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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海1923—1949(1)

上海的轮廓逐渐变清晰了。离目的地还有很长一段路的时候,焱之就已经坐不住了。他把行李从座位底下拉出来,一个手提箱和一个包裹,他把它们放在脚边,生怕下车时会遗漏。随之,他在心里默念那家古董店的位置,这样反复了好几遍,才强迫自己安定下来,手里紧抓着箱子提手,准备下车。

车子在拐弯时突然停了下来,几位旅客从瞌睡中醒来,疲倦的脸上带着厌烦和疑惑,但谁都懒得问是什么原因,只是打个哈欠,交换一下无奈的眼神,便静静地待着。焱之心里很焦急,他想知道这是哪里,距离他要找的地方大概多远,这样耽误下去,他担心会让等他的人不安。可是身边的人全都无精打采,焱之左右观察了一遍,也没找到一个可说话的对象,一张张冷淡和茫然的面孔使他心灰意懒,这些人都是到他想象中的美好地方去的吗?他有点泄气了,但立即挺直了身子,恢复勇气,坚定地告诉自己:我跟这些麻木的人不同,我一定会成为另一种人。至于另一种人究竟是什么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车子又开始向前了,身体随着左右颠簸摇来晃去,他在脑海里勾勒着未来的画面。迷糊中,车子又停下来,车夫在前面喊着:“该下车了!”

这是一处靠着市边的停车场,聚集了几十辆来自外地的车辆。焱之提着笨重的行李下了车,走出没几步,迎面走来一位外地口音的役夫要为他提放在地上的箱子。他以为人家要偷东西,惊慌失措地拎起箱子快步跟在一位同车的旅客身后。他右手提着箱子,左肩上背着包裹,整个人被行李坠得歪歪斜斜,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来到大街上。

街上来往川流的车辆和行人很多,嘈杂声令他头晕眼花,辨不清方向。他在一处小客栈旁停下来,四周望去,感觉这儿肯定不是他要找的五马路。他硬着头皮去问一位体格粗壮的黄包车夫,对方发现他是个孩子,心不在焉地告诉他五马路离这儿还有半个多钟头的车程。焱之问要步行该怎么走,对方瞥了一眼他的行李,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转过脸去,不再理他。车站附近有不少兼带住宿的肮脏的小旅店。焱之看到一家旅店门口一位手拄着扫帚的老人,走上前询问去五马路怎么走。老人打量了一眼行李,说恐怕天黑都到不了,不如叫辆黄包车。焱之蹙了一下眉,老人立刻明白过来,说他跟在这一带拉活的车夫比较熟,可以帮他讲讲价钱。焱之把行李拖到门外的一个石墩旁,坐下来等。几分钟后,老人领着一位穿短衫的年轻人来到跟前,对方用鄙视的目光瞅了他一眼,说没想到还有这么重的包裹,转身要走。老人伸手拉住车把,好心地说道:“行行善,日后肯定好运气。”趁着对方犹豫的空儿,老人让焱之付了一半车钱,便忙着往车上装行李。车夫满脸不痛快,拒绝伸手帮一下忙。

好不容易出了肮脏喧噪的车站,直到拐过街角,焱之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发现老人仍在望着他,禁不住心头一热,“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他浑身有气无力地坐在车上,算有了片刻的安宁。此时露了一面的太阳,又躲进云层里。潮湿的空气,街边流淌的污水、工厂里散发的奇怪气味,一切都使人感到压抑和烦躁。行人车辆像无数个蠕动的蚂蚁汇合成方向一致或相反的几条缓流,车水马龙,看不到尽头。骚乱和喧闹把焱之震慑住了,他感到头晕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十分难受。车子来到一条更拥挤的街上,鳞次栉比的铺子门口挂着各种形式的大小广告,女人领着孩子边看边走,不时停下来指指点点。在一家极小的香烟铺子前竖着一个与门等宽的大牌子,上面贴着女人媚艳的大照片,手指间夹着香烟,十分醒目。前面的道路变宽,人也越来越多,车辆夹在人群中间,非常缓慢地移动着,焱之看到身边那么多不同长相、表情的面孔扎在一处,涂脂抹粉的女人、街边乞讨的乞丐、光着膀子的苦力劳工,还有一些形迹可疑、看不明身份的人,他感到害怕,饥饿和紧张使心收成一团,盼望着赶快到达五马路。此时车夫突然停了下来。焱之以为到了,抬头看见一家挂着喜迎宾招牌的饭馆,他愣愣神,还未等弄明白怎么回事,车夫已经把他的行李搬下车。焱之天真地以为车夫饿了,要吃饭,着急地说自己一点不饿,可以在车上等。

车夫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大笑起来,说他没那么好心,在这儿停下来,是因为他只收了一半的价钱,若想到达五马路,除非他愿意付另一半。焱之傻了,呆在那儿,等他反应过来跟对方辩解时,那辆黄包车早已在人群里消失了。他气得想骂街,但此时他必须积攒力气赶路,否则愤怒和疲惫会使他很快倒下去的。他坐在路边稍稍稳定一下情绪,肚子咕咕直叫,饥饿难耐,但他此刻根本没心思吃东西。

在距离几米远的地方,一只夹着尾巴的狗惊慌地从喜迎宾饭馆里逃出来,嘴里叼着什么在过路行人间乱窜,看样子这畜生偷吃了饭馆里的食物,后面一个人拎着根木棒追赶,边追边喊,等差几步远时,狠狠地抡起手中棍子,那狗立刻惨叫着倒下去,挣扎了几下,浑身突突地颤抖,眼珠子鼓在外面,嘴角洇染着血迹和泥土,好像快死了。焱之感到又惊恐又恶心,想躲开都来不及。然而接下来的情形让他深有感触:那个人又在狗身上来了一大棒,可怜的家伙又胡乱地蹬了两下腿,便断气了。那人喊来一个伙计,将血淋淋的尸体装进袋里,若无其事地走了。几个好事的围观者散去,繁忙和喧嚣掩盖了一切。这平常的一幕引起焱之很大感触,他悲从心生,几乎感受不到生命的意义了,结束了吗?就这样?他很想回头看一眼,但恐惧和悲伤使他没有勇气回头。他用力提起行李,一步一挪地往前走。他知道只能往前走了,生存,那是唯一的出路,泪水沿着脸颊滚滚落下,他已觉察不到……几位路人下意识地停下来,用善意的目光望着这个外乡来的男孩,或用温暖的目光送他。然而,焱之什么也感受不到,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除了求生的欲望,他的世界一片空白。

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的泪水被风吹干了,心情也稍微平静下来,但他脑袋昏沉沉的,根本辨不清方向,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向一位正要过马路的妇女询问,笨重的提箱像它行动笨拙的主人一样险些砸倒了人家的菜篮子。他连忙道歉,对方很善良,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同情,将路线介绍得很详细,离开时还说了两句安慰和祝福的话。对方的温和与即将到达终点的喜悦使焱之重新振作起来。他稳定了一下精神,回想着好心人的话:“一直向前走,到下个路口左转直走……”途中,他看到一处空旷的场地,边上有一个美丽的花坛和小水池,他就着池水洗洗脸,冰凉的水让他清醒了很多。此时他什么都不想,连饥饿和疲倦也消失了。多少天的盼望,多少困顿和周折,目标就在眼前了。一想到这,他又激动得要流泪,但努力忍住了。他不会说出路途上的波折,也不想表现出精疲力竭,“苦难是属于你个人的,谁都不能为你承担。”他想起临行前父亲的话。脸上努力堆满微笑,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此刻,在不远处,暮色中晋古斋的门正敞开着,静静地等着他。

哪里有财富,艺术便流向哪里。十九世纪后半叶,经东面洋行林立的浦江外滩,或由锦衣繁华的南京路,大量古董艺术品纷纷汇集于五马路以及周边地区。起初,大多数古玩商在怡园茶馆旁摆流动性摊位,一次意外的机会,让朱鹤亭看到古董买卖有大利可图,只要有眼力,幸运的概率要大于其他行业;同时他深信业精于勤。每天早上五点钟,天刚蒙蒙亮,他就到摊前转悠。因为资金十分有限,他通常抱着买完一件东西,第二天就要饿肚子的决心。或许诚心感动了上苍,他每每都能靠着头脑灵活,很快将到手的古董以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易手,而且由于他买古董出手果断,很多地摊商误以为他是给哪位收藏家跑货的,都纷纷拿出压箱底的宝贝让他看,甚至,有人循着他的名声,将东西送到晋古斋。有人说朱二爷仓库里的古董要数以千计了。

在圈里人都开始注意他时,他变得深居简出了,仅选择性地与那些他认为有价值的人交往。他曾在店内最显眼的位置,摆放了一件体型硕大的乾隆福寿纹大瓶,十分惹人注目。不少喜欢的人问价,他都让店里的伙计回答说已售出,买主是沪上大名鼎鼎的犹太富商哈同。人们背地里议论纷纷,说他故弄玄虚。不久果真在报纸上刊登的为哈同夫人祝寿的晚宴图片中看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大瓶。于是圈里的人传说:晋古斋攀上了哈同这样的大主顾,还传说哈同请他做收藏顾问了。这大大提高了朱鹤亭的身份,一下子获得了整个古董收藏界的敬重。

朱鹤亭小时候因为口吃,表述问题比较慢。现在在人们看来,只有运筹帷幄者才会那样讲话。从前古董圈那些歧视他的人开始对他露出笑容,朱鹤亭本人也感觉到了这些微妙的变化。在一个不太正式的场合,一位自以为资格很老的古董商,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只大瓶是您的吧!”

他谦逊地笑笑,很低声地说:“这话怎么说呢。”

“但那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嘛。”老者又说。

“不值一提的小事。”他简单地答道。

还有一件众人皆知的传言,据说在他店铺后面的三间仓库里堆满了古董,除了他本人和伙计,谁都未进过那几间屋子。有好奇心极强的人问过这些相关的人,可他们一个个守口如瓶,仿佛被事先交代过一样。几个没有耐性的年轻人偷偷爬上窗户,想探个究竟,却发现里面堵得严严实实的,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人们在背后讽刺他把古董藏进洞穴里。这话传到朱鹤亭耳朵里后,他却一点儿不生气,只微微一笑,任由别人去说。还有人说他在银行里存了大量款子,抽几辈子大烟都用不完。他对此一律置若罔闻。只有个别心地宽容的人说:“他是一个为事低调,有心计的人。”

渐渐地,各种反向的传言在岁月中消逝了,各种阴险的目的和谣言是一个日益突出的人必然会遇到的。不过,时间的推移会将其削弱,从中伤的恶意,到演变成一些无聊的嘲弄,最后一切都不起作用了,人们对此逐渐失去了兴趣,朱鹤亭在古董圈的地位也就稳固了。一九二〇年左右,上海晋古斋和京城彬记在京沪古玩界和收藏界的名声一样响亮。不少人来向朱鹤亭推销古董,他待人平和,话语不多,很少当面评论古董的真假,但对于买或不买却心中有数。每个人都认为他眼力非同寻常,仿佛他怀里揣着一部鉴别古董真赝的法典。盲信者会无端生出很多故事,然后用这些故事欺骗着他人,久而久之,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然而,这个神色平静到几乎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暗中给自己的定义:首先是个商人,而后是个古董商人。

他从来不标榜自己的鉴赏力,却出大价钱买下不少别人举棋不定的古董。人们都认为他头脑灵活,有眼力,深居简出,不爱跟同行人搅和在一块儿。一九二一年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古董商王汉良,看准了五马路的有利地势,集股筹款,大兴土木,建成中国古玩商场。完工后又组办上海古董商会,保荐朱鹤亭担任副会长的职务,正会长则由他本人担任。孰料,朱鹤亭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此事令王汉良很不愉快,但朱鹤亭在人们心目中却更深不可测了。

无论怎样,他的那身平常装束,使他一走在人群里,便很难再被认出来了。他身材中等偏胖,穿一件灰色长袍,戴着顶平沿帽。有时一个人迎面冲他走来。他假装没看见,不知是不愿意,还是脑子里在想着别的事。等对方经过后,他突然停下来,好像记起什么事,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抚着下巴,眼神里掠过一丝鄙视和狠辣的光,好像在说:“这种人算什么东西?……若再敢拆我的墙脚……总之,我还要忍耐点。”

某些商人和政治家一样,有一种与常人不同的面目,那是受骨子里的驱使表现出的两面性,温和与卑劣。巧妙的是朱鹤亭那张平静的面孔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品质掩盖住了。

仔细想想,人的性格并非可以单纯地认为由两部分或几部分组成,它是一个组合体,不要说肉眼,即使最高倍的放大镜亦无法将其看清楚。因为它不仅是一面多棱镜,在不同环境或反光下,呈现变幻不定的景象,而且处在不停的变化之中,世上再没有比性格更难以捉摸的了。何况很多品质难以判断好或坏,每一个有形的东西存在都有它的价值,每一个无形的东西存在都有它的理由。一切事物都具有可改造性,一个人源于自身的主动教育和社会这所大学强迫人们必须接受的被动教育,都会使人性中固有的优点发出璀璨的光,并使固有的缺点被遮蔽、淡化。上苍赋予人类的智慧是让那些有形或无形的东西产生出正面、积极、美好的价值来。

其实,周围的人和我们自己一样,本性里含有多个层面和角度,至于朱鹤亭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只能说他是一个非常善于掩饰,内心翻江倒海,表面却风平浪静的人。

朱鹤亭出生在山西农村,父亲是一位小官员,母亲是父亲身边的一个丫头。父亲去世时,朱鹤亭尚未出世,两个月后,这个呱呱坠地的男婴一落地,便注定要与卑微的母亲在贫困和被人鄙视的目光中长大。逐渐懂事的小鹤亭认为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坏孩子,永远都没有进入社会的希望。十几岁时,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身世,对于周围同阶层和家族中排挤他的人充满仇视,他身上天生的坚毅和反抗精神也使他无法与这群世俗、懒散的人融为一体。十九岁那年,他跟随一位多年跑外的同乡来到上海。不过对方很快就跟一位亲戚去了南洋,把他只身一人留在上海。二十几年后,天意使他成了一名成功的古董商人。

关于他的青年时代,并非全是可以励志的故事,里面有不少卑微龌龊的小手段。上海滩里跌打滚爬成长起来的人物,十之八九有着类似的奋斗史。

人们说:“不管你怎样费尽心思地观察那张脸,你仍旧什么都发现不了。”既然如此,朱鹤亭究竟长着怎样的五官:

黝黑的皮肤;宽阔的额头;一双眼睛很大很有神,是整张脸上生得最美的,但他很少抬起眼皮看人;一个塌鼻子,仿佛摁上去的一个窝头;两片黑得发紫的厚嘴唇,沉默时,那两片厚肉也会不时地哆嗦几下,让人看起来很不舒服。为了掩饰这种缺陷,他与人交谈时,通常都烟不离口。他说话很少,而且声音很低,只有坐在对面的人才能听见。他不爱笑,不是因为他修养高,而是因为他认为任何过度情绪化的表现都是不恰当的、有害的,一个善于控制、把握局势的人从不会将内心的波动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他的嘴角有两道深深的皱纹,那是内心长年压抑的愤怒和冷漠形成的。此外,他有两只大耳朵,肥厚的耳垂,显得端庄、雍容。总之,这张脸上坚冰般的表情是善良被丑恶扭曲后的线条组合起来的,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气势。

他的感情一直都处于冷淡和克制之中。这两种状态是一个成熟的思想理应具备的,是很多人追求的。但他的冷淡里带着仇视和嘲弄,而他的克制也仅仅是作为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在他看来,古董是赚钱的工具,故事、传言都是为这一工具服务的辅助形式。凡是在政府混个一官半职的官员、各国洋人,他都对其怀着一种近乎亲人般的热情,对同行里与他不相上下的人,他一律加以歧视和厌恶;他面容平和,内心却走极端,不相信有例外。表面上他常说:远亲不如近邻,同行要相互协助;暗地里他却认为:同行是冤家,谁都不值得信任,与这些人处在一起,永远要保持戒心。

古董界盛行一种风气:古董的真假是权威制,由有名望的专业或收藏人士定夺,不容其他人发表见解。朱鹤亭起初憎恨这种言论,现在他已同意这种观点了,因为他已被人们当作有名望的权威人士了。在沉郁的生活中养成的坚韧和严肃,使他变得能屈能伸,但他从不盲信,尽管他有时在内心产生深深的矛盾,但不让外人的思想介入,左右他的观点。他在警惕、怀疑和察言观色方面的功夫远大于他鉴定古董的眼力;他的目光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透过扑朔迷离的乱象,简单而直接地戳破事物的本质。他深信自己的成就,热爱这项事业。他相信实践比知识重要,如同物质比精神重要,买卖古董如同别人做房产一样,最看重价值的增长潜力,即使东西买假了,只要能顺利地卖掉,他照样会很得意;相反,即便是真品,若未卖出期望的价格,他仍然会伤心。不过他从未放弃读书,因为有时遇到舞文弄墨的主顾,他谈话中的慢条斯理会很受对方喜欢。因此他长年刻苦克己,除了吸大烟,没有其他不良嗜好。

没有人比他对古董商这个职业体味更深,他理解这三个字,如同元朝人理解成吉思汗一样,充满敬意和虔诚。他的不动声色麻痹了不少人,有时看上去仿佛睡着了一样。外人看不见他那厚重的额头下面在做着怎样的思索,有时连他自己都被骗过了。但只要机会一到,他那双眯着的眼睛会突然睁开,看似滞重的头脑反应异常敏捷和迅速,厚嘴唇里吝啬地挤出的几个字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有说服力。因为对那些要价高或推来搡去、谁都不敢接收的古董,没有人比他出价更高。凡是了解他的人都认为:“他魄力第一,眼力第二。”

古董行里的人称朱鹤亭为“朱二爷”。徐文柯称他鹤亭兄。因为把焱之交到人家手上,希望孩子能够得到些照顾,言谈便更加亲切,嘴上却不忘记嘱咐对方一定要对孩子严格要求。朱二爷难得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

“他看上去很严厉,不过似乎不太讨厌我。”这就是焱之对朱二爷的第一印象。他紧张而尴尬地站着,行李堆在脚旁,他很想看清楚师父什么模样,但没敢抬头。随即,在徐文柯的指导下,他向朱二爷叩头,行拜师礼。朱二爷既不冷淡,也不热情,泰然自若地接受,并喊来伙计,让他带焱之去安放行李。

从朱鹤亭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对焱之的情况有所了解。出于本能,他的心里难得产生了一丝同情;出于意愿,他感到这孩子气质上和其他伙计不同,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坚忍和克制颇像年轻时的自己。“不,好像还有点什么东西!”那是一种埋藏很深不易觉察的底蕴,他遮遮掩掩地不愿承认。“不过,那是确实存在的。”疑惑和猜忌是他的特性,对于这个既令人喜悦又带点懊恼的问题,他认为时间会给他想要的答案。此刻焱之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伙计,只需要服服帖帖地为自己做事。

对于焱之而言,这个陌生的环境与想象的差距很大,他简直不懂得该如何依靠个人的力量去应付整个生活。在家时,不高兴,可以沉着脸,整日不说话,可现在就连这点自由也失去了。无论如何。他必须想办法过日子,而这种日子的主题不再是围绕着他本人,由他的个人意愿决定,一切活动都必须是晋古斋学徒应该做的事。这个想法仿佛是套在身上的魔咒,还没来得及适应,他就几近想逃脱了。不过,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并非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再加上对前途的信心,他很快就从摇摆不定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他决心不再沉湎于回忆和幻想,扎扎实实地过每一天,做好每一件小事。他这样做着的时候,身心的疲惫和痛苦渐渐地感觉不到了。

每天早上,从六点起,他就开始在店里忙活,扫地、打水、擦拭橱柜。他对这些古董并不陌生,但由于紧张和过分小心,使他做这些事情时,感觉不到一点快乐。原来的两个伙计年龄比他大,常常带着捉弄的口气支使他做这做那,一时兴起出于卖弄,也会传授一点知识给他,可讲解既粗陋又模棱两可。比如将粉彩和珐琅彩的用料和工艺混为一谈。他们在鉴赏品味方面的低劣与开玩笑的本领使焱之哭笑不得,有时甚至难以忍受。焱之做事十分认真,接触古董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朱二爷第一次要他把货架上的瓷器拿进里屋给主顾看的时候,他将全部心思和气力都倾注在那只瓶子上,觉得那十几步路有一里地那么长。他僵硬的动作,笨拙的手臂,因过分小心而绷紧的脸庞,都被那两个伙计清楚地看在眼里,嘲弄地低声窃笑着。焱之觉得受到了侮辱,但又不得不勉强做出一本正经的神气。他在师兄们眼里仿佛一台沉闷的机器,对此他确实没什么好反驳的,因为对他而言,除了古董,什么都不重要,都不值得放在心上。

然而,困扰他的远不止来自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学徒的概念也并不仅仅是面对古董那么单纯,幸好他天生善良,有着超常的韧性和挑战性,即使束手无策时,那些令人毁灭的念头也不会压倒他,反而更能激起他的斗志。他明白一个道理:冲破一个环境进入另一个环境,困苦并不会因此结束,而是从一种形式转化成另一种形式。命运就是无休止的斗争,但绝不能听天由命,任其摆布。在痛苦中反抗,在艰难中不停地挣扎,迎着阻碍直冲上去,哪怕拼个你死我活,从始至终,他一直认为抗争是面对现实残酷的唯一途径。然而,生活会慢慢磨光一个人的棱角,教会他如何适应和服从。

一天,焱之在把店内的杂务处理好,照惯例在柜台里站着的时候。门外进来一位年轻的客人,瘦小的身材,上身穿着一件短袄,套着长呢外衣。下身穿着深蓝色长袍,狭长的脸上一副风尘仆仆的神情。对方一迈进屋内,就用目光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要找什么人。

“请坐,瞧您是走累了吧!”焱之走上前去,说道。

对方毫不客气地坐下来,高声问朱二爷在不在。他一边讲话,一边在身边口袋里一阵乱摸,摸出一只小巧的鼻烟盒,问道:“你师父呢?”

“师父不在。一大早就出门了。”

“出门?怎么会呢?”客人厌恶地皱皱眉头。

从屋外及时赶进来的大师兄葛闳义一眼认出了对方,热情地笑着和对方握手,并且把自己的烟盒递过来,“来,赏个脸吧!”

“不不……”对方推辞着,“您还是尝试下这个,这上好的烟丝是云南制作的,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作料,香喷喷的,您拿去,尝尝!”

葛宏义闭上眼睛吸了足有几秒钟,带着在陶醉中回味的神情说道:“嗯!没错,肯定加了好东西。”

“告诉你吧,兄弟,我几乎赶了一夜的路,就靠它提神呢!”

“您是说您刚从乡下来,该不是又弄到了什么宝贝吧?”

“宝贝?那是当然喽,否则你师父那样的人,能入他的眼吗?”

葛宏义让焱之给客人上好茶,并问货在哪儿。

对方说就放在隔两条马路的兴盛旅馆。

葛闳义点点头,与客人天马行空地随意攀谈起来。约莫过了半个钟头,隔壁古董店的人来找,他便说了几句抱歉的话,起身出门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客人不止一次露出不耐烦的神气,终于忍不住发起牢骚:“小兄弟,你说,为何你师父这么沉得住气,是不是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不会的,他今早确实有急事才离开的。”焱之不紧不慢地做着解释,他知道不管来客怎样讲话,自己都要保持和气。而对方由于急不可耐地期待着朱二爷会突然出现,说完后,便将目光转向门外。

客人仍不能断定朱二爷是不是有意躲着自己。在他眼里,朱二爷是一个手段高明的人,也偶尔会拿生意开玩笑。所以他看着墙上的钟表在心里跟自己赌注,等到分针再转到“9”的时候,就该回来了。

“这可不是朱二爷的风格。”等到分针指向“6”的时候,尽管客人已失去了耐心,但表面上仍带着半赞美的语气说道。

“再等等吧!说不定正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呢。”

这时候,附近一家小餐馆散发出的饭菜香味飘进来,客人有些坐不住了。他摸了摸下巴颌,说:“要是朱二爷还不回来,我真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然后他又开始端详起那只钟表来,好像在上面发现了之前没有察觉的什么东西。

临近傍晚,朱二爷回到店里,焱之赶忙汇报此事。他眯缝着眼睛,听得很仔细,刚一听完,就拔腿向旅馆奔去。十分钟后,在一条僻静弄堂的尽头,看见了兴盛旅馆的招牌,这是一家楼下兼带餐铺的小旅馆,看上去很破旧。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抽着烟斗,瞧见有客人进门,冲里面喊了一声。小旅馆的老板认识朱二爷,很快在住客登记簿上查到了他们要找的房间。师徒二人沿着窄小昏暗的楼梯走上去。那间房子的门敞开着,焱之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年轻人并没有预料之中的兴奋,他把一只箱子从椅子上挪开,请朱二爷坐下,表情尴尬地搓搓手,说他为了着急回家,已经将那批东西卖掉了。

“卖了?”焱之惊诧地说道。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是这样的,要是我出去找买主,那是我不守信。可我屁股还没坐稳,就有人找上门来了,不好推辞啊!”

焱之小心地瞧着师父,朱二爷一声不吭,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间屋子,好像想着什么其他的事情,对眼前的事一点都不在意。过了一会儿,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事有点荒谬,您觉得呢?”

“对。我也是……”年轻人赶忙附和着,说自己这次的确是直奔晋古斋而来的,并发誓下次一定把更好的东西带来,但始终不肯讲出买主是哪家。为获取朱二爷的信任,他含糊地说:“算是巧合,您知道这是生意……生意就是这么回事。”

“是为了价格吗?”

“也不全是,不过……”年轻人说着,左手指在算盘上拨动三颗珠子,右手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下,递到朱二爷面前,“他们出了这个数。”

朱二爷瞥了一眼,说:“很好,很好。”显然那是几件器物的总价格,而且比之前商谈的要贵出不少。“看来这位新买主很合您的意。”他严肃地盯着对方的脸,目光里有一种奇特的威慑力,好像要看出一些破绽来。

“是,看得出,对方很喜欢,实实在在地喜欢。”年轻人望着朱二爷高深莫测的表情,有几丝紧张。不过他心底里也有一丝报复的快感,这说明自己的古董抢手,朱二爷以后再也不敢怠慢自己,不会摆架子了吧。

“哦,”朱二爷看了一眼他腿边的行李说,“这个,给你。”纸袋里装着以前的部分欠款。两方都明白那是买方为了让供货方在下一笔买卖中守信用,而有意押迟的款项。年轻货主从朱爷手里接过钱,忍不住动了感激之心。

朱二爷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

“等一下!”年轻人两步赶到门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红着脸,嗫嚅道,“请原谅,二爷,这件事情……是我不对。可当时,我还以为来的那人是经您同意的,因为……唉!”年轻人跺跺脚,他想拿出豁出去的勇气,又害怕不小心说溜了嘴,“唉,我不能说,实在不能说,如果对方因此受罚……我岂不是出卖了人家,会遭报应的。”

朱二爷并不追问对方口中的“人家”是谁,只是摇摇头,带着无奈的神气说:“老实说,听了您这些坦白的话,我不愿再说什么了……”说完,扭头就走了出去。

焱之跟着师父走下阴暗狭窄的楼梯,心想这家伙是何用意,难道其中有什么阴谋不成?

在旅馆门厅里,旅店老板讨好地跟朱二爷搭话,朱二爷沉默地点了点头。

古董圈里最忌讳生意被人家挖墙脚。“这事太蹊跷了!”焱之暗自想,他瞅了瞅涂满污迹的皮沙发,觉得连对方的笑语都令人生厌。如果时间相差一天、两天倒也罢了,可是只有那么短的工夫,并且这地方看上去十分隐蔽……焱之仔细将事情前后想了一番后,觉得最合乎情理的是……他没敢再往下想。

回到店里,师父问焱之,今天那送货人来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在场。焱之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只有他跟大师兄,不过,大师兄只待了一会儿就出门了,最后只剩下他自己。“怎么啦?难道师父会怀疑……”他双手捶打着头,仿佛要把那个突然冒出的念头挤出去,可整个思维却被这个怪异的想法纠缠住了,最后他只得把这一切归结于沉闷的天气。

晚上,焱之眼睁睁地躺在床上,回想着师父在整个过程中的宽厚和平静,心中更加气愤了,恨不得马上把那个行径丑恶的人揪出来。他顺着白天打断的思路继续想下去,可就是不愿意碰触最后那个答案。他很想把心事跟某人说说,可二师兄正在酣睡,他属于那种吃饱了饭就得休息的人。可一到晚上,各式各样吸引大师兄的地方可就多啦,有时深更半夜都不见人影。平日大师兄爱为难焱之,像对待仆人一样随意支使他干活,叠被、铺床、买饭、打扫房间,这些日常生活的繁杂琐事,都落在焱之一个人肩上。焱之刚开始觉得委屈,日子长了,就什么都习惯了。为了使自己快乐一点,他学着只看别人的优点,马上就发现大师兄其实又聪明又勤奋,否则师父不会将一些重要的业务交到他手上。一听见开门的声音,焱之就从床上坐起来,想把发生的事告诉他。可是葛闳义踉踉跄跄地进了屋,一头栽倒在床上,嘟囔了几句,就睡着了,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酒气。焱之一向对醉鬼充满厌恶,他看着对方的样子,一阵恶心。走出又矮又黑的屋子,来到院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满脑子乱哄哄地想着一天内发生的事。

第二天,朱二爷不知怎么得知了葛闳义醉酒的事,马上雷霆大发。葛闳义苦苦地哀求,说自己以后再也不敢了,朱二爷说可以原谅他,但他必须要如实说昨晚跟谁在一起饮酒。葛闳义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谁……”

朱二爷恶狠狠地盯住对方的眼睛,一言不发。原来朱二爷昨晚又去了兴盛旅馆,从看门人那里得知清雅斋的老板中午来过,陪同的是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并从对方的描述中断定那人就是自己的大徒弟葛闳义。回家的路上朱二爷又气愤又郁闷,他完全没有料到晋古斋会有内鬼,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似乎看到清雅斋的贾一川在得意扬扬地嘲笑他。他觉得肺都要气炸了,刹那间,他产生了一种多少年都未有过的强烈冲动,一个朝夕相处将近五年的徒弟,竟然把贪婪的黑手伸向自己……这种荒谬的事对他造成的侮辱无法想象,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由此看来,这已算是犯了不可赦免的罪过。另一方面,在他心灵深处,他觉察到了驱使这种结果的两个动因,他立刻联想到了利益,以此来解释这种恶行的根源,是十分简单的;同时他努力镇定下来,从自身上找原因,马上想到了半年前的那次被盗,虽然损失不算太严重,却使他很长时间都疑虑重重。眼下发生的这种事已超出他忍耐的限度,使他不能不想,不能不有所动作了。

焱之惊愕地望着一切,不敢有任何猜想。事情来得过于突然,葛闳义惊慌失措,内心缩成一团。他没有辩解,那样做不会有任何好处,师父不可能因此宽恕自己。可他又隐隐感到事情不妙,如果对方认定你是一条狗,那你就是一条狗了,即使委曲求全,又有何意义?不如豁出去,将几年的压抑彻底发泄出来,被解雇了事。

然而,不知是朱二爷的思想瞬间产生了变化,还是葛闳义满不在乎的神情使然,场面紧张的气氛突然缓和下来。朱二爷冷峻的目光不再凶狠,发青的面色恢复了正常。他眼睛望着别处,严厉的声音带着一种克制的平和,说道:“喝醉酒,夜深归宿,哪还有做伙计的样子,下不为例,去干活吧!”

葛闳义以为听错了,定睛注视师父。

焱之闭上眼睛,在心里为师兄长舒了一口气。焱之天生需要爱人家,特别是在得不到别人爱的时候,这种愿望就更强烈了。不过,他的好意师兄一点都不领情。从那以后,葛闳义不仅未因此感激师父,他还暗中得意地认为自己手段高明,能够瞒天过海,并从心里轻视朱二爷,认为外界认为师父料事如神的盛名无非是虚传。他在焱之面前吹嘘师父不敢拿他怎么样,原因是他手里掌握着晋古斋的大批主顾,像他这样有眼力和买卖经验的人,在晋古斋做事,是他朱二爷的福气。无论他说什么,焱之只是静静地听,直到一天深夜,葛闳义又满嘴酒气地回来。他死缠着焱之非要诉说辛苦,说为朱二爷一辈子卖命,最终也没多享受一点。要想过好日子,必须寻求其他出路。他述说了自己贫穷的家世,学徒的艰辛,焱之连连点头,感同身受,并泪流满面地安慰他,两颗心一下子靠近了。

葛闳义四面望望,抓住焱之的手,说要告诉他一个压在心底的秘密。焱之紧张地预感到师兄接下来的话可能与那件事相关。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弄清真相,但对方已经自言自语地讲述了:“那事是我干的,是我亲自带清雅斋的贾一川去的旅馆。可我一点也不后悔,人家待我不薄。”

“别说了,我不相信。”焱之制止了对方,希望这些话是酒后的胡言乱语。

“管你信不信,这是事实。”葛宏义仰面躺在床上,嘴角露出一丝诡笑,他已打算离开晋古斋,自觉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说出来,那种报复的快感会更强烈。

“我不相信,真的……”焱之转过脸去。但当他再次看到师兄脸上那种以胜利者自居的神情时,再也忍不住了,不解地问道:“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既然你不喜欢,可以离开,何必背后报复。我不懂大道理,经验没你丰富,但师父那天如何待你的,我都听见了,看见了,而且我不以为他对真相一点都不了解。你瞧着吧师兄,是你在害你自己。你为了报复和一点小利益,做这种偷偷摸摸拆东补西的事,迟早会被师父发现。你说学徒受苦,可那‘苦’是某个人强加给我们的吗?那是命运的安排,以德报怨是人性的祸根,谁会相信这样的人?会愿意帮助这样的人呢?苦恼,每个人都有,它一半来自上天,一半来自自己,这着实没什么好埋怨的。师父虽然吝啬,可他从来没有克扣工钱,还管我们吃住。有时我也心存不满,但那是对整个现状的不满,盼望着能通过努力摆脱这种困境。但绝不会损害别人利益,尤其是师父,我不能理解,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赶快回头吧!即使你没有勇气承认,总该想个将功赎罪的办法,否则你的良心会受谴责,上天也不会一再原谅你,说不定哪天事情一败露,你的前途就完了。我们若想好好做人,首先要踏实,不能害人。的确,很多人吃苦比我们少,却比我们富裕、快乐,可是我们的未来不见得比别人黯淡。这些话会令你不高兴,可你我之间除了老实和坦诚,需要花言巧语吗?另外,虽然你足够聪明,但不是那些狡猾商人的对手,人家是在利用你的弱点,不是欣赏你的长处。一旦对方得不到想要的,你对他们也就毫无价值了。想想那时候,你还有什么呢?万一弄不好,还会身败名裂……”

“住嘴!”葛闳义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眼神凶恶地盯着焱之。此时街上一阵骚乱,几个巡捕房的警察在追赶着什么人,人群在惊吓中发出大呼小叫的声音。葛闳义抖了一下,忽然转过身,冷冷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揭发我?”

焱之没有回答,局面僵持了好大一会儿,随后,他听见师兄用力关门的声音。漆黑的小屋里只剩下他一人,四周一片静寂,他回想着刚才说过的话,懊悔不应该伤害师兄,毕竟他是出于信任,才说出实情的。焱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是告诉师父还是隐瞒呢?要争执或言不由衷地附和吗?

日子变得更加难熬,一种错综复杂的情绪控制着焱之的精神,他夹在两种对立力量之间。他看见背叛和忠诚将生命和灵魂撕裂成两半,他想要寻求一个完整的自我,却发现两个鬼魅般的影子在他面前争斗,一个要把它拖进黑暗,一个要把他引向光明。从放大的歉疚中看去,他不愿直视大师兄的所作所为;又逃避与师父面对。天生的善良使他不允许自己撒谎,然而对一方的真诚有时会以对另一方的背叛为代价。一个是他爱戴和依赖的人,他将对方视为父母;一个是与自己处于同种艰难处境同病相怜的伙伴。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坦诚并非易事。因为藏着心事,觉得师父看自己的眼神跟以前不同了,难道他会怀疑我吗?那可就糟糕了,还是把实情讲出来吧。一个声音说。不可以,自私的人才会那样,唯恐受辱而丢弃朋友,不是侠义精神所为的。他把自己狠狠数落了一番后,他的心里踏实多了。他要挽救大师兄,大师兄已经知错了,以后绝对不会再做这种事,而且他相信此事未必给晋古斋带来多大损失,仓库里那么多宝贝,多少年都卖不完……只要他不说出来,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这样想着,他觉得当初那团焦灼的阴影渐渐消散了,代之以一种平和、欢愉和爱的力量在心底缓缓升起。

焱之开始埋头工作,任何其他的事都不去想了。每天下班后,他都要去慕尔教堂的夜校学习英语。时间紧迫,他便装点食物在袋里,路上或课间休息时吃。学校里的老师看他用功,经常在课堂上给一些适当的表扬作为鼓励。相邻教室一位匈牙利教士布拉佩,深受中国古文化吸引,下课后,常常找他去聊天。布拉佩自认为懂艺术,不分国家,只要美的事物就喜欢。他有时拿出在路边古董摊上便宜买来的小玩意儿给焱之看,用一个外民族的思想去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蕴意,给焱之不少启发,但偶尔也会闹出一些笑话。焱之为了维护对方的面子,并不当场揭穿。

从学校出来,已是深夜,他又累又饿,在寒冷潮湿的大雾或漫天飞雪中走很长的路。牙齿打战,小腿累得抽筋,有时不得不停下来,同时又要防备那些扒手或乞丐。他通常打着瞌睡梦游般地回到住处,手冻僵了,不听使唤,哆哆嗦嗦地摸黑拨弄数次,才把门栓打开。有时不小心用力过重,门栓滑落在地上,把梦中的师兄惊醒,就要挨一顿臭骂。

狭小的屋子,空气浑浊,阴冷潮湿,这处庇护所带来暂时的安全,但他感到特别凄凉和孤独,冰冷的环境难以燃起生命的希望。他双腿打着摆子爬到床上,生怕惊扰别人,好在脑袋一沾上枕头,就再也没气力思索,痛苦和疲惫被深沉的睡眠驱走了。

凌晨四点,他迷糊着起床,把脸浸在凉水里,头脑立刻清醒不少,他必须做自己的功课:只有四点至六点,他是自由的。要抓住这部分时间去完成前一天的笔记,将遇到的问题和心得记录下来。白天从来没有空闲,打扫、擦拭、整理、接待客人、侍候师父,端茶送饭,跑前跑后。一天下来,通常连松口气的工夫都没有。而且朱二爷相当严厉,柜台里不放置凳子,屋子中间的一桌四椅是专为顾客准备的,它们正对着里屋他抽大烟的床榻。谁若偷奸耍滑坐下来歇息一分钟,就算违犯了店里的规矩,扣掉一个月的工钱。

学徒的卑微,谋生的艰难,焱之感到自己比在牢笼里还要枯燥和苦恼,不仅生命根本的需要得不到满足,想象也失去了自由。然而,心灵往往因受阻而活跃,行为若不受到限制,刺激产生的力量就会减弱,梦想的热情愈是得不到释放,洒脱不羁的心便更加不安分。换作悠闲安逸的生活,他也许会无忧无虑地消磨时间,让生命在岁月中蹉跎。但现在每天只有两个半小时属于自己,他对艺术的感觉和想象便在那短暂的时间内全面爆发,像在罅隙中间喷涌出的急流。受到限制的人格是对艺术最难得的磨炼,个性在外界压力下不仅不会消沉,反而会使肉体欲望随着精神的强壮而降低,内心孤傲而又身份卑微的人之所以沉默寡言,是因为心灵和语言受到限制,培养了只把握重点的习惯,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的自由的珍贵绝不意味着暂时放松,而是品格和思想的双重收获。

焱之的情况就是这样。受纯真独立的心灵驱使,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认识到自由的价值,但绝不会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与理想无关的事物上。他对无聊的行为向来嗤之以鼻,在受限的环境中,没有别的选择时,真诚的思想要求在很少时间内写出最有效的内容。偏激的想法、啰唆的文字自然而然地减少,促使他抓住在艺术领悟和鉴赏方面的要点,思维沉稳,这远非单纯的教导能达到的。在孤独的深思中,焱之习惯于把艺术品看作人去理解,每一个细节都有要表达的内容。他不喜欢那些过分追求工艺繁缛的艺术品。

但是他此时从艺术品中所领悟到的思想还受着别人的影响,因为他的个性还处于走向成熟的过程中,还无法形成完整的自我。学徒耳濡目染的是业界或上辈流传下来的固有言论。他在这一大堆现有的知识中摸索整理,找出那些与自己想法不同的,仔细琢磨对错。他有时会动摇或怀疑,凭直觉否认自己或批评人家;同时他认为自己的见解漏洞很多,并非坚不可摧,即使那些他自认为完全受热情和心灵驱使而写下的句子,一旦成文,就像在自己身上穿着借来的衣服一样僵硬滞涩。一个人只有作为旁观者去审视他的思想时,才会发现其中那些与鉴赏实质不相干而又摆脱不掉的弊病。他厌恶那些片面狭隘的言论,它们浮在艺术的表面,离其本质相距甚远。他因为不能确确实实地抓住艺术给他的感觉而苦恼,有时,书写下来的文字比不上他所想的,就怀疑自己是否根本无法达到艺术的本身。但桀骜不驯的天性使他不肯在没有找到问题所在之前低头,他决心要掌握得更专业、更透彻。他抱着这种幻想,凭着回忆反复地写了一遍又一遍,有时还把纹饰画下来,可当他偷偷地拿着这些东西跟艺术品本身做比较时,又觉得相形见绌,觉得它们没有一丝价值,恨不得撕毁。最令他难堪的是:这些举动无意中被周围的人看在眼里。二师兄为了捉弄他,把他藏在枕头底下的笔记拿出来,当众朗读。虽然现场只有他跟焱之两个人,但焱之仍然觉得受了羞辱,他气愤地从对方手中夺下来,一把撕碎……想到自己忍受着如此艰难困苦,却不知何时才能达到想要的境界,他几近绝望。

灰沉沉的岁月,乏味而紧张,没有一丝娱乐,单调的生活使他没有一个朋友,他就像一头拉磨的牲口,一天到晚在有限的空间里转来转去无数次。街上,同龄的孩子在玩耍,焱之则双眉紧锁,聚精会神地在柜台里古董架之间埋头擦拭瓷器,他不敢有半点分心,生怕一不留神就会酿成恶果。他听说附近店里的一位工作了将近一年的学徒,不小心摔坏了一件明朝洪武的釉里红牡丹灵芝纹小罐,不仅没拿到一分钱的薪水,第二天就被扫地出门了。他始终站着或弯着腰做事,浑身的关节又麻又酸,痛得难以忍受;有时他就干脆跪在地上,整理或清洗古董,膝盖磨破了,浸出洇洇血渍,他却浑然未觉。

孤独枯燥的生活,使焱之很想与师兄们亲近,想从友情中寻找一丝慰藉。二师兄比焱之大两岁,晚上经常背着师傅和街边的一些小无赖来往,学了很多恶习。他的行踪是焱之到晋古斋几个月后才发现的。焱之很替对方难过,觉得在这样的处境中不思进取,相当于自甘堕落。相比之下,他宁愿喜欢大师兄。大师兄眼力好,善于待人处事。若不是那次意外事件,焱之几乎要将其当成榜样了。但大师兄觉得焱之死脑筋,学习上走偏执,只有傻瓜才会将器物上的纹饰画了一遍又一遍,他把焱之的这种行为看成无聊的消遣。起初他对焱之尚且抱着一丝善心,但自从他不小心暴露了那件事后,便有意处处为难他,打击他,说师父不喜欢书呆子式的学徒,照此下去,说不定哪天会被开除,不如早做打算。他讲话时神态严肃认真,焱之几乎真的相信了。但逐渐地他看清了大师兄的真正企图,对方的告诫使他感到伤心,不过他总是服服帖帖的,既无心反抗,也不想揭露真相。在两位年长师兄的眼里,焱之仿佛一颗随意摆布的棋子。焱之对两人的命令嘲弄一向听之任之,只要能有一个和平安宁的环境供他学习和休息,他就满足了。而且他天生的软心肠,人家一对他讲话亲热点,他就会立刻将对方当兄长,原谅一切,觉得再多付出都值得。

他上夜校,通常回来得很晚。二师兄假惺惺地对他说了几句称兄道弟的好话,焱之感动得眼眶发热;对方趁机说晚上太冷,他那薄得透亮的被子,到处透风撒气,一夜身子都暖和不过来。焱之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被子抱到人家床上。二师兄嘴上称谢,心里却在嘲笑他傻。晚上从夜校回到卧房,一路冻透的焱之不忍将睡在温暖被窝里的二师兄惊醒,便悄然爬上床,掀起褥子,在木板上躺下来,哆嗦着身子缩成一团,因为又累又困使他几乎来不及感觉到冻得难受,就沉睡过去了。他经常梦见自己站在冰封的大地上瑟瑟发抖,四周白茫茫的。

即使他处处顺着别人,两位师兄仍然把他当作傻瓜,瞧不起他。焱之并非毫无察觉,可他宁愿用委曲换取一份不算真诚的爱,那份虚无缥缈的爱总能给空荡的内心带来一丝温暖。他有时也恨自己,恨周围的人,可是只要一想到哪怕再忍耐一下或再吃点苦头,就会使别人感受到好处,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然而,忍让能保持暂时的平静,却无法换来长远的和平。焱之从心直口快的铭德师兄那里,得知大师兄背后向师父讲自己的坏话。葛闳义有一段时间对焱之的保密,心存感激,但又总感到不踏实,于是计划着怎样将他赶出晋古斋,以除后患。关于如何对付这个呆头呆脑的小乡巴佬,他认为那是易如反掌的事。他已经预谋了一个陷阱,只要再等几天时间,计划就可以实施了,待那时人赃俱在,焱之浑身有八张嘴也说不清楚。而且师父比以前更信任自己,几桩重要的生意都交给他一人单独去做。这样一来,自由空间大了,钻营的机会也就多了,一次冒险可以拿到比一年薪水还要高的好处费,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再有十次八次,我就可以自立门户了。葛闳义想着未来的美好,不由得手指打着拍子哼唱起来。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劲儿,师父上次对自己动那么大肝火,为何过后再不提那桩事,而且……他眯缝着眼睛,琢磨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得出一个既满意又合理的答案,肯定是他为那次发怒而心怀愧疚吧!看来这个老头子的确还蒙在鼓里。想到这里,他愈加钦佩自己的深谋远虑,觉得只要除掉焱之这块心病,就万事大吉了。焱之对二师兄的话并不完全放在心上,原因是他想不出大师兄要伤害自己的理由。

不过三个人在一块儿时,连已往那种调侃或嘲弄的乐趣也没有了。葛闳义可能受某种目的的驱使,对焱之表现出假惺惺的温情,他还不够老练,不太善于隐藏。焱之觉察出他眼神慌张,笑容也很不自然。再回想二师兄说过的话,内心升起一股懊恼。他觉得周围的空气浑浊,难以呼吸,他几乎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但最终未发一言。他的牙齿紧咬住下唇,极力克制着,难看的脸色引起大师兄的注意,问他是否病了。焱之憋着气摇摇头,心里却感到委屈,眼泪止不住掉下来。他觉得大师兄在关心自己,而自己却在心里将他想成坏人,他宁愿二师兄在撒谎。想到这里,他就更加忍不住愧疚。无论他怎样想恨,可结果还是禁不住要爱,他那么希望得到一点亲人般的温情。

朱二爷一天到晚在忙碌,稍有闲暇,便眯缝着眼睛抽大烟,一句话都不说。有时特别喊焱之去左右侍候,对他就是莫大的慰藉。师父一贯对三个徒弟的态度是从不厚此薄彼,他平等地待他们。但焱之对师父怀着更深的感情,此种结果使焱之多少感到失望,导致他对虚假的温存也不禁要视若珍宝。

“可怜的小师弟!”葛闳义假装慈悲地说,“我就要解脱了,你该怎么办呢?……不过,我没他(师父)那么狠心。”他拍了拍焱之的肩膀说:“你若能跟着我干就好了。”然而如果葛闳义能够提前看到不久后发生的事情的话,肯定会为这番话羞得无地自容,嘲笑自己:“多么狂妄无知的我啊!”

一天上午,晋古斋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此时,朱二爷刚吃完早点,拆开一封信,是母亲从山西老家寄来的,上面是他熟悉的笔迹,整整两页纸写满密密麻麻的小楷。他一只手端着茶杯,从头开始粗略地读着,信中相同的对小孩子说话般的语气,啰里啰唆对儿时的回忆。母亲似乎永远都活在他的童年里,而那时她不是天天盼着他长大成人吗?信中还提到了她的眼疾、风湿……并在信末尾言辞殷切地说:“我天天盼过年,恨不能你现在就回来!”

母亲仍在信中称呼他的乳名,这让他多少已有些不大习惯,反而铁着心肠似的想,不,抱歉,母亲大人,不解决掉眼下这桩事,我离开半天都不安心。朱二爷这么想着,不由得透过过道的门向外望了望。听见外面有人讲话的声音,却什么都没听清楚,“她写了那么多不愉快的事。”朱二爷回想着母亲的信的内容。“是啊!她怎么会了解?谁能体谅我内心的苦啊!”朱二爷并非不孝之子,他寄出的钱足够老人在当地过非常宽裕舒适的日子,但他的确不希望将母亲接来同住。一是老人那传宗接代的迫切要求使他厌烦;二是老人像书写他悲怆童年的活化石,时常提醒他曾是怎样一个卑微穷苦的乡下人。是啊,对于自己不能控制的事,就随它去吧,人们总爱背后讥笑或诋毁别人,就让左邻右舍嘲笑吧……于是,他开始看外面讲话的人是谁,他瞥了两眼,走过去把另一半帘子也撩开了,他之所以关注外边来的客人,是为了忘掉那封信所带来的萦绕心头的痛苦想法,哪怕暂时地忘掉也好。

焱之不知道来者的意图,对方口气和神态带着命令的意味,看上去不像生意人。他犹豫着,不知该禀告师父,还是婉言推辞,进退两难之际,朱二爷从里面迎了出来。他跟那个四十多岁的黑衣男子认识,三个人招呼着进了屋。焱之从走在后边的那个人的诡谲的神色中,隐隐猜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忽然毫无来由地将这两个人与大师兄昨晚的彻夜未归联系起来。旋即,他觉得这种荒唐的想法是睡眠不足和过分担惊受怕而造成的,使人总爱把一些毫不相关的事胡乱联系在一起,自己吓唬自己。几分钟后,他看到三个人一道从屋里出来,朱二爷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跟在那两个人的身后,上了街。

天黑时,朱二爷回到店里,一路上他反复回想大伙计做的一切,心底仅存的一丝怜悯也消失了。他脸上是一种坚定和愤恨混合的神情。他把两位徒弟叫到里屋,关上门。焱之和二师兄铭德都感到发生了什么意外,但谁也不敢问,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

朱二爷命令两个徒弟把葛闳义的被子、衣物、用品等收拾起来,打成包,扔到垃圾场去烧掉。

“烧掉?”铭德一惊,“师父,为什么?”

朱二爷低声道:“快去,以后谁都不许再提起他,免得给晋古斋抹黑……”

原来葛闳义被黑帮的人收拾了,扔在码头的旧货仓里,幸亏夜巡的人发现,捡回一条命,但将会落下终生严重残疾。两个伙计吓傻了,无法想象大师兄竟会遭如此厄运,那该是怎样的惨状啊?“可师父,不能救救……”焱之含着泪,乞求道。

“救?”他还没说完,就被朱二爷呵斥住了,“这叫罪有应得!”朱二爷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朱二爷暗自完全认同这个结局,再没有比用别人的手除掉心患更痛快的事了。“生不如死的滋味不好受吧!他当初执迷不悟地做那些下贱事的时候,可没想到会落到这个地步。”

回到家里,朱二爷躺在长沙发上,抚摸着下巴,眯缝起的眼睛露出一丝特别的光芒,他承诺,要尽最大的努力按我的意志行事,但他肯定自以为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背后做了什么。他希望借着那些勾当大发不义之财,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自立门户或另栖高枝……一个让金钱冲昏了头脑的家伙,一个背信弃义的卑鄙小人,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身处黑暗,最终却可以走向光明;而有的人本以为会平步青云,却一脚落入万丈深渊。其中,是上苍根据对人性的考量,支配了那个叫作命运的东西。

这位晋古斋的大伙计,朱二爷的得意门徒,眼力好,做事勤快,会察言观色,长期巧妙地周旋于多方利益之间,谁曾想最终惹火烧身。事实上,这几个月,葛闳义利用朱二爷的信任,暗中将几桩大买卖揽给了清雅斋和通古斋。通古斋的叶老板早年靠贩卖鸦片起家,资财丰厚后,开始倒卖古董,几年之内,在上海滩置办了十几处房产。他有一位叫黄天朝的朋友,是黄金荣的手下,据说本姓史,为表示对师父的忠贞不贰,才改姓黄。黄氏门徒众多,那些来路不正、沾满血腥的钱来得容易,挥霍得也快。黄天朝一向对金钱贪得无厌,处处投机钻营,搜刮钱财。听说做古董生意赚钱,便要求叶老板给他找些货源,姓叶的不敢怠慢,为表示自己的忠诚,在一次晚宴上将葛宏义介绍给黄天朝。“他有钱有势力!”葛闳义喜出望外,一心想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饭后,葛闳义谎称自己跟黄天朝同路。一路上,葛闳义讲出了自己的窘境和想法。黄天朝假装对此表示同情,赞赏他头脑灵活,又有眼力,前途无量。葛宏义趁势说,可惜空有一副好眼力,没有本钱,什么都是空想。黄天朝哈哈大笑,说那还不容易,将来他出资,葛宏义做经理,两人合伙开一家上海滩最排场的古董店。葛宏义听得心花怒放。分手后,他一个人走在路上,自言自语道:“叶老板没骗我,他说:要想做一个有钱人,就应当结交有钱人。现在我信了。”

不久,趁着朱二爷外出进货,葛闳义偷偷将一位河南人送来的五件青铜器介绍给黄天朝,事成当天晚上,对方塞给他一笔好处费,他礼貌性地推让了一下,就收下了。葛闳义没有事必躬亲的毅力,看青铜器的眼力也远不如瓷器,只不过是凭着对方为晋古斋多年供货的经历,就轻易地指使黄天朝买下了这些青铜器。然而,这次并非以往那么幸运,黄天朝在将那批货卖给一位美国收藏家时,被人家指出青铜器是赝品,而且对方是这方面的行家,当着工部局董事的面,将赝品特征一一罗列出来。黄天朝羞愧难当,恨不得把葛闳义立即找来,碎尸万段。冷静后,他决定暂且忍耐一下,心平气和地找葛闳义谈了两次,表示看在兄弟情谊份上,只要将那笔款子要回来,可以既往不咎。葛闳义为了维护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也为了保住通过这笔交易从买卖双方捞取的大笔钱财,坚持认为青铜器是真品无疑。即使万一买假了,那笔款也不该由他负责,自己不过是个介绍人而已,管不了那么多闲事。

黄天朝是个阴险毒辣的人,在他看来,葛闳义不过是个天真地想着拥有金钱的无赖,眼见自己作恶多端费尽心机弄到的钱换来一堆废铜,预先设计好的一切灰飞烟灭,简直怒不可遏。他决定用报复行为向身边的人宣告:欺骗他的人要落得怎样的下场。于是葛宏义沦为被屠刀恣意宰割的羔羊。

天生的善良和敏感使焱之因此承受了深深的痛苦,但他只能把一切闷在心里,好多天没有笑容,一声不吭地把身心都埋在单调琐碎的工作里。这种生活状态对处于成长阶段的人非常有害,身体还未完全发育成熟,很多器官比较敏感,一旦受到伤害,病情便可能会纠缠人一生。幸好焱之天生健壮,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毛病,可紧张和劳累使他的身体受着双重困扰,稚嫩的心灵过早承受着命运的挑战,艰苦的生活和突如其来发生的事件,使他脆弱的神经绷得很紧。他幼年时时常会产生莫名其妙的预兆,一不高兴就会头痛、恶心,有时还伴着头晕,感觉要昏厥了似的;心中充满了各种幻象,身体被捆绑在其中,要掉进陷阱里去了……夜里短暂的睡眠也多次惊醒,睡着后就不停地说梦话,叫喊,这些病态的症状很折磨人,他稳定情绪,不时地提醒自己。他很想去见大师兄,尽管明明知道可能性很小。但他那天晚上还是去了徽宝斋,那位老板和葛闳义是同乡,对方无奈地摇摇头说:“他哪有颜面回老家,除了朱二爷,谁愿意插手找这麻烦啊。”焱之回来的路上已是精疲力竭,五脏六腑被掏空了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黄埔江边。在茫茫夜色中,目视前方,望着灰蒙蒙的江面,他感到生命像在浪潮中随波逐流的树叶,随便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能将其淹没。

回到店里,他浑身像筛糠一样不停地发抖,有气无力地爬到床上,半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烧,双目干涩,眼前直冒火星,脑袋痛得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爆炸似的。鼻孔却好像塞住了,他大张着嘴喘气,不时舔舔干裂得冒血的嘴唇,带着腥咸味。他想呕吐,却连侧过身的气力都没有。最使他害怕的是心脏,它一阵子咚咚地乱跳,好像要撕破了;一阵子奄奄忽忽,仿佛要停止了,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恐怖到极点。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肉体处于煎熬的极限时,神志反而获得暂时的清醒。生命的本质是孤独,他认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父母了,他把家人的名字轮流默默念了一遍,他们的面容在脑海里浮现。死亡在一步步地迫近,我的时间不多了,他感到自己坐在家人当中,被亲切可爱的笑容围绕着,他幸福极了,唉,真好啊!……要死了吗?死并不可怕啊!身体好好的,哪儿都不疼了,既然一定要死,就这样吧……不,忽然一个极强烈的念头刺激了他。不啊,为什么要受这份苦,成功之后再死吧!他努力挣扎着,却整个昏了过去。

成功……这个执着的想法在心中生了根,在焱之病重的日子一直支撑着他。他体内的精力消耗殆尽,需要很长时间恢复,困境中的虚弱使他的性格沉稳起来,他养成了深思的习惯,目光中的神情温驯而平静,这只以往一旦遇到挫折就会又撕又咬的小野兽,切切实实地感到了坚韧的力量,唯有忍耐!当他发着高烧却强挤出笑容侍候客人时;当他难得受师父恩惠一起吃饭,却只敢低头夹眼前盘子里的菜时;当他在晨曦中,面对迷雾后面初升的太阳祈祷时,他有一种渺茫而强烈的感觉,感到今日承受的所有屈辱和痛苦都会在将来兑换成他的成就。正是因为怀揣着这些想法,他感到信心倍增,一切付出都变得有价值。

他时常审视自己,批评自己,他知道那个受成功欲望驱使盲目塑造的那个自大的我;遭遇不幸时,郁郁寡欢自卑的我,都不应该成为真实的我,真正的他肯定不是在一个古董店里只配干琐碎杂务随意受人支使的孩子。这只是暂时的,一个生命过程中的片断,绝不是他本来、长久的面目,而他真正的面目是将本体与目标契合时诞生的那个“自己”。他很确信那个取得胜利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会做出怎样的事业,可如何才能一步步到达呢?成功不是空话,一旦发现自己对自己撒谎,就会责备自己。生活要他趴在地上,他就把自己陷进泥里,以更深的屈辱加剧心灵的痛苦,与来自外界的惩罚相比,自我惩罚更加刻骨铭心,坚定信念。不论他做什么,想什么,没有一桩事、一个思想、一项行为与古董鉴赏是脱离的,它们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地围绕着这个主题。他有一种新鲜而奇异的感觉,只有当他将身心全部放入到古董里时,他才隐隐看到那个真实的他。那是一个属于他和它们的世界,一个在追求希望的过程中陶醉以至于忘我的灵境。

夜幕微垂,柔和朦胧的光线中,焱之独自站在古董架前,对着一件件瓷器,神情专注地欣赏着,直到黑暗完全遮盖住它们的容貌。几百年、上千年前无数个灵魂流露在泥上的深情,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除非擦拭或包装、整理,学徒素日不准碰触瓷器),他从那细腻的肌肤和流畅的线条里看到了一个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灵魂,此刻他们无比亲近,那些或欢乐或痛苦的灵魂,将情感倾注于泥间,火赋予这个躯体新的生命和灵性……他把脸贴上去,它的气息,它的温存,他感觉到那个灵魂在张开双臂拥抱他了。一片静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孤独,身边有一颗颗与自己彼此真诚相爱的灵魂,他天天与它们相伴,其他的一点儿苦闷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发出轻轻的叹息,虽有一丝惆怅却丝毫不觉得伤心。在时空幻境的错织之间,他看到了那些在古物身上再生的先人们,勤劳的祖先,远古的世界。这里又隐藏多少故事,饱含多少感情,表现多少色彩……他满腔激情,泪流满面。他想到人生自古以来的悲欢,生命的价值不在于活了多久,而在于它在后人那里体现出了多少,他发誓要将这些古物里面隐藏的价值挖掘出来,让那些孤独困苦的灵魂,在神明般的善与美的凝聚中得到慰藉。他自己的苦难,不就是受到了那样的安抚吗?他渴望自己的名字能和它们联系在一起,让更多世人因为自己的存在感受到它们所散发出的光芒。处在这些心灵的挚友中间,他幻想着自己既是它们的主人,又是它们的奴仆!

焱之现在和从前不同了,磨炼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他的脾性,他变得更加勤奋而有耐心。和那些出手大方而内心冷酷的客人们交往过后,他对这些虚伪傲慢的富人不再抱有好奇,而是怀着冷静严肃的态度去观察他们的生活,有时甚至对他们在艺术感受上的无能满怀同情。朱二爷在观察中悄悄地研究焱之,发现这孩子确实有点能力,但他既不看重古董的艺术性,也不将艺术看作是古董具备的特性;他喜欢的东西的价值必须能够切切实实地体现,所有事物的价值都要以金钱为标尺,他并不掩盖这一点,还自以为这种现实主义态度是对主顾负责。在他看来,谁会真的愿意只为欣赏艺术而付出,所有的付出都要有超值的回报,这是他每次在交易的重要关口必然给对方吃下的一颗定心丸。因此作为古董商,他虽然有时出于某种原因承认自己不懂艺术,但恰恰显示了他的傲慢和对古董价值的另一种自信。他的处世标准也一样,金钱是他融洽人际关系的砝码。他一向对自己看人的眼力非常自信。但在焱之身上,又似乎有那么一股劲儿是他无法理解的。不过,他一点也不着急,反倒觉得挺有趣。他为了笼络住这位能干的小徒弟,善心大发,破例在年关给了他二十块银元。这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焱之在夜里从床上爬起来好几次,把钱袋从枕头下面拿出来,借着门缝里的微光,将白花花的银元数了又数,“瞧,这么多钱啊!”他将它们紧捂在热乎乎的胸口,满足地笑了。

第二天中午,他就去找到同乡徐君,将钱袋里的二十块银元和信一起交给对方,请其春节回太仓时捎给父母。

回来时,他边走边观看着商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只为体验一下节日的喜庆气氛,当他在人流中看见衣冠鲜亮的外地人,拖着行李匆匆赶往车站的时候;当他认出那条几个月前自己被车夫扔在路边的马路的时候;当二师兄和他的同乡高兴地迎面走上来,喊道:“明年见!”他心情复杂地挤出笑容说“一路顺风”的时候;当他一转身看到一个大眼睛的小男孩牵着妈妈的手,挑选灯笼的时候,他仿佛透过泪水看到父母、外公和哥哥在盼望他归来的情景……他努力克制着,不由得加紧脚步往店里赶。

过节期间,值日,打扫,平日里的琐碎事务,焱之一样没落下,他不能享受团棸的欢乐,被框架在一成不变的小空间里,但他却同样体验到在家中体验到的安心。无须侍候客人和师父,他获得了暂时有限的自由。他不必因别人的脸色变化而不知所措,他只求填饱肚子,用不着为吃喝消遣的事费脑筋;他想做什么,怎么做取决于他自己的意愿,他可以交谈的朋友寥寥无几,而此刻即使对方邀请他,他也不会去打扰人家。眼下尚未学徒成功,相距遥远可以消除亲朋相见后,一旦冷静下来不得不面对的尴尬。他拿不出什么,唯一能拿出的二十块银元,已经请人捎走了。

这是焱之第一次独自在外过年,想一想过节时家中的温暖和热闹,感觉说不出的凄凉,思乡的痛苦无时不在咬噬着他的心灵。期初他发誓要充分利用这个假期,拼命学习,可等到店铺里空落落只剩下他一人的时候,激情仿佛在安静的忧郁中沉睡了。他在屋内点上微弱的灯盏,望着黑夜中闪耀的灯光,沉思着,倾听着窗外伤感哀怨的风声……他担心在前方未卜的命运中,梦想之花会不会枯萎或凋谢。

他就这样在忧郁中虚度了一整天,完全抛弃了那位让自己望涩双眼,也从不肯露面的艺术女神,他怀疑那是徐文柯编织的美丽谎言,是虚幻之像。他不知道这种焦灼不安的情绪来自哪里,只感到它像一个霸道的君主,驱散了内心的宁静,那宁静曾经像葱茏的绿荫庇护着自己,免受于外界喧嚣的干扰。可此时,思念让他心神不定。彷徨中,他拿起从城隍庙旧书摊上廉价买回的一本小册子,图画上,一位衣袂飘然的仙女头上顶着光环,屈膝跪在一位沉睡的少年身旁,伸出左手那纤细的手指轻抚在盖着少年的柔软的被褥上,右手拿着竖琴,放在弧线优美的唇边,对着少年低低的吹唱……他的目光从仙女那张美丽无比的脸上,缓缓移到少年熟睡的脸上,“多幸福啊!她是帮助他实现梦想的女神吗?”焱之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就像在山崖上跌跌撞撞的小溪,瞬息流入平静的山谷,无法言明的心灵激动和劳作,皆如轻烟般散去。就着昏暗的灯光。他看清楚了画面左侧的纤细字迹:

诸神的宠儿不惧怕恶毒的暴风雪;

诸神崇高而神圣的天意萦绕在他的头顶;

年轻的卡墨奈唱着催眠曲拍他入睡,

把指头放在唇上不让人别打破他的安宁。

“卡墨奈?美丽的卡墨奈,你也会到我的梦中来吗?”焱之在心里祈祷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全是父母亲切的笑脸和丰盛的年夜饭……

心情平复后,焱之不再耽溺于思念亲人引发的感慨和对未来的幻想上,他对时间做了明确的计划。将每天时间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用于学习,另一部分是学习以外的事情。一切都安排得很明确,几点起床清扫房间,几点背诵(古董、英语),几点写笔记,几点温习以前的内容。最主要的是在新感悟与旧内容之间找到联系,通过理解将不同年代瓷器的纹饰、色料、器型、釉面、胎质、款识等几大特征既要融会贯通,又要严甄谨别。这样一来,他几乎在被时间驱赶着,连睡梦中的呓语都是白天所记忆的内容。他躺在床上背书,或将一个复杂的问题作深入的思考,平日由于时间紧迫,无法将瓷器烦琐多变的细部特征进行系统对比,不少问题在心中藏了很久。他趁机把它们翻找出来,有时思考得脑袋都疼了,他仍舍不得将问题放下,非要理出清晰的脉络或规律才作罢。

尽管一点休闲的空隙也没有,但在长期受他人管制的紧张生活中,突然能让二十四小时完全支配在自己手里,那感觉就像疲惫不堪的人躺下来休息一样,放松而安逸,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和满足。自从上次当着客人的面,他不小心将甜白说成卵白,遭到师父的严厉训斥(尽管他对两种瓷辨别清楚,仅属一时口误)。为了不再犯同样的过失,他发誓绝不能再对专有名称或术语含糊其词,一定要而表述精确,字句严谨。这种事对其他人来说可能并无必要,但对一个处境卑微的小学徒而言,必须基本功扎实。他暗下决心,要在一年内将所有关于历代瓷器表述的词汇掌握清楚,同时,他打算在以后的日子积攒一些钱,去买一本《汉英辞典》,将专业术语译成英文,关于这方面,他还要在新学期请教夜校的英语老师。

虽说是春节,古董街出出进进,闲来闲往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不少客人失望地看着各家上锁的古董店门,便分散到附近的几条街上。焱之担心错过了生意,但又毫无办法:一是师父临走时收回了前门的钥匙;二是即使他能打开晋古斋的店门,也不敢违背师父的命令。况且,世道混乱,他还不具备应付方方面面突发事务的能力。有一次附近一家古董店遭到抢劫,巡捕房的人员来查办,案子拖了很长时间都没结果,最后办案人员敲诈勒索的钱财比丢失古董的价值还要多。

天气寒冷,又值年关,几家小吃店都停业了。焱之在一家距离较远的小店买回一袋米饭团,挂在门后,这些食物花掉了他为自己留下来的大部分钱。剩下的一点钱,他又买了一些纸张。几天来,他就靠这些冻得硬邦邦的米饭团填饱肚子。在繁华的上海难,有多少个这样仿佛被遗弃的角落——孤独、寒冷、饥饿,即使生活在这里的人想寻找温暖,也根本找不到。

假期快结束时,他伸手摸摸空荡荡的袋子,此时的他比乞丐还穷,身上已无分文。他并非找不到可求助的人,但他羞怯和孤傲的性格,最怕被人家同情,何况在这种时候。他尝试过饿着肚子过夜的滋味,胃痛的折磨尚且能忍受,但心脏被撕裂式的绞痛,或过速的跳动,会使他浑身都有气无力,好像快死了一般。寒冷、疾病和过度劳累严重损害了正在成长中的身体,好几次都应该送进医院。但穷人中最穷的那一部分人从来不敢相信医院,他们坚信生老病死掌握在上苍手中,像自然界的其他生命那样自生自灭。“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握着拳头咬紧牙。可不能干等着,总得弄点吃的东西回来。

街上的阳光照在路边的白雪上,反射的光刺得人只能眯着眼,焱之把棉帽往下拉了拉。他头昏脑重,双腿发软,他并无目的要去哪儿,只是下意识地向前走。在一家市场门口,一匹瘦得不成样子的老马吸引他停了下来,马在雪地里打着哆嗦,身上的鬃毛纠成一团一团的。“可怜的家伙!”儿时对马的亲近,使他一时冲动,眼眶发热,伸出手去想拍拍马脖子。可对方并不友好,冲他冷不丁打了个喷嚏,焱之闪了闪身子,苦笑着走开了。

他隐约听见市场里边有动静,便循着声音走了进去。在角落里,两个人正在围着一个炉子烤火,锅里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在他们右前方堆放着一些杂货,用几块拼在一起的麻片整个蒙着,系了一圈绳子,大概出于同病相怜引发的兴趣,焱之躲在杂物后面,观察着这两个人,发现他们脸色消瘦苍白,鼻头发红,衣服又破又脏,讲话是外地口音。其中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孩子,伸手在火上烘烤,并拿筷子在锅里搅拌几下。一个体格健壮的男子坐在木桩上,眼神阴郁,眉头紧锁,身上的黑大衣有几个破洞。可能由于感觉冷,他不时站起来,把大衣裹紧身体,跺跺脚,又朝那锅里瞧了几眼。随后,他们开始低一声高一声的说话,咒骂这倒霉的天气,非要冻死人不可,他们还骂工头,说他是狼心狗肺,不仅半年不给钱,还随便找个理由开除他们,弄得他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年纪小的那个眼尖,一回身看到了焱之。焱之感到很尴尬,装作若无其事地经过,转身快步走出了市场。

“这个世上,有人比我还苦啊!”他叹了一口气,“还有它!”在门口,他又看到那头枯瘦得几乎要倒下去的老马。此时它已经被套在车上,可怜的家伙该有一个怎样狠心的主人,好像回答他似的,一位戴着破毡帽的老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喘着粗气,将一筐一筐的东西往车上装。焱之看出老人的艰难,走上去帮忙。老人没抬头,好像这是他分内应该做的。装完车后,老人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掀开其中一筐的盖子,拿出一小袋东西,说:“给!”焱之犹豫着伸出手,不知是否该接受,等他回过神,老人已赶着马车走了。

焱之回到住处,想到为举手之劳受人家馈赠,有点难为情。可一打开袋子,他就不这么想了,人在饥饿时嗅觉会特别灵敏,袋里散发出浓郁的豆香,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他不由得凑上去,反复地闻了又闻,这是一些碾压成块状的黄豆饼。“真没想到,这也算是我劳动换来的吧!”焱之这样想着,开始心安理得地品尝收获的食物。虽然已是饥肠辘辘,而袋里的食物也足够享用两三天的,可他仍然有一丝不放心,等吃下几口后,感到胃里没什么异样,就无所顾忌了。半夜里,一阵胃痛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感到恶心、呕吐,胃胀得要裂开了似的,他以为中了毒,怀疑病症是否与那些食物有关,内心充满恐惧,以为自己要死了!但经历过多次的痛胀折磨后,状况并没有变严重,他细细感受身体的每个部位,并未觉察到头痛、心慌或发热等症状,于是他想到很可能是胃不适合突然消化大量的油性食物。虽然他一边理性地安慰自己,不把胃胀痛当回事,但他的内心实际上害怕这种症状会严重,想吐而又吐不出,嗓子眼好像被堵住了,他只能张大嘴喘气,如此折腾了几个小时,才稍微轻松下来。他喝了些热水,又闭上眼睛做了祈祷,感觉好多了。如此一来,他已睡意全消,躺在床上想着发生的事,不禁觉得好笑。如果被别人知道,人家该会怎么笑我啊!这两天他已经很少想到家人,一是因为想也没用,反正不能见面;二是他坚信光明的前途距离不远了,而现在承受的苦难很快就会得到回报。

短暂的分别,使焱之和二师兄魏铭德之间的情谊更深了。铭德从家中给他带回不少食物,却闭口不谈与家人团聚的欢乐,生怕触动焱之的思乡情绪。自从大师兄遭遇变故后,铭德对焱之的态度转变很大,他还当面向焱之为曾经的种种讥笑和嘲弄道歉,说以后他们要像兄弟般相处。实际上,焱之早就看出铭德是个骨子里老实忠厚的人,尽管有些小聪明,但心肠不坏,从不欺侮人,如果不是大师兄的指使,他那时绝不会那样对待自己的。现在,两人似乎都意识到:在朝夕相处的人之间,再没有比友善、朴实的人际关系对身心更有益的了。

一天下午,朱二爷让焱之出去给一位主顾送货。对方住在东熙华德路,来回步行要大半天时间,为不耽误焱之去夜校上课,铭德趁机说自己对那一带路比较熟悉,并把送货的事揽了下来,焱之为此心存感激。

“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吗?”第二天焱之特意为此事向对方道谢时,铭德说道。焱之摇摇头。

“我没有大师兄的胆识,没有你的天分,难有大出息。”他微微一笑,说道,显出一丝无奈和悲伤,“可我相信三个人中总会有一个要出成就的,免得让师父失望!所以就看你的了。”

“你怎能这么说呢?”焱之说,“其实咱俩一样,甚至我很多地方还不如你呢。你聪明机敏,你没听师父说我笨得像头驴?……唉,有什么办法呢?除了低头做事,哪还敢奢望什么远大前程?”

“谁说的,你是一位天才,真正的天才。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来了,瞧你盯着古董时,眼睛是怎样地发着光呵!”铭德师兄拍打了一下袖口,不客气地说,“不许再讲这些丧气话,否则你在我心目中的好印象都要给抹杀了。”

“是的。”焱之点了点头,带着若有所思的沉静说。

“听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发誓不对任何人讲,”铭德师兄说,“这次我临回乡过年时,随身带走了一些珍珠、项链、玉坠、手镯之类的,以便必要时可以卖掉,因为在那些偏僻的城镇里也有富家太太小姐,那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啦,既然女人都爱美,事情就好办啦,她们即使饿肚子,可胭脂、香粉、漂亮的衣着首饰还是少不了的。我回到家的第二天,就直奔心中早已谋划好的几个大户人家,你猜结果怎样?”

那张兴高采烈的脸上已经描摹出那天生意兴隆的情景,不过焱之没有说出来,佯装糊涂地问道:“怎么样?”

“不到天黑,那些小玩意儿就从我的口袋里跳到她们的胸前、手腕、脖子、耳朵上去了……得得得。”说到这儿,铭德师兄叉开胳膊,挤眼咧嘴,像在回味什么美味似的。

“听你这么一说。连师父都快比不上你了吧?”

“不不,我那点生意场上察言观色的小本领与师父比,还差得远呢,”铭德沉思了一下,“说实话,不管外人觉得师父多么奇怪,”他发现焱之在专注地看着他,接茬儿说下去,“只要你肯琢磨他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你就会觉得他的沉默和讲话同等重要。”

焱之的脸上浮起好奇和喜悦的钟色,他半张着嘴,准备听铭德师兄一直讲下去。可对方在说完,“师父处处都证明他是一个天生的商人,可他似乎既不迁就别人,也不为世俗而忧虑。”就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焱之仔细回味着这句话的意思,他也看到并且感觉到了这一点。

在山西老家,一入腊月,不管天气多么寒冷恶劣,朱鹤亭的母亲都会天天拄着拐杖,踮着小脚到村口站一会儿。她盼望着儿子归来,但有时遇到同村的人半关心半怜悯地为此开她的玩笑,老人总是装作没听见或笑而不答。朱鹤亭仍按照往年的规律在年三十下午回到家乡。那以后,他就一直和母亲待在家里。老人好不容易见到儿子,自然话多起来,每次都是看到儿子皱着眉头,连吭一声的耐心也没有了,才住嘴。母亲拐弯抹角地说起她之所以写那封信,是因为村里一些人对他有看法。朱鹤亭为此很生气,认为她不应该受别人的左右,而自己即使在初到上海几年的艰难日子里,也照样给母亲钱,不就是为了维护母子在众人面前的尊严?老人明白了儿子隐含的意思,就没敢再往下提,只希望他能在家多住几天。朱鹤亭表示同意母亲的想法。不过,对于那些揣着各种心思前来拜年的邻里亲朋,他没有一丝见面的兴趣。

平日里母亲常说:做人最大的善行是孝顺,而最大的不善是懒惰。对于儿子,从小就由她一个人来培养。她认为拥有一种好品德最重要,同时她也教孩子读书、识字,还教他一些简单的算数,那是她年轻时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一直到小鹤亭六七岁左右,他都非常依赖母亲。但自从明白了身世,发现自己是个身世不明的遗腹子,觉察出周围人鄙夷的目光和小伙伴的嘲弄,一种莫名的仇恨就在脆弱的心灵里酝酿了,他找不到具体的对象,只觉得周围的人都跟他的痛苦有关,其中包括母亲。同时,母亲认为懒惰是罪恶的根源,为使儿子养成勤奋的习惯,把他每天的时间安排得没有一点空闲;而且为了给孩子做榜样或减轻贫穷孤独带来的痛苦,她自己也总在忙碌,做细密的针线活,检查给孩子布置的作业,又或者拿出家里收藏的几幅古字画临摹,再就是擦拭屋子里的那些旧家具,那些桌椅、条几上有几道木纹或细小的瑕疵,都清晰地印在她的脑子里。大家庭里的财产轮不到这对母子的份儿,两个人就靠着父亲生前留下的微薄资产度日,幸好母亲节俭,不过遇到挨不下去的时候,仍不免要卖掉一两件家具。母亲内心十分痛苦,但大人们懂得如何掩饰和排解,孩子就不一样了。一次,收旧家具的商人在谈好价钱往车上装货时,小鹤亭突然紧抱住桌子腿,死活不肯让人家搬走。母亲十分窘迫,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发作,又劝慰又吓唬,才把孩子安抚住。然而,拉家具的车子驶向村外的那一刻,小鹤亭突然挣脱母亲的手臂,追在车子后面,边跑边喊,直到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摔倒在地上了,脸上满是泪水和泥……从此,他暗自发誓:长大后要把那些卖掉的旧家具全部收回来。

艰难培养了节俭和严谨,母亲对他的要求近乎苛刻,大事小事到了一丝不苟的程度,吃饭、睡觉、读书,到时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错过一分钟。母子俩跟外界的人几乎没有来往,这使他们可以自由地控制时间。那时的母亲在小鹤亭眼里是唯一可以保护他的人,但他不喜欢她的冷漠;如今,母亲老了,倒反过来依靠他了,希望在儿子那里得到温暖,但发现那张酷似自己的脸上生出一种令人畏惧的表情来。她终日赋闲在家,手上不再缺钱,身边的邻居对她毕恭毕敬,原因是她好几次把多余的钱用来周济村里的人。外界传说她的儿子是上海滩顶有钱的大古董商,一年给她的养老钱几年都花不完。每当这位身材矮小的老人挺直着腰杆站在大门外的高台上,过往认识她的人都会生出一种嫉妒又羡慕的复杂感情。老人花白的头发梳得油亮,挽成一个整齐而好看的发髻,她的面容始终平静,笑眯眯地跟人讲话,不时拿起别在衣襟上的白手绢擦拭眼角,表情慈和地目送人家离去。“她是幸福而安逸的。”她在向所有人做着这样的暗示。一些别有用心接近她的人,对老人优裕的晚年生活吹毛求疵,非要找出点不足来,于是便挑唆她和儿子的关系,老人虽然对外坚持表示是自己不愿去上海,内心里却是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经常为此对儿子不满。

初五,母亲比往常起床还早,她先是在佛前点上香,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祈祷,又磕了头,才开始忙活一天的家务。做好早饭,悄悄地从门缝里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儿子,心满意足地笑了,她不愿想明天以后的日子。如今,可怜的母亲多数靠回忆生活,从前的日子总是苦多于乐,但她早已习以为常,没有什么不能忍受,哪怕一点微光就能使她的内心感到温暖。她对丈夫和儿子的爱始终未变,不管他们在哪里,以何种形式存在,她经历了生活,却不想了解它,她宁愿糊涂地过日子,把快乐当成上天的意志,让悲惨的事尽快地消逝,在生命中不留痕迹。所以当儿子在初五下午突然决定要返回上海时,她虽然一下子不能思想,也没有意志了,但停顿了几秒钟,她立即装作在抽屉里翻找东西。过了一会儿,她轻轻说了一声:“好吧!”就进了厨房。她装了一大包食物,一个星期都吃不完。然后,催促他该上路了,她宁愿以缩短生命为代价来换取与儿子相处的时间,却绝不希望儿子为了自己,去坐最晚的一趟车,在夜里忍受寒冷。

临行时,母亲眼圈发红,热切地注视他的脸。朱鹤亭嘴唇颤抖了两下,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他清楚多少语言也比不上对母亲再多一天的陪伴珍贵,他沉默着转过身去,身上的包裹仿佛有千斤重。他眼圈发红,缅怀伤心的过去是可悲的事,可他每次都会有初次离家的感觉,如今他有了钱和名声,却没有资格像具备这两样东西的人那样拥有幸福的生活,他所有的欢乐、苦恼终将随风飘散。

一天早上,焱之和往常一样把店铺里里外外打扫得非常干净,随之,看着钟表的指针缓慢地向前,准备将昨天的情况向师父汇报。八点半,他轻轻敲了一下里屋的门,里面传来一连串的咳嗽,接着是师父沙哑的声音:“进来。”

他站在屋子中央,师父坐在桌旁转过头看了一眼,又回身继续干他的活。桌子上堆满了胶水瓶、锉刀、尺子、纸张,还有几个装着不同颜料的小玻璃瓶,旁边的台子上有一只有损坏的青瓷梅瓶,他那简单利落的操作和盒里大大小小的工具,这一切都表明他很擅长这项工作。朱二爷具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耐心和毅力,他把梅瓶倒过来,夹放在两膝盖之间,拿尺子量了量瓶子底足损坏处的长度,用一块干布擦了擦,又在旁边的纸上记下几个数字。他把用过的东西扔进工具盒里。头也不抬地说,“来,坐下说吧!”他很少对徒弟这么客气,焱之往前挪了一小步,低声说:“谢师父!”但没敢坐,接着他开始汇报昨天的工作。

当焱之提到几天前来过的那位客人对那把五代越窑执壶感兴趣时,朱二爷拖沓着鞋走到桌子对面,好像在翻找什么东西。焱之停了一下,他以为师父没有听仔细,或者正在考虑这个问题。

“完啦?”朱二爷仍旧头也不抬地问道。

“嗯。”

“没用的,这种穷鬼。”

“可客人说:他是政界一个大人物的收藏顾问。”焱之忽然想起来,补充道。

“哪个大人物?”

“他说了那人的名字,好像是……”焱之努力地想着,事实上他当时就没听清楚,但又不好意思再问。

“……蠢货!”朱二爷轰地站起身来,猛地关上抽屉,又一脚踢倒了旁边的椅子,破口大骂起来。

焱之呆住了。师父的大发雷霆,让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慌乱得不知所措,畏惧阻碍了理解力,他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朱二爷边骂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在走到焱之近前时,他突然停下来,用闪着戾光的眼睛盯着那张苍白惊恐的脸。此时焱之在翻来覆去地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认为重要的,师父觉得无所谓,却毫无缘由地在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上大动肝火?他想着,脑袋胀大了,眼前也模糊起来,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得那张严厉、宽大的胖脸上的肌肉都横过来了,狰狞的面目越来越可怕,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焱之没有任何反抗的意识,连逃离的想法都没有,他像一根楔进地里的桩子,任凭愤怒的言语像皮鞭一样在他身上抽来打去,或许施威者累了,或许对眼前这个毫无反应的对象失去了兴趣,抑或焱之的慒然无知和红眼圈动了他的恻隐之心,总之,朱二爷开始坐下来,用脚把另一把椅子推到焱之旁边,命令他坐下,焱之战战兢兢地搁上一半屁股,双腿不停地发抖。

“嗨,蠢货!”朱二爷开口叫道,怒火稍微平息下来,“反省一下,为什么挨骂?”

焱之感到那种大烟和体味混合的气息笼罩着自己,他只能屏息静气地服从,紧张和难受使大脑再次僵滞。他宁愿离开这种窘迫的气氛,到独处的环境里,在没有任何束缚和压制的条件下思考这个问题。很快,朱二爷对焱之的沉默没了耐心,他抬起屁股,将椅子往前移近了些,讲道:“蠢货,这样可不行,你还想考我不成?”

焱之茫然地摇摇头,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不是的,师父,我真不知道……错在哪里。”

“你给我听好喽,”他瞥了一眼背后的书架,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道,“这里是古董店,不是学堂,你的身份是商人,知道吗?商人就要会结交人、会赚钱,听见了吗?”

焱之用力点点头,这并非因为他真正明白了,而是想尽快结束这恐怖的局面。然而朱二爷上身又向前倾了倾,他一只手按着焱之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人是最复杂、最狡猾的动物,但你必须懂得如何使唤他们。不管做哪个行当,没有好人缘,屁事都干不成。”他说着用另一只手拍拍焱之的脸颊:“要想将来有出息,你就必须坚持钻研这门学问……必须!”

焱之静静地坐着,他知道师父虽然态度粗暴,但所说的话肯定都是为自己好,只是自己还不能完全领会而已。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充满感激。过了好大一会儿,房间里的气氛逐渐缓和下来,朱二爷轻声叹了口气,说道:“在你这种家庭成长的孩子,未免单纯。如果我不教你些人情世故的事儿,那不等于坑了你,古董买卖不只是简单地看东西真假,结交什么样的人,非常重要!”

接下来朱二爷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唠唠叨叨地埋怨,说若不是焱之惹自己生气,这本来是一次非常愉快的交谈,说着他伸手从架上拿下一封信,交到焱之手上。焱之怯怯地低头一看:父亲的笔迹?收信人是师父?他的心又悬了起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朱二爷示意他打开信,但或许由于当着师父的面过于紧张,或许由于信中的内容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稀里糊涂地看完,竟然没完全弄懂其中的意思。他又仔细从头读起来,此时他已意识不到师父的存在,父亲的笑貌音容仿佛就在他眼前,读完后,他又气又喜,感动得哭了。

朱二爷把焱之叫到跟前,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而温和的声音说道:“拿着。”他把二十块钱交到焱之手上。它们静静地躺在小主人的手掌里,焱之太熟悉它们了,他曾经在黑夜里就着灰暗的灯光抚摸过多少次,为家人祈祷时,他把它们贴在胸口,那种虔诚连自己都感动不已。他双手捧着,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封寄给朱二爷的家书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原来仇席珍不相信焱之会赚到这么一大笔钱,二十块!对一个小学徒而言,不啻一笔大数目,于是就提笔给朱二爷写信,欲问明缘由,并将钱随信捎回,还特别在信末嘱托:倘若焱之做了什么手脚不规矩的事,一定要严厉惩戒,吾将感激不尽,绝无半句怨言。就此,朱二爷终于明白焱之骨子里透射出的那丝微光的来源了。

接下来几天中,朱二爷从仇席珍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从焱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青春。他小时候在母亲监督下读过不少书,后来放弃了,因为憎恨童年,他不愿想起悲苦的过往,恨不能将与之相关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可他清楚唯一能使精神防疫的就是读书,读好书。人处在光明中容易看到善行,同时善行会将人引向更开阔的光明。他怀着惶惑的心情把目光转向书本里,目的不在于获得人生的大道理,而是在充满恶臭的世界里寻找淡远的芬芳;他看见在束缚人生的链条中,有一两处断裂的征兆,人类中最卓越的慈爱,是心胸坦诚的人毫无保留的信任,是克己忘我的付出。他回忆起从前仍心怀怨愤,想起他曾为身世所受的侮辱憎恨父亲,他还将这种潜在的恨意移植到母亲身上,将对她故意的冷淡用金钱作补偿;他还咬牙切齿地仇恨周围的人,用冷酷和愤怒地诅咒面对上苍的嘲弄,将清白无辜的心灵多少年泡在仇恨里,即便他在事业上受到苍天眷顾时,他仍是一边感激财神,一边咒骂人情冷漠、世态炎凉,他从未去父亲坟前拜祭过。一次母亲不小心说他在古董方面多少继承了父亲的天分,他感到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用憎恨筑成的囚牢,阴惨黑暗,关押住别人,而不得不紧紧把管着牢门的他,结果把自己也囚禁了。如今,仇氏父子让他看到了从未看到的东西,他在幽深的黑暗里借着慈爱发出的一道微光审视那道门,它禁闭了谁?谁是受害者?谁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呢?在沉思默想后,他有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发现:是自己,是他一个人甘愿在亲手制造的痛苦中消磨自己。这个答案如同一股刚劲凛冽的寒风,将他彻底冻僵了,从头顶冰到脚心,严峻、冷酷、刚强、意志全都消失了,刺骨的寒流将他击倒,思想被冰冻封结了。

为什么?

当第一缕春风将幽淡的花香送到鼻端时,当看着两个富有青春活力的徒弟认真勤奋地工作时,当他的眼神与外乡来的送货人渴望而略带乞求的目光相遇时,他感受到了无数个美好、天真而脆弱的灵魂,在每一个普通的生命身上都闪烁着四射的微芒。

在遐思冥想中,他多少次找不到自己了,等他回过神来,才感到自己多么脆弱渺小!他流下两滴泪,心里仿佛一块沉重的巨石卸下了,他感到慈爱的光辉笼罩着他了。同时,焱之对他的赤子之心,渐渐地使他拥有悲悯他人的德行了。

一天晚上,街上人声嘈杂,他的内心却无比安静,仿佛被暖融融的东西包围着,连空气的呼吸都不是他一个人的,似乎有更多的心灵与他的心结为一体。他的手抚摸过几次那只黄花梨匣子,那里面装着父亲的画像,是母亲在他当年离家时带上的。他始终未拿出来摆放过,此刻,他忽然想要跪在那幅画像前忏悔,深深地忏悔,而且他也果真那样做了,他跪了下来,祈祷着。

深夜,躺在床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坦,一块固执僵硬的石头竟要欢快地唱歌了。他看见了微蓝雾霭后面的上苍,肃静的原野,淡远的芬芳、质朴的乡邻、慈爱的母亲……他整个儿在感恩戴德的情感中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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