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丝思考了好久才确定星期一要穿什么衣服回学校。
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的衣服要么太宽大、太孕妇，要么太紧绷了。她的肚子仍旧有点……呃，只能形容它为“松软”。她想穿着睡衣裤去，但她知道不管自己生了多少个宝宝，她妈妈都不会让她穿着法兰绒格子睡衣裤去上学的。
最终，她穿上了一条男友风牛仔裤配上在衣柜深处找到的褐红衬衫。褐红色能掩盖她胸口和脖子上因压力过大而冒出的疹子。
当然，她妈妈还是注意到了。
“你确定你要回去上学？”她问，手上拿着装了咖啡的旅行杯和车钥匙，“我知道你上周很忙，见马娅，见华金……”
“我要回去上学，”格雷丝背上轻得异常的书包，说，“我不能再在家待下去了，当然这和马娅、华金没关系。”一说到他们的名字，格雷丝脸上总会一阵扭曲，因为她对他们说谎了。她认识华金不到一个小时，她居然就对他们说谎了。最糟糕的是，他们还相信她确实得了单核细胞增多症，并产生了共鸣。
格雷丝在想她能不能够抛下自己做姐姐的责任，或者会不会有人从她身边夺走他们，就像选美冠军陷入色情短信丑闻。
上学途中，她妈妈一路上都开着广播，有时候被主持人的笑话逗笑，然后瞥一眼格雷丝，看看她是不是也觉得好笑。它们不好笑（那个主持人是个歧视女性的浑蛋，格雷丝从没觉得他说的话好笑），但格雷丝以笑容回应母亲，用的是那种她仔细练习过的“我是个普通人，这是我普通的微笑”式微笑，而不是那种“我四个星期前刚生了小孩”式的微笑。
“亲爱的，”当她们在校门口停车，她妈妈说，“你希望我陪你进去吗？”
“你认真的吗？”格雷丝问，“不要。千万不要。”
“可是——”
“妈妈，”格雷丝打断她，“我迟早得去上学的，所以你只能让我走。”
其实格雷丝这句话没有深意，但从她母亲的神情上看，她肯定是以为她有隐喻了。甚至在她俯身过来与她吻别的时候，透过她的太阳眼镜，格雷丝能看到她的眼里含了泪。“好吧，”她妈妈吸了吸鼻子，然后清了清嗓子，“好吧，你说得对。今天早上你爸叫我不要哭，但我还是哭了。”她对她自己笑笑，说：“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好吗？”
“好。”格雷丝回答，虽然她知道自己不会打的。妈妈并不知道她怀孕时，学校里的学生们都把她叫成什么样了：骚货、未婚先孕、杀人鲸，等等。这些她都没有告诉妈妈，因为她知道一旦告诉了，妈妈就会去找校长，而学校里的霸凌就会更加严重，但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知道妈妈会心疼她。
怜悯并不会成为力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格雷丝坚持得非常辛苦。所以她不会让父母和自己一同崩溃。
格雷丝小心地下车，将她空空如也的书包甩到背上，然后朝第一节英语课的教室走去。她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走向刽子手们，或许更糟，因为她知道自己要试图在这一天活下来，然后走向与今天一样的明天。
而当她感觉到第一批盯着她的眼神时，她不禁想，自己宁愿现在是在走向刽子手。
学校已经免除了她缺席时的作业，她只要在年末之前跟上进度就好，行，可以。但当她经过同学的座位时，她看到了各种荧光笔、单词卡，看到这些她在疯狂的学习中经常会用到的工具。她最好的朋友贾妮甚至嘲笑过她这些助记用品。
“好了，”贾妮会一边模仿正在复习欧洲史期末考试的格雷丝，一边说，“拿破仑很矮，这让我想到了章鱼。而章鱼是紫色的，和我家沙发一样。这沙发是从一个椒盐卷饼店买的，而椒盐卷饼又是德国的……”格雷丝捂着那时还扁平的肚子不断大笑。
“格雷丝。”
格雷丝突然停下，脑内的幻想消失。“贾妮，”她说，“嗨。”
米莉出生两天后她曾来过学校，那时见过贾妮，之后就没再见过。那天的事格雷丝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她们曾在Netflix[10]上看《老友记》，但那时格雷丝已经精疲力竭，并且沉浸在无穷无尽的丧女之痛中，因此，老实说，细节很模糊。
“嗨。”贾妮说，疑惑地歪着头。格雷丝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做错了事，破坏了朋友间的信条，但她想不起来。或者说，也可能是更准确地说，她到底已经打破了多少信条？
“你没告诉我今天回学校啊。”
嗯。就是这事儿了。
“哦，这个。”格雷丝说。她试图微笑，但感觉自己更像是在对朋友龇牙咧嘴，警告他们离远一点。“我昨天晚上才决定的。我不想再待在家里了。”格雷丝耸耸肩，仿佛生了孩子还忘了告诉最好的朋友你要回学校是一件非常随意的事。
“这样啊，”贾妮说，“见到你真棒！你脸色很棒！”
贾妮从来不说“棒”这个词，更不会连续用两次。这事儿可一点都不棒。
“谢谢。”格雷丝说，接着望向站在贾妮旁边的女孩。她们肩上都挂着个女式手包，左手拿着课本和活页夹垂在左髋，而格雷丝肩上却背着一个飘悠悠的双肩包。贾妮什么时候不用双肩包了？
站在她旁边的女生是雷切尔。“嗨，”格雷丝对她说，“我是格雷丝。”
“我知道。”她的回应让格雷丝觉得自己刚才在自我介绍时把名字说成了“拉斯普京[11]”或“伏地魔”，是一个不可言说的名字。
“见到你真的非常棒，格雷丝。”贾妮又说了一次。
第三个“棒”。格雷丝不得不想自己是被三振出局了。“如果你午饭时还在学校，就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吧，好吗？”她对格雷丝笑笑，然后和雷切尔走开了。
格雷丝没考虑到午饭问题，但现在她真希望自己曾经考虑过。她和贾妮从三年级起就是朋友，所以她从来没担心过要和谁一起吃饭或要坐在哪里吃饭。但现在她正在思考这些问题，学校突然就变大了，大得不像话，似乎没有尽头。她曾经做过类似的梦，一个人在一个奇怪的地方游荡，找不到出去的路。
贾妮和雷切尔走了。格雷丝用大拇指勾着双肩包背带，而这个动作突然让她觉得她们背叛了她。她放开手，走上小山坡继续前往英语课的教室。由于某些原因，她现在的处境比怀孕时更糟。上个月，她在学校的每个地方气喘吁吁（而且大约上了982304239次厕所，因为小桃子很喜欢把她的膀胱当成舒适的枕头），但现在她的步履却变得沉重，就好像它们不想去上英语课，在警告她的大脑滚远点。
格雷丝意识到她应该听母亲劝告的，但已经太迟了。
当她走进教室，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但格雷丝早有准备。只要做好心理准备，任何人都能承受一下子被30双眼睛锁定。她对着扎克·安德森脑后的那堵墙笑笑，这样他们就会以为她在对某个特定的人笑。这时门多萨老师走过来并把她的手搭在了格雷丝身上，说：“见到你真高兴，格雷丝。”格雷丝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终于，泪水沿着咽喉尽头又淌回了肚子里。
她勉力用大家听得见的声音挤出一个“谢谢”，然后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有人在她面前的仿木质书桌上刻下了“骚货”两个字，但她不确定这是在说她，还是在说另外的女孩[12]，还是只是某个词汇量有限却太过空闲的十一年级生无聊的产物。“我说，”格雷丝心里想，“这是英语课，他对近义词应该有个更好的掌握。说‘妓女’可能比较高级，或者‘荡妇’、‘娼妓’？”
“格雷丝？”
她抬起头，门多萨老师正低头对着她笑，用的是那种神父访问病人时的笑法，仁慈，但同时心里也在希望能有瓶洗手液。
“我刚才在说，你要不要先去图书馆补补你落下的课再回来，这样你就可以快点跟上进度。没什么大事。”
“噢，”她说，“不用了，没事。”
她身后传来了窃笑声，听声音似乎是扎克，以及米丽娅姆·谁谁谁，格雷丝永远记不住她姓什么。如果你能听出窃笑的来源，这就证明你已经在背后被议论好一段时间了。“我为什么生不了小孩，”那个声音说。格雷丝猜对了，果然是扎克，“不然我就不用想什么作业和分数了。”
“哇，你太过分了。”这声音是米丽娅姆。一开始，格雷丝还以为她在帮她说话，所以她差点想转过头给她一个微笑，而这时她才明白了过来，米丽娅姆说“你太过分了”时用的是那种想让男孩认为她是在挑逗的语气，其真实意思差不多是“你太过分了，但我还是愿意和你勾搭，虽然在情感上你就跟灰尘差不多”。
但话又说回来了，格雷丝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呢？她上一个男朋友把她肚子搞大了，抛弃了她，还带了另一个女伴去返校节，而同一天晚上，她却在生孩子。
实际上，她并不能责备米丽娅姆那些糟糕的选择。
她不禁开始想象如果马娅是她，她会对扎克说些什么。虽然格雷丝认识马娅并不太久，但她很肯定她会像罗马时代冲进斗兽场的狮子一样冲回学校：唇尖舌利，张牙舞爪。
格雷丝引入了她的那份能量。“哇，”她一边转过去望着扎克，一边说，“什么都瞒不过你，是吧？你观察力真敏锐。”
格雷丝很肯定自己不是狮子，而是一只喵喵叫的小猫咪。
扎克自鸣得意地笑笑，摘下棒球帽捋一捋头发，再将它戴回去，然后说：“随你怎么说，未婚先孕。”
“扎克，正经点嘛。”米丽娅姆开玩笑。天哪，格雷丝真想抓着她的双肩摇到她头昏眼花。
但之后门多萨老师开了口（“扎克，把帽子摘下来，你知道我课上的规矩。”），于是格雷丝拿起笔打开笔记本，并告诉自己，平常心，平常心。
她的“平常心”撑过了英语课和第二节课（AP化学），但在第三节课上土崩瓦解——如果“土崩瓦解”意思是“一点一点被磨耗，最终消失殆尽”的话。
第三节课是美国历史。
第三节课和马克斯同班。
从马克斯的脸色看，贾妮并不是唯一一个不知道她今天回学校的人。格雷丝走进教室时，马克斯正和他的朋友亚当说笑，而当他看见她时，眼睛瞪得大大的，活像一个卡通人物。如果格雷丝不恨他，也许她会觉得他的表情变化很有趣，但现在她只感到一种成功惊吓到他的病态的兴奋。她想让他活得好好的，然后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如一个有血有肉的幽灵一般萦绕他余下的生命。她喜欢这个想法。
格雷丝知道这不可能，但在她走进教室的那一刻，似乎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谈，目光在她和马克斯之间来回游动。这让这节课好像是一部肥皂剧的续集，一个人们认为早已死亡的恶魔复活后又卷土重来。
她在自己的固定位置上坐下，但很不幸，它就在马克斯位置的正对面。年初，为了便于和马克斯说话，格雷丝选了这个位置。而现在，她咒骂“过去的格雷丝”做了个这么糟糕的决定。看来，“过去的格雷丝”是个真正的蠢蛋。
亚当咯咯笑着，说着“哥们，哥们”，说得很轻，就像你有秘密时会做的那样。
“闭嘴。”马克斯愠怒地低声说。亚当以前（格雷丝估计他现在也是）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白痴。他就是那种以为自己是个橄榄球明星，而实际上却只能站在场边观战，在场上队员达阵时与别人击掌庆贺。格雷丝一直不喜欢他，马克斯知道。
与前两节课的老师不同，希尔老师完全无视了格雷丝，径直开始讲课。这让格雷丝很感激。有时候，同情比无视更糟。“好了，身子们[13]，”他大声说（希尔老师总是把自己的学生叫成“身子”，这有时很让人分心，因为格雷丝总是忍不住开始想教室里坐着一屋子僵尸的画面），“集中注意力。”
格雷丝伸手在包里找笔，有意识地不去看马克斯。但她能看见他的脚，他脚上穿着新鞋。这让她极度震惊，因为这意味着，在她怀孕，与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见面，然后回到学校的这段时间里，他却在某个时点出去逛街，还买了新鞋，就好像他的生活一如既往，丝毫没有改变。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另一对夫妻在抚养马克斯的亲生孩子，而他却买了双新鞋子。
当格雷丝终于找到了笔，脸涨得通红。她有一股歇斯底里的冲动想把马克斯的新鞋涂得面目全非，但她只是将笔放在桌上，抬眼看向前面。“嘿，”当希尔老师转身在白板上写字，通道那侧的亚当小声地叫格雷丝，“喂！格雷丝！”
但她没理他。她知道亚当不会关心她的心情，也不会祝她归校顺利，更不会提供帮助。
“格雷丝！喂，你的奶子下垂没有？”有人在她背后偷笑，格雷丝不知道是谁。格雷丝的脑中“嗡”地一声，随后听到马克斯说：“别这样，哥们。”而格雷丝更希望他能走《权力的游戏》的路子，把亚当的头割下来放在一根柱子上示众，但他只是再次说了一句“别这样，哥们”。
格雷丝握紧她的钢笔，疑惑马克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懦弱，脊梁骨好像是棉花糖做的。也许是那天他们在塔吉特百货排队买验孕棒时，或是那天他父亲说他在和另一个“好女孩”交往时，又或许，当她在产房用力挤出婴儿时，他的骨气在返校节上的舞蹈与廉价皇冠里消失殆尽。
这一个马克斯不是格雷丝交往过、云雨过，或爱过的那个男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他和她亲生的孩子，可现在她却无法忍受和他待在同一间屋子里，这个事实让格雷丝感到疯狂。
“格雷丝！”亚当又一次低声恐吓道。
希尔老师依旧在白板旁边，很显然，他在写一整篇人物独白，所以格雷丝转而看向马克斯。就连他的脸看上去都那么懦弱。她曾经怎么会和这副嘴脸交往的？谢天谢地，小桃子没遗传到他这点。
“能请您让您朋友闭上他那张臭嘴吗？”格雷丝愤怒地低声对马克斯说。看得出来，他感到抱歉，因为都写在他那张（可悲的）脸上了。她转回身坐好，脸烧得像发热了一样。
这时候，亚当的手机响了起来，铃声是婴儿的哭声——初生婴儿的哭声。这哭声和小桃子很像，像格雷丝耳中她的第一声啼哭，那一声标志着她降临的撕心裂肺的哀号。
格雷丝不知道先动的是身体还是手臂，但下一秒她就像体育课上跨过跨栏那样飞过桌子，伸出拳头结结实实揍到亚当脸上。他发出一声像漏了气似的声音向后倒去，途中又被桌子绊倒在地，格雷丝骑到他身上又给了他一拳。自小桃子出生之后，她就再没像这样肾上腺素飙升过了，感觉很好，她在揍亚当第三拳的时候甚至笑了。
最终，合马克斯、希尔老师和一个叫乔斯（他是橄榄球队员）的男孩三人之力才把格雷丝从亚当身上拉开。乔斯几乎是将她整个人拎开了，因此格雷丝重重落地的时候牙齿都打了颤。但下一秒，格雷丝就离开了，将书包、亚当、马克斯和美国历史课统统甩在身后。
她跌跌撞撞地冲向四方院子尽头的卫生间，那里基本没有人会去，因为它靠近生物教室，福尔马林的味道有时会顺着通风口飘过来。这味道很令人作呕，但她不在意。她只是需要找个地方来承受心中那最终喷涌而出的飓风。
当她大哭的时候，小桃子的声音在耳中呼啸而过。
她跌坐在离门最远的水槽旁边，抱膝坐着。地板很冷，但这正好，因为格雷丝很确定自己的皮肤如火炙烤。她的手在抽动，揍人脸其实疼得要命。她将指节压向花砖墙，嘴里疼得发出微小的咝咝声。
呼吸很难平复，就像她在生小桃子时那样，似乎身体和大脑都自行其是。她闭上眼，试图呼吸。这地方阴凉又安静，外面大概有20多个人在找她，但她不在乎。
她现在只想安静。
几分钟后，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男孩走了进来。格雷丝以前没见过他，但她最近几个月经常不在学校。
不管怎样，男孩很显然没想到会见到她坐在地上。
“噢，对不起，我不知道有人……”他说，然后回头看向门，“等等，这是女厕……？”
格雷丝摇摇头，还哭着。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但她的脸颊是湿的，当她摇头时头发贴在了上面。
“你……？”男孩后退一步，像一个慢放的恰恰动作，“见鬼。对不起，我不太会安慰正在哭的人。你……还好吗？”
“还好。”格雷丝说，但很显然她脑子里是“相反的一天[14]”，因为她此时肯定称不上好。
他仍然站在门口：“但你看起来不好啊。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是个骗子。”
格雷丝又开始哭泣。
“你的手怎么了？”
“我揍了亚当·杜庞的脑袋三拳。”她告诉他。反正这事儿再怎么说都不会好听，所以格雷丝完全没作挣扎。而且，他总是会知道的，现在网上搞不好都有视频了。格雷丝意识到，她也许会被开除，但同时也吃惊于这个决定对她来说是多么美妙。
“哇哦，”男孩瞪大了眼睛，“虽然我不认识亚当·杜庞，但你看起来是个好人，所以他大概是活该。”
“他是个垃圾。”她说。
“大垃圾。”男孩赞同道。她分辨不出他是在讨好她还是在嘲讽她，但格雷丝也不在乎。
“嗯……你最好找个东西敷一下。”他看着她肿胀的手说，接着放下书包，从机器中扯出一些纸巾放在冷水下浸湿。“给你，”他将湿纸巾递给格雷丝，“虽然不是冰袋但还是能奏点效。”
格雷丝只是盯着他。“你是谁？”她最终说。鼻水开始往下流，她感到有些恶心且到处是鼻涕——不，是尴尬、恶心又到处是鼻涕。
“噢，对不起，我叫拉斐尔。拉斐尔·马丁内斯。但你可以叫我雷夫，不用太……呃，太正式或怎么的。我对你没有威胁，别担心。呃，不过，你才是刚揍了别人的那一个，所以你大概不用担心。也许我才是该担心的那一个。相信我，我是个软骨头。”他说话期间又浸湿了另一块纸巾递给她：“我看到血都会晕倒，真的，没夸张。嘿，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这个叫雷夫的人弄得她的头开始眩晕了。“什么？”
“这里这股难闻的气味到底是什么？”
“福尔马林，”格雷丝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不说完整的话了。“死老鼠。隔壁。”
“解剖课？”他猜测。
她点头。
“了解。”
当她的手在冷纸巾下颤抖时，格雷丝抽搐了。现在，身体各个部位都开始疼了起来——她的头、手、骨盆——她试图忍住哭泣，但都是徒劳。
而“今日英雄”雷夫锁上了门，然后回来坐在她的旁边。格雷丝能够分辨，他十分注意着不要碰到她的一寸一分，而不知为何，这却让她有些悲伤。“亚当是个垃圾，”他健谈地说，就好像他们是在谈论天气一样，“然后呢？”
“马克斯就坐在他旁边可他什么也没说。”格雷丝说。她没有再哭起来，不算哭，只不过她的脸湿了而且有一团什么恶心的东西卡在她喉咙里而已。
“我知道，”雷夫叹了口气说，“真是太浑蛋了。”
“你都不知道我说的是谁！”格雷丝喊道，“那为什么要同意？”
“这个嘛，你很伤心，”雷夫说，声音里有一丝疑惑，“你想我和你争论吗？如果那样能让你好受点，那我就跟你吵。好了，听着，”他清了清嗓子，“你大错特错，亚当可是个绝无仅有的好人。”
“不。”格雷丝抽噎道，“我只是……只是想清静一会儿，明白吗？”“明白，”他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然而格雷丝却一再听到那婴儿的哭泣声，那是小桃子的第一声啼哭，一种不知为何胜过了所有其他东西——包括她的心——的呐喊。而当格雷丝再度开始哭泣，雷夫小心地将身体倒向她，好让他们俩的肩膀交碰。
他非常非常安静。
格雷丝不知道自己坐在地上哭了多久，但一段时间后，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有人说：“格雷丝？”
“我妈妈。”格雷丝解释道，伸手擦去眼泪。
“你有麻烦吗？”雷夫问，“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打掩护。”
格雷丝突然锥心地想要见到自己的妈妈，于是她说：“不用，你可以让她进来。没关系的。”
“噢，亲爱的，”她妈妈一看到她就说，“我们回家。”
这是格雷丝十一年级的最后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