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十三年,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御天,帝号瑄哲,举国上下,普天同庆。
就在这举国欢庆之时,大街小巷内一个足以震惊朝野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但凡听说了此事的贩夫走卒无不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诶,听说了吗?新皇帝一登基便要赦免前朝的罪臣,这是明摆着要和大臣对着干啊!”一个年轻的车夫兴奋的跟身边的伙伴说道。
“诶呦,得了,朝廷上怎么闹,跟咱这些老百姓有什么关系。你还是好好拉你的车吧。”傍边一个年纪稍大些的车夫拍拍他的肩膀,劝他现实些好。
“要我说,这也是他们唐家人自己积的阴德。想当初,咱们这些穷人要是病了,四处求医,可那些大医馆的人都长着一双势利眼,一看我们穷,便把我们往外赶,生怕脏了门面。要是再不小心吐一口哇,啧,只怕是不病死也得被打死啊。多亏了唐老先生悬壶济世,我这把老骨头才能活到今天。”旁边一个头发已有些花白的车夫感慨的说道,一边说,一边麻木的抬眼看着天边耀眼的骄阳。
“谁又说不是了呢?现在的世道怕是再难寻这样活菩萨了!”傍边那个年纪较大的车夫也哀声叹到
“是啊,是啊——”众车夫应和到。
一整短暂的沉默后,车夫们便又开始顶着骄阳又杂七杂八的聊了起来。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一直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身后,却始终沉默不语的,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女孩。
又跟着走了一段,那女孩见他们不再聊关于唐家的事便停下本就缓慢的脚步,淡淡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去,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昭阳殿。
此时,正直中午。刺眼的阳光让的昭阳殿的飞檐斗拱,红墙黄瓦闪耀这耀眼的光芒,就连往日里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青砖也显得无比金亮,真是像极了传说中的那片极乐的净土。
女孩呆呆的看着,眼里似有点点泪光默然的闪过。
这里真的就像裴药师说的那样美,但这里的人也真的像裴药师说的那样记的我的娘亲吗?我回到这里究竟是对是错?
怕是谁也不知道吧?
忽然,女孩的背后传来了一声惊叫:
“二子,你怎么了!”
女孩转过身去,看见那四个车夫正围在走在最前面的车夫的身边,其中那个头发花白的车夫正抱着那个车夫,失声痛哭。
女孩想也没想便走上前,有个车夫嫌她添乱,伸出手来阻止,可女孩只清清淡淡的说了一句:
“如果你想让他活命,那就起开。”精致的脸庞上墨蓝色的星海眸显得是那样波澜不惊,风波不扰。那车夫愣了愣,便不由自主的走开了。
只见,她走到那人身边,头也不抬,熟练的用她随身携带的银针在那人身上的几个穴位上扎了几下,随后平静的留下一句:
“只是中暑了,让他休息一会,他自会转醒的。”
便转身离去了。留下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抱着自己昏迷不醒的儿子,在原地呆呆的喃喃自语道:
“菩萨保佑啊,好人一生定要平安吶。”
女孩之所以转身离去,连姓名都不曾留下,是因为她是来等一道圣旨,并不想费尽心力的去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但更多的只是不想节外生枝罢了。
娘亲为这里的人耗尽了平生的心血,我竟不求他们会补偿娘亲什么吗?竟然还去帮他们?
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我所求看到的不过是一丝忏悔,良心上的一点触动。
她也曾这样懊恼的想过。
难不成这也是南柯一梦,未醒黄粱?
距离唐家灭门已经三年了,她,也该从痴望中惊醒了,不是吗?
此时,昭阳殿内。
空旷的的大殿,气温低的几乎可以结冰,此时这里的大门紧闭,没有往日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世气概,这里反倒显得更加真实些,像一盆冰水泼在此时殿中三人忐忑不安的心上。
“你确定你看见她进了京城?”
龙椅上一个身着锦绣龙袍五官俊逸却略显疲惫的男子缓缓的问道,手中正拿着一本奏疏随意把玩着,黑色的双眸微眯却难掩他眼神之间的凌厉,仿佛一只敛翅的雄鹰在细细的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你不用拿这种眼神看我,夙晨,哦,不对,或许现在我因该喊你陛下,那女孩确实长着一双星海眸,这一点,我不会认错。”阶下一个身穿圆领紫袍,披着黑色金绣披风的男子平静的说道,年纪上似乎要比身穿龙袍的男子要年轻上一些,俊秀面庞上的笑容一尘不变,隐隐的甚至还有一点嘲讽,仿佛面具般完美的缝合在他脸上。
只不过这笑容不甚似君子般温润如玉,彬彬有礼,更不似大丈夫般豪气冲云,弯弯的嘴角总让人觉得他的笑容下别有深意,还有他那双独有的紫色眼眸和头上的紫玉猫眼镶金冠相映成辉,让人感觉他仿佛是一只精明的隐秘在深山老林间的狐狸,引诱着世人一步步掉进他早已设计好的陷阱。
“薛疑星,薛狐狸,我警告你,我的耐性是有限的,如果你执意如此,我便保不住你了。”一个磁性的男声,在大殿里回响。一位一头银丝的英俊男子从大殿里的一处阴影中走了出来。
只见那人一头银色的发丝,墨蓝色的星海眸里暗流涌动,他仿佛是黑夜的王子,高贵神秘的气质下似乎隐藏着一头蠢蠢欲动的野兽。墨玉星冠泛着冷峻的寒光,如同他的眼睛一样含着淡淡的杀气。
“那便弃了吧,我不需要谁来保我。”薛疑星平静的说,面上的神色有些苦笑,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没有必要瞒你们,这一切都是我们三人一起策划的,瞒你们又能瞒多久呢?我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梦姐姐,其他人的生死又于我何干,毕竟她是你的女儿,墨羽夜。”说完他那双紫色的眼眸不易察觉的黯淡了一下,便又即刻恢复了常色,挑衅的望向了剑拔弩张的银发男子。
“你——”墨羽夜气的咬牙切齿,巴不得一剑结果薛疑星的小命。
“够了。”一直静观其变的凌夙晨终于睁开了眸子,冷声说到,“你们难道想让明日京城的大街上传出天师当殿杀死星云卫护主的闹剧吗?难道你们想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有机可乘,夺了我们的江山吗?”凌夙晨一边说一边用他那双如黑玛瑙般乌黑却又无比平静深邃的眼睛扫视着殿上的两人,身子却依然懒懒的斜靠在龙椅上,神色悠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更何况江山也只是你的,不是我的!”薛疑星扔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去,不过很快他又停下了脚步,站了一会,便再也不犹豫的撞开门,离开大殿,留给另外二人一个寂寞的身影。
见薛疑星离去,凌夙晨并没有挽留,只是缓缓的站起身,眯着眼望向青石砖铺成的地平线上刺眼的阳光,看了一会,可似乎这世上没有谁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想了些什么,而他也更不会将这一切告诉世人,因为此生他是帝王,孤家寡人的帝王。
随后他转过身,背对着墨羽夜,也背对着阳光,轻轻的开口道:“朕答应你的事,没忘。”
此时的墨羽夜也正转过身,准备离去,听见这话,他愣住了,却始终没有转过身去,他们就这样静静的站着,一高一低,一明一暗
“圣旨传下去后,朝廷上变故会很大,陛下大可细心观察,多加小心才是,毕竟江湖多风雨,摇摇恐欲坠。”过了半晌,墨羽夜才淡淡的开口。
“你还是这么谨慎啊,大哥!”
“陛下过誉了。”
随后凌夙晨又淡淡的开口道:
“天为棋盘,星为子,哪个敢下。”
墨羽夜还是在殿外站住了,朗声答道
“地为琵琶,路为弦,谁又敢弹。”说完,他抬脚离去,阳光下墨羽夜影子的颜色很深很深,空留下凌夙晨一人背立着站在大殿之上。
外面起风了,裹挟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殿前的青石广场上飞舞,其中一片被一人伸手接住,那人正是墨羽夜,此刻,他正站在殿前空地的中央,对这一片梧桐叶愣愣的出神。看了大概几分钟,终于回过神来,问身边的小黄门道:
“这是梧桐叶吧?”
小黄门被他这句毫无缘由的话问的一脸茫然,但碍于他的身份便依然毕恭毕敬的回答道:
“回天师,这确实是皇宫后花园里陛下亲自栽种的梧桐树的叶子。陛下登基后曾在宫中四处种下梧桐。”
看来他还是没有忘啊,墨羽夜想着一边松开手,任由那片梧桐叶乘风而去,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
“梧山的风老了,当年那并肩而立的三个少年也不会再回来了。”
说完,便挥袖离去,留下小黄门傻傻的站在原地。
诚如墨羽夜所言,圣旨一下达后,朝廷上便整日鸡犬不宁,奏疏更是如雪片般向凌夙晨飞来。
毕竟谁也万万没想到,作为太子时,一向行事沉稳的瑄哲帝凌夙竟在登基的第一日便一反常态,不顾众臣反对,执意下旨赦免了被冠以谋反之名的唐氏族人。
一时间,偌大的朝堂仿佛被抛进卵石的池塘,泛起了波波涟漪。先是刑部的官员率先联名上书,称当年震惊朝野的唐氏谋反案并无冤枉之处,还调出当年那些所谓的证据,一并呈上,气势之大,满朝皆惊。但令人没想到的是,这样一封“证据确凿”的奏疏,竟被皇上用一句“朕心有疑,况且唐氏之罪,罪不至后人。”给轻轻的驳回去了再后来,随后虽然又有大理寺,吏部等不少官员上书,请皇上收回圣意,但气势却一个比一个小,自然都被瑄哲帝一一轻言驳回,到最后干脆来个置之不理,任由其被其他的公文掩埋,被众人忘却。
在赦免风波日渐平息后,瑄哲帝终于正式宣布意图归乡者,便赐以锦帛,任其归还故里。又下旨允其间有才之人入朝为官,愿加以重用。
终于,唐氏孤寂的院落迎来了久旱后的第一场甘露,皇帝金口玉言,令大太监乐殊到玉宇轩传旨,赦免唐家家族众人。
宣旨那日,原本天气还算是晴朗,可半路却突然下起了毛毛细雨。
碍于圣命在身,乐殊一行人顶着雨来到了当年号称“京城第一轩”的玉宇轩时,却发现这里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原本小舟频往的沁莲湾早已荡然无存,细雨蒙蒙间,枯败的莲枝上隐约可见斑斑点点的颜色,也不知是不是当初溅落在上面的血迹,经过不知多少日夜的风吹雨打已深深沉淀在上面。
其它的亭台楼阁,舞榭歌台更是早已被雨打风吹去,剩下的残垣断壁在蒙蒙的烟雨间显得愈发凄凉,本是夏日却给人以浸骨的寒意。
震惊之余,乐殊记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茫茫然的取出圣旨,麻木的读着上面内容。
庭院间,一行人的身影愈发孤寂渺小,仿佛即将被浓浓的雨雾所吞噬。太监的声音本就不高,离得稍远些便什么也听不见了,就好像被微风所吹散,被雨水所冲散,迷失在朦胧的雨雾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