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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孝子

青州东香山之前,有周顺亭者,事母至孝。母股生巨疽,痛不可忍,昼夜嚬呻。周抚肌进药,至忘寝食。数月不痊,周忧煎无以为计。梦父告曰:“母疾赖汝孝。然此疮非人膏涂之不能愈,徒劳焦恻也。”醒而异之。乃起,以利刃割胁肉,肉脱落,觉不甚苦。急以布缠腰际,血亦不注。于是烹肉持膏,敷母患处,痛截然顿止。母喜问:“何药而灵效如此?”周诡对之。母疮寻愈。周每掩护割处,即妻子亦不知也。既痊,有巨疤如掌,妻诘之,始得其详。

异史氏曰:“刲股伤生,君子不贵。然愚夫妇何知伤生为不孝哉?亦行其心之所不自己者而已。有斯人而知孝子之真,犹在天壤耳。”

○狮子

暹逻国贡狮,每止处,观者如堵。其形状与世所传绣画者迥异,毛黑黄色,长数寸。或投以鸡,先以爪抟而吹之。一吹,则毛尽落如扫,亦理之奇也。

○阎王

李常久,临朐人。壶榼于野,见旋风蓬蓬而来,敬酹奠之。后以故他适,路旁有广第,殿阁弘丽。一青衣人自内出,邀李,李固辞。青衣人要遮甚殷,李曰:“素不相识,得无误耶?”青衣云:“不误。”便言李姓字。问:“此谁家第?”云:“入自知之。”入,进一层门,见一女子手足钉扉上,近视之,其嫂也,大骇。李有嫂,臂生恶疽,不起者年余矣。因自念何得至此。转疑招致意恶,畏沮却步,青衣促之,乃入。至殿下,上一人,冠带如王者,气象威猛。李跪伏,莫敢仰视。王者命曳起之,慰之曰:“勿惧。我以曩昔扰子杯酌,欲一见相谢,无他故也。”李心始安,然终不知故。王者又曰:“汝不忆田野酹奠时乎?”李顿悟,知其为神,顿首曰:“适见嫂氏,受此严刑,骨肉之情,实怆于怀。乞王怜宥!”王者曰:“此甚悍妒,宜得是罚。三年前,汝兄妾盘肠而产,彼阴以针刺肠上,俾至今脏腑常痛。此岂有人理者!”李固哀之,乃曰:“便以子故宥之。归当劝悍妇改行。”李谢而出,则扉上无人矣。归视嫂,嫂卧榻上,创血殷席。时以妾拂意故,方致诟骂。李遽劝曰:“嫂勿复尔!今日恶苦,皆平日忌嫉所致。”嫂怒曰:“小郎若个好男儿,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任郎君东家眠,西家宿,不敢一作声。自当是小郎大乾纲,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李微晒曰:“嫂勿怒,若言其情,恐欲哭不暇矣。”嫂曰:“便曾不盗得王母箩中线,又未与玉皇案前吏一眨眼,中怀坦坦,何处可用哭者!”李小语曰:“针刺人肠,宜何罪?”嫂勃然色变,问此言之因,李告之故。嫂战惕不已,涕泗流离而哀鸣曰:“吾不敢矣!”啼泪未干,觉疼顿止,旬日而瘥。由是立改前辙,遂称贤淑。后妾再产,肠复堕,针宛然在焉。拔去之,肠痛乃瘳。

异史氏曰:“或谓天下悍妒如某者,正复不少,恨阴网之漏多也。余曰:不然。冥司之罚,未必无甚于钉扉者,但无回信耳。”

○土偶

沂水马姓,娶妻王氏,琴瑟甚敦。马早逝,王父母欲夺其志,王矢不他。姑怜其少,亦劝之,王不听。母曰:“汝志良佳,然齿太幼,儿又无出。每见有勉强于初,而贻羞于后者,固不如早嫁,犹恒情也。”王正容,以死自誓,母乃任之。女命塑工肖夫像,每日酹献如生时。

一夕,将寝,忽见土偶人欠伸而下。骇心愕顾,即已暴长如人,真其夫也。女惧,呼母,鬼止之曰:“勿尔。感卿情好,幽壤酸辛。一门有忠贞,数世祖宗皆有光荣。吾父生有损德,应无嗣,遂至促我茂龄。冥司念尔苦节,故令我归,与汝生一子承祧绪。”女亦沾襟,遂燕好如平生。鸡鸣,即下榻去。如此月余,觉腹微动。鬼乃泣曰:“限期已满,从此永诀矣!”遂绝。

女初不言,即而腹渐大,不能隐,阴告其母。母疑涉妄,然窥女无他,大惑不解。十月,果举一男。向人言之,闻者无不匿笑,女亦无以自伸,有里正故与马有隙,告诸邑令。今拘讯邻人,并无异言。令曰:“闻鬼子无影,有影者伪也。”抱儿日中,影淡淡如轻烟然。又刺儿指血付土偶上,立入无痕,取他偶涂之,一拭便去。以此信之。长数岁,口鼻言动,无一不肖马者。群疑始解。

○长治女子

陈欢乐,潞之长治人,有女慧美。一道士行乞,睨之而去。由是日持钵近廛间。适一瞽人自陈家出,道士追与同行,问何来。瞽云:“适从陈家推造命。”道士曰:“闻其家有女郎,我中表亲欲求姻好,但未知其甲子。”瞽为述之,道士乃别而去。居数日,女绣于房,忽觉足麻痹,渐至股,又渐至腰腹,俄而晕然倾仆。定逾刻,始恍惚能立,将寻告母。及出门,则见茫茫黑波中,一路如线,骇而却退,门舍居庐,已被黑水淹没。又视路上,行人绝少,惟道士缓步于前。遂遥尾之,翼见同乡以相告语。走数里,忽睹里舍,视之,则己家门。大骇曰:“奔驰如许,固犹在村中。何向来迷惘若此!”欣然入门,父母尚未归。复仍至己房,所绣业履,犹在榻上。自觉奔波殆极,就榻憩坐。道士忽入,女大惊欲遁。道士捉而捺之,女欲号,则喑不能声。道士急以利刃剖女心,女觉魂飘飘离壳而立,四顾家舍全非,惟有崩崖若覆。视道士以己心血点木人上,又复叠指诅咒,女觉木人遂与己合。道士嘱曰:“自兹当听差遣,勿得违误!”遂佩戴之。

陈氏失女,举家惶惑。寻至牛头山,始闻村人传言,岭下一女子剖心而死。陈奔验,果其女也。泣以诉宰。宰拘岭下居人,拷掠几遍,讫无端绪。姑收群犯,以待覆勘。道士去数里外,坐路旁柳树下,忽谓女曰:“今遣汝第一差,往侦邑中审狱状,去当隐身暖阁上。倘见官宰用印,即当趋避,切记勿忘!限汝辰去巳来。迟一刻,则以一针刺汝心中,令作急痛;二刻,刺二针;至三针,则使汝魂魄销灭矣。”女闻之,四体惊悚,飘然遂去。瞬息至官廨,如言伏阁上。一时岭下人罗跪堂下,尚未讯诘。适将钤印公牒,女未及避,而印已出匣。女觉身躯重耎,纸格似不能胜,嚗然作响,满堂愕顾。宰命再举,响如前;三举,翻坠地下,众悉闻之。宰起祝曰:“如是冤鬼,当便直陈,为汝昭雪。”女哽咽而前,历言道士杀己状、遣己状。宰差役驰去,至柳树下,道士果在。捉还,一鞫而服。人犯乃释。宰问女:“冤雪何归?”女曰:“将从大人。”宰曰:“我署中无处可容,不如暂归汝家。”女良久曰:“官署即吾家,我将入矣。”宰又问,音响已寂。退入宅中,则夫人生女矣。

○义犬

潞安某甲,父陷狱将死,搜括囊蓄,得百金,将诣郡关说。跨骡出,则所养黑犬从之。呵逐使退。既走,则又从之,鞭逐不返,从行数十里。某下骑,趋路侧私焉。既,乃以石投犬,犬始奔去;某既行,则犬欻然复来,啮骡尾。某怒鞭之,犬鸡吠不已。忽跃在前,愤龁骡首,似欲阻其去路。某以为不祥,益怒,回骑驰逐之。视犬已远,乃返辔疾驰,抵郡已暮。及扫腰橐,金亡其半,涔涔汗下,魂魄都失。辗转终夜,顿念犬吠有因。候关出城,细审来途。又自计南北冲衢,行人如蚁,遗金宁有存理。逡巡至下骑所,见犬毙草间,毛汗湿如洗。提耳起视,则封金俨然。感其义,买棺葬之,人以为义犬冢云。

○鄱阳神

翟湛持,司理饶州,道经鄱阳湖。湖上有神祠,停盖游瞻。内雕木普郎死节神像,翟姓一神,最居末坐。翟曰:“吾家宗人,何得在下!”遂于上易一座。既而登舟,大风断帆,桅樯倾侧,一家哀号。俄一小舟,破浪而来,既近官舟,急挽翟登小舟,于是家人尽登。审视其人,与翟姓神无少异。无何,浪息,寻之已杳。

○伍秋月

秦邮王鼎,字仙湖,为人慷慨有力,广交游。年十八,未娶,妻殒。每远游,恒经岁不返。兄鼐,江北名士,友于甚笃。劝弟勿游,将为择偶。生不听,命舟抵镇江访友,友他出,因税居于逆旅阁上。江水澄波,金山在目,心甚快之。次日,友人来,请生移居,辞不去。居半月余,夜梦女郎,年可十四五,容华端妙,上床与合,既寤而遗。颇怪之,亦以为偶然。入夜,又梦之;如是三四夜。心大异,不敢息烛,身虽偃卧,惕然自警。才交睫,梦女复来,方狎,忽自惊寤,急开目,则少女如仙,俨然犹在抱也。见生醒,顿自愧怯。生虽知非人,意亦甚得,无暇问讯,直与驰骤。女若不堪,曰:“狂暴如此,无怪人不敢明告也。”生始诘之,答云:“妾伍氏秋月。先父名儒,邃于易数。常珍爱妾,但言不永寿,故不许字人。后十五岁果夭殁,即攒瘗阁东,令与地平,亦无冢志,惟立片石于棺侧,曰:‘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今已三十年,君适至。心喜,亟欲自荐,寸心羞怯,故假之梦寐耳。”王亦喜,复求讫事。曰:“妾少须阳气,欲求复生,实不禁此风雨。后日好合无限,何必今宵。”遂起而去。次日,复至,坐对笑谑,欢若平生。灭烛登床,开异生人,但女既起,则遗泄流离,沾染茵褥。

一夕,月明莹澈,小步庭中,问女:“冥中亦有城郭否?”答曰:“等耳。冥间城府,不在此处,去此可三四里。但以夜为昼。”问:“生人能见之否?”答云:“亦可。”生请往观,女诺之。乘月去,女飘忽若风,王极力追随,欻至一处,女言:“不远矣。”生瞻望殊无所见。女以唾涂其两眦,启之,明倍于常,视夜色不殊白昼。顿见雉堞在杳霭中。路上行人,如趋墟市。俄二皂絷三四人过,末一人怪类其兄;趋近视之,果兄,骇问:“兄那得来?”兄见生,潸然零涕,言:“自不知何事,强被拘囚。”王怒曰:“我兄秉礼君子,何至缧绁如此!”便请二皂,幸且宽释。皂不肯,殊大傲睨,生恚,欲与争,兄止之曰:“此是官命,亦合奉法。但余乏用度,索贿良苦。弟归,宜措置。”生把兄臂,哭失声。皂怒,猛掣项索,兄顿颠蹶。生见之,忿火填胸,不能制止,即解佩刀,立决皂首。一皂喊嘶,生又决之。女大惊曰:“杀官使,罪不宥!迟则祸及!请即觅舟北发,归家勿摘提幡,杜门绝出入,七日保无虑也。”王乃挽兄夜买小舟,火急北渡。归见吊客在门,知兄果死。闭门下钥,始入,视兄已渺,入室,则亡者已苏,便呼:“饿死矣!可急备汤饼。”时死已二日,家人尽骇,生乃备言其故。七日启关,去丧幡,人始知其复苏。亲友集问,但伪对之。

转思秋月,想念颇烦,遂复南下,至旧阁,秉烛久待,女竟不至。朦胧欲寝,见一妇人来,曰:“秋月小娘子致意郎君:前以公役被杀,凶犯逃亡,捉得娘子去,见在监押,押役遇之虐。日日盼郎君,当谋作经纪。”王悲愤,便从妇去。至一城都,入西郭,指一门曰:“小娘子暂寄此间。”王入,见房舍颇繁,寄顿囚犯甚多,并无秋月。又进一小扉,斗室中有灯火。王近窗以窥,则秋月在榻上,掩袖呜泣。二役在侧,撮颐捉履,引以嘲戏,女啼益急。一役挽颈曰:“既为罪犯,尚守贞耶?”王怒,不暇语,持刀直入,一役一刀,摧斩如麻,篡取女郎而出,幸无觉者。裁至旅舍,蓦然即醒。方怪幻梦之凶,见秋月含睇而立。生惊起曳坐,告之以梦。女曰:“真也,非梦也。”生惊曰:“且为奈何!”女叹曰:“此有定数。妾待月尽,始是生期。今已如此,急何能待!当速发瘗处,载妾同归,日频唤妾名,三日可活。但未满时日,骨耎足弱,不能为君任井臼耳。”言已,草草欲出。又返身曰:“妾几忘之,冥追若何?生时,父传我符书,言三十年后,可佩夫妇。”乃索笔疾书两符,曰:“一君自佩,一粘妾背。”

送之出,志其没处,掘尺许,即见棺木,亦已败腐。侧有小碑,果如女言。发棺视之,女颜色如生。抱入房中,衣裳随风尽化。粘符已,以被褥严裹,负至江滨,呼拢泊舟,伪言妹急病,将送归其家。幸南风大竞,甫晓已达里门。抱女安置,始告兄嫂。一家惊顾,亦莫敢直言其惑。生启衾,长呼秋月,夜辄拥尸而寝。日渐温暖,三日竟苏,七日能步。更衣拜嫂,盈盈然神仙不殊。但十步之外,须人而行,不则随风摇曳,屡欲倾侧。见者以为身有此病,转更增媚。每劝生曰:“君罪孽太深,宜积德诵经以忏之。不然,寿恐不永也。”生素不佞佛,至此皈依甚虔。后亦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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