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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星期一

星期一下午四点钟。

天气阴晦,彤云密布,但在留香群岛英国托管国布列丹亚的首府市中心,照样车水马龙,一派繁荣景象。

在摄政王街与市政广场东侧的交汇口,一辆黑色“林肯牌”跑车迅疾驶来,“嚓”地一声停在著名的“蓝色缎带”酒吧门前。

一个青年男子跳下车,他三十岁左右,一头黑色短发,身材结实,双眼犀利。他打量了一下人群熙攘的人行道,迈步推开了酒吧的玻璃门。

“小姐,”他向吧柜后那个有一张娇媚的娃娃脸的侍女亲热的龇牙笑着,“我想用一下这儿的电话。”

“请吧,先生。”侍女向吧柜上那台乳白色的话机一摊手。

“不,”男人神秘地做个怪相,“我和琳达之间的私房话,可不想让你听到。”说着,把一张二十元面额的美钞,娴熟地塞进侍女鼓凸的胸衣上缘。

半分钟后,男子在一间酒吧职员专用的更衣间里拿起了听筒。

这里很清静,侍女临走时讨好地告诉他,即使他在这里面吸毒,也不会有人进来撞见。

男子尽管在侍女走后锁死了门,但当他谨小慎微地拨动一个电话号码时,他的手指还是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布列丹亚情报部门第五处,就在市政广场西边的一幢七层大楼里。从外表看,它与政府其他部门没有什么特殊的不同,但它在岛国雇佣的五百名雇员知道,第五处是个高效率的特工机关,它的日常运转的目标只有一个:确保岛国政府要人的绝对安全。

男人拨的正是第五处的号码,那儿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

那边立即有人拿起了电话,一个男人不熟悉的女声问:“喂,请问你是谁?”

“马洛。”男人说,“我必须马上和休·恩佛纳通话。一号机密,特急。不可延误!”

“你目前的代号和电话?”

“海象157。”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报出更衣室的电话号码。

“好,”对方说,“验证以后,再给你回话。”

对方挂断了电话。

马洛放下听筒,额上已渗出了汗珠。他猛地回过头,张望着纹丝不动的木门。他明白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但一根恐惧的钢针还是隐隐戳着他的哪根神经。

他的两个前任就是在最后一刻死于敌手的子弹。他打入这个组织,历经艰难,钻进核心层,不是为了送命,而是要尽职尽责,确保敌手的重大阴谋能让第五处悉数掌握,挫败他们危害岛国要人及外国官员的任何企图。

目前,他手里就正有一份情报。他一定要让情报送到第五处处长休·恩佛纳手中。

马洛的腰里掖着一把“史密斯·韦森”手枪,一想到如果要用格斗来保障情报的输出,他就全身痉挛。

没有比出现这种情况更糟糕的情报传递手段了。

还好,更衣室里静悄悄,更衣室外也绝无异动。侍女说得对,即使吸毒,也不会有人来管。说不定她就经常与一些同伴在这里吸毒。

马洛使自己镇静下来,并为对娇媚的侍女的胡思乱想感到好笑。

所有打到五处的电话都自动录了音。马洛清楚,现在,电子计算机正在将他的电话与他录在档案磁带上的声音进行对比分析。这门学问的原理是:当人的声音被衰减成一长串电子音响脉冲后,其分析方法就像分析人的指纹一样。世界上没有两个人的声纹是相同的。

休·恩佛纳也许正在办公室,也许出去了。不管怎么说,那边十分钟内,肯定会给他回话。

其实,他太悲观了。不到五分钟,就在又一次手指痉挛开始发作时,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马洛从倚坐的地板上一下跳起来,“啪”地抓起听筒。

“我是海象157。”

“马洛。”对方声音亲切,但有点做作,仿佛一个内心冷峻的歌手,因为需要,而在舞台上唱出歇斯底里的热情那样。“你很久没有联系了。一号机密,我明白。”

“红岛独立军有重大行动,先生。”

“哈!”恩佛纳与其说是干笑,不如说是缓释一下骤然降临的紧张。“这真叫有趣。”

“与总督安丝丽夫人有关。”马洛顿了顿,想听恩佛纳的反应。可那边此刻声息俱无,好像第五处处长已经消失一般。“先生,总督大人本星期六将有一次公务社交活动吗?”

短暂的沉默。好一会儿,恩佛纳才开口。

“官方从不预先公布安丝丽夫人的日程安排呀。”他说,“红岛独立军怎么知道?”

马洛不管恩佛纳的问话,循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讲。“这么说星期六的事情是真的。这不是好兆头。”

“对,马洛,一点也不好。我想,”恩佛纳说,“你最好详细解释一下你掌握的情报。”

马洛压低声音,急迫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过了五分钟,他钻出更衣室,走到吧柜前。

“先生,”先前那个女侍热情地招呼他,“要喝一杯什么吗?”

“不了,谢谢。”马洛装作愉快地向她露出大半乳沟的胸脯挤挤眼,“我倒希望晚上来约你时,你不会开口拒绝。”

侍女的脸红了一下,唇边挂着一副伶俐的笑。

“我不会让你失望,”她同样向他挤挤眼,“我喜欢中年男子交友的方式。”

马洛走出“蓝色缎带”酒吧,他的汽车像原先一样静静的泊在街沿下。

他发动引擎,仰身靠在椅背上,露出了今天第一次真正的笑容。

实际,这时的第五处处长休·恩佛纳是在滨海大道中段一条叫“七仙人居小巷”的私宅里。

他昨天患了感冒,全身虚脱,今日遵医嘱在家休养。他的房子上下两层共十个房间,进了临街的小铁门,最先感受到的是半英亩大的花园里,热带植物争妍斗艳的非凡景象。

他给第五处值班官员打了招呼,若有重大情报,一律接到他的私宅来。

现在,恩佛纳看看床头柜的电子闹钟,指针指着下午四点一刻。

恩佛纳站在二楼卧室床边,一边穿衣服,一边将刚才与马洛的电话录音重听一遍。恩佛纳是个身材粗壮、面容和蔼的人,头上明显地布满了灰发。与布列丹亚托管国各主要行政机构的首长一样,他也是正统的盎格鲁一撒克逊人种。他的工作一天到晚要与阴谋、犯罪、凶杀打交道,可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汹汹杀气。就在他往鼻梁上架一副半月形眼镜查看笔记本时,甚至还颇有学者风度。尽管事实上他动起手来就像屠夫一样残酷无情,对任何有违国家要人安全的事,他会毫不踌躇,马上行动。

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他的随从兼私宅保镖,一位本地黄种人,他给主人送进一套熨烫整洁的银灰色西装。

“对不起,杨,好戏开场了。”恩佛纳说。“先煮茶,多兑些牛奶。再来点熏肉和生菜。我不养病啦。”那位单瘦的黄种人退了出去。恩佛纳走进起居室,坐进松软的沙发,倒上一大杯白兰地,坐在电话机旁,开始拨动通往警察总署的电话。

布列丹亚托管国的警察机构,分为四个部和众多的分支机构,名义上,第五处直接隶属于总督府勤务局,实际上却在各个重大行动上,要与警察总署的各分支机构密切配合,协同行动。所以,它又成为警察总署众多的分支机构中最具重要性和独立性的一个。

恩佛纳现在要拨的是署长罗·米勒爵士的号码。

“我是恩佛纳,”电话通了,他立即说道。“第五处的。请米勒爵士接电话。”他不耐烦地皱皱眉。“哦,他当然正在会见澳大利亚的警察代表团。我还会见了红岛独立军呢……不是玩笑。我给你们打电话,仅仅是让你的电脑验证我的身分。告诉爵士照这个号码立即给我回话。”他迅速说出自己的电话号码。“十万火急,头号机密!”

他搁下电话,杨端着盛满熏肉、茶和面包、生菜的银盘子走进屋。

“噢,味道真香!”看着黄种人把吃食放在沙发前的一张小桌子上,恩佛纳搓了搓十指很长的大手。

他觉得昨夜缠了他一晚上的病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影无踪,看来重大情况是医治感冒的良药。

“下午四点半吃午饭,”恩佛纳对杨说,“真是妙不可言啦!这种饭看来将来还会经常吃。”

就在他往脖子上围餐巾时,电话响了。他一把抓起听筒。

“我是米勒。”传来警署总长浑厚的男中音,“我很忙。”

“爵士先生,”恩佛纳从不计较爵士音调里带贵族气的一丝傲慢。他清楚,一旦知晓了真相,警察总长会比任何人的行动都干脆果断。恩佛纳就喜欢与这种上司打交道。“我有情况向您禀报,不会使您高兴的,极为卑鄙。电话里不方便,我不希望万一被人窃听。我认为您会给我一刻钟单独接见的时间。”

电话里的爵士先生毫不犹豫,立刻就做了安排。

“你马上到总署大楼西门,”米勒在电话里布置,“我的一名副手将在那里恭候。”

“谢谢。”

二十分钟后,情报第五处的恩佛纳处长已坐在了警察总署米勒爵士宽大的办公室里。

这里在摄政王大街一座二十八层大楼的第二十二层,透过南边的铝框玻璃窗,能看到岛国南海岸的维多利亚海港。

海港中,百船云集,船樯如林。虽是阴天,但一种蓬勃兴盛的气氛,还是彰明显著地一览无遗。

略带咸味的很潮湿的海风轻轻拂进房间,使人坚信不出今晚,一场瓢泼大雨就会降临世界。

坐在写字台两边的两位男人,都显得谨慎克制,充满警觉。他们全都意识到,潜伏卧底的马洛送来的情报,不是那种可以掉以轻心的儿童游戏。

红岛独立军要暗杀英国女王钦派到布列丹亚托管国的总督安丝丽夫人!

不管从任何意义上来说,这都将是一个十分严重的事件。作为对岛国和它的首脑人物的安全负有直接责任的警察及情报机构的首脑,米勒爵士和恩佛纳先生感到了大兵压境般的沉重。

红岛独立军!

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名字。一个屡败屡起的老对手!

“如此说来,”米勒爵士用手指弹着红木大写字桌台面,“红岛独立军又开始活动了。”

“不是一般的活动,是要暗杀总督。”

“我记得,两年前的那次行动,我们已经彻底摧毁了它的组织。”米勒顿了一下。“我还记得,你曾亲口对我说过,‘五年之内,我们警察局的犯罪档案中,不会再见到红岛独立军的名字’。”

恩佛纳感到头脑的某个部位胀痛了一下,但他脸上风平浪静。

“人不能保证自己永远料事如神。”他望着米勒严肃的蓝眼睛,很惊异警察头子已近六十岁的年龄,看上去却像四五十岁的壮年人。“更何况面对敏感的种族问题。”

米勒挥挥手,发出了和解的讯号。

“好吧,”他说,“你派进去的那个特工名叫马洛?”

“马洛。本地土著。”

米勒不由得拍响了手掌。“为你的未雨绸缪衷心赞佩。他见到了独立军的头目卡鲁巴?”

“岂止见到,”恩佛纳为马洛的成功不吝欢欣。“卡鲁巴把他领进了核心圈子,他亲自向马洛布置了具体任务,他要马洛充当星期六行动的总督车队监视人。”

米勒忽然像猎犬一样弓腰向前,颈子伸到了写字台中央。

“恩佛纳,你说,我们有没有这个可能,让马洛带领我们找到卡鲁巴在这个城市的秘密营地,我们抢在星期六总督阁下出巡之前,彻底解决那帮可恶的家伙?”

恩佛纳慢慢地,却是很明确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他说,“马洛与卡鲁巴的会面时间和地点,是由卡鲁巴临时决定,并由独立军的秘密信使临时通知。也就是说,根本无法事先得知卡鲁巴的藏匿地。”

“哦,”米勒让人不易察觉地叹口气,缩回颈子。“但你说过,你手头掌握着一些独立军低级成员的详细情况。我们可以就在这几天采取一次大规模突袭行动,斩断卡鲁巴的脚爪和触须,打乱他的行动部署。最好是能从你掌握的那些秘密转运站和储藏点中,找到他们准备的武器。对了,”米勒突然一下调转话头。这是他的风格,接二连三地变换谈话方向似乎是在显示他的思维敏捷。“你还没有报告卡鲁巴星期六行动的具体细节:何种方式?何种武器?时间?地点?人员配备?等等。”

“马洛也没有报告我。”

“为什么?”爵士的蓝眼睛尖利无比。

“因为,卡鲁巴没有告诉他。”

米勒一下“霍”地站起身,瘦高的体态使他看起来像一只非洲荒原上营养缺乏的长颈鹿。“你要他马上弄到细节、行动细节!”

“我在电话里最后是这么说的。”恩佛纳对米勒的激动有些好笑。“但马洛只是个经过许多考验,刚刚取得卡鲁巴信任的新手。我担心,如果我们操之过急,他会步以前两个特工的后尘。”

米勒的脸色放平和了。“你是指‘海狮’和‘海豹’,”他说出第五处的两个派遣特工的代号。“是啊,我为你感到难过,恩佛纳。”

“谢谢,米勒先生。”

恩佛纳想着那两个得力部下的形象,他们是五年前和三年前分别打入红岛独立军的,他们均在传送出重大行动情报后,被独立军的杀手暗害。

“可是恩佛纳,”米勒低头望着写字台,那台上堆集着厚厚一摞各种卷宗。“如果你搞不到星期六卡鲁巴的具体行动方案,我们就无法组织滴水不漏的保护,总督阁下身边会出现漏洞,你没有具体的防范方案吧?”

“有,”恩佛纳的话使米勒一下抬起脑袋。“有的,”恩佛纳再次强调,“为了我们尊敬的总督阁下的绝对安全,我们可以建议她取消星期六的那个访问。”

米勒爵士的长颈又伸过写字台的中线。

“你就出此下策?”米勒问,“你是说由我们干扰总督的正式公务活动,请她取消星期六的一切户外活动?”

恩佛纳坚定地点点头,“除此以外,别无万无一失的方法。”

米勒薄薄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出反对意见,但他终于未能启口。

“我觉得,”过了十几秒钟,他把话题又转移了方向。“如果你的马洛在星期六以前搞到了确切情报呢?”

恩佛纳回答得很干脆,“那我保证把卡鲁巴那伙跳蚤,一个一个都揿成肉泥!但我现在想的是万一搞不到。”

“我还从来没以一位安全首脑的身分,去向我的保卫对象说,‘我无法维护你的生命,请你取消你为国家利益从事的工作。’”米勒爵士的食指在写字台上敲得“吱啪”乱响,“恩佛纳,这是不是有点损害我们这个行当的形象?”

“当然,”恩佛纳站了起来,“我到阁下这里来,就想到了这一点。我准备亲自会见总督,当面陈述我的请求。我不认为有权利让你替我在总督面前感到为难。”

米勒的手指停住了敲打。“好样的,”他的脸上弥漫了一层薄薄的赞许。“作为公职人员,我为你感到骄傲。我这就向总督府打电话,请那边安排接见时间。”

但总督府的值班官员在电话里说,女总督安丝丽夫人已进入每天这个时候都必须进行的身体治疗,没有她的特别召见,任何人不得打扰她。助理说这事可安排在明天上午,到时她会打电话通知米勒爵士。

“那就这样,谢谢。”米勒放下了电话。

把恩佛纳送到办公室门边,米勒爵士握了一下情报部门头头的手。

“明天,”米勒说,“你直接到我这儿来,总督阁下肯定会很早召见你的。”

“遵令。”

“还有,”米勒再一次叫住了恩佛纳,“明天下午我想有个行动,不管马洛能否弄到星期六独立军的暗杀细节,我都决定来个先下手为强!”

“悉听尊便,”恩佛纳没有异议,“我会把有关的材料,全部报送给您。”

“就在今晚。”

“好,今晚。”

恩佛纳走进了电梯。

看看电梯门沉稳无声地关上,米勒微微点了点头。

你会在总督那儿碰钉子的。米勒想,因为,她是我所见过的最为自尊的女人。

这是下午四点半左右。

刚到四点二十分时,总督安丝丽夫人就走出了装饰华贵的书房。

“玛琳达,”她对套室外面的女秘书说,“我要回卧室。”

玛琳达立即电话通知了总督府接线员,从现在开始,一切公务电话通通不用再转接进来。

接着,玛琳达按下了内部通话键,对底楼西翼的医务处的温德尔医生发布指示。

“总督夫人已经回卧室去了,”玛琳达看着由一个男仆陪送的总督身影消失进专用电梯间,她急急地说,“请您马上到三楼去。”

安丝丽夫人看着应命而来的温德尔恭顺地走进起居间,她保持着最后一丝尊严,向男仆摇了一下高贵的头颅。

“记住,”她声调平稳,庄重威严,“没有我的同意,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夫人。”男仆颔首退出房门。

只剩总督和医生两人。

那丝尊严从总督脸上退去了。她快步走进与起居室一门之隔的卧室,她烦躁尖锐的声音从那里面生硬地溅出:

“快一点,温德尔!我快受不了啦……”

温德尔提着出诊用的急救包,慢慢走进卧室。

这里与外间的起居室截然两样。起居室是一片白调子,素雅、洁静、温柔高尚和一尘不染。而卧室是全部刷成黑色:黑墙、黑地板、黑色的天棚和黑色的古典式的铜架床。

这里原先不是这样,确切地说,三个月前这间屋子还是一派高贵的宫廷情调,但后来就彻底改观了。

是总督亲口命令,然后由总督府主管带领工匠日夜加班完成的。通过温德尔医生的解释,所有知道这项改造工程的人最终疑虑尽消。

原来,总督夫人患了一种周期性定时发作的神经性头痛病,温德尔医生决定用理疗手段予以根除。

当然,这是一项长期的治疗,面对痼疾,谁人也无法不作持久战的打算。

一架台式红外线理疗机搬进了黑室。理疗机开始时,需要病人绝对安静和彻底放松,所以,黑色调的环境造成一种人为的安谧,是非常适宜于病人的治疗要求的。

这是很好的解释,是令总督府有限的知道“黑宅”的人放心的高尚理由。

但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

只有上帝、总督安丝丽、医生温德尔三方才最清楚了。

温德尔走进黑室,关上了包着牛皮和吸音材料的小门。

“温德尔,快……”总督夫人向他伸出一只秀丽的手。

温德尔不慌不忙,他审视着一盏蓝色壁灯映照下的女统治者。她在他的面前,不是什么英国女王钦命的岛国最高权力代表,不是道德、礼仪和风度气质方面的女性的典范,她当然也不是什么周期性头痛顽症的患者,更不需要什么红外线理疗仪的每天放射治疗,她只是一个另一种意义上的病人。

总督安丝丽夫人是一个吸毒狂!

在毒瘾袭来的巨大阴影笼罩下,她不再是一个高贵的总督,而是与街头行乞的贱民,出卖贞操的妓女没有两样的人格丧失者。

“快,温德尔……”安丝丽已倒在了黑床上,“你怎么还不动手……”

温德尔的眼睛滑过一丝冷酷的笑意,他要看着她经受折磨。她是岛国上的万人之王,就因为她的存在,使他温德尔一家遭遇了空前的不幸,这个女人是他的厄运的根源,是把他的妻子儿子送入魔窟的罪魁。

他每天这个时候,定时给总督夫人注射毒品。他在黑室里如一头猎豹,看着一只柔弱的小兔子在他的利爪下哀号求情,而毫不萌生怜悯之心。

我怜悯她,谁来怜悯我!

这是四十岁的英国人温德尔大夫,面对三十五岁的英国人安丝丽总督,每天此时此刻都会有的固定想法。

这时的安丝丽夫人,感到肚子里像有许多小刀在乱戳乱扎一般。她在床上翻滚,呻吟,疼痛已无法使她伸直腰肢。

她像一条断了脊梁的小兽一样爬着,接近了床头柜,那上面放着一只冷水玻璃壶。

她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瓶把,好半天才将壶嘴移动到自己的脸前。

她的嘴贪婪地衔着瓶口,如同饿慌了的婴孩,找到了母亲的乳头。她一口气喝干了那瓶一千毫升的凉水,但嘴里仍干得厉害,舌头依然无法打转。

肚子的疼痛丝毫没有减轻,安丝丽蜷缩在床上,头发蓬乱,大汗淋漓,双手不停地搓揉着小腹。她感到打雷一样的轰鸣在脑袋中接连不断地爆炸,她的头在爆炸中膨胀,化为千万个碎片飞向空中。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呕吐的欲望像蛇一般紧紧缠绕住大脑。她的双眼血红,脚也麻木,小腿肌肉开始抽筋。她的眼前出现了光怪陆离的幻觉,死亡的腥臭气向她鼻孔里飘来……

温德尔冷峻地凝视着在铜床上挣扎呼号的女总督。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隔音门把一切声音锁在这里面。没有人会来禀报请示。总督正在例行每天一次的红外线理疗,她的卧室之所以漆成黑色,就是因为需要绝对的宁静,不得打扰。

并且,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人撞进了这间小屋,撞见了这个景象,他能对女总督有所帮助吗?

没有,绝对没有!

此时此刻,能帮助她拔离地狱的煎熬的,只有毒品,只有这种毒品中的名牌——以“双狮踏地球”做为其极品标志的四号海洛因。

温德尔打开棕色牛皮做成的出诊包,从一道夹层里取出一次性塑料注射器和一个装有药粉的小玻管。

他慢慢把蒸馏水注入装着白粉的小玻管,看着药粉瞬时与水均匀地融合。

他把毒液吸入注射器。

他抽出一根橡皮导管,突然像凶猛的狮子一样扑到床边,压在女总督身上。

“伸出右臂,”他冷静地命令,“伸出来!”

安丝丽的眼珠是灰绿色的,此时了无生气,呆滞无光,僵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温德尔知道,在这种极度痛苦的煎熬中,总督随时都有可能休克。

这就是毒品的力量,吸毒上瘾以后,一旦断绝毒品供应,就无疑于自杀。

温德尔几把扯下安丝丽的呢质外套,把她右臂的白色丝绸衬衫袖子推到肘弯以上,他以娴熟的技术,用橡皮管扎住总督的右膀,待静脉从洁白细腻的表皮皮肤下凸张出来以后,准确而迅速地把针头扎了进去。

毒液随着他握住针把的右手的推送,缓缓注入静脉,又随着血液的回流返回心脏。

女总督逐渐安静下来,她不再挣扎呼号,她的双眼在一点一点灵动活泼。

温德尔看着身下女人的变化,看看三个月前他还将其视为高不可攀的人间精英的女人,如今在他手中面壳剥尽,丑态毕现的景象,不由得自己脊梁上也倏地传过一阵触电般的刺痛。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温德尔心中问着自己。每天这个时间,心里都会自然而然地升腾起这个问号。尽管他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就像他本人的存在一样是个确凿无疑的事实,但他就是忍不住要问。

毒品真能改变一个最坚强自尊的人的心理?

毒品真能统治地球?

答案似乎是肯定的。连这么睿智高贵、坚强有力的女总督安丝丽夫人都在它的面前一触即溃,那么,还有什么物质和精神的堡垒,能夸口可以在它的进攻前固若金汤呢?

温德尔了解安丝丽夫人,从别人的口中,从新闻传媒的披露,从吸毒过后她亢奋的自述里,他清楚他手中的俘虏是何等样的巾帼女杰。

琼·安丝丽身高一公尺七十五公分,体态匀称,双腿修长。她有一头纯金般的头发,配上浅绿色的双眸和鲜艳的红唇,使她脸部明媚,令人一眼看到就难于忘怀。

还在牛津读一所教会女中时,她就以思维活跃,思想富有挑战性出名。她给所有的嬷嬷都取了绰号,其中一个叫“电棒戈登”的嬷嬷,就因为每晚带着大号手电筒突然查访女宿舍而激怒了她。她组织了女宿舍的抗议活动,独立邀请了一家电视台到校采访,迫使校方给予住校女生以更多的“民主”和“亲情”。

她顺利地升入牛津大学主修法律。她渴望讨论一切问题,从道德、哲学到法律、政治以及环境问题,少年犯罪和女权运动。

她属于许多男同学都可以与之讨论一些严肃问题的极少数女人之一。当别人情绪沮丧时,她有能力使之发笑并振作起来。她身上有一种敏捷的、讥嘲人的天赋,除现任女王以外,人人都遭受过她那善意的讽刺。

当然,有一点也使人人都不会忘记,她是英国女王伊莉莎白的远亲,她的祖父与女王的父亲有一个共同的姨妈。

她的家族当然很有钱,祖父是英格兰最有权势、最有资产的羊毛企业家之一。她父亲,一位曾三次荣获圣·乔治十字勋章的步兵准将,在二次大战的缅甸战场上幸存了下来,却在五十岁的家庭晚宴上遭受了厄运:一根鱼刺卡进喉咙造成致命的化脓性感染。一位受人尊敬的老英雄,也是一位令人惋惜的死者。

父亲之死投在十七岁安丝丽小姐心头的阴影不会长久,她正年轻,风华正茂,世界向她敞开大门,她毫不怀疑会成为影响当今时代历史进程的伟人之一。

她二十五岁进入郡一级议会,二十八岁入选全英红十字会会长私人助理,三十岁竞选成上院议员,三十二岁因为一次大规模募捐赈济埃塞俄比亚饥民的运动成效卓著,荣获联合国难民事务管理局颁发的荣誉奖章。同年受到伊莉莎白女王接见,她在与女王的交谈中道出了很想更有作为的心愿。于是乎顺理成章,经过一系列考察和甄选,在布列丹亚前任总督去年因年事已高告老退职之时,她被女王任命为总督该岛国事务的全权代表。

时年她三十四岁,是本世纪英国派驻国外领地的最年轻的女总督。

她有过一次婚姻,丈夫是一家商用计算机公司的老板,比她大十五岁。她的婚姻十分短命,不是丈夫有了外遇或她自视太高。而是她对政治生活的热情使守旧的丈夫难以接受。“我需要的是一个温馨的家庭主妇,”丈夫抱怨说:“而不是一个叶卡捷琳娜女皇。”于是她与他水波不兴地解除了婚约,继续在她关注和热衷的领域里驰骋。

她没有孩子,她认为这不算一件幸事。其实她希望有一个。即使她没有过多的时间在孩子身边尽人母之责,但想到终归有一个从血肉到灵魂都是你给他创造的生命生长在世上,这不能不会在紧张的工作之余,给她带来某种温暖和安慰。

这就是她,年轻、自尊、富有,身上活跃着惊人的聪明和独立的精神气质,事业如日中天,前程辉煌无量。

谁都会说,安丝丽总督是当今世界政治舞台上的幸运儿,谁都会认为,她是纷攘不安的这个世界中的少数最幸福的女人之一。

真的果如其言吗?

温德尔医生收好了注射器和橡皮管,“啪”地一声轻轻关上了牛皮药箱。

他向床边转回身,他眼里的总督夫人几乎已成了另一个人。

看得出来,这时的她浑身轻松,容光焕发,血液在脉管里流得无比欢畅。她本来就白里泛红的皮肤,现在血色更好,闪烁着一种青春的光辉,甚至连金黄的头发都比先前光亮了许多。

她站在床边,整理着刚才弄乱了的衣饰。她目光闪闪,把注意力集中到温德尔身上。

“大夫,”她声音柔和,不再是毒瘾发作时粗哑难耐的那种呻吟。“我要谢谢你,我想请你与我共进晚餐。”

“恕难从命,夫人。”温德尔不能不予以拒绝。他明白,在毒品给她带来无以言状的强烈快感的现在,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找人说话,不管男人、女人,喜欢的还是厌恶的,毒品的神奇功效使她充满了发泄的渴望和活力。

“哈……”

安丝丽朗声大笑着,拉开黑室的隔声门,步入白色的起居室。

“大夫,你拒绝了?”她一个轻盈转身,笑意盈盈的浅绿色眼珠很有力度地盯住跟进白室的温德尔,“你不知道陪总督共进晚餐是一种荣幸?你想说明你很有骨气,你要向我宣谕:‘啊——普天之下,莫非民主。天赋人权,人人生而平等。’是这样吗,我的亲爱的温德尔大夫?”

然而不等温德尔回答,她已经亢奋地大笑起来。她在起居室里急促地来回走动,一串串毫无逻辑联系的话从她的嘴里飞出。

她像一个被神力抽动的陀螺,只要上帝不收回成命,她会一刻不停地旋转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温德尔镇定地看着害热病一样不能自已的女总督。他明白,再过一会儿,当她能用正常人的眼光看待事物时,她会把他恨之入骨,厌恶之极。她仇恨手里掌握着毒品的温德尔大夫,可她又绝对不能向警察署的米勒爵士告发他。温德尔假如有锒铛入狱的一日,那也就是她毒瘾发作无人解救而导致丑行曝光之时。

她不光不能动温德尔一指头,她还要时刻小心不能让温德尔遭遇飞来横祸。

为此,她将加倍仇视温德尔。他们两人互为仇敌,又互为“朋友”,他们谁也不能离开对方,谁若因为自己的过失而使对方遇难,都难逃必然降临的惩罚。

温德尔清楚将给他惩罚的是谁,是他们把他推上了残害女总督的台前。

他们在幕后。

温德尔的小命操纵在他们手里,温德尔妻子、儿子的小命操纵在他们手里。

可他们为什么要通过他的手,这样残害和控制女总督?这种肮脏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不知道!

也就因为不知道,因为莫明其妙,一天重复一天的恐怖的等待,温德尔把仇恨悉数转移到女总督身上。

都是你给我带来的厄运。他想,我他妈只有在你身上发泄我的愤怒!

但现在他不能发泄了。他看着在屋子里自我说笑,身姿灵动的漂亮女总督,只能谦卑地垂手侍立一旁。

他的报复只能在安丝丽毒瘾发作之时,那时,总督不复存在,而他才是她的国王。他即使叫她喝他的尿,她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而现在,女总督已解除了痛苦,现实的关系已经恢复,他是她的私人医生,她对他名义上握有生杀予夺大权。

半个钟头后,女总督安丝丽恢复了镇定,她按响了传唤铃,要仆人领她去西楼健身房的室内泳池锻炼。

她从温德尔身边经过,向双扇木门走去时,已是一位气质高雅、卓越不凡的女中豪杰。

她用一种冰冷的眼光,慢慢从医生的脸上扫过,仿佛要把那些严谨的五官,切割成一堆垃圾。

她走了,但温德尔读懂了女总督的眼光里流露出来的语言:

我想杀死你,温德尔猪猡!

对此,温德尔只能报以谦卑的沉默。到了明天你的毒瘾发作时,他想,看谁杀死谁,母猪猡!

风铃村背后山顶上的小香蕉园看上去像一幅浓烈的水彩画。香蕉园的一面有座塔楼,屋顶全盖着红色的波形瓦,风吹日晒,色彩已褪掉大半。

卡鲁巴俯瞰着下边山谷里静静的风铃村,那儿只有一条粗糙的碎石公路弯弯曲曲的盘出山垭,通往五英里外繁华的首府。

天空依然黑云阵阵,远处的大海也似一潭翻倒了的墨汁,乌沉沉的令人目光发紧。

卡鲁巴不在乎这些,他心情照样愉快,他在本周星期六将使布列丹亚的总督脑袋搬家。作为矢志于岛国独立的恐怖主义组织首领,没有比这更叫人兴奋的光辉业绩了。

卡鲁巴舒服地伸个懒腰,顺着塔楼顶层的木梯下来,慢慢走进厨房。

他的女战友兼情人瓦莉站在木炭炉子边,正准备五个人的晚餐。她身穿紧身夏季短裙,围着一方亚麻布小围裙,使腰肢更细,大腿更长。

“喜欢这儿的风景吗?”瓦莉问,一边用木杓在煮牛肉的大锅里翻搅。“我看比你城里的棺材房舒服。”

“当然。”卡鲁巴用一只手揽住瓦莉的腰,在她红通通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不过我更喜欢摄政王大道西段的总督府,”他说,“我的理想是有朝一日,我的瓦莉小姐不是在这个穷僻的小厨房里煮牛肉,而是在总督的办公室里向全岛妇女发号施令。”

“新的女总督?”瓦莉尝了一口牛肉汤,辣得把舌头伸出老长。

“当然要先由人民普选。”卡鲁巴声明,染成棕红色的头发随着有力的手势在空中飘舞。“不过我估计,人民对那些为岛国独立作出忠勇贡献的女英雄,一定会投她的赞成票!”

瓦莉一声尖叫,扔掉木杓,扑上去紧紧搂住卡鲁巴的脖子。

两人深深接吻,卡鲁巴感到瓦莉丰满的乳房在他的胸脯上搓揉。

“好啦,”他推开瓦莉,他知道他对瓦莉表现出来的亲热,都是因为以后的行动需要有单纯热情的姑娘配合。他早已暗暗发誓,不使布列丹亚独立,他不会结婚。“快煮你的牛肉汤,待会儿孔戈他们要来了。”

“是!首长。”瓦莉欢快地跑到炉灶边。

卡鲁巴踱出厨房,这时,他看到一辆白色的小轿车顺着弯曲的盘山路,小虫一样爬进了山谷底下的风铃村。

他知道核心层的三位战友到了。

他看看表,正是星期一下午五点三十分。

从表面上看,布列丹亚托管国在西太平洋诸岛中,经济发展速度最快,富裕程度最高,人民最为安居乐业。

但是,只有当政的英国统治者才知道,有个颇为头痛的问题,百余年来一直困扰着他们。

这就是民族问题。

布列丹亚人恐怕在留香群岛诸种民族中,要算民族意识最强烈的种族了。岛国人口一共三百二十万,除了英籍移民和华人、印尼人、马来人、越南人以外,其中有两百万人都是布列丹亚人。

1945年,统治西、南太平洋诸岛的日本帝国瓦解之后,布列丹亚人竭力想从帝国的毁灭中摆脱出来,成为一个独立共和国。但他们的努力遭到了失败。经济的凋敝,派系的倾轧,使他们无力向全世界表明他们的建国能力。

1954年的联合国大会专门会议上,布列丹亚被正式托管给英国。在此之前,日本投降后,布列丹亚就一直是解放这个岛国的英国军队的驻留地。

几十年后,布列丹亚成了西太平洋诸群岛中首屈一指的富国。

独立的口号听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面对全世界观光派游客的纯善微笑。大规模的示威销声匿迹了,而成千上万辆豪华小轿车却在昔日的游行路线上畅行无阻地奔跑。

但如果就此结论,说由于生活水平和文明程度的飞速提高,对民族统治者的敌视已经烟消云散,那就大错特错了。

十年前,一个名叫“红岛独立军”的地下组织悄然成立。

独立军在成立宣言里公开宣称,伦敦当局采取的是一种裹着蜂蜜打来毒弹的欺骗政策,他们在布列丹亚土地上大肆推行盎格鲁一撒克逊文化,他们的目的是要完全清除在布列丹亚的民族艺术、文学、语言以及民族意识。

独立军公开号召推翻英国统治者。公开号召不要学习英语,不要把英语词汇与布列丹亚语言混合使用。

顺理成章的,他们展开了恐怖活动。在他们的十余年的活动中,他们总共伏击和杀死了二十六名基层政府官员和三名外国领事馆人员。

但红岛独立军付出的代价也是昂贵的:三次被第五处的特工探到老窠,三次大规模的围剿战。十四名核心分子先后战死,另有二十一名主要干将被岛国法院判处十一年到一百八十九年的不等监禁。

第五处的损失是:两名卧底的资深特工被红岛独立军反谍人员识破,最终死于非命。而历次反恐怖作战中,米勒爵士的警察特种部队里,也有十五名队员以身殉职。

令人头痛的是,红岛独立军仿佛是一只九头魔鸟,斩去一颗头,不久又长出一颗新的。它的生命力有不可思议的旺盛,好像只要有布列丹亚民族存在,不管经济和文化如何飞跃发展,它都能找到滋生的土地。

一年多以前,一个从英国剑桥大学文理学院毕业回来的大学生卡鲁巴,又使似乎已经完蛋的红岛独立军起死回生。卡鲁巴在英国读书时,由于偶然一次事故,受到了本地居民的歧视。他为凑足一个学期的学费,暑假去北安普敦打工。他去的那间面包房已人满为患,而别的作坊就让他受够了很多拒绝的白眼。卡鲁巴不是脑袋不会转弯的外国白痴。他与老板私下谈了两分钟,一个往搅面机进料口上面料的粗工位置就给了他。

其实他的手段很简单,他向老板声明他只要相当于本地英籍工人三分之二份额的工薪。

他和老板的私下交易后来败露了,他被当地的英籍失业工人打断了三根肋骨。

这桩事情发生后,卡鲁巴联想到自己的布列丹亚殖民国身分,于是他就为今后的人生找到了追求的方向。

他回到了布列丹亚首府,他慢慢打听,仔细甄别,终于找到了一班与他怀有类似遭遇和同样思想的人。他同他们秘密聚会,与他们一起盟誓。

他心中一直隐藏着一个梦想,这梦想就是:在一个伟大而辉煌的时刻,他会以他漂亮干脆的武装行动,给伦敦的当权者以沉重的一击,使他们的统治信心遭到空前未有的震动,因为,他杀死了英国女王派往布列丹亚的最高权力代表——布列丹亚总督!

马洛看到一个头发棕红、满脸胡须的本地汉子从塔楼下的厨房里向他迎来表示欢迎时,不知道这位汉子是否是又一个新成员。

但当他一开口说话,马洛才大吃一惊,原来这是独立军的一号首长卡鲁巴!

天啦!今天上午他才在市中心商业大道的一个超级市场里与卡鲁巴见过面。那时,卡鲁巴头发漆黑,年轻英俊。想不到,才几小时不见,他就成了一个港口码头常见的那种中年搬运粗工。

“弟兄们,”卡鲁巴把马洛和另两位核心成员让进塔楼,“瓦莉的牛肉都熬成糊啦!快,瓦莉拿酒来!”

马洛是第一次看见瓦莉。同样,与他同车到来的孔戈和甘拉尼,他也是上车时才发现他们坐在里面。

他们在车里没有互相介绍,只由司机把他们送进山谷。

现在,卡鲁巴似乎也不打算与他们互相介绍。卡鲁巴的工作守则是:互相知道的底细越多,出现纰漏的可能就越大。卡鲁巴平常都单独与他的核心战友联系,像今天这样把三个人同时召到一起,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马洛对卡鲁巴的谨小慎微印象深刻,就像现在对他高明的化装术印象深刻一样。

马洛能争取到卡鲁巴的信任,并在今天终于两次应召与他会面,是付出了艰苦的努力的。仅凭情报第五处帮他伪造的一套老红岛独立军烈士的遗孤的证据还不足以骗过卡鲁巴智慧的双眼,一直到他圆满地完成了从警察鼻子底下偷运进岛国两件单兵火箭发射筒后,卡鲁巴防范森严的组织大门似乎才向他彻底敞开。

当然,他成为红岛独立军里最有办法偷关越界运送武器的“带家”,全靠情报五处的同行配合。恩佛纳处长的宗旨是“放长线钓大鱼”,只要能潜入到恐怖组织核心层,冒风险放几件杀人武器给独立军那是迫不得已的事。

他们围桌而坐。马洛发现司机和瓦莉没与他们一起喝酒。很显然,他们在塔楼上担任警戒。

这里是万无一失的,下面一英里远的风铃村里,肯定还有人在把关。

马洛看见卡鲁巴实际上并不喝酒,每次只把酒杯象征性地在唇上沾一沾。

孔戈和甘拉尼倒是海量,不到十分钟,两人已干掉了两瓶威士忌。

马洛一直在等待卡鲁巴说明主题,他相信卡鲁巴请他们三个来,不光是品尝瓦莉的牛肉汤。

果然,卡鲁巴在不紧不慢的闲扯了几句后,很快接触到正题。

“弟兄们,”卡鲁巴抹了一把浓密的假胡须,“本周星期六,一件震动全岛——不,震动世界的事件就会发生。为此,我们必须进行周密的部署,任何粗心大意,都将招致行动的失败。”

“不错,”接口的是孔戈,“不想让愚蠢的警察把我们当成一群毫无杀人经验的三岁小孩!”

“是的,”卡鲁巴点点头。“据我的可靠消息来源,总督星期六下午到新落成的德雷娜残疾人康复中心剪彩并看望残疾病员的情报,是确切无疑的了。”

“看望残疾人是假,收买人心是真,鳄鱼的眼泪。”他气哼哼地补上一句。

“不错,”卡鲁巴说,“我们会在路上要了她的命。我们重新集结起来的独立战士,等待的就是这一天,现在,我把星期六的具体实施方案告诉大家。”

在三个男人聚精会神的注视下,卡鲁巴从厨房木板墙上的帆布包里,取出一张一比五百万分之一的布列丹亚首府分区图。

“请看,德雷娜残疾人康复中心在城市西郊的博卡死火山山麓,公路距离,离市中心广场十六英里。看这里,十二英里处的高架桥,正好穿过两座标高八十米的小山。东边这座山头,距离高架桥一百米。西边的小山距高架桥一百五十米不到。好了,弟兄们,我打算把设伏地点就安排在东、西两座小山上。”

“高架公路的海拔标高是多少米?”甘拉尼说出了今晚聚会的第一句话,看来他是一个生性沉默但好动心思的人。

“五十米,”卡鲁巴回答,“与两座小山形成三十米落差。”

甘拉尼满意地挠了挠头发。

“我的安排如下,”卡鲁巴的声音十分严肃。“我找你们三位来,是因为各有分工。马洛。”

“听着呢。”马洛赶紧应声。

“你的任务,是在距市政广场一英里处的假日饭店租一个临街的房间,从星期六中午开始,你就不眨眼地盯住过往的车辆。到德雷娜残疾人康复中心必须经过假日饭店下面的骑士大街,总督的车辆和开路的骑警摩托队当然很引人注目。你一看到目标出现,立即用对讲机通知执行小组。等一会儿我会把通话暗语、总督的车辆号码、车型,全部告诉你。”

“可我想,”马洛装作不满地咕哝了一句,“想亲手打翻她的车!”

卡鲁巴的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算是安慰。马洛感到那是一双拳击运动员的手,很硬,很有力度。

“孔戈,”卡鲁巴又说了,“你带领执行组,在十二英里处的东、西小山上设伏,那是两座荒山,有些野生的橡胶树,正好掩蔽你们。两具火箭筒分别安置在两座山顶,一接到观察组的通报,你和你的手下就立即掀开伪装网,作好射击准备。从接到观察员的报告到射出第一颗炮弹,你最多只有十来分钟时间。这是依照总督车队在市郊行驶十一英里距离推算的。”

“没问题!”孔戈粗鲁地捶了一下木桌。几滴牛肉汤从桌中间的汤缸里溅出来,飞到马洛脸上。

“我倒是希望没问题。”卡鲁巴的黑眼珠严峻的盯住孔戈,“可我有一丝担心。”

“唔?”孔戈的脸孔更红,好像血液即刻就会冲破血管,喷上半空,染红整个小屋。

“高速行驶的车队,”卡鲁巴说,“一百多米的直角入射,你……”

“我他妈保证首发命中!”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你说,炮弹的落点散布,还有炮弹的数量、弹型,你他妈统统说出来,你难不倒一个前布列丹亚山地炮兵团的上士班长!”

“好,”卡鲁巴竟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急躁自尊的孔戈。“你给我记好了,炮弹数量:半穿甲弹两发,燃烧弹两发。弹着散布:第一发基本瞄准点,由东炮射击。第二发向后延伸三十米,打掉警卫车,由西炮射击。这两发都使用半穿甲弹。”

“等等,”孔戈双手撑住桌沿,拦住卡鲁巴的话头,“第一发东炮的基本瞄准点,是不是就指总督的防弹轿车?”

“完全正确!”

“好!”孔戈又控制不住地捶桌子,“我肯定会首发命中的,那个女人死定了!”

“然后,东西两炮再各发射一枚燃烧弹,”卡鲁巴很有力地捏紧了拳头,“落点照前例,一弹解决一辆车。”

“哈!”孔戈大声喝彩,“先用半穿甲弹像外科手术刀一样开膛破肚,炸开防弹车身,再用燃烧弹轰击上去,将那些人烧成烤乳猪,这太过瘾啦!”

“我再一次说明,要首发命中,否则机会就溜过去了。”

“我也再一次保证,绝对首发命中,我的司令官!”

“好,甘拉尼。”

甘拉尼无言地望着卡鲁巴。

“好兄弟,”卡鲁巴对甘拉尼的声音竟然很温柔。“你的任务,是弄一条摩托艇,能载六个人左右的。当孔戈兄弟的炮弹射向殖民者头上的时候,你的摩托艇已等在距离事件现场五百米的海湾边。”

卡鲁巴又转头向着孔戈。

“你的东、西两组共四个人,”他说,“发射完炮弹后,不管战果如何,都必须立即撤出现场。西组两人要以最快速度从高架桥下面穿过,与东组汇合,一起跑到海湾的摩托艇上。你们的撤退时间只有不到一刻钟。我估计,市内的警察增援部队听到总督车队的求救信号全速赶来的话,说不定还用不了一刻钟。你们上船后,甘拉尼将沿荒凉的海岸向东南行驶二十分钟,然后在一个渔村靠岸,那里,有我们的一辆面包车在等着把你们载回首都的各个藏身地。”

“呀哈!”孔戈带头跳起来,“这才叫滴水不漏,兄弟我服了你啦!”

马洛也举起酒杯高呼“布列丹亚独立万岁”,心里不由得对卡鲁巴的老练周密充满敬畏。

这是一头小恶鲨,马洛想,一旦让他长成熟,多少生灵就会葬送其腹。不行,我今晚就要把这情报报告第五处的恩佛纳处长,否则,总督夫人的生命将危在旦夕。

夜幕四合,山谷里的风铃村灯火点点。天上下起了小雨,海风比白天更强烈了几分。

马洛满心疑虑,不知为何卡鲁巴不让他们离开这座孤零零的塔楼。

他后来终于大着胆子询问了一句,他说他在“旋风”房产公司销售部的日班工作还有诸多杂事要交代,他不想由于明天早上迟到而引起经理责难。

“那我可要为难你的经理了。”卡鲁巴莫测高深地拍了拍他的肩,马洛又感到好拳击手的份量。“我们明天上午一起去高架桥设伏点勘察现场,我绝不准许我的计划因为事先的某点疏忽而全盘皆输。”他咧嘴笑了笑,“就在这里睡个好觉。为了布列丹亚的独立!”

“为了布列丹亚的独立!”马洛机械地应道。

他知道他向上司汇报的计划落空了。

诡计多端的卡鲁巴,他这是在防止泄密吗?

晚上七点五十分,总督府“丫”形大楼西翼的一间公事房里,电话铃响了起来。

在这间公事房当班的是夜间值班管家格林。

格林拿起电话。

“喂,”电话那头是总督府里人人都很熟悉的那个尊严的女人声音,“我是安丝丽。”

“总督阁下,静候您的吩咐。”格林说,即使看不见那个女人,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弯了弯腰。“我是今晚值班管家格林。”

“你好,格林,今天天气真好。”

“这个……天气是好。”格林竖起耳机,听到窗外的总督府花园里,雨点打在郁金香花丛中的声音。他不明白总督对这个阴雨天气衷心赞颂是什么意思。

“格林,”总督安详高贵的女中音又响起来,“鸟音乐宫里,今晚是伦敦室内弦乐团的首场访问演出吗?”

“我想是的,”格林回答,“我看过今天午间的电视新闻,那里对伦敦室内弦乐团的精湛技艺有过简要报道。”

“谢谢你这么周全的回答我的问题。格林。”

总督顿了一下,“你难道不想出来亲身感受一下他们的精湛演出吗?”

“夫人……”

“请通知备车,我马上去鸟音乐宫,你和我一起。”

“夫人,这……”

“我们都是室内管弦乐热爱者,不是吗?”总督搁了电话。

格林感到颈后什么地方突然发作出热辣辣的瘙痒。每逢遇到不知所措的棘手事,那个部位就会准确反映他内心的情绪。

按常规,格林是无权擅自安排未经计划的总督出游或访问的。作为一个国家要人,她的动静出入,皆在总督府负责安全事务的勤务局的周密监督之下。

比如今夜总督要出席某个音乐演奏会,勤务局必定在三天以前就要进行安排,与警察局的有关机构联系,确保这段时间内总督车队行经之地的交通畅通,与剧场的有关人员接洽,预留最好的包厢,派出安全分队,对包厢及总督必经的出入路线进行细致检查。指定特工分队,在总督观赏音乐时对她施行外松内坚的“同心圆”式特级警戒。

所有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确保总督夫人的生命不遭一丝损害。

可现在,没有任何官方安排,没有哪个负责官员的预先通知,一下子,总督自己打来了电话,临时决定要到鸟音乐宫去听什么遥远的伦敦来的室内弦乐团演奏!

格林的慌乱很快就过去了,作为训练有素的总督府公务人员,他立即知道他该干哪几样事。

第一,总督的请求,不管是在正式场合还是非正式场合的,他格林都应视为正式命令,他是无权予以拒绝的。他必须立即向值班司机发出指令,要那辆防弹的“凯迪拉克”轿车开到花园水泥路尽头的门厅外等待。

第二,他必须立即向勤务局总管——也就是警察总署头子米勒爵士报告。

第三,他还要尽可能多通知晚上在总督府当班的特工人员,要他们秘密随车去音乐宫。

当然了,还有第四,赶紧给鸟音乐宫的经理通话,请他立刻空出一间视线最适宜,听音效果最好,陈设最豪华的楼座包厢,以俟总督夫人使用。格林清楚,音乐宫经理会用最快的速度办好这一切,即使包厢早已预定告满,他也会以重金从客人手中赎回。并且他也不会把总督夫人突然光临音乐宫的消息,泄漏给任何第三者。作为岛国最有名的音乐宫,经理已不是第一次接待政府要人。

仅用五分钟,格林办好了这一切。

他刚要踱出值班室,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格林先生吗?”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是东楼门厅的当班女仆,总督夫人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分钟了。”

“对不起,请转告夫人,我马上就到。”

格林飞一样地跑出了总督府大楼西翼底层的值班室。

米勒爵士接到格林的电话时,正与情报部的头儿恩佛纳在警察总署的行动指挥中心议事。

他们的桌前摊着一幅地图,是市中心到德雷娜残疾人康复治疗中心的行车路线。

十六英里长的路程,大致可分成两半,前面十英里在由密到疏的城市高楼中穿行,后面六英里几乎被连绵不断的石灰岩小山包围。

两人的一致意见:如果红岛独立军要在这条线路的任何一点设伏袭击总督军队,他们都有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取得成功。

因为,警察绝对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十英里长的楼房窗口和六英里长的山包全部控制起来。

任何一座大楼的任何一个窗洞,或任何一座小山的任何一堆岩石后,都可能射出预先埋伏的狙击手的子弹。

当然,总督的“凯迪拉克”防弹车甚至能经受住高射机枪子弹的冲击。可万一恐怖分子使用火箭筒,并发射穿甲炮弹呢?!

恩佛纳坚信他的特工马洛会发回第二批情报,那时,他们就会知道恐怖分子行动的具体细节。“于是,”恩佛纳肯定道,“该是我们不费吹灰之力端掉他们的老巢了!”

“能做到这一点固然好,”米勒弹着桌上的地图。“但任何事情都不要遗漏了相反的一面。万一马洛回不来呢?被杀害了呢?你是搞情报工作的,你比我清楚,越是最后一刻,潜伏间谍暴露的可能性也就越接近百分之一百。”

恩佛纳不得不同意。“所以,从最坏的结果考虑,我还是要力劝总督取消星期六的出行。”

“但愿你能说服她。”不知为何,米勒爵士忽然笑了一声。“不瞒你说,恩佛纳,我已在三任总督手下干过,而她,是我见过的最强硬、最果断、有时也是最……任性的领导人。”

“你是不是有些夸大其词,其实——”

格林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打断了恩佛纳的不同意见。

鸟音乐宫建在临海的一块巨石上,建筑师用纯白的涂料和双翼齐飞般的造型,赋予这个现代化的艺术殿堂以生动完美的形象。

鸟音乐宫是岛国音乐艺术的顶峰。对内,只有著名的指挥大师卡拉扬亲自训导过的学生乌内奇尔班担任艺术指导的“鸟交响乐团”,可在设施完善的音乐宫里保留一席演奏之地。对外,它只邀请由世界级指挥大师担任指挥或本身就是世界级演奏团体的乐队,来此做商业性演出。

在布列丹亚首府的音乐爱好者中有一句流传甚广的俗话,比如要对某人的庸俗进行蔑视,只需说一句:“瞧,他已经有两个月没去鸟音乐宫听演奏了!”就足以让对方羞愧难当,自叹低下。

因此,鸟音乐宫的票价最为昂贵,与其他艺术门类的门票相比,往往要高出三倍以上。

即或是这次伦敦室内乐团的演出黑市票价也被一些票贩子哄抬到三百美元左右一张。

鸟音乐宫对观众的要求也颇为苛刻,男士入内,必得西装革履,扎上与衣服颜色相配的蝴蝶领结;女士呢,则一定得穿戴古典式宫廷晚礼服。

若有谁个男士想以牛仔装或衬衫入内,就像有谁个女宾想以超短裙和小背心入内一样,都会被彬彬有礼的收票员礼貌而坚决地挡在外面。

瘦高的轮船二副彼得松搀着妻子玛格丽特的手臂,从一辆出租车里下来,小心翼翼,但又是急急忙忙地往音乐宫的门厅台阶上迈步。

彼得松和玛格丽特都自诩为“超级音乐迷”,对音乐宫的任何一场盛大演出从不放过。

但是前一段时间,由于玛格丽特的妊娠反应异常强烈,一坐小车就会剧烈呕吐,他们便错过了几次欣赏世界一流音乐会的机会。

令人庆幸的是,几个月过去随着玛格丽特的肚子显眼地凸出来,妊娠反应早就自动消失了。恰好,伦敦室内乐团的莅临使岛国的音乐迷又得到一次大饱耳福的机会,彼得松不愿意被朋友知道他已两个月没进过鸟音乐宫了,所以一个星期前就买到了两张预售票,此时与玛格丽特急急赶来。

他们还是来晚了大半个小时,要往玛格丽特的大肚子上套进昔日窈窕优雅的晚礼服,还真让彼得松两口子大伤脑筋。不过现在一切都解决了。海员的手是世界上最灵巧的手之一,彼得松的绝招是剪刀和一大把别针,加上玛格丽特忍着难受的配合,一切都弄得天衣无缝。

音乐宫门厅处静悄悄,两名身穿燕尾西服的收票员,在柔和的门灯照射下,宛若两尊标致的蜡像。一缕演奏的音声从门厅内似有若无的飘出,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

一切都很美好,灯光,夜色,迷蒙似雾的小雨,高雅的飘逸而出的音乐。

可是彼得松两口儿遇到了麻烦,收票员拦住了他和玛格丽特。

“我们会在休息厅呆着,”彼得松赶紧内行的声明,“等幕间休息时,再进观众席。”

两个收票员微笑着,没有理睬彼得松的辩解,只把有些滑稽的眼光,盯着玛格丽特的裙服。

彼得松回头往妻子身上一看,不由得面呈尴尬。

饱满的乳房和翘挺的腹部,使不堪重负的一排别针全线崩溃,黑丝绒晚礼服胸侧直到腰肢以下,露出了显眼的白色衬裙。

解释是毫无用处的。

“为了雅观,为了风度,为了礼貌,还为了先生和尊敬的太太的自尊,你们还是放弃进场的愿望为好。”

“我抗议!”彼得松一边手忙脚乱地替爱妻扎紧绽开的线缝,一边忿忿然地低声咆哮,“你们这是歧视孕妇!我叫彼得松,我要控告你们!”

收票员一齐耸肩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了一声汽车的刹车声。

他们看到台阶下的车道中,一辆豪华的特长车身的“凯迪拉克”轿车静静地泊在那儿。

轿车右前门开了,一名高大英俊的特工跳出来,他恭敬地拉开右后车门,把一只戴白手套的手遮在车门框上缘。

钻出来的是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士。

刹那间,她的美丽和高贵如夜色中亮起的闪电,照亮了两个收票员和彼得松夫妻的眼睛。

她穿着一袭深蓝色的绉边晚礼服,白色的项链和金色的头发,衬得明丽的五官光洁灿烂。她的微笑和步履说明了她教养的深厚,她的睿智和尊严不用谁人宣布,它们自动从她高贵的神情和严谨的姿态中向外辐射。

她从夜色的背景中向台阶上走来,她的出现辉煌了岛国的夏季雨夜。

音乐宫的经理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或许他早就在某道门廊中候着。

“总督阁下,”他小跑着倾身向前,来到女总督身边,轻轻托起女士伸来的纤手,行了一个古老的吻手礼。“您的包厢已经安排好了,请跟我来。”

“谢谢。”

彼得松大多时间在轮船上航行,跑遍世界各个港口,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岛国上任职一年多的女总督。

他为她的美丽而惊异,更为她的气质所倾倒。

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玛格丽特的晚礼服像敞开的小门,露出了刚才被遮住的衬裙。

女总督的眼光忽然向这边扫了一下。

彼得松觉得脸颊上烙了一个烧红的钢板。我他妈出丑了,他沮丧地思忖,我和玛格丽特要被她看成德行低下的无赖了。

他看见女总督忽然停住脚步,让陪同的经理把一个收票员招了过去。她听他们讲了什么,然后又向这边看了一眼。

她浅绿的眼光好深邃,有一种叫人怦然心动的力量。

她从一道边门走进音乐宫,身后跟着剧场经理和三名随车而来的侍从。

女总督消失了,夜色也似乎还原成没有特色的平庸。

彼得松清楚今晚的音乐会与他无缘了。

比这更使人恼恨的是,他和衣冠不整的妻子让一个高傲的女总督感到了滑稽,他和玛格丽特成了总督心中的小丑!

就在他打算搀着玛格丽特离开这令人诅咒的地方时,他听见又一阵汽车声突然响到音乐宫门前广场上。

是五辆面包车和一辆“林肯”牌小轿车。彼得松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怎么才一眨眼工夫,就有这么多警察和便衣人员降临这里。

他看到那些人训练有素,一下就占据了各个门道和出入口。他相信他们中的头儿就是从“林肯”车中下来的头发灰白的老绅士。老绅士行动干练,又目光炯炯,从背影看,谁人都会把他认作三四十岁的青壮年。

呸!彼得松心里啐了一口,狐假虎威,一帮走狗!

他和玛格丽特已经走到台阶口了,从音乐宫里匆匆赶来的一个英俊男士追上了他们。

“是彼得松先生吗?”

彼得松茫然地回头,忘了回答。

男人又问了一遍。

彼得松点点头,态度生硬地问:“有何贵干?”

“是这么回事,”男人彬彬有礼地说,“总督阁下请您和您太太一起到她的包厢观赏音乐会。”

彼得松一下呆了。

他和玛格丽特互相凝视了一眼,他们共同的感受是:这个雨夜毫不平庸,这个雨夜特殊而辉煌!

音乐会是夜十点半结束的。

米勒爵士征得女总督的同意,在回总督府的路上,坐进了“凯迪拉克”轿车。

“夫人,”米勒看了一眼茶色防弹玻璃外急速退远的音乐宫,率先开言。“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占用您一点时间。”

“请吧,”安丝丽瞥了安全头目一眼,她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很乐意聆听。”

“我觉得,”米勒想斟酌一下词句,后来一想,还是干脆直来直去的好。“您这种突然出现在公众场合的做法,会导致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

“是吗,米勒先生?”女总督语调平静,但警察头目不会听不出里面包含的善意的嘲弄。“如果今晚的事情惹您不愉快了,我在此正式向您致歉。”

“夫人,最近两个多月来,这种事已经发生了三次。过去您可从来不是这样。”

女总督没有立即回答。但如果这时有人在幽暗的车厢内审视她的眼睛的话,一定会惊讶地发现泛在她眼光之中的痛苦和迷惘。

“我对您的安全负有直接责任,”米勒又说,他不希望以后再有类似使他担惊受怕的事情发生,特别是红岛独立军已在做着暗杀总督的打算。“我想夫人也不希望看着我在负责的领域内失职。”

这次女总督很快接过话头。“您是对的,米勒先生,”她说得很轻。“不过我想,越是这样未有预先声张的突然访问,越是不容易出现安全上的漏洞,难道不是吗?”

“理论上是这样讲。”米勒咕哝道,“但事实上,任何事情都可能出现万一的例外。”

可我就希望出现这种万一的例外呀!安丝丽心中大叫。

她忽然颤抖了一下,她以为自己喊出了声。

汽车在夜的城市大街上奔驰,每个十字路口都向这个特殊的车队亮起绿灯。

安丝丽松了一口气,她还是万人之上的总督,她的尊严和高贵还是在岛国每个国民心中坚如磐石。

只有总督府那个医生,那个该死的温德尔例外!

没有人猜得透她三个月中的痛苦,没有人明白她行为变异的根源。

更没有人知道,她现今对死的渴望。

但绝不能是自杀,她明白,她的死必须要是他杀。

汽车在雨中穿行,总督府已经在望。

雨水从塔楼的八角挑檐滴落下地,在深夜的山间发出清晰的闷响。

屋里漆黑,马洛听得见不远处角落里孔戈打得很响的鼾声。

他和红岛独立军的核心成员睡在塔楼二层的木板上。三层是瓦莉的临时卧房。

有一阵时候,他心里冲动得厉害,他真想悄悄爬起来,用腰里的“史密斯·韦森”手枪,把卡鲁巴、孔戈、甘拉里,还有那个领他们上这儿来的司机一起干掉。

只有瓦莉可以留下,毕竟她是一个青春韶年的女郎。

但他还是一动不敢动,他不相信恐怖主义组织头目卡鲁巴会是一个粗心大意的糊涂虫。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楼上瓦莉发出几声淫荡的呻吟,他怀疑自己耳朵听邪了,这只不过是心灵中的某种感应。

可后来,他倒确实被一声喝问惊醒。

那是在塔楼外,突然有人喊道:“谁?”

然后是孔戈的声音:“哎……别别,是我,拉尿……”

声音止息了,雨声把暗夜敲打得越发神秘。

明天,马洛在睡着之前想,明天怎么把情报送到恩佛纳手中。

离星期六的到来,还有五天时间。

明天……

睡眠淹没了马洛的思维,一些稀奇古怪的噩梦连续不断地浸入他迷茫的意识,他头脑胀痛,唇焦舌干。

卡鲁巴这天晚上根本没在塔楼过夜,借着黑暗的掩护,他悄悄下到了风铃村,与另一位助手开车进了城。

瓦莉和司机在塔楼执勤,卡鲁巴相信这两个人的绝对忠诚。

卡鲁巴在翠环路上一幢大楼底层停了一分钟,把一封信投进门厅的信箱。

他知道,等到天亮,整个统治阶层就会像被火烫了屁股的猴子一样惊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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