如意啊……”

一直离开酒楼老远,还能听见门口送行的餐厅经理的祝福声。

杨富绅拉着裘琳拐进一家鲜花档,当着裘琳的面就数经理塞给的钱。

“三千。”他吡牙一乐。“与小姐的五千汇齐,算发个小小的利市。”

裘琳的脑袋一时间还腾云驾雾。跟杨富绅逛了大半天,见识的东西比十八岁的总和还多。原先她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种人,杨富绅的作为令她大开眼界。

然而还是有了吓怕。在惯常的轨道上行进久了,一旦要脱离,便觉得失了重心。

“你晚上住什么地方?”在菲斯广场,裘琳小心地问。

“你担心我?”杨富绅简直觉得滑稽。“天当顶盖地当床,一身皮囊是家当,猫到哪里不是一个‘活’。我担心的倒是小姐你。”

“我?”裘琳奇怪地望住他,不知此话从何而讲。

“你是心理上已死过一次的人。你再回到你原先的生活中去,你还得去死。”

这话说到她的痛处。裘琳沉吟不语。

“哎呀,我倒是有些可怜你了,谁叫我与你一样,也是死过几次的人呢。”杨富绅似乎是说正经话,然而裘琳不能肯定。“其实要死我决不拦你,象今天早上一样。但是小姐呀,你死之前还应该尝一尝另一种活法的滋味。那是一种你先前无法接触的生活。如果你试了,觉得还他妈的不错,你就高高兴兴没心没肺地继续活。如果那一条路也不使你快活,你就死去。我还可以帮你死。好痛快哟,用不着坐车上山,费钱又费时。我他妈拿把小刀给你肝脏上这么一下,‘噗’,你就一下拜拜了。怎么样?要是同意我的提议,给我留个电话号码。怎么?”他望着一脸迷惘的裘琳,“害怕和我撑到一个缸里了?”

“我怕个屁!”裘琳觉得杨富绅看不起人。他说得对,她想,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不该还有那么多假模假样的清高。

裘琳把自己卧室里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纸卡上,一下拍给了杨富绅。

第一天过去,没有那个电话。裘琳心中庆幸。

她照常上午花三个小时去一家私立大学补习英语。照常下午在母亲和家庭教师的严密呵护下练习钢琴,学习社交礼仪,以及熟记与男孩子交往要做到决不轻浮地主动凑上笑脸去打招呼等等循规蹈矩的一大套繁文缛节。

第二天过去,电话依旧没响。

裘琳有了一丝悬念。

第三天是第二天的继续,杨富绅音信俱无。

裘琳开始坐卧不安。

第四天。第五天……一晃十天过去了。

裘琳知道那个人把她抛弃了。她茶饭不思,神情恍惚。她好懊悔那日分手时的窘态。哦,她想,我他妈做出一副多么纯洁的模样,我胆小,我害怕,我心中对与他的分别拍手称快,这都让你看出来了,他把我一眼洞穿,他根本不屑于和我做朋友。

啊呀,他的预见多么准确,我一回到我原先的生活圈,我又会想到自杀。岂止是自杀,我简直还想杀人。

第十一天上午,裘琳的妈妈乘飞机走了,说是去美国办事。

裘琳原期望日子由此能有一点转机,但她立即发觉自己是多么愚蠢。家庭教师、女管家、女秘书、女佣人,她们遵照她母亲的指示,把她的生存空间围了个水泄不通。她们原先还要分出大部分的谄媚和奔忙给她母亲,但现在却可以集中火力于一个,她们在用教养、学习和劝戒来射杀活泼泼的灵魂,她在她们的围剿下闻到了自身散发出来的越益浓烈的腐尸味。

那天晚上,她很早就跑进卧室,将门闩死。她看着床头柜上浅绿色的青蛙形电话机,恨不得一锤子砸烂了它。

她扑进被褥,用枕头堵住嘴,害怕嚎啕声被外面楼下客厅的其他人听见。她感到万念俱灰,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散落在床上。

可,那个越境潜入的越狱犯,你在哪儿?我需要你,你叫我杀人我去,叫我放火我去,只要你叫我一声啊!

但是电话沉默着,象有意与她作对。

她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她看见他从大海尽头向她走来。他是多么俊伟,白色的西装,花格领带,头发向后梳着,一脸饱经风霜的坚毅。

她喊着他的名字,向他迎去,满以为他会发现她。可是他从她肩膀边走过去了,没有回头,没有招呼。

我要死了。她喃喃道。恶梦使她醒来。我再不会到青龙岭去跳崖,我要用小刀插入肝脏,干净利索,象他那日说的一样。

裘琳一下跳起来,到梳妆台前去找武器。她模糊记得有一把指甲剪很锋利,但遗憾的是它可能太小巧了一些。

她瞎忙了一阵,把鸭绒被也扯到地上。她觉得屋里的空调冷风太弱,热汗一股一股沁出,在胸前和脊背上乱流。

她终于绝望了,她竟连死的路也找不到。没有凶器,没有人帮忙。外面楼下客厅里,有人在看电视,一支温馨得腻味的插曲若有若无地飘进来。怎么众人都活得那么有滋有味,唯独她感到生之艰难。

感到这种不平,她对自己的处境更自艾自怜。她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没有人知道她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她的心思。

多么残酷,连那个阿绅也不来了。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从死神口里唤出来!

眼泪更汹涌澎湃,她感到连多活一分钟的勇气也丧失殆尽了。

她看到梳妆台前白色的矮凳,她脑子里依稀闪起一星亮光。她慢步走上前,端起那只有点份量的矮凳。

唔,她想,我可以用它砸碎那面落地大玻璃窗,然后我头朝下,从这里跳下楼。

她抱凳向前走,她把力量运到手臂上,然后把凳子高高举起。

就在这时,响起了什么声音。

她仔细倾听,感到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她想这是不可能的,是极度悲痛引起的耳鸣在捉弄她。

但是那声音再一次响了,很嘹亮很骄傲地响着。

是电话铃——

凳子从裘琳手中砰然落地,她使劲一跳,把自己的身体送到床上。

她趴着身子,最大限度地伸长手臂,刚好够着那边小柜上的听筒。她一把抓住它,就象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的漂木。

“喂,你是裘小姐吗?”是那个日夜渴盼的声音,是他妈的亲爱的越狱犯的声音。“你还没有第二次自杀啊,哈……”

裘琳一句话也说不出,突然“哇”地一声,对着话筒放声大哭起来。

重逢后的日子象旋风一样使人眩晕。

在京湾的海滨浴场会面,是第二天上午10点。裘琳象一个迷路的小妞,急慌慌傻乎乎地在约定的椰林中徘徊。她觉得时光如飞,约期早过。她害怕昨晚的电话是一个离奇的梦,一旦清醒,梦就不复存在。

我再也不会离开他。她在心中一千遍地发誓。我要跟他过另一种生活,哪怕受苦、受累,甚至进监狱。她早上花了两小时刻意打扮,一套真丝浅色时装使她风姿绰约,气质超群。

一个东西忽然硬硬地抵住她的腰肢,她愣住了。这是椰林深处,人踪俱无,只有初夏的熏风鼓荡着林梢。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忘了来此的目的。然后她慢慢转过头,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绅士。绅士全白西装,花格领带。与梦中稍有差异的是,他脸上罩着一副威风凛凛的太阳镜。

“杨先生……”她机械地吐出三个字。

“不错。”杨富绅从她腰上收回手指头。

“阿绅!”

她一声喊。意识恢复了,感情洪流狂奔急泻。她耸身一步,双臂勾住男人的脖颈,全身象软藤,整个儿挂贴在他身上。

“阿绅……呜……阿绅,我要死了……”她语无伦次,把眼泪糊满杨富绅的鼻翼和嘴唇。“呜……你的电话若再晚来两秒钟,我、我就见不着你了……”

杨富绅使劲把她推开,让她原地站好。

“你嚎什么丧?”他似乎一点不理会她的激动,照样玩世不恭的坦率,“爹死了还是妈死了,嗯?我说阿琳啦,青天红日,正是搏世界的好时候,你不要用眼泪来烦我啦,听到没有呀?”

“嗯。”裘琳仿佛天然服从他的粗鲁,乖乖地揩泪点头。她觉得一靠近他,被他毫无规矩章法的言行一激励,她就会信心倍增,忘掉生活给她的烦闷。

“看我这一身皮如何,象不象在写字楼里揾财的阔佬哇?”杨富绅得意地背着手,仰脸向天,向面前窈窕的姑娘发问。

“象极了。”裘琳说。“噫,阿绅你什么时候发迹的?是那八千元帮你衬出头的?”

“嘻!”阿绅舔舔嘴唇。“小女仔,告诉你,那八千元早喂进轮盘赌的庄家手里去了。”

“你赌钱?”裘琳下意识地问。在她所受的教诲中,赌钱是街痞烂仔所为。

“赌啊,”杨富绅正经回答,“做人就是赌。你不也在赌你的命吗?只是没到赌场的台面上去摆筹码罢了。”

裘琳想了想,呀,脑中竟訇然开窍。对的,人生也是赌博,我过去怎么没有想到。

“那你这一身高级西服哪来的,”裘琳问,“阿绅你穿着好有型哟。”

“谢谢小姐夸奖。”阿绅装着女腔尖着嗓子说。然后一脸奸狡,“阿琳也想要好服装吗?”

“我家里有,我妈她——”

“不劳而获,都是喝的我们的血。”杨富绅打断她。“想靠自己的手艺弄上一点花红利市吗?”

裘琳思忖了一下,点点头,“想。”

“想给这个冠冕堂皇的世界增加一点麻烦吗?”

裘琳再次考虑,心跳有些吃紧。“想。”她咽了泡口水。她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好!”杨富绅一拍她的肩。“我约你见面,就是要你当我的助手。走!”

他一把搂住她秀丽的肩,“我们去寻点刺激,我们的游戏和那些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的乖乖女完全是两码事!”

天星路是小型的排档最集中的购物市场。电子玩具、时装皮货、床上用品、卫生洁具以及应景小吃、江湖杂耍,使这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购物者可以在这里寻买到超级市场无法找到的草编头饰、非洲木雕,也可以与一些神情可疑的青年仔碰头,双方讲好价钱,然后到一个窄窄的街房地下室去当场验货,末了带上三盘四盘色情录相带就走。

天星路东头是另一景象,低级夜总会的霓虹广告不到夜色降临就熠熠闪光。而白天这里则花样翻新,代替阻街拉客妓女的卖笑声的是赌徒的时而亢奋时而哀嚎的喧闹。

此刻,杨富绅挽着裘琳来到天星路。

“你已不是扭捏作态的富家小姐。”杨富绅一边和崇拜者在人流滚滚的摊区中挤着走路,一边给她作着现场指导。“做老板的没有一个是诚实人,我们拿他们的东西就是替受他们坑骗的天下良民报仇。”

“阿绅,我好担心。”裘琳热汗涔涔。平时她没来过这里,她父母和家庭教师给她指示的业余消遣处一般离不开画展厅、音乐堂和图书馆。

“你担心个毬。”杨富绅低声斥骂,毫不给她脸面。“你早就厌倦了这个世界,你看不起它们,吐它们的口水,难道它们还能左右你的意志?”

说着来到一家糖果店前。

“注意了,阿琳。”杨富绅的眼光专注有力,盯着糖果店柜台后那个不停忙碌的肥婶,“就从她练起。哈,看我们阿琳的功夫了。”他的眼里有了笑意,看阿琳时的脸也变得柔和。“先破个胆,以后你会上瘾的。”

两人挤进店堂。柜台只有一个,倾斜着由下而上,摆满五彩斑斓的货品,士多啤梨味卡巴也、发财应子、五果糖、三友朱古力豆、奶油威化……应有尽有。

杨富绅捏了一下裘琳的手臂,要她站在货柜这边。然后他装成采购者模样,踱到货柜另一头。

“吔?”他大惊小怪地自语,“这甜麦圈发霉啦。”拿起一袋后,眉头皱得很紧。

眼光警惕地罩住整个货摊的肥婶赶紧笑容可掬地解释,“先生你是没到我们小店来过呀,我们这儿的老主顾都知道的,我们从不……”

没料到杨富绅拿起另几袋高级酒心巧克力急步就走。

肥婶一时没有反应,接着马上喊道:“先生、先生你干什么……”

杨富绅也不答话。他听到肥婶的脚步重重响起,绕出柜台,即将追到他身边了,他忽然一下自动站住了:

“哦,”他把几袋装潢精美的糖果举到店檐外阳光下照着,“我是想出来看看有没有变质。你那摊档里也太黑了一点。”

肥婶扫了一眼店内明光锃亮的两个莲花组合灯,对这位性格怪僻的顾客只能苦笑。

“先生你尽管放心……”肥婶说,心里希望顾客把几袋上等巧克力全买下。“你不要多虑呀。”

但杨富绅却把货物塞到她肥硕的怀里。

“算了不买啦,你这种碎嘴巴,罗嗦得我心烦,你这样爱多嘴,是做不好生意的。走了走了。”

他挤到中间的人海里,裘琳红着脸正等他。

“动手了吗?”杨富绅低声问。

裘琳点点头,呼吸不匀。双眼向四周紧张搜巡。

“给我看看。”杨富绅高兴地说。

裘琳的手摊出来,杨富绅心里凉了一大半。裘琳柔嫩的手掌中,只有一只小孩儿逗嘴的乌鸦泡泡溏。

“我操……”杨富绅忍住后半句脏话,看裘琳的可怜样,知道再多说也无用。

他慢慢把手搭到她肩上,两人又慢慢在人群里挤着向前。

杨富绅冷不防“噗哧”一笑。“我满以为你会抱十来罐雀巢咖啡出来的,肥婶已被我引到柜台外来啦。可你,”他忍不住嘿嘿笑开了,越笑越收不住嘴,“你、一只、泡泡糖……哈……”他索性笑弯了腰。搭在裘琳肩头的手臂重重地往下坠着,裘琳跟他一起矮下去,慢慢受了感染,突然也放声大笑起来。

“娃娃泡泡糖!”杨富绅说。

“娃娃泡泡糖……”裘琳自我嘲笑着也说。

折磨她神经的紧张不见了。天星街依然是人潮汹涌的平民购物天堂。裘琳在舒心的松弛中生出了后悔,不是后悔做了窃贼,而是后悔真的太胆小。

是的,象阿绅说的,完全可以抱它十几罐雀巢咖啡走。

下午是裘琳佯攻,杨富绅下手。

“你看看我,那才是技术。”

杨富绅非常自信。这点裘琳没有异议。

他们看好了一家百货小店,批零兼营,店面还阔气。时已黄昏,没有顾客,伙计们可能也轮流歇息了,整个五架柜台后,只有两个售货小姐。

杨富绅和裘琳从街对面分手而行,一前一后横过马路。

裘琳先进商店,径直来到时装柜前。

“喏,那一件。”她一伸手就指最高贵的,那是一件羽沙亚麻紧身三件套夏裙,桔红的面料上缀了一圈五色发光片,拿起来轻轻一动,珠光宝气,夺人眼目。

她在身上左比右试,仿佛很满意,又仿佛犹豫不决。

两位售货女郎都站到她那方的柜台后。她们一齐称赞顾客小姐身材婀娜,模样漂亮。她们说她的皮肤配这种桔红甚是相得益彰,而她身体的曲线经这裙子的款式紧紧一勒一放,凸得更凸,凹得越凹,会惹得男人们蜜蜂朝王一般向她献殷勤。

可是女顾客还是犹豫,她说这裙子款式好是好,可不知做工怎么样。

于是她把裙子举得很高,很自然地就遮住了售货小姐扫瞄另一方货柜的视线。她和她们一起把头凑近裙子上每一个接头的线缝,她说它们不一定牢实,她们则百般维护裁缝师的声誉,辩解说即使是两匹马套在上面向反方向拉,也不一定将它撕裂呢。

她们都很投入,她们都没有看见一个男人很自信地走进商店,根本不用左顾右盼,就那么径直走到厨房用具柜前,抱起两套多功能电子切菜机,转身就走了出去。

没人看见他的作为,没人知道他抱着每套价值四百五十元的切菜机消隐到什么地方去了。

五分钟后裘琳告别了周到的售货女郎,她们都相信她说的明天将会同母亲来一道把裙装买走的诺言。她们与她告别时都很热情,她们觉得这位顾客小姐肯定在各方面都人缘很好,当然她如果克服了买东西时太爱犹豫的毛病,她的人缘会更好。

杨富绅在横街的拐角处接到匆匆奔来的裘琳,他对她作障眼的表演十分满意。

“你开始上路了。”他夸她说。

“我还是觉得心跳。”

“新手都这样。”他安慰她。“你会很快习惯的。”

“我们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咦?”杨富绅觉得她确实幼稚得可爱,“还用担心怎么处理吗?你马上就会看到。”

他伸手招了一辆“的士”,吩咐司机开到古太庚道。裘琳下车后才发现这是临近海滨的一座旧物买卖市场。

杨富绅看中一个瘸了腿的老头,老头的破门上挂着“收荒货”的布帘。

“给你道发财了。”杨富绅递过两个还没拆封的切菜机纸盒。“你眼力好,看看。”

老头盯了杨富绅一阵,又看了看偎在他手臂里的姑娘,再盯了盯手上的货。拆开封套,细致考察半天,然后插上电源,“磁——”马达悦耳地唱起来,刀具行走得非常漂亮。

“你要多少?”老头终于开口。

“七折,原价五百九。”裘琳听到杨富绅多报了一百四,因为在路上阿绅才告诉过她,两套一共九百元。杨富绅又补充一句:“两套加起来一千一百八。”

“四折。”老头垂下脑袋。

“六折。”杨富绅说。

“四折。”

“六折。”

“五折。你这东西来路可疑。”老头关了电源,“有几个后生仔常年在我这儿出手,你去打听,我平常只给他们三折多。”

“好,五折,”杨富绅爽快地同意。“给数。”

五百九十元到手。

“我有点不想干这事了。”离开老头的破铺子时,裘琳嗫嚅地说,“那老头的眼睛好可怕。”

“随你的便,”杨富绅似乎无所谓,“现在回到妈妈的卵翼下做乖乖女还完全来得及。”

但在菲斯广场分手时,回到窒息人的正常生活的恐惧又压倒了她。

“阿绅,”她心情复杂,她弄不清这是不是堕落前的最后反复。“我晚上……等你的、电话……”

第二天,杨富绅在裘琳的配合下,从爱丽斯超级百货市场把两台夏普录相机搬进了一辆预先招到商场门口的“的士”中。

第三天,弄到手四台家庭“卡拉OK”机。

第四天,一台东芝35吋大彩电。

第七天最惊险,裘琳假装摩托车祸伤倒在地,而杨富绅趁人群混乱时,把事主的摩托车开走了。

裘琳跌入了新生活方式的大转盘,转盘嗡嗡旋动,带出光怪陆离的奇象。

夜深人静时,会有手铐的“咔嚓”和警笛的尖叫让她突然惊醒,冷汗打湿枕被。但白天与阿绅的次次得手,又使她渴望动荡的灵魂大得满足。

她果然逐渐有瘾了。如果连续两天缺了行窃前心脏紧得发痛、成功后全身释然欲瘫的周期性刺激,她就焦躁得要想打碎什么东西。她偶尔把自己与吸毒上瘾的人相比较,发觉两者之间没有本质区分,她便颤栗、惊惧、祈祷能疏离这种生活。但这只是一瞬的动摇。只要听到床头电话响起阿绅那熟悉的、粗放无羁的嗓音,那些犹豫便一扫而光。

除了用这种行为反抗原先那种既定的生活轨道,还有别的什么方法呢?

这就是她的理由,这就是她为今后定下的新生活信条。

最先发现裘琳反常行为的是女佣人。有一天晚上她看到小姐10点才回来,这在过去是不可能有的事。女主人去美国了,男主人又远在英国,女佣可不希望别墅里出事。

她把这事报告了女管家。

于是就有了女管家、钢琴教师、女秘书、女佣人当天晚上的联合庭训。

“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四个女人一齐出现在裘琳卧室里,打断了裘琳就着耳机欣赏凤飞飞盒式音带的闲适心情。问话的是瘦而干的女秘书。“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处处事事都要检点。”

“什么?”裘琳放下耳机,对女秘书和其他人的紧张颇觉滑稽。

“我们是问小姐这么晚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女管家重复。“我们要对你负责任。”

“多多家里,她今天过生日。”她随便说了一个女孩的名字,她清楚她们都认识多多。

没想到女秘书马上拿起了床头柜上的青蛙形电话,没容裘琳反应过来,她已拨通了多多家的号码。

事情一下就真相大白,接电话的多多妈说多多的朋友并未来她家开生日舞会,况且多多的生日上个月就已经过了。

气氛很尴尬。四个成年女人面对一个少女。她们有很充足的理由,对小主人今晚的行踪进行追查。

但她们马上就惊惶失措了,她们惊讶地发现,裘琳已非昔日懦弱寡言的含羞草。

“你们听着!”她们看见小姐把耳机使劲往地毯上一掼,她们料不到她会咆哮成一只愤怒的小狼。“我是我自己,我不是我妈咪的影子,更不是你们脚下的狗!谁说我晚上不能出去?我高兴了可以一年不回家!”

“小姐,”女秘书的自尊不能容许一个小女孩轻易伤害。“如果你采取这种方式对待我们的忠告,我们只好在太大回来时向她……”

“滚出去!”不料小姐捏着拳头凌空乱舞,眼睛发红,秀气的脸庞歪扭得十分丑陋。“我再说一遍:滚出去!”

门在四个女人气愤而无奈地退出时关上了。裘琳站在屋中央,还感到小腿一阵阵痉挛。

好啊,她暴怒地想,我刚刚迈出第一步,绞索就套了上来。对我负责任?我在青龙岭上准备跳崖时你们在哪儿,那时谁对我负责任?!现在我打算平平安安活下去,你们却又要用“负责任”三个字来把我赶回老路,让我重上青龙岭。哼,告诉我妈?你就是告诉上帝我也不怕,我再不重回老路了!

这一晚她失眠了,辗转反侧,长吁短叹。

第二天在楼下餐厅吃早饭,她眼睛不看任何人,仿佛向虚空宣布:

“听着,我从今日起,享有充分的行动自由,谁也别来碰我。否则我……哼!第二,谁敢在我爹妈回来时去邀功请赏告我的御状,我让她今后一辈子不得安宁。我不和谁开玩笑,我说到做到!”

她和杨富绅在老地方碰面,阿绅对她明显的憔悴感到吃惊。

“和哪个小男孩谈情说爱?”他嘴里从不来正经的。“超级相思病?”

一句话,碰落她一串眼泪。

“算了算了。”杨富绅一挥手替她抹去,“我没有工夫陪你发神经。喂,今天我有个比赛,我需要你做助手。”

“嗯?”裘琳停住抽泣。助手,她想,又去捞商店的便宜。

杨富绅今日一身牛仔工装,头上是真格的得克萨斯牛仔草帽。

他告诉她,今日的比赛在乌鱼港旁边一段荒凉的海面。“我要和一些马仔赌摩托艇,他们是寿哥的人。”

“寿哥?”裘琳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哈,你不知道吧,我这种人,天生就知道在地球的随便哪个角落找到同类。寿哥是‘白狼帮’的老大,在这个城市里势力很猛呢。在这里落脚的第二天,我就在寿哥开的赌场里赢了他的小兄弟两把。不过,人无常运,”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我们从市场搞来的东西变卖的钱,这几日统统被寿哥的局子拿走啦,输啦。”

“你不可以不赌吗?”裘琳忘了自己的委屈,替眼前的男人着起急来,“或者你下注不要太大,一次一点点,赢了就走。”

“哈哈。”杨富绅拉裘琳上了一辆“的士”后还在笑她的浅见。“赌场如战场,不认爹娘儿女的。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许走。赌钱等于赌命,瘾头大得很呢。输了想捞本,赢了要续胜,这种刺激,比到商店搬东西更胜一千遍。你要想活得有滋味,你不可以赌不来钱。”

车到乌鱼港附近,下来走不到15分钟,比赛场即在眼前。

裘琳发现这里原来有一圈珊瑚礁围成的静水。沙滩上有许多淘汰多年的破渔船。有二十来个打扮刺眼的飞仔在跳迪斯科,她看见他们中间有一个长发披肩的姑娘。姑娘长相妖冶,大红短裤,大红紧身小背心,大半个乳房挤在背心外面,大胆地耸动在一圈男人的视线当中。

一只两百瓦功率的录音机放在一块礁岩上,杰克逊倾倒全球歌迷的嗓子在狂喊:“老橡树啊,我的恶梦、我的女人的毛发……”

他们走过去。

跳舞的人停住。一个坐在一只漂亮的白色摩托艇中抽烟的刀条脸男人站起身。

“这是寿哥。”杨富绅给裘琳介绍。然后告诉寿哥,“阿琳。我的马子。”

寿哥不说话,只把一双尖锐的利眼,在裘琳身上来回扫视。

裘琳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不由往杨富绅身边靠了靠。

终于寿哥说道:“开始吧。”

看来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两只摩托艇,一红一白。一个很凶蛮的马仔驾白艇,红的留给杨富绅。条件昨日已讲好,每个艇后拖带一个充气橡皮袋,两艇在环礁内相互追逐冲撞,谁先把对方艇后拖带的橡皮包冲烂算胜。双方若死人,两讫。若未死,则:输家贡给赢家二十万元,三日内交清。否则,欠一日,断一腿,欠两日,再断一手,欠三日,手脚都打断,叫你一辈子成废人。

“阿琳,”杨富绅看几个青年仔把摩托艇检查了一遍,把两只橡皮袋分别用十米长的尼龙绳在两只艇尾拴牢了,他很温柔地用一只手紧紧搂了她一下。“阿琳,我们一定赢他的。我15岁就是驾艇好手。”

“我怎么帮你呢?”阿琳一直不解。

杨富绅努努嘴。裘琳看见乳房高耸的飞女走过他的身边,故意扭动着屁股,走到白艇拖着的橡皮袋后,满不在乎地钻了进去。

几个助手立即琐上袋口的拉链,又用尼龙绳扎牢。

裘琳一下慌了。“我也那样?”

杨富绅点点头。“讲定的,一边一个女孩,我就带了你。”

“可一不小心,我会被摩托艇撞死啊!”

“要的就是这种刺激。我不会让他撞到你的,我要赢他们!”

“为那二十万?”

“也为你。”杨富绅的两服一下炯炯有光。“不然我随便在街上召个野鸡当助手,但那样我可能不会赢,因为我不会拼尽全力去保护我的橡皮袋。”

“阿绅!”裘琳从他的语言里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温情,这是从未有过的。“我去。”

两只摩托艇发动起来,机声疯吼,尖啸刺耳。

杨富绅往脸上戴上一副风镜。

一个站在很高的礁石上的马仔把手中举的一件黄衣服在下一挥,两只摩托艇“刷”地驶进海中央。

开初,杨富绅和小胡子互相绕着圈,寻找对方的破绽。两只橡皮袋拖在绿水白浪上,象牵引的滑浪板。他们试着接近对方,变速行驶的艇身眼看要碰擦在一起了,两人一打舵盘,又急速分开。

这是最高时速可达120公里的初级赛艇,不要说碰,就是驾驶技术稍不平稳,也会船翻人伤。

小胡子在环礁北面掉头后,突然以最高速度向杨富绅迎头冲来,眼看避让安全系数已到零位。杨富绅猛一右拐,哪知恰中了小胡子的诡计,装着裘琳的橡皮袋被闪在了白艇正面,小胡子兴奋地变声怪叫,毫不延宕,飞速用艇尖向橡皮袋刺来。

不好!杨富绅下意识地朝白艇一甩方向舵。他妈的豁出去两人同归于尽,他想,也不能让裘琳葬身鱼腹。杨富绅其实没有时间考虑很多,黑道生涯,铁窗监押,他自认已把心底的人间温情消磨殆尽,但在紧急关头,没想到他却是在替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孩打算。

小胡子一时间反倒吓住了,他也绝对想不到红艇会采用这种反常的举动。他咬牙一扳方向机,就在这一刹那,白艇沿着装有一个姑娘的橡皮袋的边“轰”地一声开过去了。

海岸上观战的马仔一阵喧嚣。有人大骂杨富绅不守规矩。

寿哥一动不动地凝视,眼里滑过一丝疑惑。

白艇转过一个大圈,白色的浪迹在绿蓝的海面留下一个硕大的圆弧。

“阿绅,我×你祖宗十八代先人”小胡子一下站直身体,向红艇破着喉咙怒骂。他两眼充了血,“哗”地一下把油门踩死,摩托艇象喝醉了酒的一条飞鱼,咆哮着紧紧追击着红艇。

杨富绅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有些忐忑,似乎也对刚才的举措心怀歉意。但容不得他多想,白艇已疯狂地迫近他的尾部,裘琳又在死神大口的笼罩下。

杨富绅也一脚将油门踩死,红艇如苏醒的剑鱼,“砰”地一下翘首疾射。

两艇一前一后,相隔很近,两股浪花此起彼落,扬起冲天狂飙。

“哇!”岸上的马仔蹦高儿喝采,“好漂亮吔……冲啊,撞啊,从那个小娘们的身子上犁过去啊……”

“哇!!”白艇上的小胡子也在叫,狂野中包容着胜利在即的雄豪,“越狱犯,你听着!我胜了不要二十万,我只要你的马子,啊哈,呜……”

杨富绅听得真切,尽管机声浪声震耳欲聋,但小胡子的侮骂依然被他听到。

一抹冷笑浮上杨富绅嘴角。

臭飞仔,他想,你的死期就在今天。

杨富绅盯住南面水域一块刚刚露出水面的珊瑚礁,先前在双方兜圈子时,他和小胡子都小心翼翼地绕开它行驶。可现在小胡子在红艇扬起的水花后面,看不见它。小胡子也没有心思想到它,他的心思在还差一两尺就要犁到的裘琳的橡皮袋上。

杨富绅稳稳地把住舵,红艇向那块暗礁飞驰。

小胡子眼睛瞪得溜圆,他的白艇咬住了红艇的尾巴,就要辗上橡皮袋了。

可是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一切都改变了。红艇突然猛地一拐,跑到右边去了。怎么回事——

没容小胡子有所反应,白艇的龙骨已被锋利的暗礁狠狠击碎,又凌厉地一弹,白艇被抛到空中。小胡子在下落时只来得及喊了一声“我操……”接着,一声猛烈爆炸的火球腾空而起,结束了他的后半句话。

杨富绅减慢速度,他把红艇开到装有小胡子女伴的橡皮袋前,可幸橡皮带完好无损。他把橡皮带拖在艇后,拨正艇首,独自返航了。

岸上,一派森严的沉默。

两个橡皮袋打开,红衣飞女和裘琳被男人们拉扯出来,两人脸色青白,立时都呕吐了。

昏昏沉沉的女人都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红衣飞女愣愣地盯住杨富绅,慢慢又放眼寻找她的小胡子。

忽然,她看见了海上燃烧的大火,她一下捂住嘴巴,又转眼看住杨富绅。

“你把他……”话未完,她晕了过去。

寿哥和他的部下默默地走过来,离杨富绅五步远,齐齐地站住。

“阿绅,”寿哥讲话了,语音很沉,刀条脸绷得很紧,双手抱胸。“你最先破坏规矩。本来,阿洪他已经可以冲烂你的橡皮袋。”

杨富绅无话。弯腰扶起跪坐在地上的裘琳。

“我们,赢了吗?”裘琳呆呆地问。

杨富绅照样无话。

“阿绅。”寿哥又讲,“你为了一个马子,废了我一个得力弟兄。昨天说好的不许为了女人破坏比赛规则。阿绅,我不好向弟兄们交待。”

“寿哥,”杨富绅毫无表情,“你说个办法。”

寿哥根本没看裘琳,但说的却是她,“把这个马子交给弟兄们处置。”

裘琳似乎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定定地看住杨富绅。

“我想求寿哥给个面子。”杨富绅紧紧揽住裘琳的肩,“我求寿哥了。”

寿哥没动,象森严的石雕。

他身边的马仔们立刻喊着,一起冲上来。杨富绅根本不是对手。他想有所抵挡,一个拳脚很硬的打手兜胸给他一击,他一下摔倒了。

“阿绅!阿绅!”突然醒悟了的裘琳凄厉长呼,口咬手撕,企图脱过厄运。但她如何是那一群男人的对手,她被生生地抬到寿哥身后的沙滩上放平。

“寿哥。”马仔们一齐叫他。

寿哥两眼无物,仍是石雕一个。

马仔们一声狂呼:“拿这女人算帐!”

“刺”的一声,裘琳的外衫撕破了。又是“刺”的一声,内衣也掉在地上。五六只大手一齐伸向她的胸脯。

“阿绅,阿绅救我啊……”

听着这令人心酸的呼叫,杨富绅感到脊背上窜过了那一股寒意。这是要见血的暗示。多年来他熟悉自己生理情绪的每一点变化。他“刷”地抽出了后腰上那把双刃匕首,这是在泰国青莱府鸦片经营者手里买来的法国伞兵军用品。

“寿哥!”他狂暴地高叫。

全体人停止动作。寿哥眼中有了动意。几个马仔把手快速伸进裤包。

“寿哥,我求你了!”话毕,杨富绅手起刀落,刀锋深深扎进自己左膀,一剜,再抽出来。

血“噗”地喷出两尺远。

“我想,”杨富绅眉头没有皱一皱,“这样,你可以向弟兄们交待了。”

寿哥钢青的刀条脸有了一丝血色。他深深凝视了他对面的越狱犯一眼,举起一只手:

“放了她。”

说完,他转身向沙滩远处那几辆小轿车走去。

二十来个马仔互相望了一眼,再看看鲜血淋漓的杨富绅,没有说话,转身跟着他们的大佬走了。

裘琳从沙滩上一跃而起,哭着捡起撕破了的内衣,跌跌撞撞地扑过来。

“阿绅……”

她嚎啕大恸,眼泪汹涌澎湃。她用内衣使劲缠着杨富绅的左膀,鲜血把她的双手也染得通红。

“阿绅……”她说不出一句话,她只有大哭。

“嚎你妈个什么丧!”杨富绅忽然破口大骂,“老子还没死呢!”

裘琳索性哭得更痛快。

他们住的是希尔顿酒店的高级套房,一昼夜480元。

“阿琳,你不该这么奢侈。”杨富绅倚在舒软的汉堡沙发上,看裘琳里里外外忙碌。

裘琳不说话。她和她的阿绅乘“的士”来希尔顿的途中,在巴梳利道著名的天银楼停了一下,她在那里把名贵钻石耳环取下来,兑了12000元。

然后去克特莉夫人治疗中心给杨富绅裹伤。那位南斯拉夫籍医生对刀尖居然没挑断神经啧啧称奇。医生没有显出好奇心很重的样子。杨富绅和阿琳对他知趣的沉默很表欣赏。“他肯定经常给黑道人物治伤,”阿绅抽暇向阿琳耳语,“我从他的识趣中看得出来。”

现在,裘琳在浴室的大缸里放了一满池温水,用手试了试,接着把奥丽施浴剂倒进去。

“阿绅,”她走进客厅,“去洗个澡。”

“要参加总督夫人的家宴吗?”杨富绅点燃一支香烟,“或者去白宫就任副总统?”

裘琳温和地笑笑:“你满身是血,洗了好。”

杨富绅想动动左臂,可是立即痛得吡了吡牙。“没法,”他用右手指指缠满绷带的那只手,“不能从命。”

“我帮你洗。”裘琳说。

“你?”

“我……我会小心。”

裘琳脸红了。但她一下坚决地走上来,拿掉杨富绅手里的香烟,周到细致地替他解除衣衫。

她的手很温柔,她弯腰在浴缸边替他抹身,十指软软地,从前胸移到后背。她很注意时刻托举着他的伤手,使他少受痛苦。

浴缸里白色泡沫堆成小山,杨富绅仅有脑袋和受伤的左臂在泡沫山外。

他在黑道上揾食时没少沾过女人肉体,但对阿琳,从她在青龙岭上天真地要跟他交朋友时,他就把自己与她的身体划了一道界限。说不清为什么理由,可能是她绝望中透出的清纯,使他良心发现。

洗完澡,是阿琳给他围上浴巾,扶他躺进卧室宽大的高级席梦思床垫。

他心里没来由地有了一丝疑惑,他觉得阿琳自始至终的从容不迫很令人不放心。

“阿琳,”他叫她。她正给餐厅部拨电话,要人送吃食到7017房间。他止住了她,要她别忙。“你来,”阿琳赶紧走到他身边,“坐下。”阿琳坐在床沿。

“有什么事吗?”

“他妈有事才要你啊!”他突然心里烦躁,他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阿琳我问你,你从前有过男人?”

阿琳脸红得仿佛要滴血,头摇得象拨浪鼓。

“那你看着我的身体这么平静?你脸都没有红一下。”

死一样的沉默,裘琳的嘴半张成缺氧的海鱼,双手下意识地捏成拳头。

然后,风暴掀起了,杨富绅根本没有料到事情会如此神速地发展成另一个模样。

“阿绅!”裘琳雌狮一样跳到地毯上,“是你两次救了我的命。阿绅……”她呼呼喘气,银牙紧咬,“第一次在青龙岭,第二次就是今天。难道你不知道我心里的感激吗?你是我的大恩人,我为你做牛做马都愿意,你随便怎么对待我也行,我总要报答你呀,阿绅……”她大哭起来,心中憋久了的什么东西仿佛终于找着了释放的借口。“你为什么不打我,踢我,把我的头发抓起来往墙上撞?是我让你挨了这一刀啊!”忽然她扑上来抓住他完好的右臂:“阿绅,你是我的主人,你应该随便怎么伤害我一下,我才心安理得呀。”眼泪流得更厉害,阿琳的双手勾住他的颈子,脸孔埋进他的胸膛。“可是你看不起我,不屑于理我。我才装着不敢动的呀……阿绅,阿绅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阿绅……”

她紧闭双眼,哭着站在地毯上。

“阿绅,你看看我呀。”她屈辱地嘶哑地叫着。“我过去是循规蹈矩的乖乖女,我没有和任何男人混过……我不要做乖乖女,我要做你的老婆!”

杨富绅头脑里电闪雷鸣,他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从来都是他捉弄女孩子,甚至在台湾、泰国犯过强奸案。他不是吃素的和尚,他在黑道上揾食根本就藐视正常社会的秩序。女人们怕他。但此次不同了,一个还没交过男友的富家女孩主动要把身体交给他,这是空前绝后的遭遇。

他呆呆地注视着阿琳,他这才发现她的身体如此可爱。

“阿琳,你使我为难了……”他斟酌着寻找君子们的措词。

“阿绅,你是喜欢我的,是吧?你说,你是喜欢我的呀!”

裘琳哭叫着,用嘴笨拙地在他鼻子、嘴唇、耳朵上一阵乱亲。留下散发着少女特有的口香味的唾液。

烈火烧红杨富绅的心脏,烧红他的眼睛。一股尖锐的金属音响从天空深处传来,猛地穿进他的脑海,整个大脑便炸成嗡嗡作响的火药库。他翻身爬了起来……

火焰减弱了,晕眩消失了。

许久,裘琳痴痴地对天发问:“我是你的老婆了?”

杨富绅含糊地嗯了一声。

“你是我老公?”裘琳撑起上半身,俯看着杨富绅的双眼。“老公,你叫我老婆。”

“老婆。”杨富绅敷衍地咕噜。

“哎。”裘琳兴奋地答应。

但杨富绅看出她的高兴是装出来的,因为眼泪又濡湿她的眼眶。

“你是逗我开心。”她悲哀地摇着头,原先的一头秀发经过刚才的冲动,已乱成一个鸦巢。“你在世界各处都有相好的……我知道……”

“咳,阿琳……”

“你别安慰我。我不是要责怪你,你现在能要我,我已经很高兴……这也是对那些从小管教我的正经面孔的反叛,哈哈,不要我接触男人,可我和阿绅睡过觉了!他妈的……”她也弄不清是骂人抑或骂己,又复杂万分地哭起来。“阿绅,你不会觉得我不如你的其他女人好吧?”

“不。”杨富绅始终温和地抚着她的肩,“我他妈只喜欢我的老婆。”

“谁?”裘琳骇怕地一翻身就坐起。

“你呀。”杨富绅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你从来就不正经。”裘琳快速亲了一下杨富绅,“阿绅你说你多大了?”

“41。”

“我可一直觉得你才24。”

“我他妈才不想那么年轻,那是男人最傻的年龄。”

裘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抬起头:“阿绅,你的第一个女人是谁?”

“哎呀!你们女的就是小心眼,”杨富绅把右臂垫在脑后,神情忽地有些不着边际。“我说给你听你别吃醋,我他妈潜到这里就是来找她的。”

“你从没说起过。”裘琳真的很吃惊。

杨富绅的脸色暗下去。“我本来还不打算说。是你他妈的逼我说漏了嘴。”

“你……很,爱她……”

“屁,我是来挖她的祖坟的!”

裘琳若有所思,眼光很空,“她叫什么名字,说出来我帮你打听她。”

“嘿嘿,”杨富绅一声冷笑,“陈慧琼。”

裘琳皱皱眉,摇摇头,“不知道。”她的兴致已低落,一腔委屈重新袭上心。“你以后若要甩了我,别不好意思开口,你一定要预先告诉我,让我死也死成个明白鬼。”

“哈哈……”

杨富绅突然仰颈大笑,“阿琳呀阿琳,你什么时候要学成我的模样,活成没心没肺,六亲不认的冷血动物就好了。乖乖,别怄气,得行乐时且行乐,哪管将来遭刀斩,来,亲亲我哟……”

裘琳抽抽泣泣哭起来,“别的我都行,就是想到有一天你甩了我,我就会忍不住伤心。”

但杨富绅没容她说完,一伸手再次搂住她。

3

黄子豪被警察局革职前后,各电视台都实实在在地热闹了一阵子。

关于冯元丰探长向欧文思顿警司举报情报跟踪科长的传闻,最先由华丽电视台予以证实。

华丽电视台的“早晨要闻”和“世情分析”专栏连续播报冯元丰的背景和黄子豪的根系,甚至把这两个警局中层官员此涨彼消的争斗,联系到了更上一层的政要人物网中,弄得全城民众街谈巷议,捕风捉影,大有好戏还在后头,我等拭目以待的架式。

其实冯元丰明白,这都是新闻传媒扩大收视率的故伎,它们若不故弄玄虚、无限加码,怎么能使得成百上千的大众一打开电视机就收看它们的频道,怎么能使得妄想让产品独霸市场的大商家为在这黄金频道中挤进30秒钟的产品广告而大掏腰包。

只是苦了冯元丰。

那几日每天上下工,总要在警察局大楼门厅处被早已等候的记者包围。

“冯探长,你不顾情面向同僚背后刺上一刀究属什么心态?”

“你是真的厌恶政府机构中的腐败,真的要做肃贪倡廉的楷模吗?”

“请问冯探长,除了黄科长嫖妓以外,警局中还有没有执法犯法,作奸犯科的丑闻存在……”

面对记者连珠炮般的提问和摄影器材的“咔嚓”轰炸,冯元丰守口如瓶,双手一摊,从来就是一句话:“无可奉告。”

他确实无可奉告。他认为把黄子豪这种败类踢出执法机构再正常不过,值不得为此大做文章。

几经反复,包括警察局投诉科和检查机构官员不厌其烦地找他核对调查,以至与黄子豪当庭对质,最终结果是,黄子豪被革职开除了。

“冯元丰,你他妈高兴了。”黄子豪最后一次与冯元丰在检查官办公室对质后,知道大势已去,他在出门离去时忽然贴近死对头的肩膀耳语道:“我会报答你的,嘿,等着瞧!”

冯元丰对此报之冷硬的一瞥。

无聊透顶!他对整个事件过程心怀倦意。他知道他并不想当什么正人君子英雄。他还知道黄子豪之后,说不定哪天还会钻出个李子豪、刘子豪。

这就是我的生活,他在晚上独宿时经常想,无法摆脱又无法更新的世界。

周末,于伶俐打来电话,要请冯元丰去“蓝地吧”吃美国肥牛火锅。

落班已是傍晚7点,冯元丰赶到菲斯广场附近的“蓝地吧”,于伶俐早就恭候十多分钟了。

“辛苦了,元丰。”于伶俐盈盈微笑,一袭火黄的夏季裙装很好地衬出她袅娜的身材。

冯元丰让她挽住手臂往“蓝地吧”的甬道走。他对于伶俐永远温柔的脾气十分赞赏。她是我黄沙滚滚的枯寂生活中的一小块绿洲,他想,否则我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多余的时光。

“篮地吧”是美餐和舞场综合一体的地下宫殿。这里灯饰璀璨,装潢豪放,是俊男靓女消夜欢娱的好地方。

冯元丰和于伶俐被侍者引到龙凤柱旁一个幽静的餐桌后。一个小姐走来,问他们要什么饮料,冯元丰要了一听生啤,于伶俐点的柠檬汁。

肥牛火锅上来了。一个镀银餐盘里,肥嫩的牛肉片摆成一匹犍牛图案。火锅器也做工精致,翻滚的汤料把阵阵浓香送往鼻中。

“元丰,吃啊,”于伶俐举箸催请,“下工了,还想你的案子啊。”

冯元丰从怔忡里醒来,歉意地笑笑。这些日子他经常无缘无故发愣,其实清醒过来一回忆,脑子里又确实没有想什么。

“嗯,”于伶俐用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在汤里烫熟了,放在冯元丰的小盘中,“你尝尝,是不是香嫩滑爽。”

冯元丰吃进嘴,慢慢品着,一点头,“唔,确实肥而不腻。”

“喂,”于伶俐又给他烫一片,“听说厨师是专从葡萄牙请来的,切肥牛肉片的功底很深,你看,夹到蜡烛上一照,透得过光影呢。”

冯元丰看她表演,不由得不点头。

“我还听说,”于伶俐又讲,“这做肥牛火锅的可不是本地一般肥牛,是每天用飞机专从美国得克萨斯州运来的。我专门看过介绍,说养这些肥牛很费功夫的,要去喂新鲜粟米,还要喂德国和丹麦啤酒。每餐进食之间还要给它们播放古典音乐,弦乐和钢琴协奏曲均可,都是巴赫和勃拉姆斯的作品呢。对啦,还要定时给它们按摩,洗蒸汽浴,说是这样养出来的肥牛才会肥嫩美味。……”

冯元丰忍不住笑起来,有这么一个好心好意变着法子给你讲奇谈怪论以期逗你高兴的姑娘在身边,不啻是一件幸事。他突然冒出一个闪念:我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拒绝正式与她结婚呢?我在幻想什么未来?我那个痴人说梦般的幻想多久才能从心灵深处消失?

“喂我说小姐,”冯元丰心情好起来,“你不是收了‘蓝地吧’老板的广告费,专门为他们做宣传来了吧?”

于伶俐笑起来更显温柔,腮上两个明丽的酒窝给她更增一分妩媚。

“看你说的,”于伶俐嗔他一眼,“人家报纸上就是这么写的嘛。”

这时,从舞池对面的吧台旁,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端着一杯鸡尾酒,有些摇晃地站起来。变幻的舞池彩灯交替映着他的脸,一会儿粉黄,一会儿暗绿,一会儿玫红,使他那本已被过多的酒精拧歪了的五官,更显得狰狞可怖。

他拨开舞池中几对贴面缓摇的情侣,粗鲁地撞歪了一个迎宾小姐,他一直走到龙凤柱后面的餐桌旁,直愣愣地看住两个男女。

其实他从他们一进门,就发现了他们。他这段时间是“蓝地吧”的常客,他借酒浇愁,往往每天要坐到很晚才离开。

他听到那个女人正在讲肥牛的喂育过程,他看到那个男人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他见不得他们的开心。

中等个的男人伫立片刻,又往前走。他离餐桌是这样近,以至衣角碰到了女人的手臂。

他就选择这个时候,让手里的酒杯掉下地。

酒杯碎裂的声音听起来很响,于伶俐尖叫了一声,冯元丰闻声敏捷地站起来。

那个男人转过了头。

两个男人四目相交,“咔嚓”一声碰出火花。

冯元丰看清了他的对手:黄子豪,一个因色情丑闻而革职十多天的前情报跟踪科科长。

“冯探长,”黄子豪低声咆哮道:“我要你跟我一样下场。”说毕,他突然以没人料到的尖细嗓音狂喊起来。“打人啦!有人行凶啦!哇……来人呀……”

冯元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干什么,喂,黄子豪!”

于伶俐吓得不知所措,只顾偎到冯元丰宽阔的肩背后。

随着喊叫,一下围来几十个人,餐厅经理和守卫也出现了。

“怎么回事呀,”经理急急地问,担心发生械斗,危及厅堂财产。“有话好好说呀。”

“就是他!”黄子豪指着冯元丰,依然尖着喉咙嘶声大叫,“这臭男人寻衅滋事,我从这里过路,他红黑不说,照我小腿就是一脚。看,把我的酒杯打碎了。”

冯元丰大怒,“他血口溅人,有意栽赃!”

“哈,我有意栽赃?”黄子豪看人多,越发来了精神,“难道我会自己丢了酒杯不成?我是鸡爪疯吗?啊,大家看看,我有残疾吗?哈,我告诉大家,他这是仗势欺人。啊,你们知道这个臭男人是谁吗,他是警察局的侦探!”

“嘘——”有的飞仔吹响口哨,他们一听警察局便有气。

“不是,不是他。”于伶俐钻出冯元丰肩背,“是这个人自己不小心……”

黄子豪抢上一步,“你是谁,警察的姘头?小姨子?要你他妈的来——”

这句话只说了半句,一记又狠又准的直拳把他击出两米远。

黄子豪倒地时听到人群发疯一般乱叫。他晕晕沉沉地感到嘴周围一边湿热,他抹了一把,借着灯光看见了血。

“蓝地吧”大门外响起警车的尖啸,经理不知何时打了报警电话,巡逻车赶来了。

黄子豪象被打了强心针,他把血手顺势往脸上一抹,立刻成了大花脸。他站起来一头扑向冯元丰,嘴里大叫:

“打死人啦!警察仗势杀人啦……”

冯元丰此时出奇地冷静,他清楚黄子豪的用意,可他冯元丰不怕,他并不把探长的位子看得比眼前一听啤酒重。

他左手忽地一伸,紧紧抓住了黄子豪的衣领,往上一提,使他两脚只能脚尖踮地。

“我杀人?”他从牙缝里往外挤字,“那我现在就成全了你。”

他的右臂举起来了,一只铁拳捏得“嘎吧”有声。他看见黄子豪一下惊骇得变了形的脸面,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

但他没来得及把这一拳砸到对手脸上,于伶俐的双手紧紧地吊住了他。

“元丰,你冷静啊……”于伶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音,“你不要犯命案啊!”

两个巡逻警就在这时赶到人圈里,事件中止了。

冯元丰、黄子豪,以及于伶俐,都在菲斯广场边警察所的一间小屋里录口供。

黄子豪此时精神振奋,他脸上有血,警察赶到时还亲眼看见冯元丰正欲挥拳相向。

“对不起冯探长,”他假惺惺地笑着,在笔录后盖上自己的指印,“你就要跟我一样,每天都有时间到街头随便哪个酒吧去喝得酩酊大醉啦,哈哈哈!”

于伶俐的笔录对冯元丰很有利,她说了事情真实的起因。

但戴一副银丝眼镜的警所所长却悄悄向冯元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她写的都是事实,”所长用眼光扫了一下于伶俐,“但她是你的女友,上面对她证词的可信程度就要打折扣。”

黄子豪和于伶俐录完证词后都被放了回去。于伶俐不放心,半道上乘“的士”折回,要等冯元丰完事。

半小时后,总局驶来一辆轿车,要拉冯元丰走。于伶俐的温柔变成感人的固执,她非得钻进车门,要跟冯元丰去不可。

“欧文斯坦警司要见你。”驾车的助理警官告诉冯元丰,同时友好地向于伶俐点头致意。“还有投拆科的阎王小鬼们。”

车进警察局大楼地下停车场时,冯元丰心境坦然。大不了换另一个职业,他想,但黄子豪你骂了于伶俐,你终有一天要倒霉。

与欧文警司的晤谈在宽大的议事室进行。冯元丰作了最坏的打算,不料欧文警司却并未想以此事来为难他。欧文警司是英籍侨民,早年在伦敦苏格兰场干特工,退休后应聘到这里做督导。

“我很清楚这事的性质,”欧文摇动白发满头的脑袋,灰蓝的眼珠睿智地转动着。“我一听说是黄来投诉,我就判定这事可以了结了。”他强调着补充,“我的意思是我们内部了结。”

“长官明断。”

“当然投诉科的长官还要询问,你要与他们通力合作,不得意气用事。”

“是,长官。”冯元丰没有想到事情竟会如此结束。确实非他所料。他对欧文斯坦的理智心存钦服。

“我可以走了吗?”冯元丰问,“我的女朋友还在接见室等我。”

“啊。不过,”警司说,“近来的刑案发案率有所上升,这和黑帮组织的频繁活动有关。你,和其他的探员,都应该多辛苦一些啊。”

“是,长官。”

“你可以走了。”

“是,长官。”

与投诉科的谈话公事公办,气氛不那么轻松。但可能是欧文警司先有招呼,平常以冷严著名的科长,也没有故意作难他。

“你先停职10天。”满口都是假牙的投拆科长最后宣布道:“这是对外的交待。10天一过,职务即自行恢复。”

“谢谢。”冯元丰轻松地起身离去。

他晚上在于伶俐的单身公寓过夜。他趴在溢着女人馨香的枕头上,耳听28层楼下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心里没有任何愤怒、沉思,只有一派世事茫茫的空泛。

忽然,他冲动地抱紧于伶俐的身体,感受着她身体上的热力。

渐渐地冯元丰的脑子里出现了幻影,一团蓝得发绿的氤氲里,渐显出一个飘逸秀美的身影,她是那么圣洁高贵,完美无瑕,当他向她迎去时,天上地下都奏起悦耳的仙乐。

“绿萍……”他喃喃唤她。

秀美的人影倏地消失了,只剩下一团香浓的湿雾。

传来了女人嘤嘤的饮泣。冯元丰霎时从幻想返回现实。

“这是、第、第几次了……”于伶俐双手捂着面孔,在黑暗中屈身压着毛巾被,“每次都是,是在这时,喊她的……名字……”

冯元丰感到于伶俐的身体一片冰凉,火热滚烫已不存在。

“你不该想要嫁给我的,”他懊恨着自己,点燃了一支烟。“我早就劝你嫁给别的男人。”

“不!”于伶俐一翻身恨恨地望着他,从他嘴上拔下香烟,自己狠狠吸一口,结果马上咳得象只弯弯的大虾。“你别想甩掉我!”

“好了好了。”他抚着她的背,重新清醒地感到她的身体很冷。

“我偏要跟你。”于伶俐把香烟扔进床头柜上的烟缸,颤抖着张臂搂住他。“我哪一点不如她,元丰?”她亲柔委屈的语音令人动容,“我可以为你去死,她行吗?”

“不行。”冯元丰把她放平在床上,吻住她的嘴唇。

“唔,元丰,我爱你爱你爱你……”

“伶俐,好伶俐……”

他不敢正视他的内心,因为身边是这样一个又柔顺又温情的死心塌地跟他的女人。

4

这是一个雨天。飞机停在城郊喜禄国际机场。绿萍和罗斯丹特尔没有因为20多小时的越洋飞行而稍有怠倦,他们神采奕奕,为美国之行的成功感到高兴。

“两个月后开镜。”罗斯丹特尔走出海关通道口时说,“纽曼表示要在瓜达卡纳尔岛举行盛大的现场新闻发布会。夫人你又要名扬四海了。”

绿萍盯着细雨蒙蒙中的远方楼群,“角色很重,”她不象她的经纪人那般轻松,“我虽然自信能对付,但心里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你太谦逊了。”罗斯丹特尔在候机大厅里看见一个干瘦严肃的女人正向他们走来。“你有足够的资本骄傲。夫人,我发现那是你的女秘书,我想她是来接你的。”

绿萍也发现了她的雇员,她雅致地点点头。

“是的,”她说,“我在旧金山机场给她打了个电话。”

他们走到女秘书面前。

“夫人一路辛苦。”女秘书尽量想表示高兴,但她天生的古板脸实在无法做出迷人的笑容。“车子在候机厅外等着的,请夫人随我来。”

“罗,”绿萍看着她的经纪人,“我用车送你回家。”

“,不不,谢谢,”罗斯丹特尔摇头谢绝,“我还是打‘的士’吧。秘书小姐说不定有很多事情要向你汇报。我可不想当中情局的窃听专家啊。哈……”

绿萍和他一起笑了。

罗斯丹特尔一直把她们送上那辆白色的豪华“梅塞德斯”轿车,替绿萍关上车门,才挥手离开。

“这两个月可要注意饮食,”他最后站在车窗外开玩笑,“小林娟子小姐是一个战争中的少女呀,夫人可不能吃得太胖。”

“嗨!”绿萍一下容光焕发,“罗,你在担心我。告诉你,我的演技是超一流的,你的担忧是多余的。我不会让你丢脸,你也是世界上超一流的明星经纪人。”

“那太棒了!”罗斯丹特尔打了个响指。

车开上引桥,上了变速车道。灰云下的城市建筑物在慢慢迫近。

我刚才最后的自信是一种表演,绿萍舒适地靠在车座上想,我是做给我的部下看的。她瞥了一眼身边的女秘书。她在成名后的岁月里,从没有当着下人的面露出过一次悲伤。

“先生回来了吗?”绿萍问女秘书。

“回来了,夫人。”女秘书赶紧回答。“先生前日从英国回来,正好,您也今日抵家。”

“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都还好吧?”

女秘书这次迟疑了。她心里有种想控告什么的欲望,但又被一种潜在的担忧所抑制。她耳边仿佛响起了那句威胁,她明白她不能如实向女主人禀报。

“我觉得……还好。”女秘书回答得有些不流畅。

“你觉得?”绿萍似乎有些疑惑,女秘书平常讲话不是这种风格。“咪咪怎么样?”她直截了当点出来,她关心的就是女儿。

“咪咪小姐很好,”女秘书不再犹豫,但求平安无事的处世哲学战胜了想要报复什么的念头。“她象您在家时一样。”

“钢琴?”

“已弹到练习曲五十六号了。还能独奏一些现代派作曲家的小品。”

“现代派钢琴曲的特点是:她随便弹错了什么地方连专家都无法听出来。”绿萍说完自己也笑了。“那些玩艺儿随意性太强,有些地方根本就不遵从自古已形成的严格的章法。她的英语会话呢?”

“噢,听英语老师讲,诸如‘来一客三明治,牛排要烧得很嫩’等等生活语言,小姐是完全可以对答如流。”

“这么说,”绿萍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咪咪确实很乖,很听话是不是?”

“是的夫人。”

“噢,那我就完全放心了。”

5

风月场中操皮肉生涯的女人都有自己美丽的艺名。比如住在“丽人舞郎”E座A室的林月琴,长相很一般,除了性感的厚唇丰臀以外,再也不可能从她身上找出女人的一些优点。林月琴的艺名叫起来很响亮,老狎客都知道“红罂粟”的大名。

红婴粟每晚7点在舞厅伴舞。太阳落下她就精神焕发,晨光普照她却呵欠连天。她天生是夜间的动物。

她伴舞的收入很有限,每晚70元,舞廊老板还要抽走其中的90%。她敛财的途经只有陪舞客睡觉,十来分钟完事,就有100元进项,而老板只抽70%。如果一晚上多拉几个狎客,她好歹也能弄到三、四百元钞票。

红罂粟知道岁月不饶人,她的长相远不如其他姐妹。因此她清楚她与其他姐妹竞争、每晚多捞几个男人的手段,就只是脸厚,大胆,答应满足嫖客的一切非份要求,以赢得他们以后的再次光顾。

这一晚午夜,她被一个地盘工包下。两个钟头,直到自己都快瘫倒,那个地盘工才最后放了红罂粟。

“大佬吔”红罂粟云鬓散乱,身上青紫,大汗淋漓,“涂闪闪幌旅妹,多赏几毫银子,拜谢先生了。”

地盘工鼻子里哼了哼。“他娘的你胃口不小啊。老子早给下边的龟婆交够了数,你要多的,你去找你的老板。”

地盘工穿衣走了,没答应给她小费。

红罂粟再次出现在舞厅,已是凌晨一点半。她脸上重施脂粉,头发梳得光鲜。她落座在舞池边显眼的沙发坐上,翘起二郎腿,把短裙下的大腿和腿根处一抹粉红的底裤,毫无顾忌地亮出来。

她身前身后的沙发里,有时时飘浮的荡笑,她知道是她的姐妹们正在“打工”,她们要把某些顽固舞客的味口吊起来,还真得拿出浑身解数。

舞厅里灯光昏暗。

舞池中有几对男女鬼影似地飘摇。

红罂粟忽然扫见舞池对面站起一个男人,他穿一身黑色摩托服,个头高大魁伟,一看就是精力旺盛的血性男儿。她看见他没有东张西望,而是穿过舞池,径直向她坐的地方走来。她估计可能是一个老相好。她心里高兴,眼前亮起纸钞红红绿绿的颜色。

男人走到她面前,向她一摊手,“请小姐赏光。”

红罂粟起身迎客,娇滴滴地缠绵到他怀里。“先生长得好有型。”她让声音带上职业的性感。“先生是第一次到舞廊来吧。”她把自己的记忆搜寻了一遍,尽管与她睡过的男人不下上千个,可她有种过目不忘的本领。她确信这是一个生客。

男人轻轻搂住她,摇向舞池中央。

“我是第一次光临,”男人说,“以前只听过你的舞廊的大名。”

“先生在哪儿发财呀?先生气宇轩昂,风度不凡,一定是公司大佬吔。”

男人神秘地一笑。“发财倒是发呀,世界各地经常走。只是每每客居异地,思乡心很浓,要找一个华人小姐说说话,都不易呢。所以回到这里,就访遍各个娱乐排档,专门找中意的小姐温存一番,聊补以后又要奔走异地他乡的空虚啊。”他坦率地笑起来,把嘴也凑近红罂粟的耳朵,“我太直爽了吧,嘿,不会吓着小姐吧?”

“看你说的,”红罂粟暗忖来了一条大鱼。第一他有钱,她想。第二他不摆臭架子,他主动向舞娘讨欢,看来今晚要发利市啦。“先生以后请常来丽人舞廊吧,我会让先生兴致而来,中意而去。”

“,好呀好呀。”男人很高兴,“其实我一来就在门厅看粉牌,我喜欢红罂粟这个名字。罂粟,又是红的,够刺激呀。我就向领班打听你,然后就专门等你了。”

“哎呀先生真够意思,”红罂粟娇娇地把整个身体都贴在男人怀中,“想不到我还这么有福份。先生你肯定是有情有义的人,我今日得见你,是三生有幸哟。”

“哈……你是住在E座七楼A室的吗?”

“是啊,领班早告诉你了吧?我的小屋好有味道哟,先生,你是不是想要上去喝一杯呢?”

“那好呀,让小姐费心了……”

两分钟后,穿摩托服的男人和红罂粟小姐,走进了七楼A室。

红罂粟说得不错,她的小屋确实很有味道。一盏蜡烛形的低度粉灯,从三面墙和天花板上的大玻璃镜中几经折射,将个小屋辉映成水晶仙宫模样。一幅真人大小的摄影照片挂在没装镜子的南墙上。照片里,那个令人销魂的金发女郎咧开性感的大嘴笑看,偎在一头荷兰种公牛旁。

“先生请随意啊,”红罂粟闩上门锁,向男人送一个秋波,“我去洗手间换衣服。”

她出来时,原先盘在头上的头发已披在光裸的肩头。她穿的丝质睡衣薄如蝉翼,里面的粉色文胸和粉色底裤彰明显著。

“先生喝一点什么?”她打开地柜小门,边摸酒瓶边问。“我这里各种酒应有尽有。”

“且慢。”冷不妨客人谢绝了。“实话告诉你,到你房里来以前,已经有两个小阿妹陪我喝过酒了。”

“哦?”红罂粟感到意外,“是我们舞廊的?”

“是啊。”

红罂粟心里陡地生出一股醋意。他娘的哪个小骚货占了先。她转念一想,觉得是地盘工刚才的两小时使得她太冤枉。

“红罂粟,”男人又说话了,“你知道我的胃口,我刚才在舞池里都给你说了。我要遍访本城娱乐档,遍交本城最靓最柔的阿妹。所以我问她们了,谁是丽人舞廊最靓的红舞娘啊?说实话的,我就赏她100银纸,并且不让楼下的收费龟婆知道。结果她们都说了,可惜不是你,她们说最靓的是金水仙。啊,我还打听到金水仙就住你斜对面的B室。”

红罂粟心里咒那两个舞娘挨炮子打死,脸上却是最迷人的笑。

“先生你听她们嚼舌头。告诉你,金水仙靓是靓,可这一时我都没见过她的影子了。先生你跟我一样会玩得高兴。”

“金水仙真的不在了?”男人间。

红罂粟点头。

“听说她是个‘黑人’?”男人又问。

红罂粟迟疑了,她开始有点拿不定主意。这个男人是奔金水仙而来的,但却绕着弯子先进我的小屋。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一个念头出现在脑子里:这个男人是警察局的侦探!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的双膝不由得微微打起抖来。

但男人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先前还漾着笑意的眼睛一下变得如鹰隼一样锐利。

“红罂粟,”他的手伸进摩托服内袋,红罂粟惊骇地以为他要摸出搜查证,没想到是100元红色的银纸。“两种选择,很简单。或者是三分钟内得到100元小费,或者一文没有,还要吃尽苦头。”

“我,”红罂粟牙齿得得打架,“凭、凭什么得、得到、到100元……”

“看到什么,就讲什么。”

“我若不干你要给我,吃、吃什么苦、苦头?”

男人阴冷地一笑,“我明天从警察局直接给这儿的大老板打电话,我说有一个叫红罂粟的舞娘向我们提供‘线报’,告老板窝藏‘黑人’,逼良为娼,还兼做向某些舞客提供零售毒品的勾当。那两个舞娘都告诉我了,我明天全部推到你身上。我们说要查封丽人舞廊,那时,你总不会不知道你在你们老板手里的下场。我听那两个舞娘说,他对付你们这种女人,可是从来不皱一下眉头的。”

红罂粟瘫在地上,绝望的眼泪在敷了很厚胭脂的脸上乱窜。

“先生,我,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也不要、那100元、小费……”

“我说话算数,”男人很干脆,“是你的钞票你尽管拿,就看你想不想要。”

“想要想要……”

“好,你告诉我,你最后看见金水仙是在哪一天?”

“在、在……”红罂粟打起精神,她可不想因为疏忽而坏事。“4月15日晚上。在舞厅里,后来她跟一个男人上楼了。从第二天起就再没看到过她。”

“现在B室住的谁?”

“一个新来的舞女,台湾妹小丽珠。”

“嗯。”男人从摩托服里拿出一张四寸照片,“是他吗?我说的是4月15日晚和金水仙上楼的男人?”

红罂粟仔细端详了十几秒,肯定地抬起头。

“是他。这双三角眼最不容易忘。”

“好的。”男人给她一个鼓励的笑,使她的心稍微放宽。“后来还看见过这个男人和金水仙一同走出B室吗?”

“我想想……没有。”

“这层楼就A室和B室靠得最近。你再想想。”

红罂粟很想赶快结束这种让人担惊受怕的“打工”她蹙眉闭眼,努力地回忆着。

“嘿,有了!”她猛地睁眼大叫。

“什么?”男人也重怀了一种明显的希望。

“想起来了,我在半夜上楼换衣衫,我看见了三个男人。”

“三个?”男人分明没有料到,竟一把抓住红罂粟的肩膀,这叫她甚至有点得意。

“对,三个。我撞着了那个领头的,他还骂了我一句脏话……对,他们还提着两个大硬壳箱,我当时估计是金水仙的哪个相好又给她送利市来了。”

“那个带头的,是相片上的人吗?”

红罂粟认真地摇头,又肯定道:“不是。”

“那么说,是另外三个男人又去找金水仙?”

“是的。”

“第二天以后,金水仙就再也没有露面?”

“对。”

“你,认识那个领头的男人吗?”

红罂粟慢慢点头。“他以前经常来金水仙房中过夜,一来就是一晚上,别的嫖客没人敢去打扰。”

“他叫什么名字?”

红罂粟下意识地看看门,放低了声音,“他没到我这来过。不过偶尔听金水仙在电梯门那儿喊过他一声,叫什么‘寿哥’。”

男人的眼光变得复杂,起身在房里踱步。

红罂粟看见他伟岸的身躯把小屋胀得拥塞,心里不由地又起了一阵紧张。

男人停在她身边,鹰隼般的目光切割着她的五官。她下意识地双手掩住胸,她知道在眼前的情势下,裸露乳房和大腿反而更容易坏事。

但是男人没再为难她。

“这是100元钱。”他把钞票交到她手上。“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们的谈话。”

红罂粟深明大义地赶紧点头,她清楚个中的厉害。

男人走了,小屋门“砰”地一响,关断了他在楼道上的脚步声。

冯元丰踩燃摩托,“轰”地一声离开“丽人舞廊”霓虹灯饰璀璨的大门。

他妈的。冯元丰不着边际地骂了一句。他本想化装成嫖客到此找出黄子豪犯案的破绽,他总怀疑黄子豪那天吐出黑社会的寿哥是个障眼法,他一直认为是黄子豪与“黑人”妓女之间有了龃龉,或者是妓女掌握了他的短处,以要上告相威胁,榨他帮着办理正式居留卡。而黄子豪则为了身后干净,一不做二不休便把“黑妓女”杀了。然后设计一个“苦肉计”,却把罪孽推到大名鼎鼎的“白狼帮”首领寿哥身上。

但红罂粟的供词不会是撒谎,可以肯定寿哥真在金水仙失踪的事情上扮演了重要角色。

和寿哥不是没打过交道,冯元丰想,可这只老狼,每次做事都很“干净”,从不留痕迹。那次震动全城的爱略莎夫人大道鲜花店持械杀人命案,三条人命归于黄泉。冯元丰侦缉到寿哥是确凿无疑的杀人凶手,有把握让寿哥关在监牢里一辈子出不来。但临到法庭审判,一个唯一的女证人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人们再也不见她的身影。对寿哥的指控也因证据不足,被法官宣布当庭释放。

这次金水仙失踪案,可能又找不到指控寿哥的任何证据。

冯元丰任夜风拂打着脸膛。他对黄子豪的愤懑还未排遣,现在又加上寿哥带来的恼恨。

这个肮脏的世界!

他右手一旋油门,本田摩托象飞起来似的,“轰隆”一声窜出几十米。

让冰凉的夜风帮忙吹熄胸中的火焰吧,他想,否则我的身体要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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