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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钟蜀凤是个外表坚强内心柔媚的女孩。

中等身高,五官线条不太鲜明,笑时,右颊上浮一个明显的小肉窝。

初当香港皇家警察那年,旁人都以为阿凤是一时呈强,皆拿怪怪的眼神盯她。殊不知,一干五载春秋,如今25岁,已升为助理帮办。

阿凤到地中海北岸的法国名城戛纳,不是观览一年一度的“金棕榈奖”颁发仪式,亦非跨国追踪通缉疑凶。阿凤请假离职到万里之遥的欧洲大陆行走,是要独自抚慰流血的心。

她在爱情战场上输给了对手。

阿凤的“对手”是她的好友,艺名朱丽叶。尽管阿凤与阿朱一个干警察,一个是“新时代广告摄影股份(有限)”的专职模特儿,但不影响她俩从中学时代建立的友谊。

平常,两人各为职业奔走。闲暇,便少不了电话相约出游。

一年前,两人在浅水湾浴场的烧烤区内做熏鱼野餐,一起认识了“至诚电器公司”的促销部副理欧世华。阿华相貌堂堂,待女孩子温婉可亲,细致周到,很快赢得两个二十四岁的姑娘的信任。

两人行从此变成三人游。

听歌、饮茶、出席派对、去“太白海鲜”吃石,总是集体行动。阿凤仿佛与阿朱有了某种默契,面对一个颇具吸引力的靓仔,任何一位姑娘都无权独占。

欧世华是她们两个共同“发现”的,他不可以只属于其中哪一个。

大半年过去,这种三角关系有了些微变化。潜涌的岩浆在地壳下流动,地面会冒出缕缕硫磺蒸汽。

阿凤最先觉察到欧世华与阿朱暗中约会,是一次电话请客后无意发现的。

阿凤给电器公司拨电话,告诉欧世华她有红勘体育馆的三张票,主唱者是张学友、梅艳芳、和台湾来的“老崔”(崔苔菁)。欧世华却很歉意地回答,说明天公司加班,晚上没有机会享受视听之乐。

阿凤叹口气,只好把电话打到广告摄影公司阿朱那里去。

想不到阿朱明晚也没有空,公司为给一家日本客户赶制裘皮大衣宣传广告,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不落班。

结果,第二天傍晚,阿凤只能与妈咪和弟弟一起打的去红勘。

车过铜锣湾闹市区,阿凤忽然瞥见一对男女在“紫水晶歌廊”旋转玻门后一晃。阿凤吃惊得险些喊出声,做警察几年练出的利眼不会欺骗她,她看出他们是阿朱与阿华。

怎么能是这样呢?!好朋友之间怎么能如此撒谎呢?!

阿凤没有声张,她有些不相信。与阿朱比较,她自认不会差一截。阿朱身材当然高挑窈窕,眼风自然娇娇柔柔,水波乱摇。模特儿嘛,不这样就保不住饭碗。

可除此之外,比机敏、比聪慧、比有主见、比处事果决,难道她阿凤不在阿朱之上?

下一次三人聚会,阿凤找个机会问阿朱:

“那天张学友、梅艳芳他们唱歌的晚上我好象在紫水晶门外人行道上看见了你?”

“是吗?”阿朱嘻嘻笑着装天真,“哪个紫水晶呀?”

“铜锣湾的蚬壳街口那一家。”

“没有,”阿朱不笑了,脑袋摇得象卡通科幻片里的木偶外星人。“那晚搞裘衣广告,一直做到半夜一点三十才落班,第二我睡到午后四点才起床。”

从这时起,阿凤彻底明白了,在对待共同喜欢的男孩上,她与阿朱的默契是沙堆上的城堡,早已在坍塌。其实两个女仔早都在暗中较着劲,要以亮丽的魅力去作诱惑男人之心的香饵。

只不过,心实的阿凤太“光明正大”。她其实应该明白,爱情是座独木桥,仅允许一人通过。大度谦让,发扬风格,便会一步落后步步落后,悔恨和伤心就是伴你人生的必然苦药。

她还应该清楚,作为一般的职业男性,都或多或少有点唯我独尊的脾气,他们看重女性的,不是她们的主见和果决,而恰巧就是她们的漂亮和温情。男人的自尊是要靠女人的服从做基石的,有主见的女人和没主见的男人一样,都不太会令异性朋友发自内心地给予恭维。

何况欧世华出身工商世家,何况他爹地是港九一带名声显哧的玩具业大王。因此欧世华的男性自尊意识肯定要高于一般的平民后生仔,他看重女孩的“貌”与“媚”的审美眼光也一定重于一般小青年。

阿凤没有揭穿阿朱蹩脚的撒谎。她强忍惶恐,做出欢笑。

从那以后,仿佛要与阿朱睛一争高低似地,阿凤对欧世华的关切忽然增多。三人在一起,也敢当着阿朱的面,买一条领带或高级衬衫送给阿华。

可是,就是这次飞来戛纳的两星期前,她又在阿朱的公寓里触目惊心地遇到一件事,她终于痛切肌肤地看到,她的努力根本没改变什么。在温温婉婉柔丽多情的阿朱面前,她的暗中较量以彻底失败告终。

那天晚上,她在港岛东区办完一棕劫案取证工作,回西区警署时,开车经过德辅道中段的桂香街口,好象鬼使神差,她莫名其妙地就将小车开进了那幢米黄色的十二层公寓楼下。

她和阿朱,都有对方公寓的钥匙,这是多年前成为好友时互相提供的,以增加彼此间造访的方便。

她用钥匙捅开D座七楼阿朱的公寓门时,差不多没发出一丝声音。她仿佛下意识地进入侦缉过程,全身皮肤的所有触角细胞,都超常地感受着空气的每一缕微弱颤动。

客厅里灰暗一团,只有右边虚掩的卧室门后,透出一线银色的灯光,在大理石地面上刻下明亮的印痕。

阿凤听见了里面的动静,是男人和女人轻轻的说笑。

她用脚掌着地,蹑蹑地移到门边。在往里面窥探前,她差不多就要返身退却了。她听到内心一个严厉的声音在谴责什么,她听出那是在说她“卑鄙”。

但女孩的某种本能占了上风。她深吸一口气,抑制住紊乱的心绪,把眼睛凑向门缝。

一刹那间,热血涌上她的脑袋,眼睛里的视象也变成一片殷红。

她看见阿朱和阿华随随便便地倚躺在地毯上,一人端着一只晶莹别致的高脚洒杯,在闲适地小声交谈。

要命的是,两人身上什么也没穿!

两人都是侧向着卧室门,两人的皮肤在银白的柔光灯下,象绸缎一样细腻娇嫩。

特别是阿朱那对饱满丰硕的乳房,竟那么大张旗鼓地晃荡在离阿华眼睛仅两尺远的地方,两颗乳头仿佛两颗水红的樱桃,无耻地放射着烁烁肉光!

阿凤不清楚自己怎么退出客厅的,怎么锁上的门。她感到楼梯在脚下飘走了,人象蹂在云团中,全身失衡,四顾茫然。

她回到自己的寓所,立刻把身体抛上床。

什么友谊、信任、统统不在了。

一切都暗然失色,一切都寒冷透骨。她觉得自己象个被抛在荒郊的孤儿,满世界一派凄凉。

汹涌的泪水打湿了枕巾,她才发觉自己原来是多么懦弱。主见、果断、当警察练就的铁石心肠,都不堪在爱情挫折的巨石上一击。女孩子有时就很脆弱,女孩子有时就应该没有出息。这是通病,不管这个女孩是身为贱民,还是贵为王候。

女孩就是女孩!

后来的七、八天,不管出勤还是落班,只要稍有松懈,脑子里就装满阿朱卧室的景象。那对饱满的微微晃荡的乳房、和闪射着烁烁肉光的乳头,象威力无比的炸弹,粉碎了她正常的思维和意识。

她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抬脚去找阿华,向他倾诉她所有的委屈,表现她“强人”外表下的柔顺和温情。

可稍一清醒,她就明白自己荒唐。如今木已成舟,她已是那对幸福人儿身边多余的累赘。

于是在四天前,她向重案组的负责警官康贵祥帮办告了假。

她急急忙忙奔向启德机场,随便买了一张可以立刻离开香港的航班票。她清楚她必须暂时与这座令她心碎的繁华都市隔离。她没有勇气向阿华和阿朱电话告别,她担心一时忍不住,喷薄而出的啜泣会完全暴露她平时隐藏很深的软弱。

十四个小时以后,法航的“协和式”大型喷射机在巴黎的奥利机场降落,阿凤被抛到一个自翊为最优雅文明的民族的首都。

可她认为不够,她还要把自己抛远些。大都市的繁华,会使她不自觉地处处联想到香港。

她足不出机场,买票时不用有选择,只要是马上能起飞的,只要是离大都市越益遥远的,都行!

又经过两小时空中旅行,她置身于地中海边的电影名城戛纳。

在机场出口处乘出租车时,顺手买了一份导游册。小册子用英、法、德、意四种文字印成。香港居民的阿凤,自然是精通英语的。略一浏览,便觉得风光旖旎的戛纳小城甚合她出门“避乱”的心意。

小册子介绍说,戛纳人口只有九万,即便每年五月约有四万全球电影界人士光临该城,也不过十二、三万人。

小册子自豪地宣称,一年一度的戛纳电影节,年年撼动忆万人的心。它颁发的“金棕榈”大奖,被公认为全球电影界最高荣誉之一。

小册子写道,1938年,威尼斯电影节对亲法西斯的德、意影片大唱赞歌,于是,民族情绪强烈的法兰西人愤而组织另一个国际电影节,定于1939年9月1日在戛纳开幕。可就是在当天,希特勒进攻波兰,世界局势骤变,戛纳电影节亦流产了。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1946年9月20日,第一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才在地中海北岸风景秀丽的海滨小城正式开幕。

哇!一个反法西斯的传说!

阿凤的下榻处离海滨很近,晚上一落枕,仿佛地中海的浪花就溅上了床头。这座饭店取名“情侣百合花”,以其对海上风光的一览无余和每日早晨送进客房的时令鲜花,使世界各地的游客啧啧称赞。

这是五月的第二个星期,这年的电影节恰好隆重地在此开幕。

阿凤在戛纳一住就是三天。

白天,到电影节选看新片。黄昏和夜晚,就沿海滨乱走,走出很长很远的距离,让地中海的月光和咸湿的海风,抚平心中的伤痕。

每年电影节专用的建筑群,座落在500米长的海滩上,与她的“情侣百合花”呈一字型横排。电影节建筑包括25个电影院和放映室,中心是六层高的电影节宫。听饭店的侍者介绍,在两周展映期内,要放映20到25部竞选影片,以及400部不参加评比的影片。全市影院每天要上映200多场。还有各种新闻发布会、艺术讨论会、酒会、舞会、和世界级编、导、演名星人物的公开亮相助阵会。光是从世界各地赶来采访电影节的记者,就有2500名。

多么喧嚣,多么热闹,俊男靓女云集,熏风暖日烘托,戛纳象个在海边体憩的村姑小旦,每年的五月,都会耸身一接,蓦然站立,以其浓妆艳抹、辉人眼目的辉煌打扮,倾到世界上许多人的目光。

阿凤本是寻觅清静而来,却遇上电影节把清静挤到小城之外。阿凤逐渐受了感染,既然来了,既然碰上电影节,那就看!

所以,白天就在电影节建筑群里,对照着各展映厅发放的节目单,选自己喜欢的片子看。

什么是自己喜欢的片子呢?

政治历史巨片不是,伟大人物传记不是,古代侠客外星超人不是。对她女孩的味口的,还是情爱上的苦辣酸甜。

看着银幕上的青年男女因误会而分手,心里就酸酸的难受,就想象那男人是欧世华,女人是自己。一旦那分手的男女前嫌冰释,破镜重圆,阿凤心里就更酸的难受。因为拥抱接吻的男人依照是欧世华,女人却已变成了朱丽叶。

那对饱满的充满诱惑力的乳房!

那对放射着烁烁肉光的樱红的乳头!

于是心里就翻江倒海地难受。就回忆着在阿朱的公寓房里,看着那对赤身裸体的年轻人儿闲适地倚偎着交谈,而自己觉得地板在脚下飘走的空虚。

虽然看电影要触景生情地难受,可偏要想看,偏要去反复领略难受的个中滋味。这是一种什么怪异的嗜好?是一种对痛苦有咀嚼的瘾头的表现吗?

一定是的!

因此每个黄昏和晚上,阿凤就要沿海滨向远处乱走。她要调整心绪,不管是失落惆怅,还是对痛苦的喜好咀嚼,都应被广阔无垠的壮丽大海抠消。她觉得应该让大自然的绚丽多姿和变幻无穷,来帮助克服自己心中的渺小和变态。一个星期后离开这里飞回香港时,她要做一个脱胎换骨、焕然一新的香港皇家警察助理帮办!

她的生活里不应再有感情波澜。

她的戛纳之行纯粹是心理疗养的遁世之行。

可是谁也预料不到,就在她用电影和大海交替疗治着受伤的心灵的第四天,意外发生了一些事。

这一天是五月十二日。

下午三点,在电影节建筑群的“希区柯克”厅里看《沉默的羔羊》,心中为朱迪·福斯特的绝妙演技所倾倒。

从宣传材料看,滑一位美国女影星在这么年轻时,就有这么多的话题。

朱迪还在娘胎时,父母亲就离了婚,由母亲独力抚养大。

她曾经被狮子咬过,至今齿痕犹在。

她从小就被称为天才儿童,因为她3岁拍广告,5岁拍电视,9岁拍电影,13岁获得奥斯卡奖提名,25岁当选影后,28岁获得波士顿影展颁发终生成就奖。

前不久,因为扮演《沉默的羔羊》中的女主角,她当选“金球奖”影后。所有的舆论都说第64届奥斯卡“金像奖”又非她莫属。果然,上个月洛杉矶一颁奖,她又再获最佳女主角殊荣。

阿凤走出“希区柯克”放映厅,沿着电影节建筑群前面的海滨徜徉。现在是下午五点半。她没有固定的目的,象前几天的这个时候一样,她只想踩着细细的、被地中海的太阳晒得发烫的金色沙粒,一直走到天黑。

前三天她往海滨右边走。今天走左边。

心里还在翻滚着朱迪·福斯特。

朱迪的道路是一帆风顺的吗?

不!至少她的心路历程不是这样。

有记者问她,“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朱迪答是波特莱尔,“因为他写活了人生中的黑暗面。”可见朱迪心中有一个隐秘的阴郁。

最轰动全世界的恐怕要算1982年辛克利枪杀美国总统里根的事件了吧。辛克利倾倒于银幕上魅力无限的少女朱迪,他给她写信说,他狂热地爱她,如果她不回信,他将以刺杀现任美国总统来一表他真诚的心迹。

朱迪不可能理他,这类来信太多,不过是那些男性影迷一时失去理智的夸夸其谈。第二天睡个好觉,他们会头脑清醒的。

但朱迪这一次估计错了,辛克利果然向里根发起攻击,果然击中里根,引起全球轩然震荡。

朱迪成了舆论焦点,有人甚至断言里根遇刺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联邦调查局的人找来了。法官的代表来询问了。各种各样的传媒记者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包围了朱迪的生活空间,朱迪成了汹涌海啸中一时不能自己的孤舟。

可是朱迪在坚持抵抗。她的名言是:成功不算什么,反而会让人迷失下次的奋斗目标,只有失望才能刺激人奋发进步。

她坚信在“辛克利事件”中,她是无辜的受害者,纯粹祸从天降。她反复告诉自己,不是她误导了凶手,她不可能为凶手的愚蠢行为负一毫责任。她的美丽、演技、魅力是她个人的财富,有人会受她激励走向高尚,也有人会反面领会而行为乖张,但这种种一切,都不与她有直接的关联。她不是辛克利刺杀里根的行为根源,不是幕后和帮凶。

朱迪闯过了这一关,从情绪的低谷中努力奋起,重新乐观战斗。她照样演电影,照样深深地投入所塑造的角色的内心。说不定,“辛克利事件”更丰富了她对人生的复杂体验。她的演技愈加成熟,好片不断,终于成为如今一颗闪烁于影坛天空的夺目亮星。

啊,我喜欢朱迪!

阿凤的脑中飞出这么一句感叹。

她看看周围,不知不觉,戛纳的海滨建筑被甩到了很远的椰林那边。

现在,她沐浴着傍晚的太阳,湛蓝的海水从脚下铺展到辽远的视野深处,与也是湛蓝的不染一尘的地中海天空,交融于海天相接的地球尽头。

我也遇到了“辛克利”。阿凤边走边想。我的“辛克利”是朱丽叶、是欧世华。我被他们的恋情压垮了。可是我不该垮呀,我应该挣扎出来,象朱迪·福斯特小姐一样,继续努力奋斗。

眼前忽然出现一些错落驳杂的岩石,在椰林后面排成高高低低的石墙。

阿凤站住了,她竖耳倾听,真切地分辩出岩石那边传来的一些喁喁人声。

咦?她环视周围,说不定与石头一墙之隔的,又是什么海滨浴场。前三天沿右边海滨乱走,一路上的浴场星罗棋布,弧形的滩床象一弯美妙的银线,串起了花花绿绿的磨菇伞和男女人群组成的欢乐珍珠。

阿凤的心情受了朱迪身世的启迪,比前几天轻松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关键是给自己树立新目标。

她走到石墙似的岩礁前,选择一道可以容身裂缝,侧身往里走。

拐过一道弯,潮冷的岩壁豁然敞开很大的出口,阿凤的脑袋刚伸出去,猛然火烫一样缩回来。

她的心“呯呯”跳动。但好奇和新鲜怂恿着意志,大脑便指挥她重新向前倾身,把惊诧的视线悄悄放出去。

岩石那边,好一片金色平整的沙滩。远处缓坡上,停满五颜六色的各式骄车。骄车后面,是墨绿色的绵密的棕榈林,如一道天然屏障,把眼前的世界与外面隔绝。

沙滩上,横七竖八,或坐或躺,全是金发碧眼的西洋人种,让阿凤止不住心惊肉跳的是,他们人人身上一丝不挂。

“天体浴场!”

阿凤脑子里闪过这个词。香港没有这种玩艺儿,但她从一些书上、电影上看到过,知道法国有、意大利有、南斯拉夫和俄罗斯都有。

想不到,今天她在地中海海滨小城戛枘的郊外蓦然碰上了。

这么些男人、女人、年轻的、中年的,就在这阳光下的沙滩上,人人赤身裸体,互相可以窥见身体最隐密的部位,他们的内心深处会有些什么奇思妙想?

没融入其中的阿凤,替他们感受着羞涩。

沙滩上的俊男靓女,有的铺一方棉织枣红浴巾,俯身其上,把脊染和屁股晒在阳光中。有一些则毫无顾忌地仰身平躺,女人的乳房、男人的阳具,就那么鲜鲜亮亮、招人眼目地暴露在傍晚是中海的空气中,仿佛与周围的椰林、棕榈、礁岩一样,是大自然景欢中的一部分,很合谐、很统一的,组成一幅西方海滨的人文自然风情画。

但东方的阿凤太不能适应。血液中冲击着她的心脏,喉咙吞咽口水有些困难。她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逐渐适应,反而更觉得心慌气短。

她觉得是自己被人强行扒光了裙衫衣裤,固定在一个展台上供人指点。无数聚光灯交叉网住她的胴体,她想双手捂住羞处,但手臂被人拉平飞翔于身体两侧。

她在心里不由得喊离她最近的一个金发女郎:“喂!你把丢在身边的乳罩遮到小腹上去呀,旁边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后生仔在看那里啦!”

金发姑娘当然听不到她的心声。那姑娘半卧在一张浅丝织白花的线毯中央,丰腴肥白的肉体被衬得也如一朵毯上演开的百合花。她的金发扎一根红色缎带,一只墨镜只剩一条腿勾住左边的耳朵。她正专心致志读手上一本硬皮小说,稚气的脸上一副超然物外的宁静。

阿凤的心里,什么朱迪·福斯特,什么里根和辛克利,统统飞进遥远模糊的爪哇国。

代替他们的,是不请自来的朱丽叶和欧世华。阿朱与阿华倚躺在地毯上,也这么赤裸着身体。在他们宁静闲适地喁喁交谈以前,不知他们的肉体曾掀起过多么狂浪激猛的风暴。

阿凤甩甩头,不敢深想下去。眼前沙滩上这几百个晾晒“天体”的男女,在他们平静的外表下,也有一颗平静的灵魂吗?

或者,他们第一次踏入“天体浴场”时,就能如此恬淡自如地对待自己和他人的身体吗?

好奇怪的西洋鬼佬,“羞臊”二字在他们的字典中有还是没有?

离岸不远的浅水区中,有十来个男女在玩水球。他们的笑声不时传来,给宁静的晴空和金色的沙滩添加着活气。

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上岸来了,互相手拉着手,往自己的衣物线毯处走。他们穿行在一群群裸肉中。女孩结实的乳房随步态很有活力地甩荡着,男孩的阳具也象一只钟摆有规则地播动。他们对身边的裸身男女视若无物,而躺卧在沙滩上晒日光浴的男女也对他们不屑一顾。难道这些家伙真的不食人间烟火?阿凤益想不通,难道钻进“天体浴场”的人中就没有一两只大色狼和故意招摇的娼妓?!

正胡思乱想,却见临近岩壁的一些男女忽然纷纷坐起来。他们的眼光没往阿凤的隐身处看,而是一齐朝向岩壁与海水交接的方向。

接着,几个女人嚷叫的声音打破了沙滩上的宁静与和谐。她们起身跑向临水的那堵岩壁后,一下推搡出一个年轻男人。

阿凤不得不小心观察了。

那是一个黑发黑睛的男人,穿着花格恤衫和白色中长短裤,高帮“奈克”旅游鞋和捆在皮带上的大肚子腰包,以及他手上握着的一个带长焦镜头的照相机,深深地说明他的旅游者身份。

他是一个黄种人,只是不清楚他是哪个国家或民族。

四、五个女人围着惊慌失措的他,阿凤从法语、意语中听出了一连串英语,原来她们指责他偷拍裸照,这在“天体浴场”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把菲林拉出来!”那个讲英语的女人最显得亢奋。阿凤仔细一看,原来是先前仰躺在浅绿色线毯中央读书的姑娘。看来她是盎格鲁——撒克逊人。“你这是侵犯人权。”姑娘尖声大喊,读书时的恬静一扫而光。“你要赔偿损失!”

其他女人操着不同语种的声音,看样子也是英语姑娘的意思。

“我、我……”黄种男人把相机紧紧抱在胸前,生怕女人们抢去似地,两只眼睛惶恐地闪着悔惧交加的目光。“我不清楚这儿的规矩。”他也操英语,阿凤一下听出他是哪个地区的人,香港英语的韵味与所有操英语的国度都不同。“我向女士、小姐道歉,对不起……非常、对不起……”

“把菲林拉出来曝光!”说英语的姑娘坚持,“具体地讲,你侵犯了我、和这些女士的俏象权和隐私权!”

女人们一阵喊叫,点头应和。她们的裸体紧紧围挤着穿戴齐整的香港男人。偌大的浴场区,身上有衣饰的人闯入这一群裸人中来,倒真象一个一丝不挂的人闯入衣冠楚楚的上流聚会场所一样醒目。

沙滩上的男人没加入女人对侵入者的围攻,只是兴趣盎然地观阵,仿佛欣尝一出舞台上的幽默小品。

香港男人可怜巴巴地辩解:“我刚刚拍了两张,只有两张……其余的是很珍贵的资料,是在电影节宫与尼克·诺尔蒂先生、贝蒂小姐、斯特里普小姐以及朱迪小姐的纪念照呀。这些大明星不可能有时间再与我合影,他们有的已经飞走了哇!”

“不!不!全部曝光!全部曝光!”英语姑娘舞动双手,胸前两只肥硕的乳房象兔子一样上下乱跳。“拉出来!拉出来!”

“小姐们、女士们,”男人边说边左顾右盼,阿凤感到会有一个动作在他身上发生。“我真的没有恶意呀,求求你们啦。我是一个旅游者,我拍照一些风景,决不提供发表。求求你们给个面子,让我走吧。”

话音未落,他忽然用肩膀把堵在正面的英语姑娘一撞,埋头钻过女人们光裸的腰肢和丰满的屁股组成的肉墙,耸身就往岩壁后面跑。

可惜他的计谋落空了,一个长着火红色长发的女人,预先张臂堵在他先前隐身的原石道入口。男人无奈,赶紧转身往阿凤这边的石缝跑来。

女人们气疯了,一个违反“天体浴场”规矩的黑头发亚洲男人,居然妄想以逃匿来坚持自己的错误,她们绝不让他得逞。

她们呐喊着冲上来,阿凤不由自主地从一个客观的旁观者变成了香港男人的同情者。她在心里为他加油,祈祷他赶快钻进随便哪条石缝。她讨厌那群光着屁股乳房乱晃的追兵,因为这讨厌,她就完全把自己摆到了香港男人同谋者的地位。

你快跑呀!她心里大喊,你干吗迈不开大步呀!

出人意料地,惊慌失措的男人在一道沙埂上忽然绊倒了,相机跌出几公尺远,他立被追上来的女人按在地下。

“喝,猪猡!”英语姑娘骂起了粗话。“你还想逃避惩罚!”“不,求求你们,”男人在地下艰难地仰着脖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这个没见过女人的黄皮肤瘦猪,”英语姑娘盛气凛人地斥骂,“我们今天来让你看个饱足!”

她恶作剧地跪在男人面前的沙滩上,双手握住自己特别肥大的乳房,往男人脸上扫去。

几个按着男人身体的女人哈哈大笑,火红色长发的女人以英语姑娘为楷模,也端起自己不太饱满的乳房,在男人的鼻子眼睛上一阵乱抹。

沙滩上漾起观战的白人男女的哄笑。

“黄皮猪猡!”英语姑娘骂得兴高采烈,“下贱的黑头发!”

阿凤心里火星一下被点燃了。什么叫“黄皮猪猡”、什么叫“下贱的黑头发”?完完全全的种族歧视论调!白人有什么了不起,白人的裸体他妈的有什么不能看!

阿凤觉得仿佛是自己在挨骂。她也在偷看“天体浴场”,也是黄皮肤黑头发的香港人。她不能善罢甘休。朱迪·福斯特反对有人指责她是辛克利刺杀美国总统的同谋,阿凤也要反对白种人对黄种人的种族歧视!

沙滩上那群光屁股女人开始剥香港男人的衣服了,他们的愤怒变成了恶作剧的玩笑。她们尖声笑着,要让入侵的男人成为“天体浴场”的一份子。

香港男人惊性地护着上下衣饰,他笨拙的动作引得女人们更加兴趣倍增。

“死八婆!”男人爆发出一串又快又急的香港垢骂,“我挑你个死八婆……哇呀呀!打劫啦!野鸡打劫良民啦……”

就在他的花格T恤被剥下来的那一瞬,怒火熊熊的阿凤跳到了他们跟前。

“住手!”她横眉立目大喊,“都给我停下来!”

仿佛天外来客突然驾到,眼前的女人和背后沙滩上的观众,全都呆在原地。“你,”阿凤指指可怜巴巴愣在地上的黄皮肤同胞,“还不起来走。”

“等等。”英语姑娘回过神,一下跳起来站在阿凤眼前。她身材颀长,比1公尺62公分的阿凤起码高半个脑袋。“你是他的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利放他走!”

“我是他的女友,”阿凤不明白为什么会顺嘴作出这种解释,“我和他一起到戛纳观尝电影节。”

“他不经允许偷拍我们,这不合这里的规矩。”

“他说了,他是拍海滨风景。你们闯进了海滨,你们也就只能是海滨风景的一部份!拍任何风景都不违反规矩。”

英语姑娘张口结舌,一团红晕迅速在她脸颊中央扩展。

“婊子。”她突然轻声吐出一句。

“什么?!”阿凤的脑袋炸了,“你再说一遍。”她控制着没失声尖叫,但感到小腿肌肉不受约束地抖得厉害。

“婊子!”英语姑娘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你和这个黄皮猪猡是同伙!”

阿凤没想到她的拳脚会出击得那样迅速,只一刹那,皮肉撞击的声响和英语姑娘负痛的呼叫,就震惊了整个沙滩。

英语姑娘高大的裸体蜷曲下去,她的肋下和胃部挨了重重两拳。她的额头一下就渗出汗珠,眼光由于疼痛而变得可怜。

但她太不甘心,她怎么会成为小个黄种姑娘的手下败将?

英语姑娘拂开两个想要搀扶她的女人的手,摇晃着站直身体。“婊子!”她的蓝眼珠里燃着幽深的冰焰,“你会尝到我的厉害!”

她一个直拳捣向阿凤的面门,修长的右脚同时踢向阿凤的小腹。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其他女人的喝彩刚刚爆发之时,阿凤利用香港皇家CID便装警察的不凡身手,“哗”地侧身一闪,避过英语姑娘凌厉的攻势,同时闪电一样伸出右手,逮住英语姑娘握拳的手腕轻轻往前一带,一个“四两拨千斤”的招式,刹时把赤条条的白种姑娘摔了个嘴啃沙。

“哇!……”

周围的女人失声尖叫。

阿凤的眼角余光瞥见,沙滩上似乎有几个男人准备要往这里动身了。

“快走!”

她一把拉住看得忘了姓名的那个男同胞,掉头就往石道的入口裂缝冲。经过沙滩上那部名贵的“尼康”相机时,她一探手将它捞起来。

他们疯狂地奔跑。起初还能听见后面一派喧嚣,很快,岩壁被甩在身后,一丛丛的椰林被甩在身后,空气中的愤怒的嘶喊,也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

他们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时,已能看见黄昏夕照中“情侣百合花”旅馆十二层楼房顶上闪烁绚丽的广告霓灯。

“拿着,”阿凤把“尼康”相机交给男人。掉头就要离去。

“哎,小姐,”男人急忙喊住她,“你,你还没接受我的感谢呀!”

“不用谢。”阿凤无所谓地撩一撩海风拂到眼梢的一缕秀发。

“那……我可以请教你的芳名吗?我听出来你也是香港人。”

“不可以。”

“小姐你好骄傲呀!”男人叫起来,又压制住自己“那我可以向女皇大人秉报卑职的贱名吗?”

阿凤感到了这个男人的执着,想一想,点了点头。

“哦,我叫周志良。”男人笑起来其实很诚实,五官上没有商人市侩气,是那种久居高尚职业的单身族的坦诚。“港大医科毕业,私人开业七年了,主治小儿诸般病症。”

“今天倒差点儿被一群光屁股女人给治了。”阿凤开了句玩笑,马上又沉下脸。“你不该偷拍人家照片。”

“我不知道哇。我昨天才到这里渡假。猛然撞上了,很新奇,就忍不住照了两张。”

“你学医的,对女人也新奇?”

“阳光沙滩上的女人,与躺在解剖床上的女尸完全是两码事。”周志良辩解。“小姐你对我肯定也不满意。但我不否认刚才的心情,我一看到那幅景象,心里洋溢着的,是生命的美好激动。我差点儿想哭呢。”

“男人的眼泪这么轻贱?”阿凤有点奇怪。

“看怎么说。碰上有些场面,你只想跪在地上大声赞美造物主的神奇。”

阿凤不由得仔细打量他。周志良有一头天然卷曲的头发,长条脸,肤色苍白,言谈举止间带着不属医生而只属于艺术家的一丝浪漫气质。

“曾经想当美术家?”她很有把握地问。

周志良有点吃惊地点头。“小姐的眼睛好厉害。后来误当了儿科医生,只好业余玩玩摄影。”

阿凤把眼光转到辽阔的海面,夕阳象个大蛋黄,下缘刚好挨近海面,那一团海水像融化的钢铁一样沸腾燃烧,不知何处飘来的云霓围绕着壮丽的夕阳,在西天织出一片灿烂的晚霞。

阿凤向男人道了“拜拜”,从沙滩上横斜着走,一直走上海滨公路。她觉得与周志良的交往该结束了。虽说同是香港同胞,万里之外偶然邂逅,有那么一些他乡遇故人似的亲切。但她刚在友情的绿州中踩入陷井,她想解脱出来,享受一份凄婉的宁静。她不打算把与周志良相遇的小插曲,发展成一场完整的交响乐。

等跨上“情侣百合花”旅馆的大理石台阶,她偶尔一回头,老天爷,那个有一份艺术家气质的小儿科医生,还紧紧地跟在她后面。

“你,”阿凤的脸孔有些冷,“跟着我干什么?”

“对不起小姐,”周志良微微躬腰,“我也住这里。”

“哦?”阿凤尴尬地露齿一笑,算是歉意。“对不起周先生,不好意思啦。”

“客气客气……呃,小姐。”

“什么事?”阿凤停止住转身,稍微偏过头。

周志良踟蹰了一下,还是勇敢地说出来。

“我们到街上吃饭去——如果我有这个荣幸可以做东的话。”

“对不起,我不习惯与一个陌生男子共餐。”

“哎哎,我们不是认识了吗?”

“你说说看,我叫什么名字?”

周志良半张着嘴,眼睛轱辘辘转了一会儿,鼻子两翼似乎要窘出一层汗。

阿凤站在台阶的上一级俯看他,带点儿睥睨的妩媚。

“拜拜。”她轻轻说一声,溶入一些女性的温柔,经直走入辉煌的大堂。

阿凤乘电梯上到八层,在8008房间脱下白天的牛崽工装衣裤,换上套丝织的浅黄色春衫。

推开窗户,海风扑面而来,钻入衣领袖口,搔得一些部位痒痒地十分舒服。

阿凤坐回沙发,身体有些疲乏,心情却很闲适,对英语姑娘的决斗胜利,驱散了一些阿朱阿华带给她的心理疮伤。

我还是有能力的姑娘,她想,我会从低谷中奋起,象朱迪那样,赢得未来的命运。

这时,茶几上的电话铃响了。

她拿起听筒,听到了周志良怯怯的、却又是固执的声音。

“钟蜀凤小姐,我还是想请你赏光——”

“咦?”阿凤吃惊不小,“周先生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在大堂登记柜台查询的,对不起。钟蜀凤小姐,我请你霄夜,愿不愿意?”

阿凤静默一会儿。听口气,如果她再拒绝,对方今晚会有彻夜的忧伤。

我何不放松一下自己呢?她突然活跃地想。我不是清教徒。我有能力打败那个白种女人我也有能力打败……沮丧。

她感到阿朱和阿华带来的痛苦已退缩到很远,她不应让以往的阴影笼罩今日的生活。周志良是个不错的青年医生,和他吃吃饭,用双方熟悉的香港语言谈天说地,被此领一份异国飘游的温馨,何乐而不为呢?

她瞧了瞧手中乳白色的电话筒,装得淡淡地问一句:

“什么时候?”

“哇,钟小姐同意啦!随你什么时候,我现在就在大堂恭候钟小姐。”

“周先生。”

“小姐请吩咐。”

“不要一口一个‘钟小姐’,叫我阿凤行不行呀,周先生?”

“行行行,阿凤你也不要叫我周先生,就叫——”

“‘就叫阿良吧’。”阿凤调皮地抢先学道。

她听到电话里传出阿良惊喜万般的笑声。

阿凤与阿良吃晚餐的小饭馆,在离电影节宫仅两条横街的一个街心绿地旁边。

夜色四合,华灯璀灿,坐在街沿边的靡菇伞下,吃着典型的法式牡蛎,小牛排和草莓冰激凌,眼光放任自流地欣尝高贵优雅的戛纳男女象一条条美丽的热带鱼在浓密的行道树下滑行往来,不啻是一种心旷神怡的享受。

一餐饭吃完,阿凤感到了与阿良交友的轻松。

阿凤原先对待阿华,不敢有太多的放肆。想到是与阿朱竞争,就得把自己的主见和个性来一番收敛,唯恐一不小心惹阿华翻脸。

现在面对阿良,则不需有臣仆心理。她不求阿良什么,是阿良主动要巴结她。于是她想如何说笑就如何说笑,想反驳阿良的生活观点就淋漓反驳。纵横捭阖,姿势汪洋,好是自由自在。

阿良也仿佛被她的巾帼女侠之气迷住,他随时放弃自己的主张,以适合阿凤的要求。他对她的正经话和开玩笑都一律喝彩。于是阿凤愈觉得答应与阿良交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不吃亏。

“只是阿良,”阿凤吮着食指上沾的一痕冰激凌,狡黠地眨眨眼,“你要是真当了美术家,也保不住要失败。”

“为什么?”阿良问。

“与你的性别有关啦。”阿凤故意卖个关子,信口胡诌。“你若是女的,你会成功。若是男的,肯定一辈子潦倒。”

“此话怎讲?”

“这个吗,阿良大师,作为女的,你身上的才智能力足够应付生活,说不定还很讨男人的喜欢。作为男人呢,你就很逊色,你缺少胆量,缺少男画家的那种……疯狂。反正我看你是很温婉的啦,阴柔有余,阳刚不足。”

阿良摊摊手,做个悲哀的怪像。“不幸而言中、不幸而言中……所以我改行做小儿科医生。”

“你呢,要是能象那张桌子上的那个男人,你会大有出息。”

“谁,哪个人?”阿良脑袋一阵乱扭,随着阿凤的眼光往右边的邻桌扫去。

“嘘——”阿凤赶紧制止,“这样不礼貌。”她用很轻微的声音告诉伸颈前来阿良。“就是中间那个男人。”

中间那个男人名叫贝尔法思·格拉斯。

贝尔法思与同桌的两个战友从英国来到法国的戛纳,当然不是想借电影节开幕之机,睹人中精英的男女明星的风采。他们是来执行一项重大的暗杀任务。

这个任务明天上午进行,一旦成功,将轰动整个文明世界。

贝尔法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说到底,三十岁不到的贝尔法思,已是爱尔兰共和军里一名专施爆破杀人的老战士。他大学毕业,是牛津大学里专攻建筑业的高材生。

贝尔法思与北爱尔兰许多有激进民族主义情绪的男女大学生一样,梦想着有一天他的民族突然从英国统治下独立出来,成立自己的国家。为此,他大学毕业一回到北爱尔兰领土,就加入了以搞恐怖主义活动著名的爱尔兰共和军。贝思法乐与他的年轻战友一起,用英国官员和士兵的鲜血涂抹他们手中的独立义旗。他们的影响不可谓不广阔,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只要一提起爱尔兰共和军,没有不知道它是一个相当残酷的城市地下游击队。

但也因为杀人过多,并且在爆炸车站码头和超级市场时大量伤及平民,爱尔兰共和军的声誉大不如成立之初了。就连许多本来同情和支持他们的北爱尔兰市民,也在一次一次的反恐怖主义游行集会上,大声谴责共和军的非人道行动,要求他们立即停止施行恐怖主义主张。

不过作为共和军中狂热分子的贝尔法思,他决不会让民众的抗议左右他坚定的理想。他很清楚,恐怖活动有时就是要以无辜民众的生命作代价,它的直接效果是对英国政府产生更大的政治压力。

本来嘛,恐怖活动的军事目的是极其有限的,它不可能消灭敌对力量庞大的警察和军队,不可能颠复一个国家和更换一届政府。

可是,就是这种慢慢的、接连不断的死人,会聚集起一种超常的心理压力,它迫使统治国政府认识到民族独立组织的不可战胜。迫使法制和秩序机构的威信每况愈下、不断降低。它鼓舞所有渴望独立的民族成员,增强他们的士气。它最终会强迫焦头烂额的统治者承认它是一个对等谈判的政治力量,因而邀它坐上谈判桌,将独立的城堡之钥乖乖奉献给它。

总之,恐怖主义所期望实现的,就眼下来说,纯粹是一种宣传效果,一种广告。杀人只是手段,而宣传效果是手段所要达到的目的。民众抗议,恐怖主义的既定方针不会因此而改变。

这次在英国,共和军在敦伦的高层“线人”截获一个绝密情报:英国政府的一位大臣将利用电影节期间的喧嚣作遮掩,飞临戛纳,与法国政府的对等高级官员进行秘密谈判,以弥合两国在欧洲政治经济一体化进程中的政策分歧。

他们的会谈地点,在戛纳城东郊的一座私人别墅里。别墅叫“蓝隼”,是一名法国空军退役准将的私产。从戛纳到“蓝隼庄园”有十英里路程,途中要翻过风景秀丽、棕榈林如海的米约小山。

爱尔兰共和军的决策者认识到机会来了。他们若想在英国本土刺杀一位女皇政府的高级官员,现在已非易事。强大的苏格兰场秘密警察对恐怖分子追踪很紧,使恐怖分子在本土地域内举步维艰。

现在是在法国,只要行事周密,情报不出现错误,就会有一大半成功的把握。

因此,坚信恐怖主义手段的贝尔法思领命前往法国。与他同行的,是两个经验也很丰富的杀手肯特和杰拉兹。

五月十日,一辆就象嬉皮士四处游荡的带野营帐蓬的小汽车驶出伦敦,取道英吉利海峡的多弗尔渡口,轮渡到法国的加莱,然后由北向南开往地中海的电影名城戛纳。小汽车打扮得花花绿绿,众多世界级电影女明星坦胸露腹的招贴画在车身四周向路人骄傲招摇。

没人知道,就在这辆由众多女影星的画像拱卫的汽车底盘下,藏有武器弹药和无线电遥控引爆装置。

贝尔法思的打算没有落空,他很清楚,运往英法两国的毒品海洛因都从东往西走巴尔干半岛,因此对于从西往东逆行出入境的他们来说,多弗尔和加莱的海关检查一定是例行公事般的简单,他们不会遇到麻烦。

事实果然如此,英、法两边的海关人员只看了看他们的护照,话都懒得多说两句,就挥手放行。

贝尔法思带的是份伪造的加拿大护照,和一份西方通用驾驶执照。坐在他旁边的肯特和后面的杰拉兹,则都使用涂改了姓名的英国护照。

当天半夜,汽车抵达戛纳。为了不引人注目,三个人分头登计住宿在城里三家旅馆内。

第二天,他们象众多热心的电影节观众,出没于电影节建筑群的各个展映厅,在舒适的视听享受中消磨时间。对姑娘有特殊兴趣的肯特,当晚就在一家咖啡店勾搭上一位大腿滚圆的少女,并把她带进了下榻的旅馆。

五月十二日下午六点左右,也就是阿凤在“天体浴场”把一个高大健壮的裸体金发姑娘打得满嘴是沙的时候,贝尔法思和两个同伴消消开车到戛纳东郊棕榈林茂的米约小山观察了地形。在他们的望远镜里,白墙红瓦的“蓝隼庄园”静谧地卧在一座堕圆形小山坡脚下,一泓碧蓝的泳池清水,在翠绿的花木草坪围绕中闪烁粼粼波光。

十英里长的山间水泥车道很平整宽阔,象一条银蛇蜿蜒起伏于林海绿涛。山风很大,一阵阵拂来,引起万千林木“嗡嗡”喧哗,极象大海的涛声在翻卷。

贝尔法思选定了一处拐弯的山脚作为伏击点,通往“蓝隼”的专用公路从那里分岔,两边高于路基的坡墙恰似为他们准备的掩蔽阵地。

他们没看到公路上有类似于巡逻的车辆来回奔驰。贝尔法思明白,法国保安当局是故布疑阵。本来也是嘛,一个秘密谈判地点,用得着在事前大长旗鼓地清理检查以引起不必要的暴露吗?

回到海滨小城,在事先约定的七点半,贝尔法思回了一趟他下榻的旅馆,他接到了巴黎方向来的一个电话,一个姑娘用密语告诉他,据英国政府中那个“线人”的通知,计划没有改变,法国官员将在明天上午乘直升机先期降落庄园,而英国大臣则从敦伦搭喷射专机直飞戛纳,然后换乘汽车去“蓝隼”赴会。

“我爱你,米切尔。”通话结束时,贝尔法思说。

“我也爱你,亲爱的。”对方挂断了电话。

他们很清楚这不是一般的礼貌告别。米切尔姑娘爱尔兰共和军里,既是一个沉着干练的情报通讯员,也是深深倾慕贝尔法思的豆蔻少女。他们一年前就有肉体关系。米切尔为了贝尔法思,可以献出一切乃至生命。但贝尔法思则很明确告诉她,他不可能与她结婚。

“民族利益高于一切。”贝尔法思曾说,“获得本该属于北爱尔兰民族的独立以前,我不考虑个人安乐。”

“这不妨碍我们相爱,”米切尔也深明大义,“也不妨碍你和我过性生活。”

贝尔法思当时笑得很开心,他知道不管遇到什么不测,最先来救他的,说不定不是共和军里的男同事,而倒是这个有一头金色的短发和浅绿的双眸的娇小的爱尔兰少女。

米切尔和另一个同伴比贝尔法思三人先期一天抵达巴黎,她们的任务,就是充当整个行动链条中的传递情报的链环。

贝尔法思走出旅馆,汇合了在一个地下歌厅中消磨时间的肯特和杰拉兹,三人在街心绿地的露天小餐馆中占了一张桌子。

他们喝了一些啤酒,吃了烤鲑鱼和肉馅煎饼。他们用漫不经心的交谈和假笑,掩盖着关于明天的行动细节的真实讨论。

他们吃喝到一半时间时,看到了暮色中走来的两个小巧的黄种男女。肯特率先耸了耸眉毛,很色情地向两个同伴做了个猥亵的手势。

“两个袖珍生殖器。”肯特说。

贝尔法思没象杰拉兹一样咧嘴笑。他对全世界其他民族并不歧视。他狂热从事恐怖主义活动,并不是以为北爱尔兰民族优于其他一切种族,而仅只是谋求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独立。

他照样慢慢呷着啤酒,但他利用眼角余光观察到,邻桌的黄种姑娘偷偷瞟了他好几眼。

我有什么地方很引人注目吗?他想。随即自嘲地摇摇头。一介武夫罢了。

他还感到那个黄种男人也在用眼光搜寻他肯定是那个姑娘向他暗示了什么。

当然他们绝不是法国国外安全总局行动处的特工,更非英国情报五处的天才间谍。假如是上述两家的跟踪者,他们绝不会用这样拙劣的观察办法暴露自己的身份。

两个对高大的白种男子好奇的“袖珍生殖器”罢了。

想到此,贝思法尔也差点儿为肯特的俏皮话忍俊不禁。

“走吧,”他向正兴高彩烈地小声议论各种族女人外形特征的肯特和杰拉兹说,“回各人的旅馆去,早点休息。”

“头儿,”肯特朝他挤挤眼,“要不要我把那个亚洲小妞介绍给你?”

“不用。谢谢。”

“米切尔不会知道的。”

“这不关米切尔的事。”贝思法尔紧一紧脸部表情,“我们明天还有行动。我命令。”他看见桌边的两个男人一下严肃起来。“今晚上,任何人不准把姑娘带到床上。这是重要行动前的规矩。”

“明白,头儿。”两个同伴认真回答。

“好,走吧。”

当贝思法尔跨下街沿时,不知怎么的一回头,恰好碰上那个黄种姑娘的眼睛又在打量他。看到他猝然回头,姑娘赶紧把脑袋埋向桌上的冰激凌小杯。

贝思法尔一笑。小母鸡,他想,你千万别是迷上了我。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看着那三个白人男子消失于夜色迷茫的大街中,阿良还是不解。

“我看不出那个家伙有什么特殊之处,”他嘟哝着。“不过就我高一点罢了。他大概一米八五。”

“阿良呀阿良,”阿凤无奈地摇着脑袋,“亏你还是医生,连这么一点看人的眼光都没有。喂,你听着。”她清了清喉咙,眼前还清晰地停留着那个眼珠碧蓝的高个白人男子的形象,“那个男人,从那张凸凹分明的脸部庞廓,你可以看出他做事极有条理。他的嘴唇很薄,轻轻一抿就成一条细线,这是百折不挠的性格的表现。他的双手经常习惯性地捏成拳头,不管是说笑还是沉思,都不松开,这是……一种焦虑的特征,长期焦虑的特征。还有,你注意到他那双眼睛没有?”

“眼睛?蓝色的瞳仁,随时含着一丝、一丝那个那个……仿佛是讥讽的笑意吧?”

“哇!阿良你好有进步!确实是讥讽,而不是松弛的热情。告诉你,那个男人的魅力就在于那双碧蓝的眼睛。白种人中蓝眼珠很多,其实大多数就是两滴结冰的蓝墨水,浅薄庸俗得无法言说。这家伙不同,我觉得他的眼珠好复杂,不止是讥讽,不有……对,还有凉森森的杀气。有坚毅果敢的自信。有那种对自身能力恰到好处的评价的高傲。有一种既拒人千里之外,又、又……切入你内心使你不得不被他所吸引的隐密的光茫。”

阿良把脸凑近越说越神的阿凤,“等等阿凤,你这不是在写卡通电视脚本吧?”

“你怀疑我打胡乱说?”阿凤一下泄了气。

“不敢不敢……我只是觉得一般人——比如我——是不可能从另一个人的眼睛中读出这么多故事来的。”

“所以阿良,”阿凤说得有气无力,“你不可能成为一个很有吸引力的男子,你不可能成为一个美术大师,你也成不了一个伟大的儿科大夫,你永远只能是一个……”

“什么?”阿良紧张地双手抓住桌沿。

“一个被随便什么不穿裤子的光屁股女人弄得坐在地下喊救命的傻瓜蛋!”

“噢……”

阿良一拍额头,上身往后倒去。不注意打翻了椅子,整个身体“啪”地一下结结实实摔在地下。

临近几张子响起了女人吃惊的尖叫。

阿凤一个箭步射上去,弯腰扶起阿良的上身。

“阿良,喂喂!阿良!”她惊惶地喊道“你没摔着吧?”

阿良微闭双眼,点点头。“只是,到处的地方都痛。”他歪着脑袋小声呻吟。

“哪里痛得最凶?”

阿良指了指心脏,“这儿……”

阿凤“卟嗤”一声笑了。

“好好,起来吧……”

“可你得、答应我一个小、小小的请求。”

“说吧阿良。”

“在戛纳,我做你的朋友,回香港后,你还是得允许我,允许我……做你的朋友。”

“可以。”阿凤对此无所谓。“真的?”阿良睁开眼睛,里面彩光熠熠。

“真的。”

“哇!”阿良不再呻吟,动身往起爬。

“你身上不痛了?”

“不了不了。阿凤,明天我带你爬山去。”

“去哪里?”

“导游册上说,出城往东有叫米约的小山,山上树林里有一种羽毛非常漂亮的鸟它们无论何时,都是雌雄一对儿在一起。”

“你是现编的吧?”

“基督作证。小册上写得很清楚,当地人给小鸟起了个美妙的名字,把它们叫‘爱情’……”

五月十三日。

“十三”在西俗中不是个吉利的日子,在今天这个戛纳的十三号中,注定也要发生一些不寻常的事。

早上七点半,贝思法尔再一次接听了米切尔从巴黎打来的电话。姑娘用暗语通报,英、法要员的重要会晤仍未变动,隐藏在英国政府中的“线人”说,英方代表已确定为外交大臣奥尔德斯勋爵,他的专机八点准从敦伦希思罗机场出发。现在,一些有关的下级属僚已动身去机场。

放下电话,贝思法尔确定了早已成竹在胸的计划。

他驾着那辆底盘中藏有武器的“大众”野营车开出旅馆附近的停车场,在市政广场的环道上围着喷泉绕行。等到把按约前来聚头的两个伙伴接上车,他一打方向机,汽车便飞一般驰向东边城郊的棕榈林。

在离城两英里界桩处,他把杰拉兹留下来。杰拉兹将潜伏在身后林木繁盛的小山上,用一架“雷斯”双筒望远镜监视过往车辆。一但发现英国要员的车队通过,立即用手中的无线电对讲机通知在另一个地方的贝思法尔和肯特。

“我能分辩出他们的车辆吗?”杰拉兹有些不敢肯定。

“没问题。”贝思法尔很有经验地拍拍他的脸颊。“通常这是两辆豪华轿车。当然这次可能不会在车头插上英、法两国的小国旗。但有一个最为明显的标记:在领头的轿车前面,必定有法国特种警察的几辆摩托担任开路先锋。这是他们的虚荣心的表现,对外称作外交规格。我从英国也发前详细研究过资料,我发现法国政府,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破坏过自己定下的这种愚蠢规矩。”

杰拉兹笑了。“头儿,”他说,“这么讲来我们今天一定会大出风头了。”

“我想是的。”

甩下杰拉兹,“大众”汽车继续前进。十多分钟后,十英里界桩出现在车前方左则路边。而后边还有一条同样水泥地面的小车道,那是通向“蓝隼庄园”的专用道路。

贝思法尔看准公路右侧林木比较稀疏的一处缓坡,把“大众”慢慢倒进去。肯特在车屁股后打着手势指挥,让汽车转了两次弯,最终隐在一堵高峭的山石后。

两人走出来,用小铁铲和鞋底将汽车离开路基时的车辙印快速抹去,这样,即使有一支巡逻队在秘密客人到达前半小时做一次小心的沿途检测,也不会知道有一辆危险的中型轿车正隐藏在路边森林中三十公尺深的一堵岩壁后。

贝思法尔看看表:八点正。

他估计敦伦的那架专机刚好起飞,也就是说,空中飞行六百英里到达戛纳,按一般喷射机的巡航时速,刚好一小时左右。再在戛纳耽搁一刻钟,到这里的“蓝隼庄园”岔路口,一共还有一个半小时。

准备时间绰绰有余!

贝思法尔和肯特回到“大众”汽车前,动手取出隐藏其中的装备。

特制底盘打开了,钻在车肚子下的肯特将那些东西小心翼翼递出来。

三十公斤爆炸力极强的C——4塑胶炸药,当它们一旦怒吼起来,爆炸力将相当于几百公斤TNT普通炸药;

两只雷管,上面串联着无线电遥控起爆装置接收器;

只有香烟盒大的无线电遥控起爆装置发射器;

一只40MM6连发半自动榴弹枪;

两只西德生产的MP5冲锋枪。

选择MP5冲锋枪是贝思法尔坚持的结果,虽然如今的世界上,以色列生产的“乌兹”冲锋枪在恐怖活动和反恐怖作战中都大受青睐,但贝思法尔用真正行家的眼光比较了两者的优劣后,还是更趋向于使用西德的MP5。他觉得MP5是真正的突袭武器,是冲锋枪家族中结构最精密的枪支。由于MP5系列冲锋枪采用独特的延迟反冲原理设计,枪声机构内没有一般冲锋枪的沉重枪机,因此,连发时射击震动小,弹道精准,弹着点密集,是特种行动中的好伙伴。

两个人把塑胶炸弹移入车蓬内,将雷管和无线电遥控起爆接收器插入其中。

肯特把榴弹枪和一只冲锋枪抱在怀里,贝思法尔则掌握着另一只冲锋枪和无线电遥控起爆发射器。

贝思法尔的作战布署简单而实用。只要一接到杰拉兹发来的目标出现的信号,肯特便立即把“大众”汽车开出隐蔽点,停在公路与“蓝隼庄园”专用车道的交叉口里面。英国官员的汽车转弯进入交叉口时,一定会减速缓行,等他们发现树叶浓密的交叉口里有一辆可疑的汽车停在那里时,差不多已挨近了“大众”汽车车身。

于是,埋伏在距爆炸地点五十余米的右侧山坡上的贝思法尔,大拇指适时揿下无线电遥控发射器上的红色按钮,一声震撼山谷的雷霆响起,英国外交大臣赫德和他的随员及保镖们,在汽车炸弹爆出的浓烟烈火中,就会一起到西天去报到。

世界令为这声爆炸震撼。

北爱尔兰的战友们会欢欣鼓舞。而英国王室和唐宁街10号的政客们会小便失禁,血压升高,如同世界末日降临。

当然,起爆装置也有可能失灵,这种情形出现的概率可能是数百分之一,然而贝思法尔决不大意。

他准备了两套方案,万一炸药未能炸响,他立即用对讲机命令肯特行动。肯特把“大众”汽车开到爆炸预伏点后,会迅速撤上交叉口左侧五十米远的山半坡,与右侧山坡上的贝思法尔遥遥相望。一接到贝思法尔执行第二套方案的命令,肯特的枪榴弹在两秒种后击中车队的头车,第二颗枪弹在五秒种后呼啸而至,把尾车打瘫在地。

按常情判断,车里未死的人会从背向肯特一方的车门逃出,这就会全部暴露在悄悄接近他们的贝思法尔的枪口射界下。他跃起来一阵弹雨泼洒过去,管叫那些人一个个都去见阎王。

完事后他们会分头从山间小路走向五英里外另一条公路,他们的武器装备统统抛入荒山野岭,在公路上招呼出租车时,已是典型的旅游者打扮。

他们坐车进入十多英里外法国另一海滨名城尼斯。在那里,有一个接应小组负责安排他们当晚登上停泊在尼斯港口的一条希腊货轮,第二天可航到西班牙的巴塞罗那。第三天,他们就可乘任何一家航空公司的飞机飞回英国首府敦伦了。

计划周密详尽,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贝思法尔干事,从来不粗疏草率。秘密活动常常可以与科学研究相媲美,有些行动之间的衔接,也要精确到秒来计算。

“好吧,”贝思法尔对同样信心十足的肯特说,“我们分头把武器弄上两侧山半腰的伏击阵地,然后你下来坐进‘大众’汽车,耳朵不要离开对讲机,特别是九点二十以后,随时听从我的命令。”

“是,头儿。”

“三天后回伦敦,你想玩几个姑娘悉听尊便,但现在决不要想床第之事。”

“谢谢你的提醒。”肯特咧嘴笑了,“我不会让娘们儿的大腿来干扰民族独立的神圣事业!”

五公钟后,在右侧山坡几块裸露的岩石边,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这几块岩石恰好距预爆地点四十多米。岩石周围是簇簇拥拥的棕榈树,而面对爆点处却视野豁达,好似专门为阴谋分子设计的一样。贝思法尔非常满意,他左手提MP5冲锋枪,右手紧握遥控发射器,小心地踩住一团结实的树根,往第一块齐胸高的岩石后一跃。

意料之外的小事故就发生在这时。

他没估计到这树根其实附生着一层苔藓植物,他的旅游鞋尽管非常耐滑,却还是抓不住鳗鱼背一样腻滑的树根。他的身体在空中失去平衡。他很清醒,即使摔伤身体也不可损害武器。他很重地撞在岩石上,右胸的几匹肋骨折断般地痛得钻心。更不幸的是,虽然想尽办法闪避,右手的遥控发射器还是掉在了地上。

贝思法尔不顾一切地扑到地上,把遥控器“刷”地捡起来。

上帝!他心里暗暗叫苦,香烟盒大小的黑匣子刚好磕在一块岩石边缘。从外观审视,它完好无损,但没有敢断言内部精巧的零件装置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贝思法尔凝视着它,颓然坐在泥地上。检验发射器好坏的简捷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揿下红钮,让接收器爆炸。

但这不可能,他们只带了一个起爆接收装置。如果用对讲机命令“大众”车里的肯特把塑胶炸药中的接收器取出来供贝思法尔实际操作检验。假如发射器是好的,它就会指令接收器爆炸。因此,没有第二个无线遥控接收装置的情况下,即使有时间检验发射器,但由于接收器没有备用品,炸毁了一个,也等于发射器以后无用武之地。

贝思法尔四顾,山风轻轻拂来,满耳林涛轰鸣。上午的阳光从叶缝中筛下,照得周围林地斑驳明暗。

他祈求手中的发射器完好如初,他不能让失败的阴影向他扑来。

他没把消息告诉肯特他觉得不能动摇战友的军心。

“十三”,不吉利的妖魔数字!

不!贝思法尔狠狠拍了一掌泥土。我?他妈还有第二套方案,我们的枪榴弹和MP5冲锋枪不是儿童商店的仿真玩具。

唐宁街10号的狗杂种,我们照样可以要你的命!

因为今天是“十三”,它对你们同样不吉利!

爬上前面的小山坡时,阿凤觉得神清气爽。

早晨阿良在旅馆餐厅的饭桌上请求她履行昨天答应的事,一开始,她有些发懵。

“我答应了你什么呀?!”她问。

“去棕榈林,逮‘爱情’鸟。”阿良回答得没有了信心。

她用咖啡勺轻轻敲了一下阿良的瓷盘。

“我们去”她说,“天天上午坐电影院,就跟在香港差不多。阿良你的主意不错,我们去大自然中看小鸟。”

他们要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说去东郊的棕榈林有两条路,一条穿行于米约山谷底,同条沿海滨蜿蜒。走海滨有走海滨的好处,那就是碧海、白帆、浴场串起的画面中开行七八英里后,忽然弃车由南坡攀上米约的主要山头。呵,散发着潮腐的泥土气和树木的枝叶香的山地景色一下代替了海滨的画面,这种反差给旅游者会留下深刻印象。

“那就走海滨!”阿凤迫不及待叫道。

他们八点半乘车离开“情侣百合花”。八点四十五,那一列山脊线条优雅柔和的米约山脉,苍翠欲滴的横亘于他们面前。

弃车登山时,阿凤和阿良都对把米约坡地称作“山”大不以为然。这一连串坡度缓和的隆起物,把它们称之为紧密排列的古代墓地还准确一些。

九点十五分,他们已爬上米约主山头的山顶。

满耳的林涛,满眼的绿树。鸟叫稠密而变幻莫测,没人能说清哪一种是“爱情鸟”。

阿凤的旅行袋里背着矿泉水、果汁缸头、和两瓶驱虫剂喷筒。阿良则煞有介事地翱着指北针、多用刀、帆布金属折叠凳、尼龙吊床和一大包熏牛肉。

站在树林荫翳的山顶,听百鸟啁啾,让凉爽清香的山凤灌满肺叶,并吹走濡在脸上的一层汗水,这真是忘怀尘世忧患、荡涤凡间锁屑的仙人胜境。

可傻瓜阿良总是要打破阿凤的出世心态,他寻找机会就想要契入姑娘的感情。

“阿凤。”阿良用手抹一把额头的细汗,却把酒有香精的纸巾捧给阿凤,“你揩揩汗。”

“谢谢,不用。”

“阿凤你在香港到抵打什么工?”

“嘻,不是早告诉你了,在一家公司做文员。”

“阿凤,你……你们老板多大年纪?”

“四十六、七吧。”

“有老婆吗?”

“当然有,”阿凤手搭凉棚观山望景,嘴里胡乱搪塞着阿良的提问。“不止一个呀,听说是娶的第四个夫人了。”

“这种人是老鬼。”阿良独种嘀咕,旋即紧张地发问,“阿凤,老板对你有、有过……骚扰吗?”

“性搔扰?”阿凤惊讶地转回头,面对阿良说话她从不遮遮掩掩,从来直言不讳。

阿良马上认真点头,“他是不是一条大色狼?”

阿凤顿了顿,突然笑得弯了腰。

“阿、阿良……”她手指着他,一头秀发甩成清幽的波浪。“阿良你好怪哟……哈……”

阿良搔耳挠头,尴尬地搓着双脚鞋上的泥。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突然,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他在阿凤的笑声中喊出一句话:

“阿凤我爱你!请求你答应与我拍拖。”

说完,自己才仿佛吓了一大跳,立刻惶恐得脸色苍白。

阿凤不笑了,慢慢走到阿良面前,一下抬起阿良的下颏。

“你,”她妖俏的黑眸里射出犀利的光,全然不是平常的调侃和温柔。“你对每个相识不到两天的女孩,都向她们说这种话吗?”

阿良扭抳得恨无地缝可钻,但最终睁开可怜巴巴的眼睛。

“天地良心,阿凤,”他嘟哝着,舌头纠缠不清,“我只是对、对你……过去从来没有这样……”

看着阿良诚实的眼睛,阿凤不由得不相信。

“那么阿良,你要与我拍拖,你看上了我什么?”

阿良用不着斟酌,他对她的评价仿佛早就烂熟于胸。

“你,你做事勇敢,”阿良很快地说,“你临危不惧,你让人有安全感,好象跟着你,下油锅踩刀丛不用怕。你与一般女仔不一样,你乐于助人,你有男人的坚强……”

阿凤悲哀地低下头。“阿良你不用说了,”她打断他,“我、好怕别人奖誉我这些呀……”

是的,欧世华离开她而喜欢朱丽叶,就因为她阿凤太勇敢、太果断、一句话,太男人气。女人天生应该小鸟依人般柔媚,天生应该寻求男人的胸膛护卫。女人的存在,是要显示男人更象男人,而不是反属于男人的秉性携为已有,使男人惭愧羞怯无脸见女流之辈。

阿风好想让男人对自己有全新的评价,她想在男人的印象中,也象模特儿阿朱一样温婉妩媚,如男人掌中一掬发散着馨香的玫瑰色的水。

可是弄了半天,一个才接触一天多的阿良,对她的称赞,还是那些使她在爱情战战场上彻底输掉的秉性。

她的内心,其实是很女性化的呀!

她喜欢劲猛有力的男人,她对昨晚吃饭对邻桌的白种男人就有莫名其妙的称羡。尽管那鬼佬眼里有隐藏很深的一丝杀气,但他超乎常人之上的男性挽魅力使她一见动心。

难道是五年警察生涯,把从前很娇娇的她彻底改变了模样?

“阿良,”阿凤不由得背转身,“你不要与我拍拖,相处久了,你的看法就会不一样。”

“阿凤!”阿良急赤白脸地跑到她对面,“你这是看不起我。我二十七岁了,不是细路仔,我的观点不会一天一变!”

“我、缺少温情,缺少撒妖做媚。”

“我喜欢!我的家人都说我太弱,不象……不象男人……阿凤我喜欢你的气概!”

阿凤呆呆地不说话了。

这世界就是奇怪,有的男人嫌她阿凤“媚”得不到火候,而眼前这男人,偏偏看中她的“刚”。

“阿凤,”阿良又在小声请求了,“我真的好喜欢你,我若骗你,一会儿走路摔下岩、坐车车要翻、游泳沉下海……”

“好了好了,”阿凤忍不住想发笑,“我们不说这些。”

“阿凤……”

“你看,”阿凤赶紧转移阿良的注意力,手指对面那座绿树森然的小山头。“我们比赛,看谁先爬上去。”

“我若先上去了,你就同意与我拍拖。”

哇!这个固执的阿良,在这方面,他并不文弱嘛。

“好,”阿凤吸了一口气,“我若先爬上去,你就不要再提你那个请求。各就各位,预备……跑!”

刚才还站在如棕榈的两个男女,现在象离弦的箭,向对面的小山头疾速射去。

小山头与他们先前伫立的米约山主峰之间隔着一道浅浅的谷底,跑步爬上它,最多花不了十几分钟。

对讲机里,传来了杰拉兹略带惊喜的呼叫。

“动物出现了,动物出现了!两只野雁,三只蜂鸟,请注意捕猎……”

贝思法尔明白他们商量的暗号,“野雁”是轿车,“蜂鸟”是摩托。他立刻揿了一个绿键,转换成肯特的频道。

“獾,獾,把鼹鼠赶到洞外去,”他命令肯特,“立刻把鼹鼠赶到洞外去。”

一分钟后,他看到花花绿绿的“大众”汽车从树丛里开上公路,拐个弯,溜进了“蓝隼庄园”专用车道的浓荫下。

肯特下来了,象只敏捷的山兔,一纵一纵地跑上对面的山坡,在他的伏击掩体里蹲下身子。“獾,”贝思法尔又朝对讲机喊,“架好猎枪,随时准备击发。”

“是。”对讲机里传来肯特简短的回答。

过了半分钟,贝思法尔不用问也知道,神枪手肯特的榴弹枪已经稳稳地瞄准了以“大众”汽车作了标定物的爆点地区。

他看看手表,九点二十九。

九点四十分以前,事件就会爆发。

爆发的结果,当然是以爱尔兰共和军特遣行动组的胜利告终,不会有第二种情况出现。

贝思法尔仔细擦拭了一遍手中的无线遥控引爆发射器,抽出小盒子顶端那根四英寸长的天线。

就看你的了,伙计。他说,到时候你不要丢爱尔兰共和军的脸。

他把闪射着银色光芒的天线对准“大众”汽车方向,全身伏在岩石掩体后,两眼炯炯地监视着山坡下两条公路的交汇口地区。

常年坐在诊所行医的阿良到底不是警察阿凤的对手,接近那座山坡顶部时,他正落后姑娘十几步远。

阿凤抢先登上坡顶,正要放声大喘一口气,忽然,她的身体下意识地往下一蹲。

山风吹指,林涛滚滚,下面的阿良对阿凤的姿态感到奇怪。他猛地预感到一股不祥,阿凤是不是身体出了毛病?

“阿……”

他刚喊出一声,就见阿凤回身双手往下一压,他的感声立即卡断在喉咙。

怎么回事?她的手势有力,不象病人,倒象是发现了特殊情况要他噤声。

阿良一下想到棕熊、狼,这些全是食肉类动物。难道导游小册子是信口雌黄,这里根本没有“爱情鸟”,有的只是吃人怪兽!

阿良的小腿开始哆嗦,但他还是以极快的速度爬上山顶。

这一下,一切全然明白。

斜下方三十公尺远的树干间隙里,有一个男人纹丝不动地伏在岩石上,他右手拿着一个带拉杆天线的小匣子,左手的岩石上,放着一只鸟光锃亮的冲锋枪。

“他……”

阿良刚要轻声询问,阿凤一根指头竖在嘴上,他马上不再响。

这时,风声中传来汽车马达的轰鸣,对面坡底公路上,飞快驶来两辆豪华型的“雷诺”汽车。汽车前面,是成楔型开路模式的三架摩托。

阿良的颤拌从小腿发展到全身。即使傻瓜也看得出来,有警察摩托开道的车队里肯定坐着政府要员,而埋伏在岩石后面的男人,也肯定是要与政府作对的黑社会杀手无疑。

“阿凤,”阿良的声音如蚊虫哼哼,“我们,赶快离开是非之地。”

阿凤回头瞪了他一眼,他简直要为阿凤这一道目光惊叫了。这眼光好严厉、好冰冷,不象是她那种年龄的公司女文员所具有的。

“阿、阿凤……”

“你要害怕,你自己留在山顶,”阿凤咬牙切齿,一脸凛然不可犯,“我不能让黑道份子横行无忌。”

“你就当没有看见啊。”

“可我恰好看见了。”

“这、这这……这是警察管的事,你管不了。”

“我就是警察。我是香港皇家警察CID。”

“啊?!”阿良震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下。

阿凤顾不了那么多。她没有武器。可她不能赤手空拳。

她急速打开旅行包,摸出几个瓶瓶缸缸。她的神经好亢奋,尽管这里不是香港,但作为秩序和法律的代表,哪怕在非洲的原始部落,对为非作歹之事也不能袖手旁观。

这就是警察女助理帮办与一般乖乖女的差别,这就是慢慢养成许多男人气慨的根源。

阿凤一耸身,快速无声地向潜伏杀手的阵地摸去。

贝思法尔的耳朵里除了林涛呼啸和马达轰鸣以外,还有一个固执的祈祷:

“其督保佑,让我的汽车炸弹炸响!”

他看着三辆摩托和两辆轿车驶近交叉路口。按惯例,摩托拱卫的汽车里就坐着主要官员,而尾车是一辆保镖车。

他用右手握住发射器,天线对准“大众”。左手却把对讲机凑到嘴边。

两手准备。万一炸弹真的不响,他只需喊一声“放”,左侧山头的肯特就会射出第一颗枪榴弹。

车队减速转弯了,摩托拱卫的头车进入了专用车道下的树荫。

“一,”贝思法尔心中数道,“二、三、四、五!”

他一揿红色按键。

预定爆点地区风平浪静。

贝思法尔下意识地狠狠揿下第二次。

“大众”汽车的身影依然完好如故。

他的脑子一瞬间出现了空白。完了!无线电遥控引爆器真的摔出了故障!

他妈的“十三号”!

贝思法尔到底训练有素,经常干恐怖活动的经历使他立刻清醒万分。他向对讲机大喊一声“放”,同时已抛开遥控发射器,双手握住冲锋枪把身体弹出掩体。

他往前冲了五、六米,就见三十多公尺外红光一闪,公路上腾起浓烟。震耳的爆炸声浪中,三辆开路摩托被枪榴弹掀起的冲击波掀翻倒地,第一辆“雷诺”汽车的引擎盖不翼而飞。

肯特你他妈干得好!

第二颗枪榴弹击中尾车的前车门,又一股浓烟烈火冲天而起。

两辆车面向贝思法尔这边的车门都打开了,一些没死的人滚跌着快速爬出来。

三辆摩托车上的特警已经各自以一株树干为掩护,向左面山坡上的肯特展开还击。刹时,枪声震荡,硝烟飘扬。

贝思法尔此刻已跃进到距路上的车辆二十公尺的地方,他以一样粗大的棕榈树干为依托,把MP5冲锋枪伸向前面。

听得见负伤者的呻吟,能看见两辆车体掩蔽着的七个人中,有三个与特警一样,在用武器还击肯特,其余四个趴着蹲着的一定是英国政府官员和法国政府的陪同者了。

谁是外交大臣奥尔德斯勋爵呢?

贝思法尔仔细辩认着。两个头发金黄的中年人肯定可以排除,剩下的两头发差不多都接近银白色,其中必有一人是该死的目标。

可惜,他们的头都向着肯特袭击的方向,他们裹在黑色西装里的身体,都一样修长而瘦削。

贝思法尔飞快地考虑了几秒种。他的时间不多。他看见车后一个中年男人正向对讲机急促地讲着话。用不了多久,法国警方的“阿帕契”警用突袭直升机就会占领这片空域。

为了万无一失,他只有把两个上了年纪的嫌疑者都干掉。

对不起你们了,诸位先生。贝思法尔把冲锋枪口瞄向汽车后面的目标,右手食指逐渐压紧了扳机。

就在身材高大的刺客正要扣动扳机的一刹那,阿凤尖利地大吼一声,同时让手中的一瓶“TANG”速溶果汁准确地击中刺客的右手臂。

一串清脆的子弹歪斜着射入晴朗的天空。

阿凤的藏身处在刺客身后四公尺远的一棵棕榈树背后,阿凤先前一直追着刺客隐蔽跃进。由于林涛声的掩护,更由于刺客太专注于前方的动静,所以他根本没想到有个黄皮肤女孩已经悄悄贴近了他的身后。

突发的枪声震动了两辆轿车后的人群,只一眨眼功夫,有两个特工扑到其中一位银白头发的老者身上,一下将他掩压在一株大树后。

贝思法尔完全是凭着机敏的本能,返身就往掷来罐头瓶的方向扫出半梭子弹。然后他回身再要射杀轿车这侧的重要目标,却已看不见一个人影。

一阵弹雨密集泼来,射手是保卫英国官员的特警和特工。但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他们各自都找到了路基边的大树作掩护。

仅仅一会儿功夫,前后不过两秒种,形势起了本质变化,注定要死于刺客手中的英国官员已无杀身之虞。而他贝思法尔,却可能陷入了山穷水尽之途。

因为,他不清楚从身后包围他的人到底有多少。他把刚才胳膊上遭受的一击误认为是手榴弹的进攻,只是运气暂时在被袭者这方,因此手榴弹侥幸没有爆炸。

他的唯一出路,就是赶快撤出战斗,按预定计划坐车去尼斯。

贝思法尔看准身体侧后一株大树,几大步跃过去。他的行动立刻引来一阵凶猛的射击。他顾不了许多了,他只能凭借一株一株的树干掩护,脱离这个区域。

他摸出对讲机,向肯特命令“立即撤退”。然后又跃向第三棵树。

这次他不那么走运了,他还没站稳身体,相邻的大树后“哗”地串出一个娇健的身影。他们之间的距离太短,他还没来得及横过朝向公路方向的冲锋枪,那个偷袭者已经朝他揿动了高举手上的什么武器。

“嗤……”

一大股异常芬芳的水雾朝他脸部喷来。“毒气弹!”他只来得及想出这个词汇,眼睛已被辣得象要爆裂般痛彻肺腑。他不知道这水雾其实是一瓶森林旅游者必备的驱虫剂。他只是在双眼失明后的一刹那,愤怒地向喷雾剂袭来的地方扣动了扳机。

枪膛里最后两粒子弹一泻而空。

他听到一声短促的尖叫。

贝思法尔感到不可思异,怎么好象是个女人?!

先前遭受一颗“手榴弹”袭击时,似乎刺客也尖叫过一声,但那时他没有精神准备,根本没在脑袋中分析出偷袭者的性别。

现在他听出了对手的身份。他很遗憾无法看清她的模样。

两分钟后,天空响起直升机霹雳般地马达轰鸣。

闭着两眼没摸出一百公尺路的贝思法尔,被两个强有力的男人捉住了。

他没有反抗,反抗是无用的。

因为今天是“十三”号。

所以,遥控引爆发射器会出故障。

也所以,上帝会派来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女人,从背后断送了他势在必赢的前程。

阿凤醒来时,是在五月十三日下午五点左右。

立刻,“要纳急救中心”特护病区B-4病房里,站满了许多穿白大褂的人。

两个金发护士小姐忙着观察床头边的心、脑电波监测器,并向一个鼻头红红的医生用阿凤不懂的法语汇报。红鼻头医生用频律很快的动作点着头,然后轻松地向站在他身边的两个高个子中年男人讲了几句什么。

阿凤看见,那两个身披白衣的男人脸上也显出了轻松,他们的目光一齐盯住躺在病床上的阿凤,唇边绽开嘉许的笑纹。

红鼻头医生走到阿凤床边,叽哩咕噜说了一连串话,阿凤听不懂,但从他的手势、表情、和眼神里,她明白医生是在说她的危险已过,子弹没伤及心脏,只在左肺和左肩胛各留下一个小窟窿。

阿凤虚弱地点了一下头,想用巨语说声“谢谢”,但身上传来的一股疼痛打消了她说话的主意。

她一歪头,忽然看见对面墙上是一大块透明玻璃,玻璃后原来站着更多的人。这些人大概是记者吧,照像机和摄影机象列队受阅的新式武器,把那方天地堵得严严实实。机器的空隙中,是一个个挤得通红亢奋的脸。

想不到的是,她在那些挤得象沙丁鱼罐头似的人脸中,竟看见了一个亚洲黄皮肤同胞,那是小儿科大夫周志良。

阿良向她又舞手又喊话,但隔了一层玻璃,听不见他喊着什么,只是他的鼻子挤压在玻璃上,扁扁的、肉肉的、显得滑稽可笑。

阿良,她心里数落着他。你是一个胆小鬼,你听见我是警察、要去抓刺客,你的脸立刻白得象死人。阿良你不象男子汉,不然我们两个共同出击,说不定可以亲自把那家伙绑起来。

她想她回了香港不会再接受阿良约会。他还要与她“拍拖”?嗤,一厢情愿的梦幻!

她挣扎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想给阿良招一招,表示看见了他的关心。但身体一动,一阵更大的痛感袭来,她又昏厥过去。

阿凤第二次醒来,是五月十四日凌晨七点。这次她感觉好受多了。她甚至可以向笑吟吟地注视她的护士小姐示意,说她想吃“嫩苞米煲虾仁汤”。

护士不懂她的香港地方菜,给她端来一碗香气扑鼻的流质食物,一勺一勺小心喂到她嘴里。

八点二十分,清静的大玻璃墙后又聚拢了电台、报纸的记者,护士不让他们进来,他们就把几张彩色大报举在玻璃后要她观看。报纸的头版都有她躺在病床上醒来的俏像,她看不懂那些通栏大标题,但估计与她昨日的英勇壮举有关。

一个护士进来,手上捧着鲜艳的花束,有玫瑰、郁金香、马蹄莲、风信子。每束鲜花都扎着彩色缎带,缎带上夹一枚硬纸卡,上面写着她不懂的热情祝福的话。

九点,又一大捧鲜花送到病房,她读到一束名贵的黄玫瑰上的纸卡,那是用汉语写的纤秀的斜体字:

阿凤,你是了不起的女中豪杰,

我为能是你的朋友而骄傲。

时刻祈祷你康复的阿良

阿凤把汉字纸卡在脸前举了好久,脑中又闪回昨天中枪的瞬间。

她朝高大的刺客喷去驱虫剂时,似乎一下对那张冷峻坚毅的脸有一份“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时间太短,子弹就钻入她的身体,把她带入黑暗。

她不敢肯定曾见过那个刺客,也不敢贸然否定。或许这纯然是一种错觉也说不定。

当然,现在阿良住的旅馆房间里每小时都会高朋满座,除了警察局的官员找他核实阿凤的身份外,还有众多的记者要他讲述具体战斗场面。小儿科大夫描绘自己的勇敢不会怯场吧,至少他不会把当时惊骇地瘫坐在地下的窘态随便泄露出去。

阿凤独自笑了。阿良,她想,但愿你不光是一个纸上谈兵的英雄。

九点一刻,一帮男人在昨天见过的红鼻头大夫带领下走入C-4病室。阿凤从他们西装用料的高贵和剪裁缝制的讲究,一下就猜到他们的政府官员身份。

“我是英国驻法国大使馆政务参赞,”男人中,那个穿浅灰色西装、亚麻色头发、神情象大学客座教授的中年人率先用标准的伦敦音讲话。“钟蜀凤小姐,我首先代表英国政府、并代表奥尔德斯外交大臣本人,正式向勇敢的钟小姐表示最诚挚的感谢。”他微微躬了一下身体。“你的智慧手段和果敢精神,使你当之无愧地赢得英国首相的称赞。首相的亲笔感谢信将随今天的外交邮袋由信使送达巴黎,我们会在钟小姐身体稍有恢复后,在巴黎使馆正式向你转交这封信的正本。”

“那么,”阿凤有些疑惑地听完政务参赞的热情发言。“我并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大事情呀,我只是弄坏了一个黑社会杀手的眼睛。”

“不,对钟小姐的谦虚本人深感钦佩,但你不要低估了事情的重要性。”

“真有那么……重要吗?”

“是的,因为你救的是英王陛下政府外交大臣奥尔德斯勋爵本人。”

“,我的天!”阿凤决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她在病床上醒来,也从没有人向她透露过。

“这可真不是一件小事。”

另一位身材结实,目光炯炯的男子走上前。阿凤从他宽阔的胸脯,立刻联想到历史上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长矛的法王身边的骠骑兵。

“我是法国内政部的代表让·索万。”他自我介绍,一口英语讲得比伦敦驻巴黎政务参赞毫不逊色。“钟小姐的忠勇行动使法国避免了一次大的尴尬。我谨代表法国内政部、国防部国外安全总局、国内安局总局和国家情报局,向钟小姐致以衷心的谢意!”他也象政务参赞那样微微颔首。“我们将对钟小姐在法国的治疗和居留时间,提供一切方便。”

“谢谢。”阿凤喃喃地说。

五月十九日,阿凤可以下床走动,并到楼下风景如画的医院绿化区散步。

五月二十日,戛纳市政当局在医院病例研究中心小会议厅,为众多争相采访阿凤的传媒机构主持了一个新闻招待会。阿凤应邀在上面侃侃而谈,介绍了“五·一三”事件的详细过程。

其后几天,读了报纸和看了电视的热心观众给阿凤的病房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地打电话,称赞一个黄种姑娘临危不惧的伟大表现。由于电话太密实在干扰了阿凤的休息,院方总机自己作主在第二天关闭了直通C-4病室的线路。

五月二十五日,枪伤初愈的阿凤被那个政务参赞专程接到巴黎。在英国大使馆内,阿凤读到了英国首相的亲笔表彰信:

尊敬的钟蜀凤女士:

“五·一三”事件作为一场噩梦已经结束,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会被善良的人们忘记。但您所代表的人类的道德、正义、良知和勇敢精神,却将永远在人类的光荣册中记载,并以其日益增大的光辉伴随人类走向未来世纪。

人们不会忘记他们中的佼佼者。

谨以我本人的名义向您深表谢意!

马什·哈里森

五月二十七日,阿凤在一位专程飞来迎接的香港女警官伴送下,飞回香港。

在启德机场,又是记者的海洋,同事的欢呼。她在走下舷梯的那一刻,看见了人群中的阿良。阿良在五月十六日就回香港了,他的假期已满,医院等着他上班。

然后,在离阿良不远的人丛里,她看见了朱丽叶和欧世华。

当晚,她婉辞了阿良盛情相邀,而接受了阿朱和阿华的饮宴。

席间,三人频频举杯。阿朱和阿华祝阿凤在异国独建殊勋,朋友脸上有光。阿凤则祝两位笑口常开,心想事成。

“阿凤,”饮宴时间过半,阿朱忽然红着脸叫了阿凤一声。“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说呀。”

“你可不要生气呀阿凤,你眼下是名震港九的大英雄呢。”

阿凤从阿朱的话音和阿华躲闪的眼光中,已经猜到了阿朱要说的内容。

“阿朱你讲嘛。”阿凤已不是离开香港时那个期期艾艾的小丫头。经过了生死考验,救出了英国外交大臣的性命,阿凤已有一颗能够承担小儿女情场风雨的坚强的心。“阿朱你快说,你看把人家阿华急死啦!”

阿朱歉意地低下头,“阿凤,我和阿华已经订婚了,我们……下个月底就去圣·玛加丽大教堂行婚仪。”

“哇!”阿凤一下惊喜万般地举起红红的葡萄酒。“阿朱阿华来呀,为你们的恩爱到老,甜甜密密,干杯!”

她率先仰脖吞下那一大杯甜辣的酒,她感到心脏被一道火焰烧灼得微微有些痛。

那晚,她没有回自己的家,而在阿朱热情相邀下,住进了皇后大道桂香街里阿朱的公寓。

两人在床上并肩而眠,阿朱忽然抱着她嘤嘤哭起来。

“阿凤……”阿朱的热泪滴上她的肩,“我对不起你,我其实……早就和阿华暗中同居了……”

阿凤拍着阿朱的背,替她揩去脸上的泪。

“好乖乖,不要哭。”阿凤一副大男子气。“你和阿华拍拖,是天经地义的事。阿朱你好适合阿华呀,你柔他刚,你静他动,你娇他猛,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呀!”

“阿凤……”阿朱的眼泪没流尽,笑意又汩汩流出来。“阿凤你真不怪我?”

“怪你干吗?我早在心中计算过,我不般配阿华。我干警察的,警察天生是管人的祖宗抓人的太岁。我若与阿华好,两人早晚要打起来,闹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这不白浪费了两人的情意?还不如现在,阿华和你喜结良缘,我与你们仍是好朋友。好朋友不会吵架,不会打闹,见面很亲热,不见面常想念。比起一对光打闹的老公老婆,不是要强万万倍?”

“阿凤,真难为你这样豁达,我好佩服你。”

“别这样说,阿朱你叫我不好意思啦……”

但夜深人静,半夜梦回,听到身边阿朱平稳的鼻息,看到朦胧夜色中她幸福的笑脸,一缕悲哀还是使阿凤眼里不觉流下了泪。

假如我能得到阿华,她想,我愿拿“英雄”的称号与阿朱换。

转念一想她又笑自己没出息,不是早就说要象朱迪。福斯特那样生活吗?干吗还为好朋友的幸福起醋意。

我一定要参加下个月阿朱和阿华的婚礼,她心中发誓。我要当阿朱的女傧相,伴她度完婚礼那天整个仪式的好时光。

但阿凤那晚的誓言没能实行,六月二十一日上午,她被招紧急飞往了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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