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涧中再次跑了一趟昆山，王文武提到的昆仑人力资源服务有限公司还是在这里。不过，这次涧中是有备而来。他先是去自己挂靠的律师事务所里开了一封介绍信，关于承办王文武盗窃案件的证明信，以在正常手段无法打开突破口时使用。当然这封介绍信是李涧中自己伪造的，因为这个案件并没有委托给他，而且警方实际上已经结案了，不过介绍信落款上的律所公章倒是真的。
昆仑人力资源服务有限公司比起王文武住的那个网吧好找多了，它就在市区繁华地段的一幢名为“总部大厦”的写字楼里。写字楼的一楼大堂里坐着一个保安，但是写字楼里的保安明显就是个摆设，来访者一律不登记，连问都不问一下直接放行，甚至还不如工地的保安能起到点作用。李涧中大摇大摆地走进写字楼大堂，环视了一圈，然后就走到电梯门口附近看楼层指示牌找那家公司。整个过程中，保安就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睁着眼一直看着前方看着大楼的玻璃门，好像是在用目光来做安保，也可能是睁着眼睛就睡着了。
根据楼层指示牌，昆仑人力资源服务有限公司在5楼。李涧中跟着其他人一块走进了电梯，电梯里面的木地板已经磨花了，深棕色的地板边缘已经磨出了白色，而且还凹凸不平。每一个电梯楼层按钮都被摸得锃明瓦亮，好像是一颗颗被人盘了千万遍的核桃。电梯动起来的时候，你能清晰地听到吊住电梯的钢缆晃动的声音，电梯内的日光灯有一侧坏了，忽闪忽闪的，映着轿厢墙壁上的广告海报人脸忽明忽暗的，一切都让人绷着神经只想赶快逃离这个狭小封闭的空间。
从5楼的电梯里出来，右侧正对着就是昆仑人力资源服务有限公司。透明的玻璃门敞开着，门里前台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女孩背后的墙上装饰着公司的名字。
“你好，请问，你们公司负责人在吗？”李涧中直接问道。
“请问你找谁？”前台女孩很机械地回应了一句。
“找你们公司的负责人？”其实涧中自己也不太确定应该找谁，只能上来先试试摸一摸这个公司的架构。
“负——责——人——”前台女孩拖着长音，还是不太明白李涧中要见谁。
“这么说吧，我是来找工作的，应该见谁？”李涧中换了个思路。
“哦，你找工作啊，喏，给你张表格先登记，一会进去左转第一个格子间找我们吴经理，他是管招聘的。”前台女孩这下听懂了。
李涧中接过了女孩递过来的招聘登记表，表格上的内容大都是一些有关于个人的基础信息，比如，姓名、性别、出生年月、学历、家庭住址、联系电话等等。除了姓名以外，李涧中并没有填写自己真实的信息，而是编造了一套个人信息填写上去。填完表格以后，涧中本想把表格交还给前台女孩，但是女孩示意他带着表格进去找吴经理。
转过前台影壁，进入到这家公司的里间。里间是一个完整的大空间，大概有500平的面积，最里面是一大一小两间玻璃房，大的那间开着门明显是一个会议室，小的那个关着门应该是负责人的办公室，其余的办公工位就是一个一个的格子间了。靠墙的地方则是一排文件柜，堆得很挤。
左转第一个格子间里坐着一个年轻人，穿着很普通的西装、衬衫正在操作电脑，西装上衣随意地挂在了椅子背上。格子间的铭牌上写着“吴满益经理”，“经理”两个字比姓名的字号小一点，下面另起一行写着“市场部”。
“你好，请问是吴经理吗？”李涧中问道，吴经理于是就转过身子来。
“嗯，什么事？”吴经理面无表情地问。
“我想找工作！”
“哦，找工作啊。走，到会议室聊一聊。”吴经理听到李涧中说要找工作，脸上突然出现了笑容，生意来了。
会议室里有一张长长的大会议桌，吴经理很老道地请李涧中坐在了桌子角的一侧，自己则坐在了桌子角的另一侧，两个人隔着大约一米五的样子，而且并不是正对着面对面坐，而是互相侧对着。这是很标准的办公社交距离与落座位置，说明吴经理虽然年轻，但并不缺少经验，看来这家人力资源服务公司应该还是比较正规的，至少对自己的员工培训做得很好。
“怎么称呼？”吴经理一边问，一边示意李涧中把手上的登记表格交给他。
李涧中就直接把表格递了过去，刚想再回答吴经理的问题时，吴经理已经接过去了表格。
“哦，原来是李先生。”吴经理自问自答道，甚至没有给李涧中足够的时间来反应。
“嗯，姓李。”李涧中对于吴经理突然爆发出来的热情有点不太适应。
“李先生你这个学历不错啊，你想找什么类型的工作？”吴经理看着登记表格问道。
“工厂一类的可以吗？”李涧中记得王文武和全斌就是在工厂工作的。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你这个学历当然可以，而且应该能慢慢做个小管事的呢！多少也算是个本科嘛！虽然现在大学生数量比较多，但是在工厂里还是有一定竞争力的。”吴经理这话说得让人听起来很别扭，听不出来他是在夸赞本科学历，还是在嘲讽本科学历。
“你们这里有联系的工厂多吗？”李涧中问道。
“多，多，多的是，电子厂最多。”吴经理回答道。
“那个，如果工厂决定录用的话，合同怎么签呢？”李涧中问。
吴经理怔住了一下，他可能是没有预料到李涧中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大多数来他们这里找工作的人一般都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即便是意识到了，一般也已经是入职工作后发第一笔工资的时候，那时候可能会注意到自己工作的工厂与实际给自己发工资的公司并不是一家。但是，大多数人都不会在意这个问题，有钱发就行了，管他是哪里发的呢！
“呃——我们是个劳务派遣公司，到时候，你跟我们签合同，但是具体工作要到具体的工厂里去的。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吴经理试着解释道，但他对李涧中开始有了一点防备。
“明白，就像是一个三角关系！”李涧中说。
“对，对，这个比喻很形象。另外，我可得跟你提前说明了，我们这边介绍工作成功了，可是要收取中介服务费的。对企业是招聘人才年薪的25%，对个人是年薪的10%，其他的收费我们就跟具体用工的企业去收取了。”吴经理提前说明了收费问题，以防李涧中后面再给他来什么出奇意外。
“你们这么这样一个劳务派遣的用工方式，打工的这些工资发放啊、社保啊、个人信息啊，怎么保存呢？或者说，我需要的时候，该找谁去开具呢？”李涧中继续问道。
吴经理又是一怔，他觉着眼前这个人真是少见的能重视到这些细节的求职者，他暗自琢磨李涧中是不是在找工作上吃过什么亏啊，要不怎么能问得这么细致。
“合同、人事关系这一块都是跟我们这边挂钩的，只是在工厂那边工作而已，住宿的话，也是工厂那边提供宿舍，当然这得看具体工厂，不是每家工厂都提供住宿的。”吴经理笑着说，解释得很详细。
“这么说，求职者的各种档案信息都保存在你们这里喽？保存多久呢？”李涧中问。
“那肯定是严格按照相关档案管理规定来的，我们是人力资源公司嘛，人力就是我们公司的资源，管理保存好档案资料那是必须的。”吴经理很自信。
“那如果我离职后，再回来查一些档案信息的话，应该能够查到吧？”李涧中一步步地问道。
“这个你放心，没问题，我们公司成立初期最早的那批档案资料都还在呢！不过，我们这里毕竟不是人才市场不是专门管理档案的，我们公司留档的基本都是一些个人的基础信息，就像是你刚刚填写的这张表格一样。”吴经理笑着说。
“哦，吴经理，你看，我能不能在您这查找一个人？我有个亲戚在你们公司签过工作合同。”李涧中试探道。
吴经理笑意盈盈的脸立马冷了下来，前倾的上半身也一下顺势靠进了椅子背里，右手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说：“我说呢，你问这问那的，就是一直没问钱的事情，一个找工作的人最关心的就是工资了，你压根不问钱多少，原来你根本就不是来找工作的啊！”
“哈哈，也不能怪我，我没说找工作啊，是你们前台的小姑娘上来就给我一张登记表，让我进来找你。我拿着表格就进来了，然后吴经理你人一直这么热情，我就跟你这么聊下来了。”李涧中故作轻松地说，想要掩盖一下尴尬。
“嘿，有意思，反倒是我们的错儿了。”吴经理说。
“不敢，不敢，”李涧中打着圆场，“就是我说的这个事情，吴经理，你看能不能帮着查找一下？”
“你具体什么事情啊？”吴经理倒是没有一口回绝。
李涧中见他没有上来就拒绝，就身子往前凑了凑说：“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应该算是我的姨妹妹，他的对象跑了，正好我这姨妹妹怀孕了，这不全家人就拜托我出来找嘛！我顺着线索找，这不找到你们公司这里来了。大体就是这么一个事情。”
“人家姑娘他自己爹妈怎么不出来找？为什么非得请你出来找？你是干什么的？我凭什么相信你啊？”吴经理现在对待李涧中的态度已经完全是一种防备的态度，没有了丝毫的客套。
“这不都是亲戚嘛，人家拜托到我了，我就试试看嘛！”李涧中搪塞道。
“兄弟，你这就不够意思了，你上门求着我们办事了，你还不说真话，有意思么？”吴经理熟稔世故的一面展露无遗。
“真的，亲戚就是觉着我是个律师，有办案经验，所以拜托我来找。”李涧中继续打哈哈。
“哦，怪不得，原来是个律师啊，”吴经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还纳闷呢，一个普通找工作的，哪来那么多细致的问题！我们这里又不是什么高大上的地方，又提供不了什么高端职位，来我们这里找工作的怎么可能有这个见识！”
“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我刚才就是顺着你说，多问了两句。如果有冒犯，还望您海涵呐。”李涧中觉察到了吴经理的不善，只能一个劲地服软，好不引起对方的反感。
“我们公司内部的档案资料按说是不能随意给外人看的，李律师，恐怕你这个要求，我们无法满足了……对了，您这姓名是真的吧？就您表格上填写的这个？”吴经理委婉地拒绝了李涧中的要求。
“当然是真的！吴经理，你别多心，我真的只是单纯地看一看，哪怕就给我看看类似这张表格一样的登记资料。我那个妹妹被这男孩骗得好惨，都不知道男孩父母家在哪里，我这也是费了很多功夫才找到贵公司这里来的。”李涧中解释道。
“这个——这个——真的不好办啊！我们公司也是有规定的，你也不要让我难做嘛！”吴经理显得很为难的样子。
“吴经理，你还是不相信我对吧？您看这个，我这里有一封介绍信能够证明我的身份，另外，还有我的律师证。”李涧中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封自己伪造的介绍信拿了出来，并且真的把自己的律师证也拿了出来。
“没必要，没必要，不是不相信你，是我们公司真的有规定啊。”吴经理一边说着，一边却是伸手接过来介绍信和律师证看了看。
“这个人身上还有案子啊？”吴经理看着介绍信说。
“嗯，不大，小案子，临跑的时候，他从干活的工地上偷了2400块钱。这点标的额都不够抓他的。”李涧中解释道。
吴经理沉默了一会，左手拿着那封介绍信看，右手摩挲着下巴。
“这个事情会不会对我们公司有影响？”吴经理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你指这件盗窃案？”李涧中问。
“嗯，这个人犯了案，虽说数额不大，但怎么也是案件啊，”吴经理拿着那封介绍信在空中抖了抖，发出清脆的纸张响声，“你跟我直说，他这个问题是不是牵扯到我们公司？之前我一直跟你打哈哈，但是现在这个人的盗窃问题如果牵连到我们公司，那我们必须要重视的，老板会怪罪的……你是不是来取证的？”
“你大可放心，这件事情牵连不到你们。说实话，这个涉案金额数额太小，工地这边也没怎么追究，所以派出所那边早就结案了。再说了，王文武跟你们也只是雇佣关系，而且都是过去好久的事情了，牵连不到你们，”李涧中仔细地跟吴经理解释，“而且如果真是律师办案，那是断然不会采取我这种迂回取证方式的，肯定一上来就直接表明来意了，这牵扯到证据效力的问题。”
吴经理边听边点头，但是并没有说话，他再次沉默了一会，突然站起身来说：“你等一下，我去问一下。”说完就拿起那封介绍信，走出会议室，转身敲了敲会议室隔壁办公室的门。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的样子，吴经理回来了，而且后面还带着另一个人。
“我刚跟老板汇报过了，老板的意思是，只要确定跟我们公司没有什么瓜葛，不会把我们牵扯进去，那我们就尽量提供信息，”吴经理原来是出去请示老板去了，“这是我们公司的法务，你们沟通一下吧！”吴经理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李涧中跟法务人员寒暄了两句就进入了正题，涧中把事情的大致跟法务又描述了一遍，就像自己刚刚跟吴经理说过的一样。法务又看了看李涧中的介绍信和律师证，基本上确认了这事跟自己公司没啥关系，他倒是一点也不在乎李涧中的动机。同行之间没有秘密，法务看得出这里面的疑点，既然盗窃的数额太小，警察都不管了，你一个律师拿着一份办案的介绍信来查什么？如果说是因为帮你姨妹妹寻人，那干嘛不直说，反而绕着弯子拿一封介绍信开路？
不过，就像法务这个职位本身就是给公司铲事儿的一样，他不会过多地追究别人的动机，那反而是给自己找事，只要确保自己的责任范围内安然无事就好。
聊完之后，法务带李涧中去找了负责文书资料等细碎工作的行政，又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简单交代了两句话之后，法务就走了，行政小姑娘帮李涧中打开了铁皮文件柜，告诉涧中说，这些都是归档的资料，有登记表、也有合同，但不保证齐全，你自己找吧，都是按照年份存放的。
行政小姑娘让李涧中自己找，找到之后只能记录一下，不能带走，完事之后再过来喊她锁文件柜，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李涧中找到了王文武在这个公司签合同的那一年的文件盒子。黄色的牛皮纸文件盒子本身就显得很旧，跟新近年份的新盒子看不出多少区别来。涧中一张一张的翻阅盒子里的文件，基本上都是登记表，就像自己刚才填写过的那张一样，也会有少量的合同。文件盒子外表看起来是按年份排列存放得很有序，但是盒子里面的文件则归档得很乱，同一年里的登记表并不是按照从1月份到12月份的顺序归档，而是杂乱无章，甚至偶尔会看到其他年份的登记表。
王文武说过，他跟全斌在工厂宿舍里睡过上下铺，那么，全斌跟这家公司签合同的时间只会早于或者同时于王文武，而不会晚于王文武。
翻找了大概十几分钟，李涧中找到了王文武当初的信息登记表，他把表格上的信息记录了下来，表上写着王文武的家庭住址确实是山东省菏泽市单县王家庄村，而且王文武的字确实写得歪歪扭扭像是个小学生写的字。
从王文武填写信息登记表的时间往前翻找，剩下的年份并不多，王文武登记的时间在公历2月份底，大概是当年过完春节以后出来找工作的吧。而全斌的信息登记表就在王文武之前的一年年底12月份，这个月份的文件很少，毕竟是马上要过年的时候，全斌却来劳务公司找工作。
李涧中记录下了全斌填写在登记表上的信息，又继续翻找了一会，但是并没有其他的有关资料了。涧中喊过来行政小姑娘，把找到的登记表给行政看了一下，行政确认后就又放了回去，铁皮文件柜门被她用力地关上，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哐叽”声，锁上文件柜之后，她径自走回了自己的工位忙去了，根本没有看一眼李涧中。
李涧中走的时候，再次路过了门口吴经理的位置，涧中跟他打了个招呼说声谢谢，吴经理只是对着电脑屏幕点了点头，也没有抬头看涧中。倒是门口的前台小姑娘看到李涧中出来了，对着涧中笑了一笑，看起来很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