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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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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当众丢351厂里随便哪个婆娘的脸,王明德不着边际地想,一定有意思透了!

他在鹞膺岩的山脊上走,背着手,两腿打直,全身松松垮垮。一头瘦骨伶仃的黄牛跟在他身后。

351厂“细麻杆”就爱走这种姿势。他望着山腰的厂区继续想。呸!臭狗屎“细麻杆”。王明德往长满芭茅草的地上吐了一咆口水,旋即反抗什么似地赶紧恢复山里人固有的步态,仍然两腿外盘,圆圆的象个扁盖。

黄牛不赞同他对厂里工人的攻击,经过那咆口水时,伸出粉红色的舌头把它舔了。

王明德知道自己是芭茅沟一霸,肩宽腰厚,笨手笨脚,小脑袋长得象板栗。生产队的年轻人都怕他,他打起人来一点不留情。但他没和351厂的工人交过手。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他估计是工人身上有一种天然的高贵气质在无形地镇着他。

现在,夕阳西下,351厂静静地卧在鹞鹰岩的半山腰,一道灰黑的青砖围墙把它圈进了另一个世界。妈的,工人老大哥的世界。王明德想。要是没有这些老大哥,那么在这个夕阳西下,天气晴和的夏日傍晚,他王明德在干什么呢?反正,心情不会象现在这样充满了莫名的仇视和嫉妒。

351厂的车间都藏在鹞鹰岩的山肚子里。保密工厂。露在地上的那几幢麦黄色的建筑,王明德知道,一个是礼堂,一个是图书兼实验大楼,剩下的几幢是宿舍了。

他回忆着八、九年前这种变化的开始,先是穿军装的部队在松林翳郁的鹞鹰岩的山肚子里放药打炮炸出了一个神秘的大洞。然后在山巅上拉起了红绸横幅标语,写的白字有萝筐大。当时正在每天往返六十里山路读公社初中的王明德,一字一点头地站在远处山上念,“三线建设要抓紧,备战备荒为人民”。他为自己能认全这十四个体面的美术字而感谢班里说话喘不上气来的独眼老师,听说老师的独眼是生病时由端公驱鬼不小心用神剑刺伤的。王明擂不敢用最恶毒的山里脏话诅咒端公,只为自己的常识高兴得翻了一个跟斗。触地时闪了腰,但没觉得有好痛。

这一年,巴茅沟生产队的包谷获得历史上最好收成,因为震天的炮声使生就一付强盗心肠的野猪集体搬了家。同时王明德冬天打猎战果寒酸,他的妹妹也因林子减少而失去了随意收获木耳、松菌和鲜笋的机会。

三年过后,全部喧闹停止了。王明德看见穿军装的战士挥手告别,换进来的是另一批斯斯文文的北方人。专线铁路擦过王明德的农家三合院,直穿鹞鹰岩前边的峡谷,铺进厂区。汽笛一响,山鸣谷应,宣布看巴茅沟从此进入新纪元。

他想起就在那一年,初中毕业后已回家种田的他,在简易公路边打柴。开来一辆卡车,咕一声刹住。钻出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王明德看着他就想笑。小伙子颈长腿长,又细又高,好在皮肤嫩,不然真会把他当成一根绷直了竖在路中的细麻杆。

“啊!”细麻杆伸伸懒腰,把手伸向裤门。他叫薛义海,北京人,厂里安排他去读大学,现在跟车出山。

就在这里屙吧?薛义海思忖着。千万别走来个老大娘,吓得她把《红灯记》唱走调。他一转头却碰见男性的王明德,并且看样子他也不会唱样板戏。

“啥子叫‘三线’?”王明德直通通地问,带着山民的憨直,也不管认不认得着眼前的工人。

“三线?”薛义海把正在解裤扣的手移向腰部,煞有介事地挠痒。“三线就是,”他看见小老乡为他标准的普通话惊喜得半天合不拢嘴。“沿海的沿边的,比如北京上海,新疆西藏,离帝修反近,是‘一线’;次之的,叫二线;你们四川大山沟儿里叫‘三线’。‘三线’山大,隐蔽,反动派看不见炸不着。即使飞机从头上过,也要叫你这里的鹞鹰岩碰掉铁翅膀。”扯蛋!一天五、六个间谍卫星从这片山沟上空掠过。他想。就是在这儿屙尿,人家都能把那玩艺儿摄进超高分辩率的照片。可惜,现在不用卫星,眼前这傻老乡的两颗眼仁儿比卫星还亮。

“如果人家不从天上来呢?”地上还方便些,王明德估计,顺着山沟钻,县城到这儿用脚只走三天半。

好你个反革命。薛义海又挠肚子上的痒痒。“除非您老人家来破坏。”他说。“哎,你真的把厂子炸成烂鸡窝儿,我们外地老乡全都向你致敬!我们正好回北京。”他摆摆手。讲课结束,老师要撒尿。

王明德返身进树林,薛义海迫不及待地解裤扣。

咋搞的,薛义海想。在大城市文明惯了,到了四川的大山沟,竟不敢当着一个山里的傻小子在广阔天地里撒尿。我们城里人,生就不是蹲山沟的料。我们应该练得野蛮一点!

王明德当天回到峡谷西口那边的家里,手舞足蹈地给砍猪草的妹妹作传达。

“美国反动派的总统命令,”他说,“飞机不准飞到四川的巴茅沟来。”

“假设他们飞来了呢?”妹妹问。事情多了,就会记不清上头的命令。妹妹边砍猪草边想,象我,爸爸上次赶场叫给他带盒“经济烟”,才八分钱一盒。可是我又要到供销社卖黄麻,又要称盐,还要给哥哥买双解放鞋。哥哥几年冬天没穿一双机器做的鞋了。哦哟,就忘了买烟,遭爸爸吊起嗓子一顿臭骂。要抽烟抽自家种的叶子烟要不得?偏也想开洋荤,死老汉。飞来了呢?反动派的总统也骂?恐怕还要脱下脚上的布鞋打开飞机的人的耳巴子。

王明德看着妹妹痴痴的神情实在可笑。“飞来了?飞来了就处罚嘛,这都不晓得。”他说。“哪个要敢违反,总统就冒火。八格牙鲁,收回他二分之一的自留地,送公社学习班……”

妹妹听得直咂舌头,为陌生的美国反动派对巴茅沟的看重,也为被收回自留地的美国飞行员伤心叹息。

公社过几天也真向生产队传达了指示:“提高革命警惕,严防帝修反破坏,工农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反动派原先只是遥远的概念,如今真的变得随时唾手可得,这么说鹞鹰岩连美国人都晓得?王明德的自尊心升到一个新境界。

王明德兴奋了几个月,把打麂子用的火药铳擦得光可鉴人。结果一晃几年过去,恼人的阶级敌人并不曾出现。

妈的,他想,统统是哄人。快来吧,开飞机的反对派,只要让我活捉你,我给你磕响头。

只有一次似乎发现了目标。

早晨。薄雾。春雨葺葺。王明德起身看护即将下崽的母猪。一抬头,老天爷!对面鹞鹰岩山腰围墙边有两个黑影在闪动。他没想别的,操起火药铳跑了出去。穿过峡谷,攀上岩坡,平常从家门到鹞鹰岩要走大半个钟头,今天只用了二十分钟。一路上,脑子里山呼海啸,小学和初中学的印象鲜明但时代已经模糊的刘胡兰、黄继光、董存瑞一个紧跟一个站出来,与他一起,拍他的肩,握他的手,给他递着诸如锄头扁担的武器,鼓励他往上冲。他也听到心脏在砰砰撞击胸口,脊梁上有一股既麻又辣的液体倏地流过,又倏地消失。

但结果是白废力气。是两个厂里的书生气十足的北方人,在对着围墙外几树雪朵儿一般粉嫩娇媚的梨花摇头咏叹,而并不是窥测地形的阶级敌人。

事后王明德觉得情有可原,围着灶头转,是想吃锅巴。围着梨树转,当然是盼望秋后的梨子了。可平常有些早上对着太阳跺脚感慨、晚上向着晚霞欢呼的围墙里的人,不是活得太奇怪、太麻烦了么!

还有冬天戴绒线结帽子的,夏天在凉鞋里仍要套一双玻璃丝袜的,看着黄牛迎面走来就要捂脸尖叫的,一男一女大天白日并着肩头在简易公路上转悠的。去他三七二十三,王明德对自己说,归根结底,梨花有啥值得叫唤的,晚霞有啥欣喜的,又当不得饭吃,做不得衣穿。城里人初看了不起,结果全是些神经病。

最后到了这两年,去山上对着林海滔滔和晚霞灿灿大发诗兴的外地人少了,但围墙外边山民自留地里的蒜苗和萝卜却一天比一天多的失去了踪影。甚至有一段时期,王明德家那只生蛋最多的“九斤黄”母鸡,每早王明德都在它的肛门里摸到有蛋,可每晚它轻松愉快地踱回鸡窝里就寝时,肛门里那颗硕大滚圆的鸡蛋已经不翼而飞。王明德知道母鸡不会每天以吃自己的蛋来改善生活,更不会主动抱着自己下的果实去上缴公社收购站。娘的,他骂,是围墙里的人,是亲爱的偷偷摸摸的工人老大哥!

工人偷的!山民们一致做出了结论。松软的自留地的土厢上印着花纹别致的鞋印,这是万劫不灭的罪证。

山民们投桃报李,起而仿效。于是,围墙内的玻璃瓦,石棉板,镀锌铅皮和西德进口的不锈钢套管,也就经常不翼而飞地来到了山里老乡的屋内,并且对于改造这些寒伧简陋的泥木房子特别热心,纷纷大显身手,使人有时站在鹞膺岩山脊上往峡谷这边恍眼一看,觉得不是来到了空旷荒漠的大山,而是置身于正在中兴的城市老街房的集中地。

这一下,围墙两边的人开始互相设防。各逮住几个人,没有打,但是骂了,骂得相当怪。山民用的是本地方言,管351厂里说普通话的北方人叫“贵州骡子”。北方人反唇相讥,说粗俗的乡下佬儿是“劣等华人”。

工农联盟在七十年代中期的一条大山缝儿里出现了裂痕。厂方与公社交换了意见,分头各自做下属的思想工作。

据传出的消息,厂里工人之所以有行为不轨的“业余”举动,皆因为山沟里生活太寂寞。寂寞者,无所事事也。他们都是城里人,城里与山里不同,山里人信山神爷城里人不信,山里人晚上不从坟茔过,担心阴气太重第二天早起会头痛,而城里人去坟茔打野鸡不管是黑是亮。山里人打老婆,城里人挨老婆打。娘的,真正弄翻了日月,男人能被老婆管教么?可见城里人不是个东西,颠倒了阴阳,怪不得就偷菜,是老婆喊男人出来偷的吧?城里人好动,有冒险精神,有娱乐的要求。不知咋的,冒险冒到了偷鸡蛋,娱乐娱到了拔萝卜上。哎哎,诸多不是,看在他们是远方来的客人面上,请予谅解。

王明德在生产队院子里吼叫开了。扯他娘的蛋!谅解?他工人怎么啦,三只眼?六只耳朵?(公社下来解决争端的副书记插话:快莫这么说,毕竟人家大老远的到我们山沟里来)我们又没请他们来。(公社副书记:毛主席喊他们来的)我没怪毛主席,毛主席是世界人民的大救星……但是毛主席没喊他们偷,没喊他们当“三只手”!(公社副书记:这倒是实话)听说他们厂里的人工资奖金劳保除外,还每人一个月有十八块钱的“寂寞费”(公社副书记:那是工人乱嚼舌头的,学名叫“保密费”)管它啥子费,我——厂里北方人咋骂的?操?——我也操!操它寂寞费!我们一辈子在山里,县城都没有去过一回。春分有雨家家忙,先种瓜豆后撒秧。然后呢?立夏立夏,碰到亲家都不说话。那是忙啊。一个节气有一个节气的紧忙活路,屙尿的家伙掉出来都没时间塞回裤子里去。(笑声。公社副书记插话:讲话要突出政治)真的。冷水要人挑,热水要人烧,油菜三遍浇,产量冒冒高。哪有空闲喊“寂寞”?就说冬天,以为是冬闲,也不闲。有人嫁女,有人娶媳妇,老少爷们帮忙杀猪洗碗,架屋放炮。还有,坏了的农具修不修,犁耙锄头要不要检查,沟渠堰塘兴不兴垒土砌坎,肥料种子需不需要时刻放在心上。再没事了,上山走一走,野兔一枪一个准,运气来了黄羊和野豹子自家撞到枪口上。嘿嘿,活个人多痛快,有气力,有干的,喉咙痒痒了放开嘴巴满山吼:“咦哟——耳听墙外人说话,只当情哥来我家。丢下麻蓝往外跑嘛,才是鹅鸭嗄嗄嗄。”就是把嗓子唱破了也没哪个来干涉你。(众为王明德的山歌叫好。公社副书记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嘿,我们生活得自由自在,在祖宗留下的芭茅沟里活得有盐有味。山是我们的,泥巴是我们的,青天是我们的!(众发狂鼓掌。公社副书记情绪激动:好!德娃子讲到点子上了)所以,工人喊“寂寞”,鬼扯。我操它“寂寞”!(众又狂热鼓掌。公社副书记起身向王明德露出一脸惊诧兼崇拜的笑,并喃喃自语:我也操……)

王明德收回跑到天涯海角的思绪,牵着黄牛下了山脊。夕阳的光色越发浓艳了,象酿得醇厚的一缸陈年老酒。

一阵炫目的光焰突然迸闪出来,吸引了他的视线。他伫脚眺望,透过351厂围墙边一棵皂角树婆娑的枝叶缝隙窥进去,挨围墙边最近的那幢麦黄色楼房的第五层,一扇玻璃窗打开了,里面有个女人,正在桌前写着什么。

王明德心里跳了一下:啊哈,就是你。如果能再次开着玩笑丢你这个婆娘的脸,那才舒服得很哟!

记得是去年冬末的一个早上,王明德担着粪桶去自留地。他看到一个女子在简易公路上练跑。天气很冷,春节刚过,那女子穿一身玟瑰红运动衫裤,呼出的白气萦绕在飘飞的头发周围。上坡路,她跑得很吃力,但架子做得逼真。嘻,王明德想,癞蛤蟆坐圈圈椅——假充县太爷。笑人!

“喂,”出于对厂里工人的敌意,王明德一本正经地招呼那姑娘,“昨晚黑吃多了不消化么,今早起来消饱胀?”王明德不愿意招惹厂里的男人,但这个女子却使他忍不住想要戏弄对方一下。“小心点,”他关切地说,“以后晚上少吃些,早上就不会肚子胀。晚上省一口,活到九十九。我们山里的老汉儿都这么说。”

那姑娘看着有些幸灾乐祸的他。我要是个小伙子,非宰了你不可。王明德肯定她在这么想。

“你好。”她说的普通话,露出坦诚亲热的笑意,但苍白的脸上一双黝黑的眸子却冷气森然,“这是锻炼,不是消饱胀。”她的双脚依然原地跑着。

“锻炼?”王明德做出最适度的惊讶。

“就是使身体各个部件更加完好。”女的话有些颤抖,看得出在极力控制。

“更完好?那你哪个地方不完好?”王明德把粪桶调个肩,不无遗憾地叹口气。同时兴趣盎然地打量她的全身,并对姑娘纤细的身材摇了摇头,仿佛在鉴尝一只刚刚赶集买到的双月猪儿。

姑娘激愤得要命,一团烈火烧着她干渴的喉咙。要有一座冰山放在路上,她想,我也一口把它吞下。她感到十根手指间歇性痉挛发作,鼻子也酸不里几地似要往外喷洒一点什么。大城市都在练长跑,她想,生命在于运动,可眼前的山蛮子不知道。他打量我象打量一只牲口。

看见姑娘不知所措地大叫一声,转身发疯般地往来路跑去,王明德止不住放声大笑。

唔,这还差不多。他想,可怜的小山羊,今天真的吃不下多少饭了。他摇摇头,为轻而易举地战胜一个围墙里的人而自我陶醉。

“站住!”想不到雾霭中跑来了瘦高的薛义海。他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运动衫,在寒冷的早晨越发显得象悉悉蟀蟀的细麻杆。他当了三年工农兵大学生,早已经得胜返厂。“你侮辱了我们厂的姑娘,你这个没文化的家伙!”他压着嗓子怒吼,“得让你一辈子闭住你的臭嘴!”他跳下公路的石坎,高贵的身体不住颤抖,一拳打在王明德的左腮上。

王明德踉跄几下。唔,狗东西。他想,普通话还是那么动听,贵州骡子竟敢蹶蹄子,我操!他随即本能地还击,不敢用劲,象试着打泥巴捏的小人。一拳正好击中薛义海的肩膀。薛义海往后退着,好象有人凭空使个绊子,摔倒了。然后一跃而起,不相信地瞪着眼前的山民,瞪着他那对冷冰冰的充满仇恨的眼睛。

王明德弯腰收拾滚在地上的粪桶。他可惜桶里没装粪,否则泼工人一身。粪浇细麻杆,叫你长得壮。他憋不住想唱山歌。

嘿,反了。薛义海看着不慌不忙的山里老乡,惊愕地想。我们从娘肚子里出来,吮的是知识浓度极高的母亲的奶水。我们两岁进托儿所,三岁学拼音字母,四岁可以做百位数内的加减。接着是小学、中学、工农兵大学。工农兵大学听着不好听,但毕竟耳濡目染了许多知识。哼嘿,若不是文化大革命,说不定还出国留学去。我们的案头上是爸爸的烫金或不烫金的厚书,电视录象播放着线性代数和材料力学的图象。我们走路有走路的潇洒姿势,见了姑娘温良恭俭让。我们知羞耻,看见别人吃东西赶紧退避三舍。我们不随地大小便——当然,呃,几年前在公路上第一次见到这山蛮子是特殊情况。我们跟外国人一起研究过专业课题,我们把高斯和爱因斯坦的姓氏及父称倒背如流。我们干的事情将超越省、超越国、超越洲际。我们351厂搞的是全球性的事业。听清了吗?全球!吓吓,不是荒僻落后的芭茅沟,见他娘的鬼的芭茅沟!你、你一个最多会做乘除法的山村野夫,居然敢还手!

王明德收拾好粪桶,站在一旁轻蔑地动脑子。再动手打吧,细麻杆。他想。你的对手再也不会还击他英勇的工人弟兄了。他看出薛义海薄薄的肚子和缺乏重活磨压的肩膀经不住他小石臼一样的拳头的轰击,他怕出人命案。

薛义海又冲上来打了一拳,仍然打在左腮上。王明德的左腮立刻肿起来。但他照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挂着笑容。

我们来背捆柴试试。王明德心里对眼前的工人嘲弄着,不背多了,两百五十斤一捆,爬上鹞膺岩的山脊,哪个压趴了哪个是孙子。你来呀!恐怕到那时,就应了我们山里头人的话,你是西瓜皮做鞋底——不是这块料。或者是乌龟爬门槛——早迟要翻跟斗。你们大地方来的,你们见过大世面,可你们连松毛菌、一锅香、伞八菇和丁丁菌都不认得,只会瞎子摸黄牛,统统喊“磨菇”。连青杏、桑苞、桅子花和扁竹根也叫不出名,更不用说耕耙栽插、编织纺续。你们自以为得意,你们蠢得来偷我们自留地里的蒜苗都想不到应该打赤脚而避免留下鞋印。嘿,嘿,蠢猪,蠢!

薛义海垂下两手。最后那一拳是个象征,他想,没有别的作用。“算了,”他说,“这件事算完了。以后你看着我们的姑娘,自个儿知趣点,绕道走。”高等华人?我们他妈的就要做做高等华人。没啥客气的。

一直等到薛义海穿天蓝运动衫的身影顺着简易公路消失了,王明德才用手抚摸下巴上刚刚肿起的地方。

王明德收回透过皂角树枝叶婆娑的缝隙盯住女宿舍的视线,调了个方向,把眼光慵懒地投向山下暮色深沉的峡谷。

峡谷不长,出了西头的峡口就是他的家。每次到鹞膺岩放牛打柴,穿过峡谷是他的必经之路。

现在,峡谷里混混沌沌,两边的山势挡住了夕阳,下午在山上看着雪白透亮的两条铁轨,已变成两条隐约的黑色细线。

但愿今后不要再撞上那股阴气。王明德盘算着。上次刚下了鹞膺岩,走进峡谷东,一股冷风兜头扑来,他第二天就喊脑袋痛。妈妈说是天晚了进峡,撞上了巡道的山精,忙着就去叫刘端公来驱鬼。王明德初中毕业,不信端公,心里一直因为有个不知名姓的端公把独眼老师害了而耿耿于怀。但他有点信山精,老辈子都这样说,总还有些根据吧。

似乎有人在峡里。

王明德再仔细看看,没有。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进林子打山鸡百发百中。那个峡谷里,除了几丛黄荆和低矮的白夹竹林子,啥也没有。围墙内的人很少到里面去玩。

又一转眼,厂区内铁轨旁边地磅房前的工人还在检查啥东西。先前在山顶时,就看见几个人影在地磅房旁边转悠。王明德根据以往几年积存的经验,只要有工人在那里忙碌,火车晚上就肯定进山。

峡里到底是啥东西晃了一下呢?

看花了眼睛。王明德很快作了结论。随即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

总之,他望了望围墙,351厂里的工人我们惹不起,管不着。请我管我还不想管呢,瞧不起。他们不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他们不爱芭茅沟,不爱鹞膺岩。可是我爱,我们山里人爱。他向围墙里那扇敞开的窗户挥了挥拳头,他瞥见那里面似乎又多了个男的。呸!坏种!他示威般地锉着牙齿,含混地骂道,“滚你们的蛋——早上要到公路上来消饱胀的北方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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