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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香玉

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

胶州黄生,舍读其中。一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心疑观中焉得此,趋出,已遁去。自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未几,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生人!”生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洋溢,追过短墙,寂然已杳,爱慕弥切,因题句树下云:“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归斋冥思。女郎忽入,惊喜承迎。女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无妨相见。”生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被道士闭置山中,实非所愿。”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通。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问:“红衣者谁?”曰:“此名绛雪,乃妾义姊。”遂相狎。及醒,曙色已红。女急起,曰:“贪欢忘晓矣。”着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令人爱而忘死。顾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别。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女诺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以为恨。女曰:“绛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当从容对驾,不必过急。”一夕,女惨然入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长别矣。”问:“何之?”以袖拭泪,曰:“此有定数,难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谶语矣。‘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为妾咏。”诘之不言,但有呜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

次,日有即墨蓝氏,入官游瞩,见白牡丹,悦之,掘移径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怅惋不已。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

一日,凭吊方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从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澜。已而挽请入室,女亦从之。叹曰:“童稚姊妹,一朝断绝!闻君哀伤,弥增妾恸。泪堕九泉,或当感诚再作;然死者神气已散,仓卒何能与吾两人共谈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曩频烦香玉道达微忱,胡再不临?”女曰:“妾以年少书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别。生曰:“香玉长离,使人寝食俱废。赖卿少留,慰此怀思,何决绝如此!”女乃止,过宿而去。数日不复至。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席。揽衣更起,挑灯复踵前韵曰:“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诗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无和。”听之,绛雪也。启户内之。女视诗,即续其后曰:“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生读之泪下,因怨相见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与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

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谓曰:“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乞早见示,仆将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益也。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壮丹下,辄问:“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旋生以腊归过岁。至二月间,忽梦绛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醒而异之,急命仆马,星驰至山。则道士将建屋,有一耐冬,碍其营造,工师将纵斤矣。生急止之。入夜,绛雪来谢。生笑曰:“向不实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当以艾炷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时,生曰:“今对良友,益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穴洒涕。更余,绛雪收泪劝止。

又数夕,生方寂坐,绛雪笑入曰:“报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生问:“何时?”答曰:“不知,约不远耳。”天明下榻,生嘱曰:“仆为卿来。勿长使人孤寂。”女笑诺。两夜不至。生往抱树,摇动抚摩,频唤无声。乃返,对灯团艾,将往灼树。女遽入,夺艾弃之,曰:“君恶作剧,使人创痏,当与君绝矣!”生笑拥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见,泣下流离,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绛雪,相对悲哽。及坐,生把之觉虚,如手自握,惊问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虽相聚,勿以为真,但作梦寐观可耳。”绛雪曰:“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生悒悒不乐。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蔹屑,少杂硫黄,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报君恩。”别去。明日,往观故处,则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栏以护之。香玉来,感激倍至。生谋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质,不堪复戕。且物生各有定处,妾来原不拟生君家,违之反促年寿。但相怜爱,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绛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强之使来,妾能致之。”乃与生挑灯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度,以度树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处,使生以两爪齐搔之。俄见绛雪从背后出,笑骂曰:“婢子来,助桀为虐耶!”牵挽并入。香玉曰:“姊勿怪!暂烦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扰矣。”从此遂以为常。

生视花芽,日益肥茂,春尽,盈二尺许。归后,以金遗道士,嘱令朝夕培养之。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遂入室。绛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遂相谈宴。至中夜,绛雪乃去,二人同寝,款洽一如从前。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归。是时,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

后十余年,忽病。其子至,对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谓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言。子舆之归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无何,耐冬亦死。

异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人不能贞,亦其情之不笃耳。仲尼读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三仙

一士人赴试金陵,经宿迁,遇三秀才,谈论超旷,遂与沽酒款洽。各表姓字:一介秋衡,一常丰林,一麻西池。纵饮甚乐,不觉日暮。介曰:“未修地主之仪,忽叨盛馔,于理不当。茅茨不远,可便下榻。”常、麻并起捉裾,唤仆相将俱去。至邑北山,忽睹庭院,门绕清流。既入,舍宇清洁,呼童张灯,又命安置从人。麻曰:“昔日以文会友,今场期伊迩,不可虚此良夜。请拟四题,命阄各拈其一,文成方饮。”众从之。各拟一题,写置几上,拾得者就案构思。二更未尽,皆已脱稿,迭相传视。士人读三作,深为倾倒,草录而怀藏之。主人进良酝,巨杯促釂,不觉醺醉。主人乃导客就别院寝。客醉,不暇解履,和衣而卧。及醒,红日已高,四顾并无院宇,主仆卧山谷中。大骇。见傍有一洞,水涓涓流,自讶迷惘。探怀中,则三作俱存。下问土人,始知为“三仙洞”。中有蟹、蛇、蝦蟆三物,最灵,时出游,人常见之。士人入闱,三题即仙作,以是擢解。

○鬼隶

历城县二隶,奉邑令韩承宣命,营干他郡,岁暮方归。途遇二人,装饰亦类公役,同行话言。二人自称郡役。隶曰:“济城快皂,相识十有八九,二君殊昧生平。”二人云:“实相告:我城隍鬼隶也。今将以公文投东岳。”隶问“公文何事?”答云:“济南大劫,所报者,杀人之名数也。”惊问其数。曰:“亦不甚悉,约近百万。”隶问其期,答以“正朔”。二隶惊顾,计到郡正值岁除,恐罹于难;迟留恐贻遣责。鬼曰:“违误限期罪小,入遭劫数祸大。宜他避,姑勿归。”隶从之。未几,北兵大至,屠济南,扛尸百万。二人亡匿得免。

○王十

高苑民王十,负盐于博兴,夜为二人所获。意为土商之逻卒也,舍盐欲遁;足苦不前,遂被缚。哀之。二人曰:“我非盐肆中人,乃鬼卒也。”十惧,乞一至家,别妻子。不许,曰:“此去亦未便即死,不过暂役耳。”十问:“何事?”曰:“冥中新阎王到任,见奈河淤平,十八狱坑厕俱满,故捉三等人淘河:小偷、私铸、私盐;又一等人使涤厕,乐户也。”

十从去,入城郭,至一官署,见阎罗在上,方稽名籍。鬼禀曰:“捉一私贩王十至。”阎罗视之,怒曰:“私盐者,上漏国税,下蠹民生者也。若世之暴官奸商所指为私盐者,皆天下之良民。贫人揭锱铢之本,求升斗之息,何为私哉!”罚二鬼市盐四斗,并十所负,代运至家。留十,授以蒺藜骨朵,令随诸鬼督河工。鬼引十去,至奈河边,见河内人夫,繦续如蚁。又视河水浑赤,臭不可闻。淘河者皆赤体持畚锸,出没其中。朽骨腐尸,盈筐负舁而出;深处则灭顶求之。惰者辄以骨朵攻背股。同监者以香绵丸如巨菽,使含口中,乃近岸。见高苑肆商,亦在其中,十独苛遇之,入河楚背,上岸敲股。商惧,常没身水中,十乃已。经三昼夜,河夫半死,河工亦竣。前二鬼仍送至家,豁然而苏。

先是,十负盐未归,天明,妻启户,则盐两囊置庭中,而十久不至。使人遍觅之,则死途中。舁之而归,奄有微息,不解其故。及醒,始言之。肆商亦于前日死,至是始苏。骨朵击处,皆成巨疽,浑身腐溃,臭不可近。十故诣之。望见十,犹缩首衾中,如在奈河状。一年,始愈,不复为商矣。

异史氏曰:“盐之一道,朝廷之所谓私,乃不从乎公者也;官与商之所谓私,乃不从其私者也。近日齐、鲁新规,土商随在设肆,各限疆域。不惟此邑之民,不得去之彼邑;即此肆之民,不得去之彼肆。而肆中则潜设饵以钓他邑之民:其售于他邑,则廉其直;而售诸土人,则倍其价以昂之。而又设逻于道,使境内之人,皆不得逃吾网。其有境内冒他邑以来者,法不宥。彼此之相钓,而越肆假冒之愚民益多。一被逻获,则先以刀杖残其胫股,而后送诸官;官则桎梏之,是名‘私盐’。呜呼!冤哉!漏数万之税非私,而负升斗之盐则私之;本境售诸他境非私,而本境买诸本境则私之,冤矣!律中‘盐法’最严,而独于贫难军民,背负易食者,不之禁,今则一切不禁,而专杀此贫难军民!且夫贫难军民,妻子嗷嗷,上守法而不盗,下知耻而不倡;不得已,而揭十母而求一子。使邑尽此民,即‘夜不闭户’可也。非天下之良民乎哉!彼肆商者,不但使之淘奈河,直当使涤狱厕耳!而官于春秋节,受其斯须之润,遂以三尺法助使杀吾良民。然则为贫民计,莫若为盗及私铸耳:盗者白昼劫人,而官若聋,铸者炉火亘天,而官若瞽,即异日淘河,尚不至如负贩者所得无几,而官刑立至也。呜呼!上无慈惠之师,而听奸商之法,日变日诡,奈何不顽民日生,而良民日死哉!”

各邑肆商,旧例以若干石盐资,岁奉本县,名曰:“食盐”。又逢节序,具厚仪。商以事谒官,官则礼貌之,坐与语,或茶焉。送盐贩至,重惩不遑。张石宰令淄川,肆商来见,循旧规,但揖不拜。公怒曰:“前令受汝贿,故不得不隆汝礼;我市盐而食,何物商人,敢公堂抗礼乎!”捋裤将笞。商叩头谢过,乃释之,后肆中获二负贩者,其一逃去,其一被执到官。公问:“贩者二人,其一焉往?”贩者曰:“逃去矣。”公曰:“汝腿病不能奔耶?”曰:“能奔。”公曰:“既被捉,必不能奔;果能,可起试奔,验汝能否。”其人奔数步欲止。公曰:“奔勿止!”其人疾奔,竟出公门而去。见者皆笑。公爱民之事不一,此其闲情,邑人犹乐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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