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的前身是青石板路。
石板路的身子纤秀单薄,三步宽,一步长,专供县太爷的轿子出巡时使用。
石板路从通江县的南门口伸出来时,是一个漂亮的小娃娃,嘿,非常漂亮。穿着坚硬的铁衣,雨天里闪射着青粼粼的水光,晴空下暖暖地烙着轿夫们穿麻耳子草鞋的大脚。
它在大巴山的丛岭中摇头摆尾地穿行。
石板路不怕事呀,它什么东西没见过?
你说有些山高,猴子往下扔石头打肿了一个穿红鞋的山姑的脑壳;你又说水急,一条三十斤的大河鲢拱翻了打鱼人的小舢板。哼哼,石板路不怕,要怕的话,它早就缩回了四围用麻石浆砌着高高的城墙的通江城了。
告诉你,三三年大巴山里闹张国焘的红军,石板路让一个使双枪的女政委在它坚硬的腹部上跑过马。红军走了是刘湘的川军,川军带两杆枪,“汉阳造”和大烟枪。以后又来了刘邓率领的解放军,裹绑腿的脚就是踩着石板路上积存的昨夜的雨水,噼噼啪啪地一个冲锋就拿下了通江城。
石板路什么没见过!
它有好大年纪?一百岁?两百岁?五百岁……
说不清楚的。都道是“人活七十古来稀”,拿人的寿命与这条石板路比,啧啧,可就要个比的了!
石板路从通江南门口出来,逶迤跑行了七十公里,口渴了,就停到一条汹涌的溪流的左岸。探头探脑一阵,发现没有石梯下河。它徘徊了一百三十多米,找准了一处山隙,突然将身一耸,锲了进去。
它消失在泡沫翻卷的岸边。
就在它与河流交叉的三角区里,人们修起了码头,建起了洋楼,来了陕西和湖北以及内地重庆的商贾。
背二哥悠长的呼气声和艄公粗莽的号子越来越频繁地交相呼应于码头周围。给山深处运来了盐巴布匹,向山外世界送去了兽皮药材。
还来了漂亮的涂彩的姐儿和穿铁竹衫、戴“博拿马”帽子的狎客。
晚上,松木街楼的檐下,点亮了白纸上写着墨黑的“宿”字的黄灯笼。有敲绑子更夫,哼着极有情韵的古调,在同样用青石板铺就的镇中官道上巡夜。
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三更时分,有个驻防的团长的五姨太,跟着团长最信任的马弁跑出了小镇。
就是顺着那条石板路跑的。
团长亲自带了一排人把他们从山里抓了回来,也是顺着那条石板路去追的。
“奶奶个妈!我成全你两个龟儿子,到阴间去一堆困觉!”
团长用手枪戳着他们的鼻尖高声叱骂,吩咐脱光他们的衣服,绑在一起,背上磨盘,就在石板路尽头的码头边,把两人沉了底。
想想看,繁华与堕落、美好和丑恶,不都是这条青石板路带来的么?
过了好久。
又过了好久。
我们来仔细算算,也就是公元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某个时候吧。
从通江城到河边小镇的石板路,突然感受到一股催人亢奋的气息。城里和镇上到处都在开会,呼口号,还有人成群结队上山去砍倒千年古树,塞进炉膛,炼起什么十分有用的钢铁疙瘩来。石板路检讨自己,发觉在河边沉睡几百年而不改变一下古旧面貌,是沾染了庸人懒汉习气,长此下去,是不配生活在“超英赶美”的年代里的。
石板路痛快地摇身一变,脱去了铁甲似的外衣,舒展开自己娃娃般的身子。它一下长大了,成熟了,丰腴了,成了一丈五尺宽的公路。
它变成了穿着碎石子外衣的公路。但它仍不满足。不能吃老本,要立新功!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要放新卫星!
于是,又过了一年,公路从小镇的河边昂然出发,向着一个连石板小路都不曾有过的神秘的地方游去了。
公路兴冲冲地跑着,顶着骄阳,抑制着口渴,它已跑了一百三十里。在山垭口一株根须将萎的老怪柏下停住脚歇凉,才发现自己从小镇里出来时走得匆忙,那件灰白的碎石子外衣忘了带。它成了棕红棕黄的土路,成了那条老官路的儿子,是大肠旁边连着的一条小肠。
但公路很倔犟。
它只是叹了口气,轻轻的,轻得连给它遮荫的老怪柏都没听见。然后,它将就着瘦骨伶仃的羸弱身躯,又照直向前跑。
它下了一座山,来到深深的沟底。沟底长着茂密的马尾松,映山红则在松木的脚下笑红了青春蓬发的脸。
沟对面是一座笔陡笔陡的大山。左右四面也是和它一样的大山。
大山们肩并肩挤在一起,把绞绡透明的云烟佩在胸前,作文雅庄重的饰带。看着兴冲冲奔来的公路,它们将身一抖,满崖满岭的马尾松发出轰轰的晒笑,笑声沿山敞得很开,轰轰隆隆,打雷也似的。
它们多少岁了?
不是吓你,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岁!
它们坐在川陕两省交界处,为南方阻挡着北来的寒流,养护着万千翠绿织成的天府之国,它们也看着人类如何爬进巴山筑窠,狩猎定居,看着穿兽皮的少年如何过渡到穿家织土白布和丝织品。它们还看着原始的叔侄通婚、兄妹交媾是怎样演化成如今的三媒六证、伦理谨然的一夫一妻制。
它们当然有资格嘲笑公路,就象上了年纪的人爱嘲笑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青年。
瘦骨伶仃的公路犹豫了,沮丧了。山多么高,除了亭午夜分,这条峡谷里大概就望不见曦月。
公路在山脚蛰伏着,象一只爬累了的黄羊。它有自尊心,它在积蓄力气。山们的侮辱使那潜伏很深的自尊心猛烈膨胀。
公路象黄羊似地猝然一跃,前爪趴住了山脚岩壁上的几笼荆条。它开始向里挤。它的脑袋仿佛是铜浇铁铸的,果然把岩石挤出了一个凹坑。
这怎能不欢喜呢?
公路陡地增加了信心。
它不再踌躇和观望,它在初步胜利的狂喜中更加拼力向上爬。
公路象一条蛇,频频地摆动颀长的身躯,九弯十八盘,傍着悬崖,傍着大山用来装饰胸膛的云烟,擦过马尾松虬曲狰狞的根,摘一把映山红和金樱花色彩纯丽的花瓣,还皱着鼻子深深地嗅着白蜡树和桐油树混合的芳香,顽强地向上窜着,挤着,张开周身的鳞片支撑着。
一会儿,它被高傲的大山差点挤下万丈深渊。一会儿,它又被一株似乎金光四射的老枫树阻住了唯一的通路。但它照样向上爬。
看看要到山顶了。嗐,公路的力气用完了。它呼呼喘着气,在接近八十度的陡壁下折着弯儿盘了两个来回,仍然没有办法上去。大山把它的阻挡意志化作了最后的铜墙铁壁。
就在公路无可奈何之际,它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象水珠蹦溅,叮叮咚咚,敲球击篁,地箫天籁。公路从镇上一家小姐的窗前路过时,曾听到这种美妙万变的声音。那是一架钢琴。
而现在……
声音是那么清越,涤心润肺,浴志明目,使人恍若看到一群仙女从广寒宫飘飘而下,长袖宽袂,翩翩起舞。
这就对了。公路的身体里就此盈盈着一股要冲破果壳的浆汁似的物质,它要爆发。它觉得那美妙的声音是如此动听,就象弥猴桃榨出的汁水,芬芳迷人,甘醇清甜,喝了,长百般力气。
公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它振奋了。那如仙乐的、那如仙舞的、那是孕育生命和万物的汁液,那是——
山泉!
公路活了,灰颓和悲观一扫而光。它冷静地寻找着,看准了岩壁上一处弱点:那就是登顶的阶梯!公路又盘了一圈,悄悄地,好比猎人接近野獾,爬近了一处稍微平坦的石坡,然后猛然一跃。
公路跃上了山顶。
湛蓝的晴空,辉映着大巴山中一片起伏不平的小高原。站在高原上的,是川东北这位老奶奶。
刚才伴着公路一道爬山的松树,向公路呼了一声“再见”,就伫了脚,齐整整地站在高原边上不走了。
高原上是青一色的桤木树。
公路感到小高原上劲猛的山风,从南方的天空肆无忌惮地刮来。好凉快,好长精神。除了挺拔的桤木树,公路周围还有窈窕的昌蒲和苦艾,以及高高低低一碧青苍的苞谷林。
风儿热情地搂抱着这些植物,把它们推来推去、互相碰撞。风儿象一匹顽皮的牛犊,在绿油油的红苕藤上打滚。风儿在巴茅草中间滚出一个个桌面大的圆坑,然后跳起来撒开四蹄跑了。
公路看到了那条给它信心的山溪。山溪嘹亮地唱着,象一条放羊的牧鞭,甩到草丛里,在草丛间躺着。茂盛的草势遮没了它,一会儿又钻出来,一会儿又不见了。
苍穹象四角垂下的一匹蓝绸,美丽辽阔,灿烂辉煌。
白云在无边的苍穹衬托下,向北迅疾地移动着,把自己飞鸟般的影子投向起伏坎坷的高原。
一只毛羽斑斓的山鸡从桤木树下的灌丛中飞起,呱叽一声,又石头似地降落下去。太阳照亮了它的羽毛,象瞬间爆炸了一个火球。
公路无遮无拦地向前穿行。跑了一阵,一眨眼,它瞥见了凹地中央的那个小村寨。村寨里有七户人家,七座松木吊脚楼围住一个青石条镶嵌的晒坝,晒坝中央是一座沉默不语的贞节牌坊。
村寨在浓绿的高原中间,好似一窝渺小的被遗忘的鸦雀蛋。
公路羞答答地,它忽然听到了山歌声:
“桅子花儿吔,嫩呃如油,
摘朵揣在哟,怀呀里头。
叫声情哥你慢着些嘛,
花儿嫩了吔,不经呀你揉……”
公路惊讶地原地打了个圈,它发现这个本是山姑心里话的歌子,却是一个赤身裸背的小伙子在高唱。这可和城里不同,城里吟唱的多是女子,而这里放歌的却绝大多数是男人。许是这山里的歌子都太浓太酽,象山里大汉自己酿造的“苞谷烧”,喝了烧心,饮了脸红,单弱自尊的妇女担戴不起这么劲道的烈酒,因而歌子才从一般城里女人的莺啼变成了山中大汉的豹喉。
公路准备绕过凹地中那窝渺小的鸦雀蛋。
它想起它的一些在平坝里穿行的弟兄的所作所为。
那些公路在平坝里穿行,只要碰见住家户的小院子,即使不在线路设计上,它们也气汹汹对直闯过去。院子的主人害怕了,拿出钱,卖了猪,宰了鸡,请筑路局的大员高抬贵手。公路这才踌躇满志地、紧贴房基拐一个弯,绕过院子继续走路。
哦,难怪有些一马平川的大平原,横在其上的公路还会有数不清的弯道。
公路为它的主人刮了好多好多的昧心钱,也有好多好多的人们恨死了它。
那都是过去的事,解放前的事,那都是别的公路干的。
现在不同了,公路知道政策变了,它如今是专门躲着房屋走。它不能穿街过院,它要从七户人家的寨子外溜过去。
寨子里的人发觉了。
他们坚决不答应。
寨子叫刘家寨,全寨人上推八代是一个祖宗。好象寨边那株老核桃树,枝枝叉叉遮了大半亩地,归结到地下,都是一条根。
好傻的人,现在没这号傻瓜木鱼脑壳了。哪个干这种事——想叫公路从寨子中间穿过去。
当时有人干。刘家寨的人当时干。他们的祖宗是湖北麻城孝感人。张献忠进川杀人如麻,川人所余无几,以后就有了“湖广填四川”之说。刘家的老爷子是清中叶填进四川的,来到绵亘千里的大巴山。迁陟的民族自有冒险的开发精神,刘家祖宗不安定的血液流传至今,他的儿孙同样要逞勇蛮干。
真实的原因是另一回事。
刘家寨的人为修路出了大力,诸如粮秣草料,木炭绳索,只要上头吆喝一声,要啥给啥。筑路大军全线好几千,刘家寨腾出的两间房子就住了一个民工连。刘家寨自己了出了七个壮劳力,一户一人,七户七人。当初听筑路的张副指挥作动员,说是公路一修通,要交的公粮征购、生猪桐油,用什么汽车只管拉出去,飞快!要吃的盐巴红糖,要用的针头线脑,用汽车拉进来,也是飞快!摸着良心想想,原先到公社小街买颗骨头纽扣,贷不值一分半,翻沟过岭走两天的盘缠费就要花五毛。
如今呢,张副指挥说过啦:飞快!一眨眼!
既如此,公路马上修到寨门口,好象正月十五耍火龙,舞都舞到你的家当门了,好意思不让它耍进来么?
公路应该穿寨而过!
哪个不准它进来,哪个就不是山里人!
山里人厉害得很呢!
“莫得那么便宜。整进来!”
说话的叫刘光宗,是七户人家中颇有威望的汉子。他把一头三百斤重的牛犊子背上山来可以不喘一口气,他守秋时两脚踹死过一头偷苞谷的母野猪。
刘光宗三十七岁,一圈络腮胡子象葛麻,麻丛里托出一颗硕大的果实,那是他的脑袋。脑袋上方随便着人按下两粒黑色的蚕豆,就是虎虎有神的眼睛。他站在太阳下,打着赤膊,穿着家织蓝布短裤,皮肤乌黑,泛着油光。他只要不动,远看去,活象高原西边又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
刘家寨的人说话有自己的方言,遇事爱用个“整”字,如“整一碗苞谷糊糊吃”,“整一眼磨子”,“整整那不听话的婆娘”。还有其它的,如城里管小孩叫“小娃娃”,刘家寨叫“细娃儿”,城里管吃饭叫“吃饭”,刘家寨偏生文雅,叫“吃饮食”。当然还有湖北方言,如把“路”念成“漏”,等等。
七户人家都支持刘光宗的主意,他们都想见识见识神通广大的汽车,他们宁愿毁掉寨子中央的青石板镶嵌的晒坝,等农闲再重新“整”一块就是了。
他们向指挥部专程下来解决争端的张同志申明,若不同意他们的“民告”,那么好说,公路修到哪儿,他们就破坏到哪儿,即使犯法灭族,在所不惜。
张副指挥感动已极,夸张点,到了“潸然泪下”的地步。他马上上报指挥部。第二天批下来了:
“准予公路穿寨,做好群众工作。”
可是十个指头不一般齐,一窝猪崽里也有短脚断尾的。刘光宗的老爹不同意。
“我不要、要你们整,你们敢整、整进来!”
老爹嘴巴漏了风,拄着五尺长的水竹烟杆,颤巍巍地找着了五大三粗的儿子。老爹身上的长布衫在劲猛的暖风中拂动,象挂在桤木树上的一束萝卜缨。
“你、你看!”老爹手中的烟杆一指,端端指住了晒坝中间的贞节牌坊。
好家伙!
你们今天的城里人没见过它了吧?平原上,人口稠密的地方也绝了迹。老天爷作证,这是一个很有功夫的石刻艺术品。很有功夫。
一色的豆沙青石,砌成两丈多高的四柱三门牌坊,坊脚有一对奋目裂眦的雄狮。石门坊上是光绪三年的字样:“皇帝旌表贞节”。啧啧,皇上都亲自挥了御笔的,可见该命妇事迹不凡。牌坊两层四檐,抱心射辐,石面雕满金蟾银麒,龙纹云章。还有小鬼判鬼,阎王罗君。美好一点的是一副故事连环画,弄不清是娥皇女英,抑或是莺莺张生。
四条石柱上本来刻满了歌颂贞妇的诗文对联的,现在一概没有,被后来者凿上了“武装保卫苏联”“活捉军阀刘湘”的字样,落款赫赫不俗:
“红四方面军妇女独立团”。
噢,历史,新的历史复盖旧的历史。当时的红四方面军在大巴山闹得天翻地覆,川陕苏维埃的大旗在通江城内猎猎飘扬。
可惜红军从刘家寨过路时没碰上一个百姓,刘家的满盘男女都到另一架山坡的鸦片烟地里躲“匪乱”去了。
要不,刘家寨的人里面会出一两个红军,大难不死能活到今天,也会是某个省军区的参谋长或司令员了。
然而错过了,历史翻到了新的一页,翻到了今天。
“咋,爸爸?”
刘光宗垂下青筋鼓绽的双臂,那里面流着泥土、风和日光共同酿成的力气。他看着贞节牌坊。
老爷子不看他,漏风的嘴叭住水竹烟杆的玉石嘴儿,用混浊的喉音命令道:“整一块火、火石来。”
山峰移动了,刘光宗乖乖地跑进地坝边的木屋。不一会,右手捏出个青烟枭枭的木炭。
他离老汉一步远,把柏枝般粗壮的手臂抡圆了,凌空飞舞。暗色的木炭发怒了,在虎钳般的手指下挣扎,响声噼啪,火星飞迸,做出一幅不听管教的模样。突然间,哄地一下,一圈似有若无的淡蓝色火焰包裹了它。
老汉退后两步,操起水竹烟杆,要瞄准儿子手上的火食。可老汉年纪大了,手打颤了,黄铜烟头上的叶子烟凑不准儿子手上驯服的火。
刘光宗扶了烟杆一把,抓住羞答答的烟脑壳,将火食一下按上去。
烟子从老汉的瘪嘴里争先恐后跑出来,舞手蹈脚地溶化在澄洁的空气中。一瞬时,两人都不说话。两个人丢下两条人影,两条人影服服贴贴地睡在温暖的晒坝上。
天地间有一强一弱的微风。还有红红火火的太阳。
贞节牌坊坐在晒坝里,哀蹙而沉默。说真的,它就象那位死去的妇人,孤苦伶仃,痴痴呆呆,坐了几多年。
它让大山里的风抚摸它,抽它的脸。让太阳晒它青苔斑驳的肩背。甚至毫无怨恨地让花尾子山雀到它神圣的头上嬉戏拉屎。
白昼对它呵气。
夜露为它濯脚……
“要说的话,那都好久、久了……”
老汉开始讲,讲刘家寨人人都知的老故事。
这时候,天地间的风儿息了。白云被一根紫藤系住身子,停泊在远远的高原边缘,不再飘过来。一只葫豆雀箭似地掠过贞节牌坊,象一尾小蝌蚪游过了蓝天的湖泊。
老汉讲的是祖宗里面的刘杜氏。
刘杜氏从一百二十里外的杜家坪嫁来时刚十七岁,她的的丈夫刘普玉才三岁零八天。这大山里讲究童婚,接来个媳妇等于给家里接了个丫环,只有等苦干年后丈夫成人了,夫妻才能真正地效琴瑟之好。
山里的民歌多又多,山风吹过无数箩:
“十八女儿三岁郎,
夜晚睡觉抱上床,
不是公婆双双在,
(我)一脚把你踢下床……”
刘普玉太小,黄瓜才起蒂蒂。硬象山歌里唱的,日里骑着荆条儿当马,夜晚要刘杜氏哐上床。半夜有时醒来精叫唤,把刘杜氏当成了妈,抓着她的奶子要吮奶水吃。
五岁时候,刘普玉到小高原西边傍山的犀牛堰去玩耍。堰水绿绿地,从犀牛洞里啵儿啵儿往外流得很急。
那是个春天,春姑姑的手剥开弥猴桃的芽苞,哈了一口气,桃花在堰塘边扑扑啦啦开得无所顾忌。不讲规矩的风来了,挥手从技条上摘了一把,轮着圈儿一丢,花瓣儿飘飘扬扬浮在了塘面上。
刘普玉弯腰捞花瓣,脚下的泥土呻吟着,突然松动了。草皮顺着斜坡向下溜,象犁铧轻轻掠过雨后的泥土。
塘水把他抱了进去。他喊,挣扎。塘水用巴掌堵住他的嘴,掐他的肩膀。然后闪开一条缝,让他最后看了一眼在塘边石板上洗衣服的刘杜氏,就迅速把他抱走了。
刘杜氏守了寡。她二十岁,没有再嫁。年年给小丈夫上坟,清明端午按节气祭祀。
活到六十岁,刘杜氏寿终归天。
精诚所至,感动皇上。看了层层申报上来的请示彰表的奏折,皇上龙颜大悦,当即御批恩准。于是县里拨钱,乡里出力,某一日,这个贞节牌坊悄悄儿地站在了大山皱揩中的一坪小高原上。
“这、这是整得的么!皇上点了头的。”老汉颤巍巍地警告。
“大马路要、要来,就整、整了牌坊,祖宗想得、过么?”老汉又讲。
刘光宗看住青石板铺就的晒坝,不作声。
他可是想起了自己的爹妈?自己的老婆?
刘光宗的妈妈比爹爹大九岁,她生细娃果真不费力,与爹爹一起养了十五个,九男六女。后来死了八男四女,剩下的三个中,只刘光宗一人是男娃。
妈妈是杜家坪嫁来的。
刘光宗的老婆也是杜家坪嫁来的。
刘光宗的老婆比丈夫大七岁,不晓得是该由她生的细娃儿都被她婆婆生完了还是咋的,总之十八岁过门,如今刘光宗都四十二了,她还没有开过怀。刘光宗给贞节牌坊正中雕的观音娘娘许过愿,烧过香,结果如何?一无所得。
刘光宗恨这个不显灵性的贞节牌坊。
他当然也恨不会下崽的老婆。
他现在爱的是公路。公路来了,只要穿过刘家寨,就能冲掉这死气沉沉的牌坊。公路上有汽车,晓不得汽车是啥模样儿,总之能带来新的快乐。
有人在房后头唱山歌,山歌在晴空下扩散:
“贤妹长得吔白如雪,
死在阴间哟舍不得,
敲开棺材嘛当新房呃——
变鬼也要一处歇。”
老汉的瘪嘴在跟着哼哼。他年轻时候会唱山一样多的歌。刘光宗也会唱,但他很久不唱了。
就在那天傍黑,天色不对头了。三天前的晚上,月亮周围就出现过一个扁盖大的晕乎乎的光环,黄紫紫的,毛乎乎的,象个丢在火塘里将化没化的玉手镯。到今天傍黑,周天抹上一线惨烈的红光,瓦垛状的铅云一层叠一层,气氛肃穆森然。
半夜,一切都起了变化,一切都按某种默契突然行动起来。
风憋足了劲,踩响着林梢,在小小的高原上前追后逐地奔跑,把刘家寨房顶的瓦片踩翻了,还伸出手指,把遮住牛肋巴窗户的松木板和蓑衣捅翻在地。
雨试探性地先丢了两颗珠子在暗夜里,看看没遇上反对,轰地一下就砸向山岭树木,象从天上滚下的无数块磨盘。
风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老天得了暗号,扬起雪亮的闪电直砍大地。“卡嚓嚓!”锋刃触地,其声雄烈。
狂风暴雨拷打着川东北这个老奶奶。
刘光宗的老婆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她知道世上有人做了恶事,雷公今晚黑在漫山梭巡着抓人。
又是一道闪电,她猛地瞥见一个人影打开了她家的屋门。她尖声叫着,用棉被死死地蒙住头。
一个炸雷劈向刘家寨。
刘光宗向贞节牌坊摸去。
他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装扮得象只野猪。即使雷公以后要抓人,也万不会找到他刘光宗的府上。
天地间没有一丝光,全凭感觉。风用肥厚的巴掌捂住他的嘴和鼻子,抠他的眼珠。雨用钢锤敲他的脑袋。但他的腿不发抖,手不哆嗦。他踉跄着,平伸着手膀,顽强地推开黑暗的帘幕,试探着走。
一个闪电的锲子撑开了他的眼皮,他发现自己的鼻子已经差一点贴住了贞节牌坊。
刘光宗站住脚喘了口气,把从筑路队的房子里弄来的炸药,小心地放在牌坊左边的中柱下。他把导火索牵到五步开外,背着风,用宽厚的脊梁挡着风的指头的抓扯。
他划火柴。一根亮了,风鼓起嘴巴一吹,熄了。又一根亮了,风用黑大氅一煽,熄了。
刘光宗不气不恼,他信心百倍,头脑清晰。他的腰弯得更底,整个脊梁从斗笠下漏了出来。雨不愿错过逞威的机会,用脚在上面肆无忌惮地践踏。
小火一点,喷出扇形的五彩。导火索燃了。火光欢快地向前跑去。
刘光宗跑向核桃树后。他的血液在鼓凸的血管里奔流,唱着野性的歌。他觉得风雨雷电已离他远去。他的身上不知被谁掏了个洞,灌进去桅子花馨郁的香气。香气与血液搅和,输送到全身,醉得他鼻子痒痒,想打喷嚏。
“轰!!”
“哗!——”
先是火光,巨响。那是爆炸。第二声紧接到来的巨响不是爆炸,是贞节牌坊倒地的呼号。
刘光宗潜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刘家寨的老人细娃,以及住在刘家寨的一连民工,全对雷神爷昨晚干的事情保持敬畏的缄默。哪个敢抱怨雷公电母呢?下场就在眼前。
刘老汉病了。象服役几十年的老牛,一旦倒下,就不用想再爬起来。
刘光宗叫老婆杀了天天啼亮的黑羽雄鸡,把鸡血滴进一碗微黄的苞谷酒。到了晚上,又是悄悄地闪出屋子,端着碗,把酒洒在已经堆放得整整齐齐的原贞节牌坊的石条上。
他要祭它们。
说老实话,得罪了列祖列宗,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一些发虚。
公路怀着感激,怀着惊叹,走进寨子。它从晒坝上辗过,晒坝两边的屋檐下堆着原先都很威风的豆沙青石。
公路轻松地窜出刘家寨,在成熟的秋梨和灿然的苞谷地里游动。它到了高原西边,看到了古时曾淹死刘杜氏的小丈夫的那汪堰塘。堰塘周围是密密的弥猴桃林和斑驳的巴茅草。非得钻进去,打它身边过,才看得见那汪绿如翡翠的塘水。
堰塘边就是小高原的边了,一堵连绵的棕红山脉拔地而起。山脚有个两米多高的石洞,堰塘的水就是从石洞里一条暗河中流出的。堰塘装满了,就由一条小溪把水横过小高原,输向公路来的方向。
公路先前在作殊死的一跃前听到的歌唱的小溪,就是打这儿流出去的。
现在公路摩拳擦掌,它喘息了一会儿,又准备新的跃动了。它要攀上这个绝壁。
好象前面有条牛在一直拉着公路的鼻子走。
这座山峰顶上,才是这条公路的归宿。传说那里发现了一个汞矿,蕴藏丰富,品位高,埋藏浅,县上想开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