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娅此前从未察觉到对他人的爱意里蕴藏着多少能量。一开始,她以为那是力量的源泉,而现在她渐渐认识到,在错误的人手中,在错误的时间下,那力量足以摧毁它起先构筑起来的东西。望着克莱尔,马娅很想对她说:“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逃吧。”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直感到那些黑暗的藤蔓正盘桓在身边,绊住她的双腿,把她钉在原地,而其他所有人都渐渐远去。
对于返校节,格雷丝没想太多。
但她知道自己会参加。她想,也许她会和最好的朋友贾妮一起穿上礼服,再一起去做个头发。她知道妈妈会试图保持冷静,克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然后爸爸就得为妈妈的幻想买单,买一架昂贵的照相机。接着,格雷丝就会用它(而不是iPhone)和马克斯拍一张合照。马克斯是她的男友,他们交往刚过一年。
马克斯一定会穿着燕尾服——当然是租的,不然在自己衣柜里挂一套燕尾服做什么?正装出场的马克斯看起来一定挺帅气,也许她会和他翩翩起舞,也有可能只是随便和朋友聊聊天,谁知道呢。格雷丝从来不做假设,她知道返校节会到来,而自己会度过一段好时光。
格雷丝的人生态度就是如此。对她来说,返校节是一件她确定自己会去做的事。她对此毫不怀疑。
正因如此,格雷丝才会感到意外,因为返校节的晚上,她没能穿上靓丽的礼裙,也没能喝光马克斯酒杯里的酒,和贾妮跳舞,与他们相互拍一些俗气的照片。那天晚上,格雷丝进了圣凯瑟琳医院的产房,本可以穿上高跟鞋的双脚却蹬在了脚蹬上。格雷丝生下了她的女儿。
对于自己怀孕的事,格雷丝也是后知后觉的。以前坐在有线电视前看类似的真实场景时,她总是不可置信地对着屏幕大喊:“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而如今这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格雷丝想,这真是报应不爽。不过,格雷丝的月经总是不规律,所以在怀孕问题上,它帮不上什么忙。而她晨吐那阵子学校里刚好盛行流感,于是她又以为这全是流感作妖。直到孕期的第12周(当时她并不知道这是第12周),当她察觉到自己最喜欢的牛仔裤“缩水”了时,她这才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了。当她强迫男友马克斯开车20分钟,到一个不会碰到熟人的商店里买了两根验孕棒时,已经是第13周了(同样的,她并不知道这是第13周)。
原来验孕棒那么贵,贵到马克斯不得不趁着排队用手机查了查自己的银行账户余额以确保资金足够。
等格雷丝终于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时,她已经进入中期妊娠五天了。
格雷丝上谷歌查了查,肚子里的宝宝应该已经长到了一个桃子那么大。
那之后,格雷丝便知道自己不可能留着小桃子。她知道她不能。放学后,她在一家服装精品店打工,客人大多是比她大40岁的女人们,她们总喊她“亲爱的”。老实说,她挣的钱不怎么够养大一个婴儿。
然而,格雷丝并不是因为婴儿会哭闹,有异味,还吐口水或者其他烦人的小事才放弃小桃子的。她并不排斥这些。真正让她放弃小桃子的是她的依赖。小桃子降生后会在许多事情上依赖着格雷丝,可格雷丝却给不起。每天晚上,格雷丝会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摸着现在已圆滚滚的肚子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一种祈祷,也是一种忏悔,因为自己将是小桃子第一个依赖的人,而格雷丝却觉得,自己已然辜负了这份依赖。
收养律师给她送来了好大一个文件夹,里面装着收养家庭名单,每一个家庭看起来都比上一个更想要一个孩子。格雷丝和妈妈一起翻看这些文件,就像在翻看商品目录。
所有人都配不上小桃子。这个领养家庭的男主人贼眉鼠眼的,那个女主人的发型老土得有20多年没变过了。格雷丝甚至否决了一个家庭只因为他们蹒跚学步的幼儿看起来会咬人,又否决了另一个家庭是因为他们没去过比科罗拉多更远的地方,虽然她自己也没去过,但这不重要,小桃子值得更好的。她值得更多。她值得登山家、环球旅行家——只有那些探索全世界只为寻求“最好”的人才配得上小桃子,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无价之宝。格雷丝想找一个淘过金的无畏勇者,因为他们马上就要暴富了。
卡塔莉娜祖上是西班牙人,西班牙语和法语都说得很流利。她在一家网络营销公司上班,同时自己经营一个美食博客,梦想有一天能出版一本烹饪食谱。丹尼尔是一个在家工作的网站设计师,在领养后的最初三个月,他会全天在家陪护孩子,格雷丝觉得这非常棒。他们有一只拉布拉多寻回犬,名叫多利。它看起来热情又愚蠢。
格雷丝选择了他们。
格雷丝从没觉得羞耻,至少不会带着肚子里的小桃子一起羞耻。她俩像一支小队伍,一起走,一起睡,一起吃,而格雷丝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对小桃子产生影响。她们一起用格雷丝的笔记本电脑看了好多电视节目,格雷丝会为小桃子讲解剧情。她也和小桃子讲卡塔莉娜和丹尼尔,讲她会与他们组建一个怎样美满的家庭。
现在,格雷丝只和小桃子说心里话。她的其他朋友都消失了。格雷丝从他们的眼睛里能看出他们内心不知该如何评价她那急速膨胀的肚子;她也知道她们私下里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怀孕的是她,而不是她们。一开始,她的越野队员们还会和她保持联系,给她讲讲赛事情况,或者聊聊其他队伍里的八卦。可渐渐地,格雷丝无法控制体内那呼之欲出的嫉妒,直到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爆炸。不久之后,她发现沉默着点头竟是那么艰难的一个动作。于是她不再做出回应,她们自然也就不再联系她了。
有时候,当她昏昏欲睡,当小桃子忽然缩向她的胸腔,仿佛那是一个令她安心的小空间时,格雷丝能感觉到母亲正站在门外,望着她。她会假装自己没有发觉,然后过一会儿,母亲就会离去。
而她的父亲则几乎无法直视她。格雷丝知道自己辜负了他,也知道事已至此他却依然爱她,可她已经变了,再也无法变回从前的自己。他一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有人给自己换了个新版的女儿(“肚子里还附赠一个小婴儿哦!”),一个格雷丝2.0。
她知道父亲一定这么觉得,因为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返校节到来时,格雷丝已经在孕期的第40周零三天。贾妮不断叫她去参加派对,说她们可以跟朋友结伴同去或是怎样。这也许是她对格雷丝说过的最愚蠢但也是最贴心的话了。她的话语里总染着一丝歉意,就好像她知道自己说了错话,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闭嘴。“一定会很好玩的”,她给格雷丝发短信,但格雷丝没有回复。
开学之后,格雷丝没有和其他同学一样回去上学。她怀孕太久,肚子太圆了,也太疲乏了。另外,如果她去上学,搞不好哪一天上AP课[1]时她就临盆了,然后给所有十一年级生留下精神创伤。对这个决定,她并不怎么感到失望。过了一整个暑假,她已经受够了被人当作杂耍小丑。所有人在走廊里碰到她时都会躲得远远的,格雷丝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有人碰到她(即使是不小心)是什么时候了。
返校节那天晚上的9点3分,小桃子出生了,而这时,马克斯正好当选为返校国王。格雷丝苦涩地想,让女孩们怀孕的男孩会被视为英雄,而怀了孕的女孩们却会被当作荡妇。不过,就让小桃子来夺尽马克斯的风光吧。她一出生就做了如此精妙的一件事,让格雷丝倍感骄傲。小桃子仿佛知道自己是王冠的继承者,于是她降生,来认领她的三重冠。
小桃子出生时像一团火,让格雷丝觉得自己仿佛浑身都在燃烧。催产素和炽热的疼痛几乎将格雷丝的脊椎、肋骨和双臀烤得土崩瓦解。母亲紧紧握着格雷丝的手,帮她拂去前额被汗浸湿的散发,丝毫不介意格雷丝像四岁时那样不断叫着妈妈、妈妈。小桃子扭曲着,将自己挤出了格雷丝的身体,仿佛她知道格雷丝只不过是一个容器,她真正的父母丹尼尔和卡塔莉娜正在外面,等着带她回家去过她真正的人生。
小桃子以后会去很多地方,会见到许许多多的人,但她与格雷丝却已无瓜葛。
有时候,在很深的夜里,当格雷丝放任自己漂浮到脑海中的黑暗里,她会想,如果自己没抱过小桃子,没触碰过她,没将鼻子埋在她的头顶深深嗅过她的气味,没看见她遗传了马克斯的鼻梁和自己的黑发,也许现在就不会这么难受。可是,当护士问她要不要抱抱小桃子时,她无视了母亲担忧的眼神,紧咬着嘴唇,接过了小桃子。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只能说小桃子很合适,她刚好嵌进了她的怀抱,就像她未出生前刚好嵌在她的肚子里,柔软而又心安。尽管格雷丝感到自己的身体已油尽灯枯,她的头脑却似在这怀胎十月里唯一一次清醒如洗。
小桃子是完美的,格雷丝不是。
小桃子值得一切完美。
当然,卡塔莉娜和丹尼尔不叫她“小桃子”。除了格雷丝之外,没人知道这个昵称。至于小桃子,他们叫她阿梅莉亚·马里,昵称“米莉”。
他们不断说这次收养可以是公开收养,他们——特别是卡塔莉娜殷切希望如此。格雷丝私下里觉得,卡塔莉娜这么坚持,是因为小桃子成了她的孩子,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你可以来探望她,”某天,他们在收养咨询师的办公室里见面时,卡塔莉娜说,“或者我们也可以发照片。你觉得怎样好,我们就怎样办,格雷丝。”
但是,生下小桃子——现在叫米莉了——之后,格雷丝不相信自己。她不相信自己再次见到她时能忍住不把她要回来。就在小桃子降生之后,格雷丝觉得自己像奥林匹克运动员一样肾上腺素飙升,差点就要跳起来夺过小桃子夹在腋下,然后像个橄榄球线卫一样冲向达阵区。带着小桃子,她估计能跑完一个马拉松,而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将小桃子带回来。这想法令她自己都感到害怕。
格雷丝不记得自己如何将小桃子——米莉——递给丹尼尔和卡塔莉娜了。那一刻,女儿还在自己手里,而下一刻,她就不在了,坐上了陌生人的车,成了别人的女儿,而格雷丝将永远失去她。
可她的身体还记得,因为是它将小桃子带到了这个世界。而当她从医院回到家,这个事实却让她感到异常哀伤。她将自己锁在卧室里,在悲痛中沉浮。手里紧捏着小桃子的一条接生毯,埋在其中哀声哭泣。嗓间啜泣,心头呜咽,悲伤由内而外,将她重重击垮。这一次,她不再喊妈妈了,因为这不是母亲或医生能治好的伤痛。格雷丝的身体以与分娩时不同的另一种姿势扭曲在床上,仿佛它正疑惑小桃子去哪儿了。她的脚趾蜷曲,双臂紧抱。格雷丝生下了小桃子,但现在,她觉得小桃子真正离开她了。她如一条解开缆绳的小舟,漂流而去。
格雷丝在房间里待了好久,十天后,她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在黑暗里待了两个星期之后,格雷丝下了楼,打断了父母吃早餐。他们盯着格雷丝,仿佛从来没见过她似的。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确没见过。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格雷丝3.0(“现在肚子里没孩子了!”)。
她接下来说的那句话,是这16年里父母一直害怕的话。这句话不是“我怀孕了”,不是“我羊水破了”,也不是“发生了个意外”。
格雷丝走下楼,胃里空空如也,头发散乱如麻。她对自己的父母说:“我想找我的亲生妈妈。”
格雷丝早就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对这件事,她父母没刻意隐瞒,但也没多提。这就只是个事实而已。
餐桌边,格雷丝看着妈妈反复将花生酱的瓶盖转松又拧紧,当她重复了三次以后,爸爸伸手从她手里拿了过去。“我们该开个家庭会议。”父亲说,这时母亲的手则伸向了餐巾纸。
他们上次开家庭会议的时候,格雷丝告诉他们自己怀孕了。照这个速率下去,她父母估计以后都不会再召开家庭会议了。
“好,”格雷丝说,“就今天。”
“明天。”她妈妈终于能说话了。“今天我要开会,而且……”她瞥了一眼她爸爸,“我们得为你准备一些文件,它们都放在保险柜里。”
格雷丝和父母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关于她的亲生父母,他们会告诉她自己所知的一切,但仅在她开口问的时候,他们才会一五一十地回答。她过去好奇过几次,比如当她在一年级生物课本里学到DNA知识时,又如当她知道亚历克斯·彼得森有两个妈妈时,她也曾好奇自己会不会也有两个妈妈——但现在不一样了。她知道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女人也许曾和现在的她一样痛苦(或许现在仍痛苦着)。虽然就算格雷丝见到了自己的生母,小桃子也不会回到她身边,那些叫嚣着要把她粉身碎骨的裂痕也不会愈合,但总还是有些意义的。
格雷丝需要再次将自己和某个人联系到一起。
格雷丝的父母对她的生母知之甚少,但她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这是一桩通过律师和法院进行的私人收养。她的亲生母亲名叫梅利莎·泰勒,格雷丝的父母从未见过她,因为梅利莎不想见他们。
梅利莎没留下任何照片、指纹、只言片语抑或纪念品,只留下了签了名的文件。这名字太常见了,格雷丝觉得就算她花上几个小时上网搜索也找不出半点信息。不过,梅利莎好像也从来没想被找到。“我们请律师转交过一封信给她,”格雷丝的妈妈边说边递给她一个薄薄的信封,“就在你出生后不久,我们写了封信,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但信被退回来了。”最后一句话不必母亲说出口,因为格雷丝看到这白色的信封纸上斜斜印着一个“退回寄信人”的红戳。格雷丝开始感觉到一种新的、别样的(但并非更糟的)失望:她的生母并不想要她,并没有像她渴求小桃子那样渴求她,并没有纠结挣扎只求能多知道一点她的消息。正当格雷丝的内心渐渐被黑洞吞噬时,她的父母说了一件事,令她内心破开的黑洞顷刻无影无踪。
“格雷丝,”父亲温柔地说,仿佛一个重音就会触及警戒线而毁了一切,“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格雷丝冲到一楼客房的卫生间大吐,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水,回到桌子前。母亲脸上的焦虑令她一阵抽搐。
他们小心翼翼地选词酌句,坦承了一切:她有一个哥哥叫华金,比她大一岁。他们领回格雷丝几天后,华金就进入了寄养机构。“他们问我们有没有意愿同时领养他,但你还是个刚出生的婴儿,我们——我们没有准备好照顾两个婴儿,你祖母当时又被诊断出……”母亲解释道,在16年后的今天,她脸上仍然挂着对华金的遗憾之情。
格雷丝知道这件事。她的祖母格洛丽亚·格雷丝,这个与她分享同一个名字的女人,在她出生前一个月被诊断出了胰腺癌晚期,并在她的一岁生日时去世了。“那是最好的一年,也是最坏的一年。”当格雷丝的母亲终于肯谈论这件事时,她是这么说的。格雷丝知道,在这件事上,她不能过问太多。
“华金。”格雷丝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她意识到,自己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叫华金,自己嘴里也从未叫出过这个名字。
“我们曾收到通知,说有一个家庭愿意收养他,当时正在办手续,”父亲告诉格雷丝,“但这就是我们知道的全部了。我们试过跟踪他的下落,但那个系统……太复杂了。”
格雷丝点点头,接受了一切说辞。如果她的人生是一场电影,这时候就该响起一些应景的管弦配乐了。“你说有‘几个’兄弟姐妹,复数的?”
母亲点点头。“格洛丽亚·格雷丝——所有人都这么叫她——过世不久,我们接到了当初领养你时联系的那个律师打来的电话。说是又来了一个婴儿,是个女孩。可是我们没能……”母亲再次看向父亲,希望他能填补上她说不出口的话。“我们没能够收养她,格雷丝,”母亲颤抖地说,然后清了清嗓子,“她后来被另一家收养了,住在离我们大约20分钟路程的地方。我们有他们的资料。所以两家决定,当你们中任何一个想要联系另一方时,我们会通知对方。”
他们从桌面上滑过一张纸片给她,上面有一个电子邮箱地址。“她叫马娅,”父亲说,“15岁。昨晚我们联系了她父母,他们和她谈过了。你可以给她发邮件,她正等着你呢。”
那天晚上,格雷丝坐在笔记本电脑前考虑着该对马娅说些什么,屏幕上光标一闪一闪。
亲爱的马娅,我是你姐姐,我想【划掉】
不行。太自来熟了。
嗨,马娅,我父母刚和我说了你的事。哇噢!【划掉】
格雷丝自己读着都想给自己脸上来一拳。
嘿,马娅,你好吗!我一直想有个妹妹,没想到现在真的有了一个【划掉】
格雷丝觉得自己可能得找个枪手帮自己写信。
删删写写大约30分钟后,她终于写出了一些像样的句子。
我叫格雷丝。我最近得知你和我的亲生母亲是同一个人。我父母今天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事,而我得承认,我有些震惊,但同时也很激动。他们说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所以我希望你看到这封邮件时没感到太吃惊。此外,我不知道你父母是否和你提过华金,他可能是我们的哥哥。如果我们能合力找到他的话,也许挺棒的?
我父母还说你住的地方离我这儿只有半小时路程,所以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喝杯咖啡或怎样?如果你愿意了解我,那我也愿意去了解你。不过,请不要感到有压力。
我知道这事听起来可能挺诡异的。
期待你早日回复。
格雷丝
她检查了三遍,然后点击了“发送”。
现在,她能做的只剩下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