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敲响了门。咚咚声响起,声音并不大,但由于楼道的寂静还是起到了作用。门从里面打开了一道缝。门与门框之间还连着一条保险链。艳子在里面露出半截脸看着强,毫无疑问地显现出警惕。这是一处旧城区的楼房,乱、旧、三教九流,艳子的警惕有其缘由。
“我给你打过电话。我是强。”
艳子的眼睛盯着强看,用了一分钟的时间。某种惊讶在她内心升起,但同时也有了信任。保险链打开了,艳子把门打得更开,自顾自走了进去。强于是跟了进来。这是一间凌乱的屋子。艳子明显是个——说得好听点就是对居住环境很随便的女孩。其实艳子挺漂亮的,大大的眼睛,五官精致,身材亦是苗条修长。她也烫染着黄色的头发,眼睛涂抹的是蓝色,假睫毛上有着浓厚的睫毛膏。
“强哥,你找我有什么事?”
强笑了,他是个敦实的男人,喜欢笑。因为他相信爱笑的男人运气总会好起来的。不过他又不笑了,因为他提的问题委实不应该笑。
“我想来了解下,小刚是怎么死的。”强说。
艳子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根细长的香烟。她的脸色明显黯淡了,嘴角也有些不耐烦。毕竟是个孩子啊!强心里想。
“应该是吸毒死的。吸过量了。我们那些天闹意见,已经不在一起了。后来警察来找过我调查。后来我也向他们打听过,就是这样。”艳子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她的眼睛看着冉冉上升的烟,眼神也如这烟一般缥缈。
“结案了吗?”强问。
“我不清楚,得问警察。警察不找我了,我也没去管了。”
“尸体呢?”强问。
“应该是警察拿去烧了吧。”艳子依旧看着冉冉上升的烟。
强沉默了一会儿。艳子此时调整了身体姿势,两只手肘在大腿上,眼睛不再往上看,而是看地上,一种少女的迷茫流露出来。这似乎也是她的常态。
“你多大了?”强问。
艳子抬了抬头:“十八了。”
强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过了一会儿,强说:“我走了。”
艳子站了起来,再次盯着强看:“你,好走。”
强笑了笑,满脸的笑容,然后他转身走了。
穿过那条脏乱的走道,强下着楼梯,楼道墙面很黑,潮湿阴暗。强一阶一阶地走着,仿佛走过一些岁月。而房间里的艳子已经快抽完那根烟了。在烟火即将燃烧海绵嘴的那一刻,她将烟头烫了烫自己的手臂,圆润但布满针孔的手臂上又多了个印记,像一滴血滴在上面。
强点燃了香烟,对我说:“你可以写写小刚。”
我没有回答,我在想小刚。小刚我是认识的,很多年前他住在敬老院,跟他那头脑不清楚的八旬祖父住在一间房子里。有一天,小地痞永刚去他们处打小刚。小刚躲起来了。永刚便抢走了那间房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一个闹钟。后来强去找永刚。好一顿暴打,几个青少年把不可一世的永刚打得浑身是血。从此少年江湖的格局有了些变化。小刚也就跟了强。
强无疑是个某些方面天赋非常高的人,很适合去做个手艺人。但他第一份手艺却是——用个好的名词——“盗”。当然前面并没有加个“侠”,即便他们有心做点儿侠的事情,可义务制教育皆未完成的他们还是觉得反面的一些东西更快乐。初始是在家乡做着这门手艺,以扒火车、火车站敲诈为主。后来家乡风声紧,便游盗全国,去过杭州、温州、南京、江西等地。在每一个地方都扎下根了,皆颇有江湖地位。当然,期间也坐过三次牢,前后有六七年在里面。浪迹的生活有时候很有钱。小刚在花钱的过程中染上了海洛因。那玩意可不像K粉什么的,完全是戒不掉的。为了常年有吸,小刚变得更加出手频繁。三年前他离开强来到了长沙,主要是为了一个女孩——艳子。他们是网友,后来住到了一起。
强抽完了那根烟。烟头被他弹向不远处的一个垃圾箱。烟头几乎是一条直线般地进入了垃圾箱。强的手真巧啊!我想起少年时我们一起弹烟头。有一幕我记得很清楚。那次我们在煤厂后山抽完烟,我们纷纷向四处弹着自己的烟头。而强瞄准远处的一根木桩轻轻一弹,烟头击中了,像飞镖一般。那时候我们都夹着拖鞋穿着背心,跟着强屹立在江湖。少年的青春与热血,已成为我们此生最基本的人生底色。而强现在老了。他启动了他的汽车,我从副驾驶的位置看着他的侧面,鱼尾纹已经很深了。
“强哥,做生意很辛苦吧?”我问。
“是啊,不过正道很充实。”
我内心一种欣慰泛出。这座城市有了强哥新的事业。这条街道有他的两个门面,郊区的小区有他的复式楼。只是我们都在老去。强的别克君威在这座城市轻轻驶着,淅沥沥的春雨从天空纷纷落下,像在洗刷着这座城市的过往,而春的气息也被这春雨送来。如此浓郁。
那个夜晚小刚在梦幻酒吧喝酒。他拨打着艳子的电话。已经拨打了很多次,但艳子一次也没接。他的内心翻腾着一股无名的痛楚,于是他一瓶接一瓶地喝着。时间在滑向更黑的深夜,他踉跄地离开吧台走到卫生间。他把食指伸向喉咙,然后几乎胃都要吐了出来。不过他感觉到舒服了一点儿。于是他坐到了角落里休息。那条魔性的小虫又要出来了,好痒好难受!好痒好难受!小刚爬进了一间隔间。关上门掏出了针管。一针“海盐”进去之后那条小魔虫安静了许多。小刚也安静了。不过他又感觉到了那种无名的痛楚,是那么的强烈,以致让他的胸腔和脑袋都疼了起来。他已经泪流满面。隔间外人来人往,有人在呕吐,有人在撒尿。小刚流着泪水又给了自己一针。这一针下去产生了奇妙的效果。他看见了他的母亲,七岁那年母亲离开了他,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小刚泪眼蒙胧,轻轻地呼唤“妈妈!妈妈!”然后他歪倒在地上……
我不知道怎么写小刚。其实我从未入过江湖。我只是看着江湖起高楼,看楼塌了。时间就像一列永不复还的火车。其实,这也是个元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