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旋开瓶塞,凑近鼻子闻了闻,若有若无一股奇异的药香。顺目一瞧,瓶中荡漾着莹莹的幽绿。
仰头,丝滑的液体入喉,竟宛如穿心的烈酒。坐下运功,聆魔天指教,行炼化之术,顷刻竟沉沉入梦——
身子底下微微摇晃,模糊的视线中是深蓝色的天,星子明灭闪烁像古老的神明在嬉戏追逐。清新的风拂过沾满露水的脸颊,夜之精灵藏在不为人知处絮语,窃窃秘响叙说远古的记忆。萤火虫提着明黄色的灯笼在空中画出飘忽的轨迹,仿佛冒火的魔法棒勾勒悬而未决的咒语。恍惚间,天空变成了一块被史前植物封印的青石板,象形字符写满了无法解读的秘密。
忽然,一个颠簸惊醒了昏沉沉的心。扶住两边挣扎着爬起,视线汇聚,他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件打开的灰石棺柩里,漂浮在一望无际的黑色海洋,眼下搁浅在三角形的岛屿。骤然间,天上的星子通通逃离,风潜伏在水面下,萤火虫吹灭了燃烧的灯芯。
棺柩缓缓沉没,冰凉的海水没过麻木的四肢,将骨头冻得很脆,似乎动一动就会破碎。他翻了个身,眼睁睁随着解体的石棺沉入海底,忽地一个大浪打来,将他甩在了岸上。
等他恢复知觉,他发现自己正匍匐在地,遒劲的四肢丧失了人的形体变成猛兽的利爪,浑身上下是漆黑的毛皮。力量每时每刻都在体内冲突和爆炸,宛如大地之下亘古汹涌的岩浆。他的视觉异样犀利,嗅觉异常敏锐,听觉异常锐利,这个世界就像薄薄的一页纸,藏在背后的批注清晰可见。张开嘴发出的咆哮令光线扭曲,锋利的尖牙在渴望着撕咬。
远处,看见一个黑色的峡湾,一艘没有风帆的冰封的航船缓缓靠岸。当空苍月高挂,如霜的月色一片惨白。他看见,幽蓝的甲板上站着十几道身影,十几双寒冷的瞳子悬浮在空中。他们一跃而下,无声地没入干枯的丛林。
灰色的干枯的丛林宛如从墓地中戳出的白骨,隔着浅浅的黑土能听到幽灵在嚎叫。林化身的猛兽如同悄然的暗影,从容不迫地逼近被嗅觉定位的那十几个入侵者脆弱的后颈。
他路过一片密林,故意折断了几段树梢,发出清脆的声响,正如演出开场的一声金锣。那十几道身影果不其然地扭过头来,但林已经绕到另一侧,伺机于阴影。
他从未体会过这样奇妙的感受。兽性在叫嚣,血气在牙齿间弥漫,血液在体内迅速加热,心脏喷张时至少有两倍大小,无数的信息——气味、光线、距离、温度——闪电般汇聚到大脑,然后条件反射般给出直觉的判断:毋须迟疑,一击毙命。
后肢先于思想而发力,前爪先于判断而挥动,利齿先于意志而咬合。时间一瞬间凝滞,然后画面一闪而过,一颗头颅飞天而起,凌空飞散成绚丽的冰晶。
这是我的主场!口中的鲜血在咆哮。
他想起了眼前敌人的名字,“死之寒瞳”,不是一个,而是所有。这里是一个死斗的牢笼,没有宽恕的竞技场,法官和陪审团缺席的法庭,一切都依照最原始的公平裁决,那生而与之的本能将用暴力和杀戮诠释。
“死之寒瞳”们严阵以待,幽蓝的冰霜在丛林里蔓延,他们的身形逐渐缥缈。腾腾的热气却以林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多少寒霜刹那间消融。
突然一把匕首朝着林的眼睛扎来,利爪挥出,下意识地将匕首拍落。另一把匕首却狠狠地刺入侧腰,再一扭,冰冷的刺痛穿过大脑。
愤怒带来速度和力量,简单的横扫砸烂了突袭者的胸膛,后者嵌在岩石里变成一幅抽象画。接着,林猛地跃起,落地即在大地上烙下波纹状的龟裂,锐利的石笋从裂缝中霍然探出,贯穿了又一名袭击者的脊柱。
“死之寒瞳”们纷纷向后退去,隐蔽起来。林对着天空发出一圈圈怒吼,狂暴的风将干枯的树木连根拔起,很快他们就无处可藏!
他如雷霆之惩戒扫荡四方,每一次突进都伴随着冰霜的幻灭。圣灵终非神灵,陨落终归宿命。
但没有谁会束手就擒。“死之寒瞳”们站在一起,齐齐举起双臂吟唱。咒语落定,天地一震,只见一个狰狞的天使张开残破的双翼,眼中凝结了亿万载的冰寒,手中托举着固结灵魂的诅咒。
淡淡的危机感。没有恐惧,只有亢奋,只有期待,只有凶性大发的猛兽嗜血之欲望。“来吧!”大地在轰鸣,“来吧!”
天使双手握住了一把凭空出现的幽蓝色巨剑,竖在胸前,然后高举过头顶,对准林的天灵盖稳稳斩下。“必中!”巨剑掐着宿命的喉咙大叫,“必中!”
林没有思考,因为没有思考的必要;他也没有迟疑,因为没有迟疑的选项。再一次地,后肢施力,征服天空的炮弹轰然打出,利齿和利爪湛然森寒的光。
生死相搏,没有来去的花哨,只有一击定胜负的绝决。剑刃和爪尖擦过。
天使的剑斩开了林眉心的皮毛,冻结了细密的血管,陷入坚固的颅骨之中。而林的利爪上闪烁暗月的辉光,当空画出一轮莲华,抹过了天使的咽喉。
冰蓝色的液体从天使的咽喉中喷洒而出,凝结为炫目的冰晶,在月色下宛如成群苍白的蝴蝶。势头已尽的林颓然地跌在地上,汩汩的鲜血从头顶涌出,撒落漆黑的地,灼成赤红的火。
阵阵冰寒在体内和滚烫的血液对抗,“劈里啪啦”,好似干柴在响。骨骼仿佛和肌肉相脱离,行动艰难,使不上劲。
他抬头看去,天使悬浮空中不能动弹,一双冻结魂魄的魔眼和他恶狠狠地对视。他同样回以一个毫不示弱的眼神,如同两只身负重伤的掠食者比拼毅力,看谁能有幸享用对方的尸体来恢复元气。
他们对视着,谁也不曾眨眼,谁也不曾移开目光,眼中千军万马在交战。时间悄然流逝,星子悄然移动,海水传来嘲笑,再次喧嚣起来的风看着热闹。
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小时,也可能是一个世纪;在那不能确定的时光中,无穷世界诞生又破灭,无穷次创世纪迎来滔滔的洪水,无穷草木走兽人鬼文明生长又死去。但是,他们依旧对视着,对视着。
终于,“咔嚓”一声,天使断裂的脖子再也无法支撑愈发沉重的脑袋。不甘、留恋、无可奈何地,天使化作漫天冰屑。
林感到陡然一轻。
忽地,日出了。宛如在黑色的肌肤上划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燃烧着从高空倾泻下来,点燃了梦境的大地——也就是在这一刻,林回想起这是一场梦。黑色的海洋向无底深渊退去,一扇古老的石板门矗立在幽邃的地底——
全身上下剧痛难忍。
睁开眼,黄昏如泻。
“难以置信,我还以为你会要一整天。”魔天的声音传来,像一面蒙了皮的鼓。
林一惊,连忙打量自己,却发现自己好端端地盘腿坐着,四肢、身体俱是人形。
“你一定梦到了有趣的东西,”魔天接着说,“梦里是最真实的自我。”
林沉默。
片刻,他起身,说:“走吧,下一步做什么?”漠然的寒意令身后的万顷碧波为之一滞。
猛兽从凛冬天使的腿骨里吸出髓来,眼里融化了一缕墨蓝,依稀看透死亡。