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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虫声在草场飘荡,浓稠如草香,风和脚步来了,倒灭了一大片,过后虫声明亮如初,它们牵起草叶上的光芒,一起将草棚里的睡眠抬往梦的深处。

过河

王大小躬着身子划船,大鼻头朝上翘着。坐船边的雨宽窃窃的笑,手在捣我。我晓得,他要我一起看王大小的笑话。大鼻头有么事好笑的,我懒得理他!

我看桨!水淋淋的桨,贴着蓝莹莹的水面小小地飞着,钻进湖里,咕咙一声,出来个碗大的涡。花纹从高到低地转着,清白得不得了,涡有劲地往下钻,一尺,二尺,天在里挡住了,人的脸也傻乎乎地在那儿挡着。看不到别的了。这么多的清白叠一起不再是清白,是蓝,好比一加一不都等于二。蓝焰化掉了目光。湖里的蓝本是天上的,一点点一条条地往下掉,四月,五月,江南的黄梅天没日没夜没心没肺的都这样。星星点点的不是蓝,是偷运零部件,到了土里组装草的蓝,堆到湖里还原天的蓝。还有看不到的东西来了,在蓝里。湖蓝和天蓝铺天盖地,一个活的,一个不动。船就滑在软的蓝里,暗长的条纹荡漾着。

哗嗞一声,一条尺多长的鱼跃了出来。大家的脸扭了过去,像是照相的光亮闪了闪,又白白地落下来,湖面就破了皱了。过了一会还是老样子。湖遮着鱼,鱼吃着湖,像蚕吃着桑叶见风长的,咬啮的声音,被风浪混淆磨平了。常常是成群结队的鱼,顺着夜雨编织的水条进了村庄,等到阳光和脚步来了,到处是热闹。青灰的背脊在发了棵的稻田里东倒西歪,驮着竹罩、网兜的人往那里跑,沟渠里白亮的身子噼里啪啦,半大的小伢拎着篮子下来了。回到家里有什么在抽打老屋和浅水,原来鳝鱼钻进了明塘!粗大金黄的身子在那里游翻了天。应该还有不少顽皮的,顺着雨条游到天上吧?!下阮个,是水做的村庄,鱼喜欢。土路上都是湖里的风,不算浓稠但多少带着鱼气,晚上撞进男人的鼻孔成了呼噜,吹到女人的梦里,也是有些浪头的,一起匀匀地飘着。村庄在响声里移动着,从夜晚到天光。

半空里有叫声。是一大一小的鹭鸶,铅灰的细腿横在蓝天里,画自己的白,画自己的飞,让白跟云比,也比快慢。它们往着草场的方向去了。雨宽说,它们是从村里桑树上飞来的。鹭鸶认得人,刚刚在和我们招呼着呢。不错,叫声是敞开的,你望一望也行,朝它们叫两下也行。

村中的大桑树上是有鸟窝的,多少回我翻过小屋岭就看到了。鸟窝密实了村子的高度,也和桑树一起把村子撑得好看饱满,按着它们的意思村子从西到东地打开着。枝杆依次错落,很简单很好爬的,不要多少胆量和力气就能上去。许多人都上去过,却没有人跌下。老皮大爷说,桑树保佑着大家,意思是鸟窝也在保佑着我们。我不太会爬树,也能上去吃桑果,嘴里脸上都是红红的。桑树面前,不要说我们,就是王大小老皮大爷又才多大啊!

村东头是渐渐的矮下去的,过了柳树和条石围起的水井,再紧几步就到了河里,没有界的,水涨到哪哪里就是界,地势缓缓地朝着湖里伸过去,湖是一点点地深起来的。划水的时候许多人一起,本事大的朝前去,怕了就掉头。没准呛几口也没什么,就是鼻子难受点,这水清亮,吞到肚里好一会了,嘴里还在发甜,快朝村子补几个狗爬式,脚就能踮到土了,大桑树的影子也过来了。没有人淹死,在下阮个快乐和地狱有着和柔的坡。过河,赤脚弯腰用力一搡船,身子一缩就上来了,细碎的浪花窸窸窣窣。

船梆子上的屁股,给湖水小小地颠着,腰身像有小蚂蚁在里爬着、夹着,麻酥酥的,让人懒懒地东张西望着。

东面的山很高的。山那边是什么呢?没去过,想不出么样子。脖子仰得酸了,那里的境界是一个劲地蓝上去的,没有一点磕绊的地方。有山托着,目光可以伸个懒腰朝更远的地方望。云停着呢,是又白又柔的那种,自然想到神站上面,看着人间,看着湖、目光和脸。白云是白的天,好多和柔的意味给包着,丰盈地蓬松着,它们安静地与蓝天重叠,真是别有洞天。与蓝天相接的地方,拉开了一长条暗影,又在画另一种颜色的天,目光搜索好一会,没得一点动静,估计雨、几颗星子、某个谜底都在那里藏着掖着。蓝的天,青的天,灰的天,黑的天,红的天,什么天没有?看够了天,目光不再紧涩,好比发开了的毛笔顺着山脊描了过去,到了山脚下的羊虎头,就松缓了好些。几棵柳树围几户人家,一块块的石头从底下码得平整。披散的柳叶里,透着斑驳的墙、隐隐的狗叫。小阳天里,坐船也直接坐在升金湖上,看不完的水,云,山和天,时间怪快的!

雨宽要划船,王大小不干。大鼻头在半空里耷拉着,他说不是好玩的,水火无情!他还是不紧不慢地躬着身子划。暗长的水纹,像抖开的布,在湖里洗着。西边的下阮个,见不到屋了,只有古老的桑树弓起在湖面,成了一抹灰白的瞩望。

桨涡转着,形状质地、色彩响声还是那样子,从一个窑里出来似的!王大小的桨涡都是蓝边碗大小,开在船两边。涡小了船走得慢,大了没长劲。十多里的水路,配碗大的涡,不紧不松。涡也是笑靥,是小船和我们惹得湖笑了。桨是牛皮条绑在船桩上的,划一下吱呀吱呀叫。大鼻头朝天翘着,顺风飘来隔夜的酒气,雨宽鼻子皱了下,响响地丢一句:喔,猫尿喝了几蓝边碗?王大小转过头来,阳光给拨拉到边上,宽大的脸上,鼻子领着一脸的生气起伏鼓突,多么熟悉的脸,要是戴个钢盔,他就是活脱脱的登陆诺曼底的巴顿了。

从下阮个到羊虎头,要摆多少碗啊?王大小哗地笑了,是一碗水从半空里泼下来。他说,这是孬子话!

平静

我偏离了公路,从山林里抄起近路。前面空阔的地方有一条烂绳子,我朝它走去。头皮一阵发紧,原来是一条蛇。它一动不动地弯着,有的地方带着生硬的拐角,就像烂泥塘里浸泡过的枝条,被太阳晒得干乎乎的,灰黑的颜色里飘着腐朽的气息。一条死蛇。我的紧张松弛了。顺着干乎乎的身子,我的目光停在了末端的蛇头。它是昂起的。好像灰沉沉的死在这里竖了一个疙瘩,还对疙瘩作了点小修饰,细碎的纹路真的够精致。这有点怪异!我盯住了蛇的眼睛,眼睛和身子色泽差不多,黏糊糊的,细小的缝里有点堵塞,进去的日光,一下子就死沉了。想去踢它一脚,但不敢,整个松树林就我一人。我久久地盯着蛇头,它离我不过两米的样子。我从没有这么近地看一条大蛇,好奇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我沿着蛇头走动起来。吃惊的是,蛇头转动了。是活的,是活的。这下子,我吓得不轻。死沉沉的身段一下子变得恐怖了,它比我的身子长。我看到了它的庞大,平静,沉得住气。它早看到我了,它有足够的时间溜向草丛,但却在这里摆开了架式。要是那疙瘩带领整个身子从地上昂起来,并且扑向我,会是什么结果?我真的不敢想下去了。听来的传说故事,更让我身子发飘。

怎么走上了这片林地,碰上这么长长的咒语?我赶紧一点点地朝后倒去。它没有逼我,还是一动不动,只是疙瘩轻微地盯着我转,就像上了油一样的灵巧好使。平时走路,我喜欢拿根棍子,现在却赤手空拳,甚至没有弯腰去捡一块石头。是得到了某种暗示或引领吗?蛇也是一条平静的山谷,承受了好奇,吃惊,慌悚,我的脸上目光里的风起云涌。关于这个世界的认识,我太少了甚至还未开始。看到蛇的机会和次数都是有限的。我的好奇是持久的,好奇里没有敌意,更多的是疑惑和警惕。我的阴郁有着平静的外表。在我们那儿,河流是平静的,鸟窝牛粪是平静的,咒语神话是平静的,不起风,金寺山上的松林也是平静的。望火楼很奇怪,走近了一点看不到,老远地看去却十分清晰。它孤零零的,像长城的一截,一个单位。四周的山起伏着,西边连着长江,东面波及升金湖。这样的平静是广泛的。

一个宽厚的背景里,我闯进了蛇的领地,准确地说,我是一个入侵者。山上是松树,草,石头,灌木丛,风吹在上面的呜呜声,它们远离人烟。蛇在仔细地看着入侵者的行为。幸好,我没有折断一棵草一根树枝,只是借着山地的一角走一条近路。我没有其他意思。一个少年应该是伴着歌声的,那时我没有。这片山地的荒寂吸引了我,我的内心是空敞的,荒寂容易补充进来。荒寂不是荒寂,是朋友。我愿意和它亲近,让它淹没。或许蛇看到了这点。蛇的有些发糊的目光,比一些明亮的看法清澈博大,更有包容度。

你想想就是一条狗,也不会如此平静地面对一个入侵者。蛇,一条棍子一样的无声,直到我完全退去了,那么长的时间里,它还是纹丝不动,就像镂在空地上的画纹。长长的咒语或法则,该如何解读?它比最大最凶的狗厉害,它的力量都在无声和平静里,就像爆炸之前。蛇的逼视、阻止、等待,平静而无声。一个毛头小子走路没个规矩,乱跑跑什么!或者这里还有无法意识到的一些东西。这片山林很好地包容、护佑、控制了一些情绪和行动。我没有突破蛇的领地底线,也许往前一步或半步,这颗炸弹就引爆了!很好,我没有跨前一步、半步。一个恶果、一场战争,就这么避免或消融了。我一点点地退去,长长的咒语一点点地化成一段有惊无险的经历。胆怯帮了大忙,在山林在自然面前是该有点胆怯的。多年以后,蛇的一动不动或者说平静还是那么清晰、巨大、完整。去外婆家的记忆布满了少年的经历。

鱼米之间

一片平畈,把下阮个往东摊去。戛地止住。湖面皱了,白的水花从绿的底子里晃荡上来,规模不大,一点窸窣才露面,就被湖里的静拽住,立马包容了。湖里的静大了,往更多的地方淌着。小风在上面横过来竖过去地鼓捣花样,鲤鱼鳞,鲫鱼鳞,鳜鱼鳞,乌鱼鳞,是风看着水里跑的活物,跟着画的。

大水升高升蓝了视野。鸟贴着云飞,帆从湖心斜斜地滑过。湖水逼近村北的竹林棵,白花花的浪滚到岸上,转眼成了道道浊流。浮土卷走,光凸的地面嵌着小石头,破碎的水声舐舔着斑驳的竹影。村子没慌乱,木船压住了汹涌的浪头,细长的浪花不断从船底舒卷出来。村里的男人都在这里拉大网。金幼划桨,满德从船边把大网一点点地放到水里。湖上兜个大圈回来了。圈定的水从大湖里拽住,更多的男人光着上身拉网,赤脚在土里、小石子上杠着。水泡冒出来,原来的水纹水花乱了,不要了。新的水花更大,绷得紧紧的网线,离水面越来越高。肩上的绳子勒进肉里,男人躬身快跑,鱼接二连三地蹦起来,网里闹翻了天。鲤鱼,青浑,翘嘴白,跳着响着。空中穿梭交织的热闹、明亮,像放烟火。一条杆丝鱼箭一样地射出网外。和鲨鱼形体相近的杆丝性格凶猛动作敏捷,有时人真的搞它不过。几十、百多斤的鱼从湖里分割下来,好比田畈上收稻子,箩筐往村里挑去,一路小跑着。

冬天,升金湖降了下来。鱼带着自身的重量沉落湖底。泥水包着它们,寒冷而温暖,太阳在那里闪着光。一种气味或者说腥被风卷走了,在村巷里游荡着。气味是细微的,以至更多的人无所察觉。王大小、云龙是例外,他们的鼻子是鱼气铺在村里的路或者说管道,到了他们那里就接上了就通行无阻。他们闻风而动,甚至夜色、大雾也不影响行动。当大伙看到先后回来的身上手里都是鱼,他们呆了。不用渔具啊,这是两个踩谷高手,就是能在合适的地段布下洞穴,把鱼诱进来个瓮中捉鳖。王大小用柳条,云龙习惯带一根铁丝,编鞭炮似的缀上大小不等的黄丫丁子,鳜鱼,鲫鱼,乌鱼,一长溜的鱼在身手里甩来甩去。鲇胡子带着毛边的大尾巴,拍打着挽着裤管的腿,像是鞭炮响了。布满泥巴的身子歪歪地进了村。真是一点胜利的姿态都没有!这么一副掉了魂的样子,就像他们是被夜色、大雾捉去的一样,而现在放回来了。

西边畈上的水田,是方圆几十里的一大块泥巴,膏腴得不得了。边上还有甸上、鱼塘个几个村庄,被树遮下深暗的影子,像是泥土的胎记。土地被土埂分成了一块块的,田里的青禾扬起波涛,阡陌游进了波涛的深处。埂的两边长着草,中间光溜溜的,走一阵子就有沟缺断开,水挂住了,小小地响着。当泥水照亮一个村子的力量,男人女人,甚至老人小孩,都在那里见到自己并且找到自己的位子。赤脚在泥浆里蹚来蹚去,正中的太阳越来越毒,田里的水越来越烫,蒸气从脚下猛烈上升,被帽沿挡着,走不掉,热气源源不断地围抄过来。有一回撒湖草,我被堵在草帽和滚水之间,就像锅里煮米饭,每一颗汗水都胀大了。饱满晶亮的汗水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源源不断地将我顶起来,堵得心里发慌呼吸困难身子发飘。眼前起雾了,很快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一年里最热的时候,田里总要撂倒几个人,不稀奇的。

人和米之间,布满滚烫的汗水,草帽水车铧犁加了进来。大筐金灿灿的稻谷,从田里挑上来。得让身子小小地陷落下去,稳实了,摸到了早在春天就被脚掌冰凉过的路了,再从泥浆里拔出脚掌,一步一个脚印地挪动着,不错,沿着春天的方向摸过去,到了小埂再到大路,过沟过缺鼓把劲,把握好稻箩在肩上晃荡的幅度。路是短暂的也是悠长的。浑身大汗淋漓呵,成长的身体里,肌肉骨头中虚空的、脆弱的、没用的东西压碎了,随着汗水淌出了。满脸的通红在奔涌。歇一口气吧,坐在路边的草上,揩一把汗,反复扇动着捏在手里的草帽,风拂着发了火一样的脸,真好!

稻草和稻谷的尖顶抵达稻场,泥土里的段落进入高潮。收获的重量和遍地的繁忙,布满了村庄。鸡鸣狗吠大呼小叫你追我赶,响彻了巷弄和夜晚。岁岁年年,稻穗挂在相同的位置。无数匍匐的姿态,不做修改地坚持着,一代代地传过来。稻谷重温着仓廪,手指久久地停在光芒里,家家户户的炊烟,带着醉意香浓了云彩。田里的谷物和湖里的鱼就是金银啊,它们明亮了处于鱼米之间的村庄。

踩谷

湖水里的表叔,一歪一歪的。他用从表爷那里得到的要领,不断调整脚步,在瓷实的湖泥里踩出蓝边碗大的谷穴。从少年起吧,几乎所有的冬天表叔都在湖水里。多少年过去了,明亮冰冷的湖水将表叔磨得越来越短小,像是屋后的那把桨。

从村子走向湖水,一路上表叔咕咙咕咙的响。表爷留给的牛皮裤,将人大部分装了进去,裤子僵硬地凹凸着,简直像穿了一条满布着石块的湖沟,头被马虎帽黑乎乎地盖住。人更加短小了。表叔弯着身子推着腰子盆,蹚过的灰白的湖面滚动出股股泥浆,像是湖水着了火冒出的黄烟。

从春天来的湖水,大部分跑进了长江,擦着安庆城的边,往东去了。跑不动的,停在了升金湖里。北风推着湖,表皮结了层茧,那是冰块。破开的水涡卷着神秘的气息,一年里最冷的湖水给旋转过来,直面敢于到来的生命。这时的升金湖是刀刃,容易触动血和青幽幽的光。双手像脸一样憋胀得彤红,是冬天的冷压向了矮小弯曲的表叔。骨头发出的响声,常常让自己吓一大跳。寒冷穿透棉袄。寒冷满布在空阔的湖床,不是什么都能拒绝或抵挡。伸手吸气,可能被弄伤。鼻孔莫名其妙地淌血,好在随时能从棉袄上扯一团絮塞进去。湖水蓝得像火,灼烫和疼痛,都往手指上扎来。饥饿同样在肚子里燎烤。

阳光像掺多了水的米汤一样寡淡稀薄。丢下大片深黑的泥土,湖水带着鱼虾退向了更远的湖里,鱼虾挣扎在一个没有多少深度和底气的局面里。天鹅野鸭大雁麻花花的一片,它们昼夜不停地叫着。在它们眼里,表叔的样子一定怪异可疑,它们更凶地叫喊着,尖嘴挖食着湖泥里一种叫雁钩的根实。夏天,东南风揉搓着满湖的水,雁钩长出的麻皮草给拢往了岸边,蓬松、宽长又翠绿。湖的美丽、神秘和恐惧都和它们有关。至今是个谜啊!表叔不明白,不起风不下雨,从草场回来的船离村子顶多百把米,怎么说沉就沉了呢?浓重凄切的呼救声,不一会就稀释在墨绿的暮色里。十三条人命全殁了,表婶就在其中。从湖里采回的湖草、芦笋、野菜还给了湖。落水的身体无一例外地网满了翠绿的麻皮草。邪乎的麻皮,好看的麻皮,是湖的发鬏还是湖的咒语?老人们都说,在湖里做事要讲规矩,一次带回过多的东西容易触犯湖怒的。

和夏天比起来,冬天的湖水低矮瘦削又冷漠,就像表叔的影子或者兄弟。土丘和岛屿将湖水锯成一块块的,露出粗糙的岸壁,湖的深度和秘密被转移到更隐秘的地方。村庄被推成了远景,羊虎头已在前面发青,东南边的苦莲沟只剩几棵稀疏的水柳,西北边的马个嘴成了一抹淡眉,后边的红崖晃动在水波里,整个河冲已经沉没在灰白的湖色之下。已经残破的湖,再次让表叔弄出许多窟窿。咬肌抽动着,表叔使劲地将足迹种植在向阳的湖底,热望蓝边碗大的谷穴里长出鱼来。表叔用心实施着他的欺骗,外小里大的谷穴,发散着表叔的体温和牛皮的膻气,两种东西在湖底快速传递。被冬天追撵的鱼群,有足够的理由找寻温馨的家园。一般的情形,在谷穴和游鱼之间,会插进一个晚上。足够的暗黑和时间,让寒冷扩散的乌鱼、黄丫丁子、鲇鱼,回到谷穴里。那时的升金湖的鱼够多的!清晨,白花花的粉霜里,牛皮裤的咕咙声响得好几里外都听到,就像什么庞然大物在喝水。不用插上竹竿,表叔就能准确地沿着自己布下的足迹摸回来。

表叔留下的体温,给谷穴上了一层釉似的光滑暖热。进入谷穴,活物触碰手指的喜悦立刻从周身漾开。窜动的暗流,同样激起手的热力。整个长湖的秘密可数可点了。千百次的来回,是一回比一回接近来回。多少回空手而归,那是因为并未切准鱼的活动或来回,或者说表叔压根没记住表爷教给的口诀。

鳜鱼撞手了,手掌在水里花一样张开,冬天和湖水都在花里装着呢。从表爷那儿得来的手段是缜密的,只要进入谷穴,没有一条鱼能从空隙逃走。先是起劲搅着玉芦糊一般,冷不丁,手猛地回过来,鱼头给碰得实实在在。几个来回下来,五指的色彩和温暖改变了鳜鱼的姿态,它像找到了一种亲情一样地拢起了身上的刺。当欺骗进入尾声的时候,鳜鱼已经牢牢地抓在手中。摆动的尾巴划动了灰白的日光,湖水撩泼得表叔一身一脸,湖水冰凉零碎又热烈。腰子盆里击打出的愤怒的叭叭声,牵动着表叔的窃笑,窃笑像湖面的阳光一样苍白脆薄。

一两寸长的鲫板子,应该扔得远远的,或者干脆不碰它。这是表爷留给的规矩。可是多少回,捏着小小的鱼秧子,扔不是留也不是。表叔长久地僵持着,像块冰一样地卡在湖水里。饥饿贫穷比死亡更频繁也更猛烈。大的鱼色要去换些肥皂火柴还有盐,久不见荤腥的灶头,锅铲的声音尖锐、空洞而滞涩。然而,哭声摇动的村庄里,表婶的面容是多么怕人的苍白。表叔遇到了平生最大的犹豫不决。马虎帽和牛皮裤围筑的只是一截矮小的湖堤,湖堤只能向一个方向弯曲,却不能挡住来自几个方向的压力或湖水。表叔的体温一点点地从五指上流失,又一点点地从活物上涌回来。嘴里哈出的热气,不再白乎乎地显眼。当他终于像个光了的热水瓶子,阳光照得多久,也没有暖过魂来。马虎帽是黑的,脸是红的。细细地看,表叔的眼睛也是红的,那里波动着比寒冷更冷的东西,鼻尖和胡楂挂着细长的黏液。表叔抬起目光,头顶汇聚起浅淡的草青色,日头快要溶进西边的柳影。翅膀和禽鸣在起起落落,湖床里飘卷着无数的生命的碎片。湖里的水真是少得可怜了,那些跑到长江的水,还会像天鹅大雁一样从天空里回来吗?

草场

一抹浅灰出现了。三月的湖水里抬起的界线,画着升金湖的另一番景象。从张溪到秋浦到长江,几百里的地方动用了多少埠头,金银花,桨,心跳,蓝。天空朗朗的,滔天的大浪收起了,网状的波纹,细小细小的,一会来了一会没有了。眼前,春光养育的草场压低了湖水的吟唱。

人多高的青草密匝齐整,被谁打磨的一样,从南到北地铺排过去。风在上面推动着草浪,向着望不到边的远方跑去。芦笋、蒿子草、黄花地丁、辣椒草、车前草,无数的植物聚集草场,分享着阳光,潮润的泥土,虫子的忧伤和歌唱。除了东面的山峰,都是茫茫的湖水,大湖里拖过来的港,是一条更深的湖沟,闪电一样卷动着草场并将草场劈为两半。它弯曲地插进东方的大山,仿佛找到了时光的罅隙,看到了杉树,炊烟,黑瓦白墙,爬在竹篱上的豌豆花以及不同于湖上的现象。它不再缠绕草场,向着东方飘闪而去。青草,跌下去的水凼,磨刀石,木棚,残剩的春光,留给了草场。

几个人蹲在木棚边磨刀,开始声音粗粗地到处撞着,没多久就细润了,青白了。石浆湿了草场一角。镰刀开始绑扎杉木杆上了,十多个壮汉一字排开,腰板直挺双手舞动木杆,青草呼啦啦地成片倒下。力量在草镰上迸发成倒伏的绿浪,是全身的气力一刻不停地赶过去的。半个时辰下来,所有的额头鼻尖上都是汗。一个时辰到了,身上没有一根干纱。打草是个力气活。有道是:上京怕赶考,下湖怕打草。下阮个的男人又来打草了,他们酒气冲天,个个喜欢用蓝边碗喝酒,张嘴就是粗话、脏话、俏皮话,臂上的肌肉像小老鼠似的活动着。一个村里最好的力量,把浸入草地的湖水,在赤脚下踩得吧唧吧唧叫着。一条长蛇,火焰一样在水里飘着。

地气随着青草节节往上。一条向着阳光的路,在空中走得久远了就弯了。从大雪纷飞的时节,到鹧鸪燕子落回跟前。失去湖水的湖床,就像凿除了宝石的空架子,到处是伤痕和黑斑。船在躬身修补。石灰浆和着细麻条嵌进了板缝,拎着小桶的雨宽吹着口哨,把桐油一遍遍地刷上去。细细地看,船的浑身都是触目惊心的漏洞、伤疤。是湖水咬的,风雨磨的,岁月塌下来的。一个村庄的经历或插图,搁在湖滩了,每个人都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我和雨宽喜欢坐在朝后的船帮上,趁人不注意,把脚摆到水里。

听到春雨敲打的时候,那些桐油也在发光了。升金湖旗子一样升高了,湖水召唤着船、晨曦、浪花,游鱼回到了故乡。到处是草的气息。草镰割开的创口里,是拥裹了一个春天的潮流,忽然找到口子,就汹涌起来,淌在阳光和泥土里,也淌在湖水和眼睫上,碰到鼻头就急切地堵塞过来,重重地引爆草香。走在阳春三月的草场,从腹内到肌肤,从心里到目光都是草绿、草香。

露珠滚动着,碎小的寂静给拢到一起,形成更大的一块,托衬起草地里的动静。一只金龟子,披着钢蓝的盔甲,在虚弱的根茎上爬着。在那里,它当然大了、笨重了,它差点把自己弄翻了。一团阴影罩住了矮小肥胖的麻斑。是比燕雀大些的秧鸡,被鹰盯上了。捕杀魔毯一样地下来了,有点鬼的秧鸡借着一堆干草,拐了一下,着地的钢爪扑空了,带着几根草叶拉了起来。趁着这个空档,秧鸡一溜烟地钻进深港,留下了一堆转悠的水花。麻灰的大鹰肯定气昏了,久久盘旋在港面上。水里憋不住了,秧鸡刚一冒头,就被双爪钳住,细长的呻吟在空中拖拽着,忽明忽暗,几滴热血落下来,水面上飘起碎红的花瓣。

晒干的湖草运回来了,一堆堆地码在空场里。它们增加了一个村庄的分量,改变了平平的状态。下阮个是没有山的,连一个小坡都没有。它们的出现完成了一次关于高的想象,也堆尖了鸡狗和小孩的乐园。那里闹翻了天,从黄昏到深夜。孩子们站在草尖看月亮,从铺满月光的草垛滑下来,然后再爬上去。皮肤接触了湖草是很痒的,但对孩子们来说,比起玩和快乐来,这实在算不了什么。湖将一个夜晚变成两个夜晚,而有月亮的夜晚常常被孩子们一下子就玩掉了。孩子们望着湖的深处,除了银子样的水浪,是看不到什么的。虫声在草场飘荡,浓稠如草香,风和脚步来了,倒灭了一大片,过后虫声明亮如初,它们牵起草叶上的光芒,一起将草棚里的睡眠抬往梦的深处。看湖的人,多是孩子们的大大或爷爷,天刚擦黑就睡了。鼾声随着虫声起伏回荡,顺风的话,也能传回村庄吗?村里任何一个旮旯里都有湖草的影响,它可能是横的也可能是竖的,要看巷子是么样子了。它改变了一个村子的气味,牛栏里溢出的气息抵住了压下了,到处是湖草强大的香。

在日渐灼热的阳光里,湖草被挑到田头撒进泥土。湖草柔软地蜷曲在犁沟,让更柔软的泥水铺盖下来。稻秧插下了,湖草烂了,田里亮着块块油斑。稻禾茁壮,绿浪向着远方跑去,青色的光芒在上面闪着。这和草场上的现象十分相像。湖草没有烂掉,物质不灭,湖草在水深火热里找到了新的生命形态,就像我们在茫茫的湖水里找到草场。折叠成捆的草香,铺宽了通向稻米的道路。村里第一个煮新米粥的,常常是我的姨娘。她对着我喊:吾个伢吔,过来过来!我的碗里飘起湖草的清香。

空阔江南

白花花的湖水被冬天吃得只剩冰渣和发黑的湖底。下阮个的东面陡地空落,好像跌进夜里。螺蛳,泥鳅,河蚌,鱼在那里深藏起来,不显露一星半点。沉陷里它们落准自己的位置,暗黑成了相互联系的语言和表情。龟裂的湖泥里它们更加低矮了,也别无他路地归向深远的冬天。世道说变就变。可以一气走向二三十里外的河东,脚下绵软到处是路,几乎江南的路全归纳了,但有一条直指前方,已有脚步从发黑的泥块踩出灰白的底色。河东的山高高的成群的,像器皿的边沿或一些事的起伏,它们神情瘦削有点发涩。满湖的波涛在眼皮底下莫明其妙地没了,大湖变得有些假了,时光、景象、方位在重新洗牌。

太空阔了,鬼怪就填了进来。它们不要多大的来头,几根蓼子草一摊泥水,一个厉鬼的故事有鼻子有眼了。老炳钱去张溪买黄烟,在湖里被鬼打死了。都说他抬回来的时候浑身青紫,嘴里鼻子里塞满泥巴,耳朵里还有蓼子草。消息遍传,小孩涌向了晚桥。没看到老炳钱。许多人在一个老屋门前挤来挤去,那应该是事情的尾部。孩子们看到的,顶多就是这些了。地方上的风俗:在外死去的人不可以抬进家。老炳钱已经彻底消失。悲伤在屋里浓稠着,哭泣已经微弱。屋瓦和桌凳下的暗影都是大块的。一个人的消失,也就是屋子里多装了些黑暗。湖风吹过山岗,稀疏了黄昏的灯火。孩子们既害怕又失望。呼唤的声音在发钝的街巷里密集又焦灼。林春固说他差点也被鬼打死。从横州回来突降大雨,风把人推倒又拎起来,就像舞台上对待坏蛋。一工功夫,身上一根干纱都没有了。雨条抽得人生痛,在脸上又厚又密,呛得气都吐不过来。雷电将天空炸成青紫色。跌倒了爬起来,到处黑沉沉的。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河。还有一种矩形或方形的凹地,是人们修围埂时取土挖出的窟凼,它们被雨水灌满了,看不出深浅。如果走到河里或是方子塘里,他就完了。怎么好好的就下起大雨,他晓得遇到了鬼!他再也不会在三十晚上淘汤了。山粉丸子烧肉的汤,他喜欢。端起油汪汪的汤浇到饭头上,吃起来又过瘾又顺溜,那滋味才叫过年!他晓得三十晚上淘汤会遇到风雨。他是当兵的,不怎么怕鬼!现在他知道了,那么多路归成一大团,肯定有一条是鬼的。鬼多在夜里出来,小屋岭的地垄里有上举天下接地的庞然大物,人们叫它地方,富个磅的下坡公路上也有地方。夜里遇到了,从它的胯下钻过去,也就过去了。你吓死了,它是不负责的。它只是出来吐吐气。不主动加害于人。这是半下午啊,怎么也弄成了黑夜。老林干脆不走了,他蹲了下来,雨水在身上跑得轰隆轰隆响。简直有谁把大湖端起泼了,好像他是一个怪物一个污点。他把头低下,留一个角度让嘴巴半张开来。这就够了!包不知被刮到哪里!破点财折折灾吧!算是孝敬一回鬼。一只手往空中遮点,一只手紧紧地捏住一串钥匙,那是铁的。老林坚信:铁能避邪!林春固说这些的时候,苍白的脸有些红,喉咙里还呼哧呼哧地响,就像刚刚逃离了那场大雨。

湖里的经历千奇百怪,凶险铁硬又潮湿。

湖的阔大让一条深港露出来,它在大地陷得更深了,贴着山的根部明亮地弯过来。湖的根须还在,生命的亮度还在节节蜿蜒。阳光触摸着湖底,低垂着分寸和劲道。几场春雨之后,回来的湖水坐在上面,不再冰凉刺骨。老柳粗壮,身上尽是疙瘩、黑洞和裂纹,那是湖水打压的。老柳泊定湖边,柳色斜过雨季,长江的汛期便鼓涨过来。千回百转的升金湖也有疯狂的时刻,波涛穿村而过席卷一切。老柳身边,动荡着一圈灰黄的水沫,那是唠叨多了,留下的。下阮个西部的良田隔不了几年就是一汪深蓝。无情和苦难四散开来。

亲戚

自行车被拽住,朝一边栽了。一长串哨声炸响了。我回头一望,是个老太婆。发黄的眼睛深陷着,打褶的皱纹里满是煞气。嘴里含着哨子,手里一面小红旗。我明白了,她在要罚款:我在老街骑车子,老街不准骑车子。生怕跑了,一只手紧紧地拽着车屁股。

刚刚下班,我从二马路插过来,没想到要下车,也就多踩了两脚。她让我栽了。她早瞄上我了,我却一点不晓得!大石条在脚下铺排,条条接缝深深浅浅的,就像龟背驮来的岁月,商家挨着商家,许多脸从门铺里往这边扭过来。有些尴尬!我不是故意的,属于规矩不熟之类吧!老太婆气色如铁,就像碰到一个大事件。我不敢懈怠,可我有个不好的习惯,这个时候真的不好出口!多年以后,同事们还笑话我,袋里一分钱也没有!正午的阳光正烈着,那时人不多,我们两个人从大街上突出出来,连同僵持的局面。她肯定以为我耍滑头,她的样子更坚决了。哨子摘下,小红旗往腋下一夹,她换了个姿态,还换了一只手继续拽着车屁股。我没说没钱,鬼才相信呢?一个大男人。她那么老,肯定自信什么托词谎言没见过?店铺里一个老板走来了,用屯溪土话在说。我一点不懂,莫非教她更厉害的招?我前所未有地空虚起来。终于我晓得土话是无害的。老板见我木呆呆的,看看我也看看这个过劲的老婆子,说起普通话来:他就住在前面的永新巷,才来的!说我呢!还真管用!老婆子手松了,可口气没松下来:下回不许骑了!老街嘛,人人要爱护!依旧气色如铁!对了,老婆子就是保护石头的!从此我长了记性,再从二马路过来,进入石板路,乖乖地下车!

一天下班,我看到老婆子身边有个小姑娘,眼熟得很。定睛一看,我叫了:这不是赛赛吗?你怎么来了?赛赛是老表的女儿。她应该喊我表叔才对!赛赛迟迟不喊我,她像我一样大老远地从太平来的。老婆子看着我,好像在确定回忆的范围,她还是不改气色如铁。赛赛慢吞吞地说:我来看外婆呢!我一下子明白了!早知道表嫂是屯溪人,想不到眼前的老婆子就是表嫂的母亲。一个偶然,扯出多少头绪,面对面的,真是想逃也逃不了!我笑了,有点情不自禁,有点意味深长!老街有意思的地方多了。石头宽窄了由东往西的节奏,游人在上面慢悠悠地逛着,小包大包拎着背着,牌坊马头墙被咔嚓咔嚓关到相机里。脚步还原出古老的心跳。兴趣广泛地零散开来,又被砚台集中了。这么大的石头,几个人藏里面,时间都找不到啊!我招呼起老婆子!三步并两步的,近乎了戏剧一样的片段。她坐在小马扎上,脖子上挂着哨子,手里捏着小红旗。老婆子笑了,脸上绽出大片大片的菊花。

永新巷二号

二马路往西点,有一条小巷。外里一拐,像是丢掉大街到了乡下,立马安静凉爽了。墙逼着墙,青苔渗出来,乡下的调子往高爬,就细了弱了。砖块里的岁月多得不得了,一块块地上去。天给码窄了,尺多宽的巷子经不住这重,弯了。黑漆漆的色彩在上面,过往的风斑驳了。石板路在脚下实实在在,往右一偏,几块大条石抬高了步子,一个院门被门楼罩住,牌子写着:永新巷二号。

我刚来屯溪时就住这儿。院子不小,靠墙的芭蕉摊开阔大的叶片,阳光留了些金黄在上面,匆匆的意思金贵又明显了。竹子搭起的晒架,横竖靠着墙。一口压水井,承受着十几个人的吃喝用度。进了屋,是个大厨房。横七竖八地搭着好多黑漆漆的锅灶。几根绳子从屋顶吊下来,钩住各家的篮子,毛巾盖住饭菜。干干净净的桌子,晚上却异常了。有一回,电筒无意一扫。不得了,都是蟑螂。我再往一张桌子照过去,还是团团转的小动物。

过了厨房的坎子,上楼的上楼,转弯的转弯,各回各的木板房里去了。多年以后我还记得楼上的张奶奶,慈眉善目的,总是笑眯眯的和人招呼。她有一个外孙,喊他旭旭!听完介绍,我笑了,这么年轻就是民主党派!张奶奶说,是在那里上班。张奶奶捧个碗下楼了,准备烧饭了。许多人出现在这里,过去的经历,都被石头,门槛,井水,楼梯过滤掉了。偶而,露出一点点。何妈是茶厂退休的。何妈拒绝青菜了,那是支气管炎发了。她总是向着我,悄声说昨晚又吵你了吧,眼睛往里一瞟!我的对门住着叶妈一大家人。小叶好玩,经常像背台词一样大声地说:“不要吵了,报社的同志要睡觉了!”他们打麻将,稀里哗啦的,我怕吵。对他们说过,能不能小声点!就有了小叶这句话。我在床上听到,吃吃地笑!麻将桌上加了厚布。下雨了,竹竿上的衣服,何妈、张奶奶会收回来挂到我门上。

一天我吃惊了。仰头往上看,那里在说上海话,声音老响的。楼上一个白白胖胖的老人,被夫人扶到楼道晒太阳。恐怕有八十多了吧?半年多了,我一点不晓得这里住着一个老钟表匠,是亚索的哥哥,但和亚索一点不像。亚索瘦小,不怎么说话。早上头一个压水的是他,有时我晚回了,早已漆黑一团,他端个盆或者拿块板,往院子里走。一件事结束了或者刚刚开头。他不断地出现,就像压出的井水没完没了。他每天重复搬煤,洗碗,洗衣,上楼下楼,(他的脚步碎小,带点拖沓,我一听就知道。)他连沉默都是固定的。那一回是个例外,他把我训了一顿,用上海普通话,多年以后我仍能回味凌厉的口气。院里的大门没关上。我忘了,才来,不晓得规矩。亚索和新疆的农场有关,本来生活费由那边寄,不知怎么就断了。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和哥嫂一起生活。多年以后,在老大桥一带我多次看到他,将纸盒、瓶子弄在一起背着。人被废物遮得更小了。永新巷二号前面是老街的店面,往后一拖,拖出许多料想不到来。

那时的店铺擦着灯火打烊,也就是天一黑,老街真的还给了夜晚。一天里的歇息一扎齐了,靠巷的灯火亮了,老街上看不到。巷子就是巷子,和街面不搭界,灯火不干预石板路上的高矮、缝隙,也不打扰条条块块拼起来的节奏和安静。四十瓦的灯光被黑黑的木板包围,又被木格子挤了一下,更瘦了。灯光粉碎不了黑暗,却有好大一块被绑定在对面的墙上。我一个人,在灯火里洗脸,把水倒进明堂,哗啦啦的响,吱的一声门关上。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叽嘎嘎的声音踩得满屋都是。桌子,床连带的都是动静。一个木头的世界,这个时候就像大风摇动着森林包含的夜晚。老街口的钟声,一下一下地飘过来,又去掉一圈了。削掉的果皮,成串的滋味还会灿烂吗?

几个月后妻子和儿子来了。儿子在院子里洗澡,一个大盆,他坐在里面,顶着个大头,整个人还是显得小。水给弄得波涛起伏的,养的小乌龟他给放到盆里飘着,旭旭笑他,他和他斗嘴。小叶的女朋友小红看着笑,他不管。张奶奶何妈妈都在笑,他一点感觉也没有。盆里的水溅了一地,深了边上石头的颜色。两只小手朝后一捞,跑到屁股后的乌龟捉住了,继续放到面前飘着。有一回我吓坏了,送他上学,他别出心裁地走进从没走过的一条巷子,我推着车在后跟着。突然跑出一只大狼狗,一下子扑到儿子的肩上。毛茸茸的架势遮住儿子,我呆了,至今不记得我是叫了还是没叫?忽地狼狗着地了,跑了。儿子竟然在嘿嘿笑!说狼狗和他好,他本来就属狗!幼稚的世界里充满的戏谑良善,简直在嘲讽我所认定的惊慌险恶。至少这一回,真实在儿子那里占了大头。(主人知道后,也是一身冷汗!)

永新巷二号,参与了屯溪老街长长的段落。浓重的徽味里,有这里的砖瓦和木头、井水和烟火。多年以后我们去了那里,格局、院落、方寸、芭焦仍保留着。人物和故事在那里温暖着。不和陌生人说话是办不到的,大家成了邻居,环境往熟络的一面扩大了,现在见面了都在亲切地招呼。

桩考

准备就绪。我从车窗举起手,得到考试开始的指令。左脚松抬离合器,车子动了。红白杆,车后玻璃,眼睛到达了规定的角度。刹车,方向盘向右打死。这个动作少说操练了近百遍吧?我不紧张,但也不是多么轻松。

铁皮围死的考场,吊杆、器械和各色界线,横七竖八地分割着空间。考官守着电脑呢!想到一大堆人在看不到的地方埋伏着,现代化的装备下,错误和汗珠都将纤毫毕见,生活的一次进发搞不好被阻击或围歼。要想过去必须重新集结,至少退回到日甚一日的炎热里,这自然沉重了心里的愁绪、考试的氛围。前些年有条件学车,不学。现在住得偏了,只好捡起丢掉的朋友的规劝。生活就是这样反复,变幻莫测!生活又是这样不断地在面前抬高标杆,能不过去吗?然而年过半百的人了,还将生命置于这样的监视或重压,真的有点吃不消。

学车近两月,天越来越热,一天开不到半小时,人多啊!有一回有车练,中午干脆不回去,水泥地里的暑气,车皮里的熏烤,把人弄得水里捞出的一样,下车了,想找个地方歪一下。一个正在装修的空房子敞开着,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地板就倒下,浓浓的油漆味不管了。汗还在涌动,酸热的气息引得蚊子飞过来,用帽子拍打着。这如何睡得着?睡惯的午觉很挑剔。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外面响进来,装修工来了。我不知他的土话讲了些什么,爬起来,地板上留着大大的湿印子。比起年轻人,教练对我还算客气,但一个动作没到位,高大的个子冷冷地朝车窗过来了,他弯下来的一堆冰雪,从眼睛里发出凉凉的光:我是这样说的吗?怎么乱七八糟地搞呢?弯下的身子总要停会儿,此时无声胜有声。这让人不自在。但开车牵系着生命安危,比起血淋淋的事实,这样的姿态,应该要接受的。

库口到了,车停住,回正方向盘。镜子里的界线和车身保持着顺八字。就在几天前我才知道这样安全。此前,我习惯将“八”字压成平行线,我忽略了镜子凸起的魔幻效果。车友说进来好好的,怎么到库底就歪了,甚至压线了。教练说,形成的喇叭口,你看不出来,应该修一修。回过头来练直线了,我终于明白了症结,认可了镜子里的顺八子,看清了变形后的真实的世界。

现在,车沉底,挂一档,方向盘再次向右打死。车咯噔一下。库中间的虚线应该到了,我伸出头看,还好左前轮没过虚线十厘米。突然喇叭叫了,意思是不合格。简直是当头一棒!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狠狠地骂自己够蠢笨的,这么简单的机械运动过不了。花了那么多工夫,对得住自己吗?但我不知错在哪里?难道咯噔一下就葬送了一切吗?手忙脚乱起来,真想将车胡乱开出去算了!然而我没这样做,车还在翻来覆去地移库,就像一个拿不定的主意。奇怪的是没人来制止,难道搞错了?考场上有两个人同时考试。我是2号,还有1号呢!沉郁的心情有点活泛,死马当作活马医起来,往右打死,底界到了,再往左打死,思绪和车子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好好的脑子进浆糊了,糊里糊涂的又非常不服气。我握着方向盘,盯着红白吊杆。我肯定是一脸的无辜和无奈。然而,不放弃,坚决不放弃!在糊里糊涂里始终清晰。

出了右库要进左库了,方向盘两个回正两个打死。界线在镜子里呈现出熟悉的面孔,车倒进去,十厘米,二十厘米,三十多厘米了,刹住,换一档。出库。半路上,喇叭响了:2号考试合格!我又惊又喜!越过阻击,逃出监视,胜利大逃亡!车没停正我就下来了,教练和车友们表示祝贺!我不断抹去串串滚热的汗水。我的困惑和不满爆发了:中间那个广播响个什么东西呢?

窟窿

屋子的后面是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常来锄地。响声一下一下的,透着闷闷的劲道,我就晓得她来了。她每回在重复上回的姿态,锄子上的黄锈和明亮一起沉下去了,没有多久也不太深,稍稍用点劲就翻找回来了,泥土露出深色的墒情。我落户这里,老奶奶的地,像锄地的声音一点没少。这是难得的。

往前去不行了。大坑连着小坑,块块乡土,简直被连根挖去,老深的坑里断着筋须,堆着塑料条,破沙发,烂地毯,建筑垃圾,像是伤疤里长出的怪东西。都拖到河边了,荒草遮不住。一个有病的地方,剩下瘦骨嶙峋的架子,还飘着难闻的气息。

早没了几年前的样子。那时滩头,土地,茶棵,竹林连一片,有草、土路、坡过渡着。草莓、金银花在绿叶里红着白着。都在自己的界限里,或隐或现着清爽的眉目。一块地空着,我在那里跑步,村小的孩子也去上体育课。空地比路高,茶棵和桑条围着它。主人打工去了,顾不上,它就等着。空地的性质没有模糊,没有其他的东西掺和进来,就那么空空荡荡老老实实地空着。它空成了有用的操场,上面飘着河里来的空气。翻一翻能找回从前的用途和记忆。果然这样,有一天黝黑的泥土翻出了,每块泥土像棉花一样,绽放舒展。看起来比操场多多了,也陌生了。我怔住了,跑步没得跑了!让人有点郁闷,我踮着脚在新鲜的泥土里胡乱踩着。不过道理我懂,地不能永远空着,像一个人闲着没事总不好。比起跑步来,种东西多么天经地义!空地回到自己的方寸里,回到覆盖的影子里。很快青色的藤蔓爬过了我的足迹。

大毛竹紧连着空地,粗壮的阴凉在泥土上晃动,林子就起了沙沙的声音。落叶灰白,发绿的鸟蛋卧在那里,一个精致的器皿或者小小的故事,斑点修饰着壳上的表情。又大又尖的黄褐色的笋子,冒出春天孵出新的力量和生命,稠密的竹林抵着河水,弯过了村庄。

接下来的事情太快!竹林被砍了,一长条绿云说没就没了。扒皮切骨的事出现了。出卖乡土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跑得烟尘蔽日。买土卖土,盯住中间的差价使劲。土卖完了再卖底下的统沙,城里做房子要这些东西。拉开一道口子,就止不住了。顺着往下拉,拉到了我跑步的地了。地的底线挖掉了,河水渗进来了。不是什么都能成地的,地有自己的规矩和操守。去了泥土的残局或者说废墟,别指望种出什么,它不能养育一片叶子更不要说它自己了。一眨眼掉下个大窟窿,还在往下去。到了下面斜了歪了,给挖成“八”字了。乡下的腻歪出来了。面上是买的,底下挖走了没花钱的邻家的利益。纠纷就起了,争论,吵架,评理,事情没得歇了。来人了,都在窟窿里蹲着闷着,面红耳赤的。

到了晚上,窟窿里灯火通明热火朝天。八辆大卡车,哐当哐当地来了,每辆能装四五十吨。车皮的碰撞在夜晚里特别起劲,走时,满载的卡车,贴着屋子爬得地动山摇,多深的夜晚里都有它们的狠劲。一辆车和一辆车之间不过二十几分钟。那一点时间刚够迷糊,“哐当哐当”由远而近了,睡意又给撞碎。白天不是白天夜里不是夜里了。开始两天搞到夜里三四点,后来一直响到天亮。许多人吃不消了。彻夜地闹腾,摊到谁都是个醒。村路弄得都是泥巴浆。据说还要二十多天。听了都让人头皮发紧。竹林土地给挖成大窟窿,还要将村里的睡眠也挖成大窟窿?土卖了就卖了,难道还要将地球穿孔,连那边的美国也挖出来一起卖了?

白天不搞,晚上通宵地搞,是个不能摆到桌面上的活动!公安的说法是要联合执法,沙石办给我的话是,不在河道里不太好管。市里的自来水就在边上啊!多少人要喝水!事情涉及新安江保护、交通、城建、水利、土地、市容、环保等部门。我终于看到一大班人,夜里突然来了,大卡车给拦住,也有的顺着道跑了,管的人也不追。后来,活动时断时续,变得稀稀拉拉了。一个黄昏,邻居老邵拎来了一个黑塑料袋,说是搞沙的人送的,我一听就懂了,塞我的嘴啊!他说受人所托,就几天了,统沙装完了就好了。我急了,问题是这事做的在不在理?老邵见我坚决,拎着黑袋子走了。

一晃三年。老奶奶还在锄地,一下一下的闷闷地起劲。前一阵子老奶奶的地边插上一块牌子,写着饮用水水源二级保护区。看得眼睛一亮,早点竖会少多少事!现在安静了,像大空洞里的一个小泡了。这一带的土也折腾得差不多了。几个人几辆车搞定一大片窟窿,拦都拦不住。不好的事成本低,不好的事就不断发生了。社会管理操起马后炮,自然环境早亏了老大的窟窿。不过窟窿打住了总是好!

村边的大学

和我一墙之隔的是大学。墙边有山,山上树高草深,高深的地方被蓊郁的生命盖着,多了意蕴和看头。张开的绿里,阳光从后面来了。一缕缕的金线从叶子里穿过,早晨有了翡翠和金子的气息。非常好。草叶的香气,弥漫在墙的两边,自然不过的了。春天野鸡出没在山上,我估计某棵树下的一堆软草里,野鸡的家带着船形的弧度,沉在绿波里被风摇着。野鸡的性子是热烈的,经常嘎嘎叫着,也经常拖着长尾巴一边飞一边叫,有红有绿的身子实在是好看。它飞到河边去了,一丛灌木接住了它。还有单簧管一样的调子,响几下歇一下,应该是黄昏里的蛙。

可是去年春天,先是草木被砍掉了。鼓出光凸凸的黄土坡,岩石和暗瘢都出来了,实在丑陋,不能和先前比。再到后来,推土机不断地折腾,还有撬石头的机子,砰砰地破坏着。空气里都是粉碎的山体,像是看不到的魂到处飘着。一个美好的自然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据说要做驾校,虽然隔壁就是市驾校。才几步路呢!弄掉一座大学里的山,多么可惜!山是景观也是一个大空调。(特别在夏天,边上的热气会降下来许多。)人家还花钱买假山呢!千万万年留下的真山,却要活生生地给毁了。驾校放到树木里,哪里找啊!我原以为,大学嘛,对于自然对于起伏的事物总是心有灵犀的。没想到是这样!将自己的一座山搞掉了,在逻辑上不是那么顺溜,少了许多什么。哎,过去的事,不说了!

我有时去大学转转。山坡上冷不丁地又有了新楼,一层层的格子,是职工宿舍。仰着脖子数,十二层。现在做栋房子比生一场病还快。不是说单位里不给做宿舍吗?

估计占的地方多,搞点房产也就搞了。运动场一块连一块,泥土的塑胶的都有,铁丝网围着。边上的楼一排接一排,真像大学。灯火亮了,大学生踢球、跑步,咚咚的声音在白天和夜晚之间,滚动着过渡着碰撞着。校园里的路,三辆车子并排跑也有的多。不知哪里运来大石头,刻着字刷着红漆。(可能是推掉的山上的石头给搬来了。)挨着的是水榭。嵌着鹅卵石的地方,像有花边的故事在绕着。薄薄的一层水在坝上叠着,哗哗地响。大学生情侣在昏暗的光线里,喁喁私语。和公园差不多了!

这里本是土地、池塘,一个时期还成了垃圾场。围墙围不起来,村子和大学的关系有点病,一个口子成了阑尾炎老合不上。墙做好了,村民们就扒,再做再扒。公安也来了,要捉的人跑到林子里对着公安笑。反复了多次,想到的法子都想到了,法子还是瘫痪了,口子只好开着。村民们有足够的理由裂开墙上的口子,好像那是自己的伤口,其他人管不了。自己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他们从口子里走路,往里倒垃圾,来田地里干活,顺便把大学里的小东小西从口子里运回来。明目张胆的有,月黑风高里的也有。

所有的地,原来都是村子的。先是给了一部分做林校,现在又将土地、山坡、池塘,做大学。一些事没谈好,比如给村里修个涵道,做个坝,还有补偿金的谈判。事情都在时间里拖着。村子不相信大学,说它坏话。村民们捧着碗,划动筷子,对着围墙笑话,什么大学,不就是以前的林校嘛!我们的孩子才不去上这个大学呢!又不包分配,还不如把土地还给我们,让孩子们在土地里待着,实在多了。这话真没错,村子里的地不多了,可一块地一年弄回八万十万的,很轻松的事。买来一车车的鸭粪种水芹菜,用薄膜罩着,两个月一周期,反复种。钱来得快!比去老远的地方打工好多了!

眷念根深蒂固,土地没了,还在想着。一些事情和土地没什么关系,他们的习惯还要捎带上它们,就是假设也要带上。这里的勤劳是出了名的。我在大学里转的时候,从一条路走到另一条路,茫茫的夜色里点缀着灯火,就有了遥远的感觉。一个多小时一下子没了。这些地方铺过多少土地啊!要把它们种完种好,必须躬着腰身,连把自己的影子种出花来都不晓得。抬头呼吸天空,低头呼吸泥土,里里外外被明朗质朴拿捏着塑造着。一个村子的人就没时间想别的东西。赌,吸白粉都远了。这里的样子只剩下劳作,在阳光里透亮,在夜晚里浓郁着。

这么说的时候,五六年过去了。墙上的口子早愈合了。拖在时间里的暗疾被时间治好了。垃圾之地成了景观的基座。我去大学转的时候,总会碰到吴叔。他们夫妇都是大学清洁工,刚刚下班回来。村里不少人在大学做事,搞苗圃的,超市里卖东西的,砌磅的,做小工的,都有。地没了,一些活儿变着样子,在大学里等他们了。也许,消失并非等于消失。生活的答案怪多的,山不转水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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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缺乏的不是知识、智慧和韬略,而是辩论的方法和技巧。辩论需要辩论者妙语如珠。逻辑严谨,同时,辩论也需要辩论者具有奇谋妙计。在辩论中,当我们面对强大的对手时,怎样能够神机妙算,以弱胜强?当我们面对骄横的对手时,又怎样诱敌上钩,给对手一个下马威?当己方陷入困境时,又怎样能够巧施妙计,化险为夷?这一切,都需要辩论者有制胜之道。
  • 南柯一梦

    南柯一梦

    年少的时候,他像一道光,温柔地渗入她平淡无奇的孤单生活,从此他成了她生命里的不可缺失她以为牵起他的手便是一辈子然而十七岁那年,她以为会共此一生的人,却执意将她赶出了他的生活从此天涯海角,千山万水她强忍着思念将他驱赶出自己的回忆一往无前爱他的勇气成了他眼里的笑话以为就此一生,不复相见可是一场丧礼,却成为她噩梦的开始父亲的突然死亡,众人的沉默回忆,他的讳莫如深谎言与阴谋,真相与事实,残忍地将他们阻隔在彼此的对立面她从不曾想,这个世界会只剩下她一个人负隅顽抗她坚持查明真相,他却从中阻挠,以冷漠的姿态将她隔离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十年真心交付。
  • 观影疗心

    观影疗心

    走进声色光影的世界,欣赏一个个撩人心弦的故事,既是意识自我与潜意识自我的深度对话,又是寻求另一种可能的私人之旅。所以,电影就像一面魔镜,它通过讲述他人的命运,帮我们照见自己的人生。而心理学电影,尤其能够撕下皮囊面具,直击人性的黑暗面。《观影疗心》由张海音、施琪嘉等国内十位心理学家共同书写,他们从心理学视角解读了影响自己人生历程的经典电影,通过富有洞察力的剖析和温暖有爱的抱持,启发我们疗愈过去的苦痛,找到重新出发的勇气,活出最真实的自己。
  • 农门医女

    农门医女

    楚夕颜一朝魂穿到古代农村。被无良奶奶以克夫之名让娘亲带着自己和哥哥净身出户。她带着哥哥上山挖药材挖出两排房子。她虫灾配个杀虫药水就得了县主。她种玉米,种药材,做松花蛋,带领全家走上致富之路。眼看要开始过上好日子,谁知这时纨绔子弟段弘毅欺身而上,“娘子,我们何时成亲啊?”正好缺个美相公种宝宝,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咱就入洞房!从此共同把生活过的红红火火,美美满满!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A Complete Account of the Settlement

    A Complete Account of the Settle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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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切从遗迹开始

    一切从遗迹开始

    灵气复苏,恐怖来袭。世界从今天起,一切都走向了未知数可这都和我们的主角没有任何关系俗话说的好,咸鱼就是咸鱼,翻不了身,简介无能怪我咯
  • 女尊之绯色江山美男

    女尊之绯色江山美男

    她是21世纪的冷酷大律师,杀伐决断,腹黑狡诈,寡情薄幸,狂狷不羁。一朝误入异世,和美男们斗智斗勇,周旋于江湖朝堂,一不小心偷走了美男心,惹下一身桃花债。她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闲,岂料上天不让她如意,那她只好迎风而上,翱翔九天,看尽这绯色江山。(易水寒女尊女强妖孽斗智斗勇穿越重生)(纯属虚构,切勿模仿!)
  • 归莲记

    归莲记

    魂穿的妹子变成一条虫子努力修炼飞升的故事。新人文,作者与女主角一起成长,前期略青涩,也许节奏稍慢,待发育起来六神装满,就会秀得飞起。请大家耐心耐心,等女主前期猥琐发育,谢谢!
  • 帝师夫妇日常

    帝师夫妇日常

    新书《皇后是门技术活》已经发布~求关注哟~么么哒~(^з^)-☆ ………………………… 张猎户家的女儿生得威武雄壮,赤手空拳打死过老虎,十里八村的小伙子没有一个敢娶她的,可愁坏了张猎户夫妻俩。直到有一天,一个文秀俊雅的书生带着个拖油瓶前来投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