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上自己要去哪儿,但肯定要去。
秋夜的锦江很平静,沿岸的灯火落在里面,红黄青紫,全被拉得长长的,象一束束五彩的绸条。只有十五的月亮,即使掉在了水里,仍是那么圆,一点不走样。
是吗?自然的永恒,社会的变态,全部显示在一条污染发黑的夜的河流里。这是心灵怪诞的联想,还是现实的本质?实事求是地写进文艺理论的答卷,挺费劲,也挺漂亮。
垮掉的一代——即使阅卷的助教能通过,教课的副教授也会这样认为。
我们是大学生呢!她看着自己隆起的胸脯上那枚精致闪亮的小铝牌,自嘲地一笑。
“大学与非大学的区别,在于穿皮鞋与穿草鞋。”睡上铺的姑娘学着江青的腔调。
“屁!街上那些不读大学的,皮鞋比大学生还亮。”另一个补充道。
黑色幽默派!她倚着床栏想。
几个农村同学胳膊下夹着专业书,小声嘀咕着往外走,把宿舍门关得“砰”的一响。她知道,她们是上图书馆去。
剩下几个乐天派更自由了,“玩碟仙!”一呼百应,立时博得一阵喝彩。
上星期六晚上她也玩过。一张纸铺在地下,上面写着一些可作多种解释的数字和婚丧嫁娶、夭寿祸福的字样。按规定,两男一女,或两女一男,每人伸出一根食指,挨着倒扣在纸上的碟儿底,屏息敛气,念念有词:
“碟仙碟仙,请你下来玩一玩,给你吃碗三鲜面。”
碟子在三根微微打颤的指头下滑动起来。
本来大家都不会,四月份看到报纸上作为批判材料刊载,大家便学会了,以后就成了解闷的玩艺。
那次她问:“我文艺理论多少分?说对了,给你买个棒棒糖。”
碟子转到九,第二次又是九,九十九。
三天后,学习委员把成绩单贴在墙上。她漫不经心地一看:六十分。后来,据“透露社”透露,助教还是走了个后门,副教授的本意只给五十八。
现在又玩碟仙,星期六晚上真是无聊。国家倒很大,却偏偏忘了还有个星期六晚上,舞会关闭了,预防出资产阶级,只好玩碟仙。
“找一个男生来!”
一阵忙乱。铁丝上晾的,门背后挂的,枕头上丢的,各种各样有碍男同胞观瞻的小玩艺,一眨眼卷进了某几个神秘的去处。
她却走了。上街。让碟仙见鬼去吧!
一个绰号“五香嘴”的追出门外:
“喂,给我带根红甘蔗。”
成都姑娘好吃,美名遍中国。
月亮很圆。童年时它是这样。在知青点时也是这样。如今二十七个年头过去了,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它还是这样。感慨很多啊,象锦江。当然是夏天的锦江,发大水,汹涌澎湃。哪象今晚上,一床温柔的黑缎被面,铺在晚秋花盛的滨江花园膝下,给那些卿卿我我的热恋者发散着爱与诗的水腥气。
她向花径中扫了一眼:一盏盏水银灯,一条条长凳,一对对恋人。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哈!爱就是秩序,爱就是绝对权威,当爱的光辉笼罩全人类,世界就进入了几千年来梦寐以求的大同!乱想,不合马列经典。她噗嗤一笑:该不会有我们班上那些三十几岁的“老三届”吧?不会不会,东门读书的,要到西门去谈,反之亦然。谨防校方看到,制度是不管你生理和心理的成熟程度的。呜呼,制度一旦僵化,可悲。
“Good-evening.”
猛一抬头,原来已到了宾馆门口,眼前是个金发碧眼的少妇。笑容是开朗的,嘴很阔,好象专门为两排光洁的白牙大开方便之门。
“Good-evening.”她依稀记得这是晚上的问候语,也条件反射般地应道。
“Would you like to talk with me?”(“能请你同我谈一谈吗?”)少妇仍然敞开脸上的大门,两排光洁的白牙仍然闪闪发光,说话时还随便耸耸肩。
她不懂什么叫“Would you like to talk with me”。周围已经站定了几个人,傻愣愣地看着他俩,象是欣赏火星上来的怪物。大门口有个调度车辆的民警也慌慌忙忙地往这儿赶,看模样发生了火灾。
“People…friendship…”窘迫中,她不连贯地用“人民”“友谊”去搪塞。
少妇困惑地一歪头,接着宽容地挪开一步。她急急忙忙走过去,鼻子里,是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美国的?英国的?英国人是不轻易与陌生人交谈的,只有美国佬才这么大方。哪本书上这样写过?
走了几步一想,恍然大悟。她只顾漫无边际地思索,挡了那个外国女人的道。
她不爱英语。中文系有的姑娘爱,上街时把《英汉大辞典》夹在胳肢窝下。她明白这是一种价码,身份的价码。还有的钻研英语是为了写情书,很高雅且还保密,值得每星期花六天早晨攻克它。她嗤之以鼻。为什么汉语不能成为世界语?她与一个男生讨论。那男生年纪轻轻,却装老成,象个文豪似地驼着背,走起路来脚步蹒跚,仿佛带几分歉意。
“我们国力太弱,闭关自守。”男文豪慷慨激昂,象是在开导全世界的妇女。“要是慈禧不卖国,反而打出去,与列强争雄,我们、哼,我们的汉语就流通全世界,汉语就是世界语!”
“弱肉强食?”她问,心里刮过一阵冷风。
“怎么不?自然的普遍规律,永恒规律。”
“可是社会……”
“社会从自然里长出来。”
“你政治课上怎么不这样答?”
“考试归考试,现实归现实。这就是我们大学当今的教育体制。”他耐心地开导她,脸上又漾着讨好的笑。
“好的。根据你们的理论,妇女就体力上而言,永远强不过男子,就永远该受男子压迫?”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